申时末的晒场飘着海带晒干后的咸腥气,老吴头蹲在草垛旁,旱烟锅子在指节间转得飞快,火星子随着他的话忽明忽暗:“今晚子时潮退得比往年都远,龙须礁那条道儿……能走通了。”
苏小渔正弯腰捡晒落的海带,指尖的动作顿住。
“龙须礁?”她轻声重复,耳尖被海风掀起的碎发扫得发痒。
那片礁石区她听爹说过——礁石像龙的胡须般交错,暗流藏在石缝里,退潮时看似平坦,稍不留神就会陷进淤泥潭,连最老的渔民都只敢在大晴天的晌午去,更别说后半夜。
老吴头用烟杆戳了戳地面,草屑被火星子烫出焦痕:“你爹当年带我去过一回,石缝里的象拔蚌有手腕粗,藏在深坑里的石斑鱼能有半人长。”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可他说,敢闯龙须礁的,得是手比眼尖、心比潮静的。”
苏小渔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爹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她生疼:“小渔啊,滩涂最金贵的货,都藏在别人不敢去的地儿。”那时她才十六岁,眼泪滴在爹手背的盐渍上,把“不敢”两个字泡得发涨。
“吴伯。”她蹲下来,与老吴头平视,“您说今儿后半夜的潮,能退到鹰嘴岩下?”
老吴头没答话,只把烟锅子往她怀里一塞。
苏小渔接过来,金属锅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烟杆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渔”字——是爹二十岁那年刻的,说等小渔能独当一面了,就把这杆烟送她。
“戌时三刻,带黄豆去。”老吴头站起来,裤脚沾着草籽,“记着,看见礁石上有红漆印子就绕着走,那是前年老李头掉的标记,底下压着暗流沟。”他拍了拍她肩膀,盐粒簌簌落在她蓝布衫上,“你爹的眼,在你身上呢。”
苏小渔攥着烟杆往家走,黄豆颠颠儿跟在脚边,尾巴扫过她小腿。
灶房里还炖着中午剩下的皮皮虾粥,香气裹着海风往鼻子里钻,可她没心思盛。
她翻出爹留下的牛皮绳,把潮汛表仔细塞进竹篓夹层,又往腰间系了串铜铃——万一陷进泥滩,摇铃能传半里地。
戌时的月亮刚爬上桅杆,苏小渔背着竹篓出了门。
黄豆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鸣。
她顺着狗的视线望过去,滩涂草晃了晃,露出林阿凤的蓝花布裙角。
“小渔姐要去赶夜海啊?”林阿凤从草窠里钻出来,手里攥着根树枝,“我就说嘛,昨儿你那金壳蟹准是在深滩摸的。”她笑起来,嘴角却没往上提,“我也想去见识见识,可我娘说夜里礁石滑……”她蹲下身,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道箭头,“你看,顺着这道印子走,能绕开碎珊瑚滩。”
苏小渔盯着那道新翻的泥印。
林阿凤的指甲盖沾着泥,右手小拇指的茧子比左手厚——那是常年打绳结磨的,可她偏说自已不敢走夜路。
“谢了。”她应了声,弯腰摸黄豆的脑袋,指尖悄悄掐了下狗耳朵。
黄豆立刻叼住她裤脚,尾巴垂成根小木棍。
等林阿凤的背影消失在村口老槐树下,苏小渔蹲下来,用草叶扫掉那道箭头。
爹说过,滩涂上的标记要是新的,十有八九是陷阱——去年王二家的小子就是信了别人画的“近道”,陷进了淤泥潭,差点把命搭进去。
亥时初的龙须礁像头蛰伏的巨兽。
苏小渔踩着湿滑的礁石,黄豆紧贴着她小腿,每走三步就停下来嗅嗅空气。
月光把礁石的影子拉得老长,有的像张开的蟹钳,有的像倒扣的海碗,石缝里渗出的海水“滴答滴答”落进暗潭,回音撞在石壁上,像有人在敲梆子。
她摸出潮汛表,借着手电筒的光看了眼——潮水还在退,可礁石间的水流明显比滩涂快,打在脚腕上像小鞭子抽。
“三点定位法。”她轻声念爹教的口诀,抬起头,月光下的灯塔、村口的老榕树、礁石最高处的白海鸥窝,三点连成线,正好指向东南方。
黄豆突然绷紧了身子,前爪扒住她膝盖。
苏小渔屏住呼吸,耳朵贴向水面——“咕噜咕噜”,像有人在水下吹泡泡,可那声音里混着“嘶啦”的裂帛声。
是暗流!
