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破那日,残阳如一块巨大的凝血,沉沉地压在天际,将朱雀航头飘荡的狰狞北朝军旗也染得一片猩红。空气里弥漫着焚烧木梁的焦糊味、未散尽的硝烟,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我,谢氏嫡女蕴容,蜷缩在一辆运送尸首的板车下,粗粝的车板硌着脊骨,浓烈的尸臭几乎令人窒息。掌心死死攥着一枚物件,棱角分明,冰冷坚硬,深深嵌入皮肉——那是父亲临刑前,用尽最后力气塞入我怀中的铜虎符。他沾血的唇翕动,气息微弱如游丝:虎符在,谢氏军魂不灭……容儿,去寻你祖父旧部……隐姓埋名,活下去……
车辙碾过官道碎石,每一次颠簸都像碾在我破碎的心上。贴身老仆林伯佝偻着背,奋力驱赶着驽马。突然,他猛地拽紧缰绳!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死寂,一支狼牙箭噗地钉入他肩胛!林伯闷哼一声,像被抽去脊梁般栽倒车前,花白的胡须瞬间被涌出的热血染红。
女郎……快走……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气若游丝,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腰间,玉玦……北……最后一个字被涌上的血沫堵住,他头一歪,再无声息。
巨大的悲恸如冰水灌顶!我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凭着本能滚落道旁深密的蒿草丛。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踏碎青石,溅起的冰冷泥点染污了我素白麻衣的下摆。为首将领玄甲染血,仿佛地狱归来的修罗。他勒住战马,冰冷的戟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挑起我下颌。
被迫仰头,我撞进一双寒潭似的眸子里。兜鍪下的脸年轻而轮廓分明,眉骨处一道新愈的浅疤,为他平添了几分沙场的煞气。浓重的血腥气从他玄铁甲胄上凝结的暗红血块中散发出来,几乎令人窒息。
何人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刮过骨缝,带着北地特有的冷硬。
喉头瞬间发紧,指尖掐进掌心虎符的棱角,冰凉的铜意刺痛肌肤,激得我心神一凛。不能慌!谢氏百年簪缨,纵然大厦倾颓,骨气不可折!我强压下翻涌的悲恸,垂下眼帘,避开他锐利如鹰隼的审视,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带着世家女子浸入骨髓的清冷腔调:流离人,归不得乡。
归不得乡他身后一名副将嗤笑出声,满是鄙夷。那人身形魁梧,面皮粗黑,眼神浑浊如秃鹫,正是高盛。他手中长刀虚虚一指不远处林伯尚有余温的尸身,刀锋寒光刺目,这老奴拼死护你,寻常流民
心口猛地一缩!林伯最后那句破碎的玉玦言犹在耳。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的指尖触到了腰间那半枚羊脂玉玦温润的边缘。父亲将它一剖为二时的情景骤然清晰:容儿,此玦为凭,他日若逢大难,持半玦寻‘北辰’,或可活命……
这北辰是人是地父亲终究未能说清。
那玄甲将领——萧定权的目光,随着我细微的动作,精准地落在那半枚玉玦上。寒潭似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快得如同错觉。他手中长戟缓缓收回,沉重的戟尖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深痕。
萧定权。他报上姓名,声音依旧冷硬如铁,我军中缺一录事书记,笔墨尚通否
这突兀的转折让我怔在当场。录事书记一个女子在血火未熄的战场无数疑窦如毒藤般瞬间缠紧心脏。目光扫过高盛和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面带不耐的北地悍卒,再掠过林伯僵卧的尸身。留下,是深入虎穴;拒绝,眼前便是万劫不复。袖中虎符沉甸甸地坠着,祖父谢琰昔日坐镇荆襄,麾下十万北府军威震江北的荣光,父亲染血的重托,还有这茫茫乱世孤身弱女的绝境……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我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他既未当场格杀,也未搜身,甚至给了这看似荒谬的台阶……那半枚玉玦,难道真与这萧定权有关这或许是唯一的生机!
