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年后,清晨七点,太平洋的风带着咸涩的暖意拂上教堂石阶。
姜晚渡站在落地镜前,象牙白缎面婚纱贴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像温柔的浪拥着尚未出海的月。
她抬手,指尖掠过镜中的自己,眉尾,唇角,锁骨,每一处都泛着光。
不是镁光灯的冷白,而是被安稳与期待一寸一寸温出来的暖金。
姜晚渡轻轻呼气,像把最后一点旧日的阴霾也吐了出去。
周叙礼推门而入,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淡金。
他单膝蹲下,掌心覆在她腹顶,声音低而郑重。
“我愿意在你所有过去缺席的地方,补上未来。”
没有华丽的排比,没有璀璨的誓言,却像深海里最柔-软的潮汐,一下一下,把姜晚渡曾经千疮百孔的心抚平。
顾林屿踩着红毯,手捧铃兰,每走一步便偷偷回头,门口始终空无一人。
他曾幻想过那个高大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像从前一样把他高高举起。
可当他抬头,看见母亲站在拱门下,阳光穿过她的裙摆,弯眸的瞬间,化成明亮的笑,所有失落便悄悄融化。
顾林屿咧开嘴,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加快脚步,奔向她。
礼成,蓝色气球升空,印着一颗完整的星。
缺口已被补好,像他们终于圆满的人生。
气球越飞越高,最后融进海天一线的蓝,再也看不见。
同一时刻,江城旧巷,天色像被墨汁浸透。
顾行霁推开那间不足五平米的鱼摊,木板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像一声迟到的叹息。
他穿上胶靴,系紧围裙,刀刃贴着砧板,鱼鳞飞溅。
每一片锋利的鳞割破指腹,血珠滚进污水,像极她当年为他剖鱼剖到十指生疮。
血水晕开,倒映出顾行霁枯槁的脸。
眼窝深陷,唇色青白,唯独胸口那颗用十元素圈熔成的小星,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银。
每年星回生日,他都用刀片割开皮肤,把旧链取出,换上新的。
第三次时,伤口感染化脓,医生警告:“再割就到骨头了。”
他只是笑:“那就让它烂进骨头里。”
媒体最后一次拍到他,是在阿拉斯加旧机场。
零下三十度,顾行霁拖着当年备降时的救生衣,沿着跑道一直走到日出。
雪落满肩,背影被风雕刻成一座无名碑,碑上无字,却写满迟到的忏悔。
律师把最后一页遗嘱递到他面前时,窗外正下着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顾行霁枯瘦的手指几乎拿不动那支钢笔,却固执地一笔一划写下附加条款:
“星回基金会年报封面,须为姜晚渡与两个孩子雪中剪影。
剪影里,不得出现我。”
写到最后一个字,他指尖颤抖,墨汁晕开,像极了他胸口那颗用十元素圈熔成的小星。
每一次呼吸,金属就剐蹭胸骨,提醒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律师轻声问:“顾先生,您还有别的愿望吗?”
他摇头,目光落在远处落地窗外的雪:“我只有一个愿望她别再记得我。”
说罢,顾行霁疲惫地合上眼,泪水却悄悄从眼角滑落。
三天后,江城旧鱼摊,凌晨三点,零下十五度,雪把砧板埋得只露出一个角。
顾行霁穿着那条早已洗得发白的围裙,胶靴里灌满冰水。
每剖一条鱼,鱼鳞便割开指腹,血珠滚进污水,瞬间被稀释成淡粉色的雾。
他想起当年姜晚渡在这里为他剖鱼,冷水没过手腕,十指尖尖全是裂口,却仍对他笑:“今晚给你做你最爱的糖醋味。”
如今,他剖满一百条,把最好的鱼腹肉装进保温盒,写上“星回、小屿”,然后放在摊位最显眼的位置。
即使他知道,她永远不会来取。
雪越下越大,渐渐盖住他的膝盖。
顾行霁仰头,让雪落在脸上,像让一场迟到的葬礼把自己掩埋。
直到天光微亮,市场管理员才发现倒地的他。
保温盒里的鱼早已冻成冰砖,而他胸口的小星被体温融出一圈血痕,像雪地里开出一朵暗红的花。
顾行霁被送到了医院,icu最后一夜,顾行霁高烧41c,心电监护仪发出长而平的警报。
护士给他按上呼吸机,他却突然睁眼,拔掉所有管子,踉跄着下床。
“顾先生,您不能走!”
他充耳不闻,赤脚踩着地板上的血脚印,一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
窗外,雪已停,月色冷得像一面照妖镜。
他抬手,把额头抵在玻璃上,一下一下磕,血珠顺着鼻梁滑进嘴角。
“晚晚”
声音低到只剩气音,却像把整个胸腔撕开。
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月色,他隔着icu的玻璃看她给星回喂奶,她回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被判了无期徒刑,余生只能活在她的余光之外。
弥留之际,幻觉像潮水涌来,他看见姜晚渡穿象牙白婚纱,小腹微隆,站在温岛教堂的台阶上。
周叙礼替她拂去肩上的雪,低头吻她的额头。
两个孩子追逐着蓝色气球,气球上是一颗完整的星。
他伸手想触碰,指尖却穿过幻影,只抓到一把冰凉的空气。
他听见星回奶声奶气地问:“妈妈,那颗星为什么缺一角?”
姜晚渡笑着答:“因为那一角,早就化成光,照亮我们回家的路。”
光太亮,刺得他流泪。
泪水滚进鬓角,像滚烫的铅,灼穿他最后的意识。
顾行霁死于凌晨四点零七分。
护士整理遗物时,在他贴身口袋里发现一张被血浸透的便签:
“我死后,请把我的骨灰撒在阿拉斯加航线,那天她飞过的云,我要再看一次。”
火化那天,江城下起细雨,无人送行,只有顾林屿捧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装着父亲胸口那颗金属小星。
孩子站在雨里,小声说:“爸爸,我替你去看妈妈。”
雨丝落在瓶身,像替他流泪。
后来,风停了,雪化了,
有人把余生熬成一盏灯,灯芯是悔,灯罩是痛;
灯火摇曳,照不见归人。
也有人把过往折成一束光,
光里无恨,无惧,
只照向更辽阔的明天。
顾行霁的墓碑立在旧鱼摊旁,没有照片,没有名字,
只有一行小字:
“我曾经拥有一颗星,却把它弄丢了。”
而海的另一端,
她春山可望,他长夜无灯;
她海上明月,他荒原孤星;
她岁岁平安,他生生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