她想起老吴头的话,红漆印子底下压着暗流沟,可眼前礁石上光溜溜的,连道划痕都没有。
她倒退两步,竹篓撞在礁石上,发出“咚”的闷响。
暗流的声音突然变急了,水面翻起浑浊的浪花,原本齐膝的海水“唰”地退下去半尺,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坑——那哪是泥坑,分明是被暗流冲出来的陷阱,边沿还沾着半片破渔网。
苏小渔抹了把额角的汗,咸涩的水珠渗进眼睛里。
黄豆用脑袋拱她手心,尾巴终于晃了晃,可那晃得很慢,像在提醒什么。
她顺着狗的视线看过去,礁石缝隙里有片发亮的东西——是片红漆,被海水泡得褪了色,正随着水流一明一暗,像只警惕的眼睛。
亥时的海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股腥甜的味道。
苏小渔蹲下来,用指甲抠了抠那片红漆,底下的礁石立刻露出新茬。
她想起林阿凤蹲在泥地画箭头时,右手小拇指的茧子——那不是打绳结磨的,是常年用红漆刷标记磨的。
黄豆又呜鸣起来,这次声音里带着焦急。
苏小渔站起身,竹篓里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
她望着礁石深处,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传来“扑棱”一声,像是大鱼甩尾。
暗流的声音还在响,可她突然听见更清晰的——是石斑鱼游动时,鱼鳍擦过礁石的“沙沙”声,比她以往听过的都沉,都重。
她攥紧腰间的铜铃,抬脚往东南方走。
黄豆蹭着她裤腿,喉咙里的呜鸣变成了低低的哨音。
礁石的影子在脚下交错,像张巨大的网,可苏小渔知道,网眼最密的地方,往往藏着最肥的鱼。
远处的暗流还在“咕噜”作响,可她听见更清晰的,是自已心跳的声音,混着潮水退去的“哗哗”声,像首只有她能听懂的歌。
亥时三刻的礁石区像浸在墨汁里的碎玉,月光被云团啃去大半,苏小渔的手电筒光束在礁石间晃出昏黄的圈。
她踩着老吴头说的三点连线,每一步都先让黄豆探过——小狗前爪搭在礁石上嗅两嗅,尾巴尖轻轻摆三下,她才敢落脚。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黄豆刚在一块凸起的礁石前停住,喉间发出短促的“呜”声,苏小渔的左脚却已经落了下去。
脚底的触感不对,不是礁石的粗粝,倒像踩在泡发的棉絮上——她瞳孔骤缩,意识到那是被潮水反复冲刷后、伪装成礁石的软泥层。
“黄豆!”她喊了半声就被卷进暗流。
漩涡像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脚踝,海水从脚腕处猛地灌进胶鞋,整个人被扯得往下坠。
苏小渔的竹篓撞在礁石上,铜铃“叮当”乱响,潮汛表从夹层里滑出来,被水流卷走。
她右手本能地去抓最近的礁石棱,指甲缝里立刻渗出血丝,咸涩的海水蜇得生疼。
“稳住!”她咬着牙,左手死死抠住礁石缝隙里的藤壶。
黄豆在岸上急得打转,前爪扒着湿滑的礁石往她这边挪,喉咙里的低吼破了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暗流还在较劲,苏小渔能感觉到脚下的泥层正在松动,像有无数只手在拽她的腿。
她想起爹说过,龙须礁的暗流分三股:退潮时主流向东,次流向北,最危险的暗沟藏在两股水流交汇的“死点”——可此刻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听见耳边的水流声越来越急,像有人在吹涨的号角。
“潮汛表……”她突然想起老吴头给的烟杆,还别在腰间。