略通文墨。我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竭力让声音不露丝毫怯懦。残阳最后一缕光线落在他玄甲肩头狰狞的兽首吞肩上,反射出幽冷的光泽。
带走。萧定权调转马头,再无多言。
高盛眉头紧锁,上前一步:将军!此女来历不明……
萧定权勒住缰绳,侧首,目光如淬火的利刃扫过高盛:我军令,何时需你置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千军辟易的威压。高盛脸色一白,悻悻地闭了嘴,退后一步,但那浑浊眼底的阴鸷,却更深了。
两个兵卒上前,动作算不得粗暴,却也毫无怜惜地将我拽起,推向一辆装载辎重的青篷骡车。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也碾磨着心头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与茫然。蜷缩在堆满粮袋和皮革的角落,浓重的尘土与皮革气味混杂着涌入鼻腔。隔着车篷缝隙,萧定权挺拔的背影在暮色中策马前行,玄甲逐渐融入深青的夜色,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礁石。
---
**数月后·北朝重镇邺城,征北将军府**
檐角悬挂的铁马在凛冽的朔风中叮当作响,声音清冷孤寂,敲打着邺城深冬的萧索。将军府的书吏值房内,炭盆烧得半明不暗,勉强驱散着窗缝渗入的寒气。我——如今身份是录事谢容,正埋首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堆积着小山般的军籍粮册,墨迹淋漓的文书散发着新纸与松烟墨混合的独特气息。
指尖冻得有些发僵,我放下笔,将微凉的指尖凑近炭盆上方。跳跃的火光映在素笺上,也映出我刻意维持的古井无波的面容。数月颠沛,从血火狼烟的建康辗转至这北风如刀的邺城,每日与枯燥的簿籍为伍,将惊涛骇浪般的家仇国恨、虎符重托,深深压入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袖袋里,那枚关乎谢氏存续的铜虎符,被我以数层油布紧密包裹,此刻正紧贴着里衣,冰凉坚硬的棱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肩头的千钧重担。而腰间,那半枚羊脂玉玦,则小心地系在贴身里衣的丝绦上,温润的玉质紧贴着肌肤,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暖意,也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坠落的利刃。
萧定权待我,始终是疏离而严苛的公务态度。他偶尔来值房询问粮秣调拨或军籍核查,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书案上的文书,极少在我脸上停留。那夜破庙中他递来的那囊驱寒烈酒,仿佛只是风过无痕的一场幻梦。然而,这看似平静的将军府,暗流从未止息。
副将高盛,便是那最令人不安的浊流。自建康初遇,他那双浑浊如秃鹫、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怀疑的眼睛,便如跗骨之蛆,常在我整理书卷或低头穿过回廊时黏上来。他几次三番在萧定权面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将军,那谢录事来历终究不明,整日埋首文书,倒像个南边来的……细作
试探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萧定权的回应永远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军务自有分寸,不劳高副将忧心。
每每如此,高盛只能讪讪退下,但那眼底的阴鸷与不甘,却一日深过一日,像不断积蓄的毒液。
这日午后,寒意更甚。我被指派去府库清点新运抵的一批冬衣。库房高大阴森,堆叠如山的布匹散发出浓重的樟脑和尘土气味。高窗透入几缕稀薄的冬日光线,光柱中尘埃无声地飞舞。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夹袄,指尖拂过粗糙的葛麻面料,仔细核对着一卷卷布匹的数目,在冰冷的硬木板上记录。
谢录事真是勤勉,这冻死人的天儿,还亲自来点验这些粗物
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和油腻笑意的声音,蓦地在身后狭窄的通道口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是高盛!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堵死了通道,浓烈的劣酒气味混合着汗臭扑面而来,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高将军。我迅速转身,垂首行礼,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抵上冰冷的布匹,卑职分内之事,不敢懈怠。此处腌臜,恐污了将军衣袍。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
污了又何妨高盛嘿嘿一笑,竟又逼近一步,一只粗粝厚实、带着试探意味的手掌,径直朝我肩头拍来,整日对着这些死物,多无趣。不如陪本将……
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头!我强忍着,猛地侧身避开他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动作间,衣袖带倒了身旁一摞叠放整齐的厚重青布匹。哗啦——!一声闷响,数匹布匹倾泻而下,重重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呛人的尘雾。
混乱之中,腰间系着的那个装零碎物的素色粗布荷包,被倾倒布匹的尖锐棱角猛地一勾!系带应声崩断!荷包里的东西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几枚边缘磨损的铜钱,一个磨得发旧的针线包,还有……那半枚莹润无瑕、在昏暗中兀自流转着温润内敛光华的羊脂玉玦!
玉玦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滚动了几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最终停在几步开外,恰好落在一道从高窗射入的稀薄光柱里。柔和的冬日光线穿透半透明的玉质,内部丝丝缕缕天然的云纹若隐若现,光华流转,在这阴暗污浊的库房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致命!
高盛那双原本醉醺醺、浑浊不堪的眼睛,在看到玉玦的瞬间,猛地爆发出饿狼见血般的骇人精光!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被一种混合了极致贪婪、震惊和狂喜的扭曲神情取代。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光华流转的玉玦,呼吸都变得粗重急促。
这……这是……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调、嘶哑,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捡拾!
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海之水瞬间没顶!完了!玉玦暴露了!父亲临终的嘱托,我身份唯一的隐秘关联,最大的保命符,就这样暴露在高盛这条毒蛇面前!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四肢冰凉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高盛粗糙黝黑的手指带着贪婪的颤抖,即将触及那枚玉玦的刹那——
何事喧哗!一个冷冽如北地玄冰、又如刀锋刮过铁石的声音,骤然斩破库房凝滞压抑的空气!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刺眼的天光涌入,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的逆光身影。萧定权身着玄色常服,面色沉肃如铁,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瞬间扫过满地狼藉的布匹,扫过我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最后,精准无比地钉在那枚躺在尘埃中、却因沐浴天光而显得愈发圣洁夺目的羊脂玉玦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库房里只剩下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沉浮的微响,以及高盛陡然僵住、变得粗重而慌乱的喘息。
高盛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玉玦仅有一线之隔。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继而转为惊惧和一种被当场撞破丑态的狼狈不堪。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霍然转身对着门口的萧定权,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将军!您来得正好!卑职发现此女私藏如此贵重玉器,形迹鬼祟!定是南朝细作无疑!说不定就是那建康谢家……
data-fanqie-type=pay_tag>
哦萧定权缓步踏入库房,玄色软靴底踏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发出轻微而压抑的沙沙声。他看也未看唾沫横飞的高盛,径直走到那枚玉玦旁,俯下身。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玉玦从冰冷的尘埃中拾起。
玉玦躺在他宽厚而布满薄茧的掌心,温润柔腻的光泽与他指腹因常年握持兵器而留下的粗粝痕迹,形成了奇异而强烈的对比。
他捏着玉玦,举到眼前,对着高窗透入的那道光线,细细端详。光线穿过半透明的玉质,内部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流淌着岁月的光华。库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只剩下尘埃无声地沉浮。他看得极专注,眼神深邃,仿佛那不是一块玉,而是一件承载着惊天秘密的稀世珍宝,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的信物。
这专注的凝视,每一息都像凌迟的刀,切割着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良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无声的威压中窒息昏厥,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无遮掩、如此深邃地落在我脸上。那寒潭般的眸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的暗流,复杂得如同风暴前夕的海面,压抑着滔天的巨浪。