金属烟杆贴着皮肤的温度让她打了个激灵——爹刻的“渔”字硌着她的肋骨,像在敲警钟。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已回忆戌时查过的潮汐数据:子时初潮位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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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此时应该过了退潮顶点,暗流该转弱了。
“转弱……转弱……”她默念着,右手慢慢松开礁石,试探着往左侧挪动半寸。
水流猛地一拽,她的胶鞋“嗤”地一声陷进泥里,膝盖以下全被泥汤裹住。
黄豆突然扑过来,用前爪扒住她的手腕,犬齿轻轻咬住她的袖口,借力往岸上拖。
“好样的!”苏小渔顺着狗的力道,左手摸到块凸起的珊瑚礁,指甲深深掐进钙质纹路里。
暗流的力道果然弱了些,她能感觉到脚下的泥层不再往下陷,反而随着退潮的方向缓缓流动。
“对,跟着潮水走。”她喘着气,每挪动一寸都像在和潮水拔河,直到左脚终于触到实底的礁石。
子时的风卷着海腥味扑过来,苏小渔瘫坐在礁石上,胶鞋里的泥水“哗哗”往外淌。
黄豆立刻凑上来,用舌头舔她滴着血的右手,尾巴扫过她沾泥的裤管。
她摸出兜里的手帕,给狗擦了擦沾泥的爪子:“谢了,老伙计。”
可危险远未结束。
丑时的礁石区浸在淡青色的月光里,苏小渔重新系紧竹篓,发现铜铃少了两颗——刚才被漩涡卷走了。
她正想继续往东南方走,黄豆突然竖起耳朵,对着礁石缝隙“汪汪”叫了两声。
“怎么了?”她蹲下来,用手电筒往石缝里照。
光束扫过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冷气——石缝深处有团黑影在动,鳞片反射着幽蓝的光,尾鳍拍在礁石上的“啪啪”声震得石屑往下掉。
是石斑鱼!
比她见过的所有石斑鱼都大,估摸着得有三十斤重,上半身卡在石缝里,下半身还在水里扑腾,把周围的海水搅得浑浊。
“别怕,我帮你。”苏小渔轻声说。
她脱了胶鞋,光脚踩进海水里,水温刺得她一哆嗦。
石斑鱼的背鳍像把小刀子,她得避开那排硬刺,从腹部托住鱼身。
鱼尾巴猛地一甩,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脸上,她差点栽进水里,好在黄豆及时用脑袋顶住她后腰。
“慢慢来。”她吸了口气,双手扣住鱼腹的软肉,顺着石缝的弧度往外推。
石斑鱼挣扎得更凶了,尾巴拍得礁石“咚咚”响,可苏小渔能感觉到它的力道在减弱——被困太久,l力快耗尽了。
“出来了!”她喊了一声,石斑鱼“扑棱”一声落进她怀里,鳞片擦过她的胳膊,划出几道红印子。
黄豆立刻凑过来闻鱼鳃,尾巴摇成小风扇。
苏小渔把鱼塞进竹篓,用麻绳捆紧,又摸了摸鱼背——肌肉结实,鳞片完整,这是条刚长成的野生大石斑,拿到镇里能卖上百块。
丑时末的潮水开始回涨,苏小渔背着竹篓往回走,黄豆叼着她的胶鞋跟在脚边。
礁石区的暗流声渐弱,只剩下石斑鱼在竹篓里偶尔扑腾两下,撞得竹片“咔咔”响。
她回头望了眼龙须礁,月光下的礁石群像头刚打完盹的巨兽,石缝里还渗着水,在地面上画出银色的纹路。
“下次再来。”她对着海风说,声音被浪声卷走。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苏小渔踩着晨露进了村。
竹篓里的石斑鱼还在动,尾巴拍得竹片“啪啪”响。
村口老槐树下,早起拾海菜的王婶直起腰,手里的竹篮“当啷”掉在地上:“小渔?你这篓里……莫不是龙王爷送的礼?”
苏小渔刚要答话,黄豆突然冲她裤脚猛嗅,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咽。
她低头一看,裤腿上沾着块褪色的红漆——和礁石上那片被林阿凤刷过的假标记,颜色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