此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足以压垮人心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死寂的空气里,也重重敲在我濒临崩溃的心弦上,从何而来
---
库房内,尘埃落定般的死寂。高窗透进的光柱里,每一粒浮尘都清晰可见,缓慢地、无声地沉浮,如同凝固的时光碎片。萧定权掌心托着那半枚羊脂玉玦,目光如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问的不是高盛,是我。
那目光太沉,太深,像要将我的皮囊连同灵魂一并洞穿。数月来在恐惧与仇恨中筑起的薄薄心墙,在这目光下摇摇欲坠。父亲染血的面容、林伯气绝前指向玉玦的枯指、袖中虎符冰冷的棱角……无数碎片在脑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理智撕裂。高盛就在旁边,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毒蛇,闪烁着恶毒的光,只待我言语稍有不慎,便会扑上来将我撕成碎片。
是……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声音艰涩得几乎不成调,家传之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尖锐的疼痛刺激着神经,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那濒临破碎的声线,亡母遗泽……贴身佩戴,以寄哀思。这解释苍白无力得可笑,但已是我仓促间能抓住的唯一稻草。亡母遗物,总比牵扯出父亲和那虚无缥缈的北辰要好。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他掌心的玉玦,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萧定权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极其细微。他并未看我,指腹却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摩挲着玉玦光滑温润的弧面。库房内压抑得令人窒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呵!高盛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狠狠撕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将军!休听这贱婢胡言乱语!此玉质地通透,触手生温,绝非寻常人家能有之物!她来历不明,私藏此等贵重之物,定与南朝余孽脱不了干系!说不定……他眼中恶毒的光芒闪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引导,就是那建康城里逃出的谢家余孽!将军!宁可错杀,不可……
够了!萧定权猛地断喝!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库房低矮的穹顶,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他缓缓转过身,面向高盛。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瞬间将高盛完全笼罩。方才凝视玉玦时眼中那翻涌的复杂暗流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威压,如同极北之地亘古不化的冰川。
高副将,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地面,清晰而冷硬,我军中录事,自有本将亲自考较。你擅离职守,酗酒滋事,惊扰府库,该当何罪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高盛头上。
高盛脸上那刻意的戾气和煽动瞬间僵住,被那无形的、泰山压顶般的威压逼得下意识后退半步,方才的酒意彻底化为冷汗涔涔而下:末将……末将也是一片赤诚,为将军安危着想啊!此女来历诡秘,留在军中恐成大患……
本将安危,不劳你费心。萧定权打断他,向前逼近一步,玄色袍袖无风自动,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你眼中可还有军规可还有本将!最后一个字落下,库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冰点。
高盛的脸色由涨红转为铁青,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再吐不出一个反驳的字。他怨毒至极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恨不得将我当场凌迟。随即,他猛地抱拳,手臂肌肉虬结,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份屈辱和不甘,从齿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末将……知罪!请将军责罚!
自去刑房,领二十军棍。萧定权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滚。
末将……遵命!高盛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回应,带着狂暴的怒气猛地一跺脚,转身狠狠撞开沉重的库房木门,像一头受伤暴怒的野兽冲了出去。咚咚咚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急速远去,如同败犬不甘的狂吠,充满了怨毒。
吱呀——沉重的木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天光和寒风,也隔绝了高盛那令人心悸的怨毒。库房内只剩下我和萧定权两人,还有满地狼藉的布匹与无声沉浮的尘埃。空气重新凝滞,却比刚才更加沉重粘稠,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他依旧背对着我,身形挺拔如孤峰绝壁。掌心托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玦,指腹仍在无意识地、缓缓地摩挲着。方才以雷霆手段处置高盛、如同战神般冷酷无情的将军,与此刻沉默如谜的背影,判若两人。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袖中虎符的棱角隔着衣料狠狠硌着肌肤,冰凉刺骨,提醒着我身份的致命性。他会如何处置我逼问玉玦的真正来历搜身还是……高盛那句谢家余孽的指控,是否已在他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玉玦被他递到我面前,温润的玉质在他宽厚的掌心里泛着柔和而内敛的微光。
拿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既是至亲遗泽,更应珍重,勿再轻易示人。
我愕然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审问、猜忌,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深潭。他没有追究!他甚至……在提醒我这突如其来的转机,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惊疑和一种绝处逢生后的茫然无措。
将军……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谜团笼罩着他,也笼罩着我。
他收回手。玉玦落回我冰凉僵硬的手心,那残留的一点点属于他掌心的温热,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收拾干净。他丢下这简短的一句命令,目光最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我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看到灵魂深处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怀揣惊天秘密、惶惶不可终日的孤女谢蕴容。随即,他转身,玄色衣袂在昏暗的光线中划过一道利落而决然的弧线,大步离去,推开沉重的木门,身影融入外面那片刺眼而冰冷的冬日天光中。
库房内重归死寂。我紧紧攥住失而复得的玉玦,冰冷的玉质硌着掌心,却奇异地带给我一丝微弱而真实的支撑感,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高盛离去时那怨毒如毒蛇的眼神、萧定权深不可测的态度、袖中虎符的千钧重担、玉玦背后那扑朔迷离的北辰……这一切,如同巨大的黑色漩涡,将我裹挟其中,几乎窒息。我缓缓蹲下身,开始机械地收拾散落满地的沉重青布匹。粗糙的麻布刮过冻得发红的手指,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萧定权,他到底是谁他认得这玉玦他为何……要护我仅仅是因为至亲遗泽的说辞还是……那玉玦本身,对他有着不为人知的含义
窗外,朔风骤然加剧,发出凄厉的呜咽,吹得檐角悬挂的铁马发出一连串急促、清冷、如同悲鸣般的叮当声响,声声入耳,搅动着这危机四伏的邺城深冬,也搅动着我心中那越来越深、越来越冷的疑云。
---
高盛那二十军棍并未能打断他的腿,却似乎打断了他最后一丝顾忌。库房之事后,他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令人作呕的觊觎,而是毫不掩饰的、淬了毒的阴冷杀意。他虽不敢在萧定权眼皮底下公然对我如何,但那些细碎的、令人如芒在背的刁难却变本加厉。
我誊抄好的军籍册子,隔夜便会被泼上墨迹,污损不堪;去膳房取饭食,轮到我时,永远只剩下冰冷的残羹;值夜时,总有石子不经意地从暗处飞来,砸在窗棂上发出突兀的声响。将军府的下层兵卒和杂役们,在高盛或明或暗的授意下,看我的眼神也带上了疏离和隐隐的排斥。无形的寒冰,将我隔绝在这北朝权力中心的边缘。
我愈发沉默,像一粒尘埃,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书案牍之中,将所有的情绪封冻。只在夜深人静时,取出袖中那枚冰凉的虎符,指尖一遍遍描摹着上面古朴的纹路和那个篆刻的谢字。祖父谢琰执掌北府军时的赫赫威名,父亲临终前染血的嘱托,如同烈火灼烧着我的心。邺城不是久留之地,高盛如毒蛇窥伺,萧定权心思难测,我必须离开!必须找到祖父流散的旧部!
机会,在开春后随着北境骤起的烽烟一同到来。
柔然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猝然冲破边境的薄弱防线,连下三城,兵锋直指北朝腹地。军情十万火急,刻着八百里加急血红印记的军报如同雪片般飞入邺城皇宫,又火速转到征北将军府。
将军府的气氛陡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急促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传令兵嘶哑的呼喊声日夜不息。萧定权那张本就冷峻的脸,更是覆上了一层寒霜,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凝重与肃杀。书房里的灯火常常通宵达旦。
这日傍晚,我正将最后一批调拨粮草的文书归档。书房门被猛地推开,萧定权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走入,玄色披风上似乎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径直走到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被标注出来的几个刺眼红叉。
备马!点兵!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明日卯时,开拔增援朔风城!
朔风城!地图上那个扼守要冲、此刻正被柔然重兵围困的孤城名字,像针一样刺入我的耳膜。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乱军之中,是脱身的最佳时机!只要能离开邺城,离开高盛的严密监视,就有机会!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高盛那粗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将军!末将请命为先锋!定将柔然狗贼的头颅献于帐下!他大步进来,抱拳行礼,目光却如同毒钩,状似无意地扫过我这边,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只是……此去凶险,军中录事文书,恐需得力之人随行处置繁杂军务,以免贻误战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尤其是一些……紧要的军报文书。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萧定权背对着我们,手指在舆图朔风城的位置重重一点,沉默着,似乎在权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随军!这意味着深入战场,九死一生!但也意味着摆脱高盛在邺城编织的罗网,意味着混乱中可能寻得祖父旧部的线索!虎符在袖中无声地发烫。
谢容。萧定权忽然开口,并未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随军,掌文书印信,兼理粮秣簿记。
命令来得猝不及防。高盛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阴狠快意,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怨毒盯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垂首应道:卑职遵命。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机会与杀机,在这一刻,被强行捆绑在了一起,投向了那北境烽火连天的战场。
---
寒风如同千万把冰冷的剔骨刀,在朔风城外的旷野上肆意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粒和沙尘,抽打在脸上,生疼。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灰白,唯有远处那座被柔然大军如同黑色蚁群般团团围困的孤城,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一种悲壮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血腥味、焦糊味和战马粪便的恶臭。
北朝援军的主营扎在距离朔风城三十里外的一处背风高地。巨大的营盘如同匍匐的巨兽,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刀枪如林,反射着惨淡的天光。营中气氛凝重压抑,士兵们沉默地擦拭着兵器,喂着战马,每一次号角声响起,都引得无数紧张的目光投向主帅大帐。
我作为掌文书印信的录事,被安置在靠近中军大帐旁一座较小的营帐内。帐内陈设简陋,一张矮几,一副笔墨,一堆等待处理的军报文书,还有一个铺着薄薄毛毡的行军榻。帐帘无法完全阻挡寒风,冷气丝丝缕缕地钻入。我将那枚虎符用油布包得更紧,贴身藏在最里层,玉玦依旧系在贴身的丝绦上。高盛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即使在军营里,也总能感觉到那阴冷的窥视。
大战在即,萧定权几乎日夜都待在中军大帐,与麾下将领商讨军情。地图上,代表柔然兵力的黑色箭头密密麻麻,不断调整着包围圈。斥候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严峻:柔然人似乎在等待什么,围而不攻,却又不断加固包围,像一张不断收紧的巨网。
第三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凄厉的号角声骤然划破死寂!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器猛烈撞击的爆响,如同滚雷般从营地的西北角炸开!
敌袭!柔然袭营!
保护粮草!
结阵!快结阵!
整个营地瞬间炸开了锅!火光冲天而起,人影幢幢,喊杀声、惨叫声、兵刃入肉的闷响混杂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我猛地从行军榻上惊坐而起,心脏狂跳!帐外火光映在帐布上,如同跳动的鬼影。混乱的脚步声、嘶吼声近在咫尺!来不及多想,我迅速将最重要的印信和几份紧要文书贴身藏好,掀开帐帘。
眼前的景象如同炼狱!柔然骑兵如同鬼魅般冲破外围防线,挥舞着弯刀在营地中左冲右突,点燃帐篷,砍杀着猝不及防的士兵。火光熊熊,浓烟滚滚,北朝士兵仓促应战,阵型被冲得七零八落。一支燃烧的流矢夺地钉在我脚边的木桩上,火焰燎着了我的衣摆!
谢录事!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混乱中焦急响起。是高盛!他带着一队亲兵,浑身浴血,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惊慌与狠厉的神情,正朝我这边冲来,仿佛要护卫我。但就在他接近的刹那,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阴毒的寒光!混乱中,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看似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一只穿着厚重军靴的脚却极其精准、力道十足地狠狠踹在我腰侧!
啊!一股剧痛袭来,我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踹得离地飞起,像断线的风筝般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方向,正是营地外围那片被柔然骑兵撕开的、火光冲天的巨大豁口!
身体腾空的瞬间,我看到了高盛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扭曲的脸,嘴角咧开一个得逞的、残忍至极的狞笑!他根本不是在救我,而是要借柔然人的刀,在这混乱的战场上彻底将我碾碎!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震天的喊杀、战马的悲鸣……身体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尸体残骸的地面上,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几匹柔然战马嘶鸣着,马蹄裹挟着死亡的腥风,朝着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倒伏在地的猎物践踏而来!锋利的弯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完了!虎符!玉玦!谢家的血仇!所有的一切,都将终结于此!父亲!林伯!我用力闭上眼睛,等待那撕裂的痛楚降临。
就在弯刀破空的尖啸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刹那——
咻!咻咻!
数支力道强劲的狼牙箭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那几名举刀欲砍的柔然骑兵的咽喉!血花在火光中爆开!
轰隆!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一骑玄甲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以无可匹敌之势狠狠撞入柔然骑兵的包围圈!沉重的马槊横扫而过,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挡在路上的柔然骑兵如同草芥般被撞飞、挑杀!
是萧定权!
他单人独骑,玄甲上溅满了暗红的血污,兜鍪下的脸如同万年寒冰雕琢,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他手中的马槊如同活过来的黑龙,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片死亡的风暴,硬生生在柔然骑兵群中杀开一条血路,直扑向我所在的位置!
周围的柔然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杀神震慑,攻势竟为之一滞!
萧定权策马冲到近前,看也不看周围虎视眈眈的敌人,猛地俯身!一只沾满血污、却异常稳定有力的手臂,穿过冰冷的空气,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了我的胳膊!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整个人被他从布满血污的冰冷地面上提了起来!
天旋地转!下一刻,我已被他紧紧箍在身前,侧坐在了那匹神骏的战马背上!后背紧贴着他冰冷坚硬的玄甲,能清晰地感受到甲胄下传来的、如同火山岩浆般汹涌澎湃的怒意和力量。浓烈的血腥气、汗味和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涌入鼻腔。
抱紧!他低沉嘶哑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他冰冷的腰甲。战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萧定权一手控缰,一手挥动那柄沉重的马槊,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
挡我者死!!!
怒吼声如同惊雷炸响!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营地方向、柔然骑兵最为密集的方向,悍然冲杀而去!马槊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死亡的旋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他竟要以一人之力,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归路!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四周是不断扑上来的狰狞面孔、挥舞的弯刀、刺来的长矛。每一次兵刃撞击的巨响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次战马急转带来的颠簸都让我感觉五脏六腑要被甩出去。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骨。
我只能死死抱住身前这唯一的依靠,将脸埋在他冰冷染血的背甲上,听着他胸膛里传来的、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如同战鼓。虎符紧贴着胸口,玉玦隔着衣料硌着肌肤,在这极致的混乱与血腥中,竟奇异地带来一丝诡异的真实感。
冲杀!永不停歇的冲杀!萧定权仿佛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马槊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收割着生命,硬生生在柔然人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越来越宽的血路。他的玄甲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在火光下反射着妖异的暗红光泽。
终于,前方出现了北朝士兵结成的盾阵!熟悉的战旗在火光中猎猎招展!
将军回来了!
接应将军!
狂喜的呼喊声响起。盾阵迅速让开一条通道。
萧定权策马冲入安全地带,勒住缰绳。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浑身汗血淋漓。他胸膛剧烈起伏,握着马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直到此刻,那股紧绷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杀意才稍稍松懈。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带着血战后的猩红,但深处却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未散的暴怒,有审视,还有一丝……后怕
可有伤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喘息。
我惊魂未定,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刚才生死一线的惊悸还在四肢百骸流窜。混乱中,我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确认玉玦是否还在——方才被高盛踹飞时,丝绦似乎松了。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煞白!玉玦!父亲留下的半枚玉玦不见了!是在被踹飞时遗落还是在混乱的冲杀中丢失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我的异样显然没有逃过萧定权的眼睛。他眉头紧锁,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我的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嚣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高盛带着他那队忠心耿耿的亲兵,分开人群冲了过来。他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夸张表情,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我和萧定权,在看到我腰间空空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笑意。
将军!将军神勇无敌!末将无能,未能护住谢录事周全,让贼子钻了空子,险些酿成大祸!请将军责罚!高盛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姿态放得极低,语气里满是自责,眼神却飘向我,带着恶毒的挑衅。
萧定权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在我惨白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皮囊。他沉默着,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高盛见萧定权不语,头垂得更低,语气更加沉痛:末将拼死搜寻,在方才谢录事遇险之处附近,发现了此物!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
火光下,那半枚莹润无瑕的羊脂玉玦,在他沾满血污的掌心,流转着温润而刺眼的光华!
此物贵重,必是谢录事贴身之物!幸得寻回!高盛大声道,声音里充满了刻意的庆幸,目光却如同毒蛇般死死盯着我,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只是……如此贵重之物,谢录事一个寻常录事,从何而来又为何在遇袭时失落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末将斗胆猜测,此物恐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后面那通敌信物四个字呼之欲出!周围所有将领士兵的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惊疑、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冰冷的杀机,比朔风更刺骨!
就在这千钧一发、我百口莫辩、高盛眼中闪烁着即将得逞的狂喜之时——
一直沉默的萧定权,动了。
他缓缓地、异常稳定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那只刚刚还在战场上收割生命、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手,此刻,掌心中赫然躺着另一样东西!
同样是半枚羊脂玉玦!
玉质、大小、光泽、断口处的纹路……与我丢失的那半枚,几乎一模一样!不!不是几乎!火光跳跃中,所有人清晰地看到,当萧定权将掌心中那半枚玉玦,缓缓地、严丝合缝地,向着高盛手中那半枚靠近时——
断口处的云纹,如同血脉相连般,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玉石轻碰声,在这死寂的、只剩下寒风呼啸和火把噼啪作响的战场上,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一枚完整无缺、光华流转、云纹浑然天成的羊脂玉玦,静静地躺在萧定权宽厚而布满薄茧的掌心中!
时间,空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高盛脸上的狂喜和阴毒瞬间冻结,化为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高举着那半枚玉玦的手僵在半空,如同一个滑稽的泥塑。
所有将领士兵,包括那些还在包扎伤口的,全都屏住了呼吸,目瞪口呆地看着萧定权掌心那枚合二为一的玉玦,又看看面无人色的我,再看看如同被雷劈中般呆滞的高盛。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萧定权看也没看高盛一眼。他握着那枚完整的玉玦,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惊心动魄的暗流,有滔天的怒火,有深沉的痛楚,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最终,所有激烈的情感都沉淀为一种近乎灼热的、沉重的专注,牢牢地锁定了我。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冷硬如岩的轮廓,眉骨那道旧疤显得格外清晰。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战场上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萦绕不去。
他摊开手掌,那枚合二为一的玉玦静静躺在他掌心,温润的光泽映着他指缝间未干的血迹,触目惊心。
谢蕴容,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沉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击在我濒临崩溃的心弦上,十五年前,金陵城外,栖霞山下……你父亲谢明堂,亲手剖玉为凭,与我父定下的婚约……
他顿住,目光如同烙铁,灼烧着我的灵魂。
可还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