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舟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敲在绷紧的神经上。祭祀场石门在身后合拢时那声沉闷的轰鸣还没散尽,眼前的白雾已经漫了过来,带着潮湿的土腥气,混着某种说不清的甜香——像是晒干的金银花混了点腐叶的味道,不算难闻,却让人莫名发紧。
“跟上。”陈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已经拉开了外套拉链,露出里面深色的速干衣,肩背挺直得像杆枪。他没回头,但脚步刻意放慢了些,显然是在等后面三个人。
沈明舟快走两步,与苏玦并肩时,瞥见她正举着手机对着地面拍照。屏幕是暗的,连信号格都消失了,只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拍这个有用吗?”他问。
苏玦推了推眼镜,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点了点:“石板路上的青苔分布不对。”她抬手指向斜前方,“你看那边,三块石板拼在一起的地方,青苔像是被人刻意刮掉过,边缘很整齐。”
沈明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片浅褐色的空白,形状像片残缺的叶子。雾气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又浓了些,刚才还能看清十米外的树影,这会儿只剩团朦胧的灰绿色,像是水墨画被打湿晕开了。
“这雾不对劲。”林缃突然开口,她正弯腰闻路边的草叶,指尖捏着片锯齿状的叶子,“是‘迷魂蒿’,苗疆用来做迷药的,但正常不会长这么密。”她直起身,把叶子凑到鼻尖又嗅了嗅,眉头皱得更紧,“而且混了‘守宫藤’的汁液,这两种东西放在一起,会让人产生幻觉。”
陈崟突然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侧耳听了几秒,抬手指向雾气深处:“有声音。”
四个人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过了大概半分钟,沈明舟也听见了——是虫鸣,但不是夏夜那种此起彼伏的热闹声,而是单只虫子的嘶鸣,尖细得像金属摩擦,一阵一阵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是蛊虫。”林缃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有些发颤,“我在黔东南的苗寨见过养蛊人,他们的蛊罐里就有这种声音。”她往沈明舟身边靠了靠,目光紧张地扫过四周,“普通蛊虫不会叫这么响,这东西……不一般。”
苏玦突然“啊”了一声,指着前方。雾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道缝隙,露出几座吊脚楼的轮廓。木头是深褐色的,有些地方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灰白的木纹,屋檐下挂着串红布条,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飘荡的血痕。
“走。”陈崟率先迈步,他的靴底碾过碎石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雾里显得格外突兀。“别碰路边的任何东西,尤其是挂着的布条和草绳。”
沈明舟跟在他身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吊脚楼的窗棂上。那些雕花很特别,不是常见的牡丹或喜鹊,而是些扭曲的线条,像是缠绕的蛇,又像是某种符号。他忽然想起工作室里那盏汉代青铜灯,灯座上的云雷纹虽然更规整,但线条的走向竟和这些木雕有几分相似。
“你们看那些窗户。”苏玦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所有窗户都关着,但……”她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自己没看错,“二楼最左边那扇窗,玻璃上有手印。”
沈明舟抬头望去,果然看见块模糊的玻璃上印着个深色的手印,五指张开,像是有人曾扒在窗边往外看。可那窗户离地至少三米,除非是站在什么东西上,否则普通人根本够不到。
“别管那个。”陈崟的声音冷了些,“我们的任务是找蛊毒源头,不是研究建筑。”他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吊脚楼,“那座看起来是最大的,先去那里看看。”
那座吊脚楼确实比周围的更气派些,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上面的字被风雨侵蚀得快要看不清了,只能辨认出个“蛊”字。屋檐下挂着的不是红布条,而是串风干的动物骨骼,形状细长,像是某种鸟类的腿骨。
就在他们离吊脚楼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吱呀”一声,那扇厚重的木门突然开了道缝。
四个人同时停下脚步,陈崟下意识地把林缃往身后拉了拉,沈明舟和苏玦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雾气顺着门缝涌进去,又从门轴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股更浓的甜香。
“客人来了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浓重的口音,像是含着颗化不开的糖。门又被推开了些,露出个穿苗族服饰的老妪。她的头发用青布包着,只露出满脸的皱纹,皮肤是深褐色的,像被太阳晒透的老树皮。
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的眼睛。
沈明舟见过不少文物上的眼珠雕刻,玉石的、琉璃的、甚至有嵌着珍珠的,但没有一双像老妪的眼睛这样——浑浊,空洞,看不到瞳孔,只有层灰蒙蒙的翳,像是蒙着层薄冰。
她手里端着个黑陶碗,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层泡沫,像是某种草药熬成的汤。“喝碗拦门酒嘛……”老妪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像是在笑,但那笑容没到眼睛里,“进了寨子,就得守寨子的规矩。”
林缃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死死攥着沈明舟的胳膊,指尖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别……别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妪的手腕。
沈明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老妪的袖口滑落了些,露出段枯瘦的手腕。皮肤下面青筋突起,像是盘着几条细小的蛇。而在她手腕内侧,爬着一只银灰色的小虫,大概指甲盖大小,身体细长,背上有圈红色的环纹,正慢慢悠悠地爬着,留下道淡银色的痕迹。
“是守宫蛊。”林缃的声音带着哭腔,“苗疆最毒的蛊之一,沾了它爬过的地方,血会慢慢凝固……”
老妪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依旧举着碗,往前迈了一步。黑陶碗离沈明舟只有不到半米远,他甚至能闻到碗里液体的味道——和刚才空气中的甜香一样,只是更浓了些,还带着点铁锈味。
“喝嘛……”老妪又说了一遍,这次她的声音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跟着重复,“喝了……就不疼了……”
陈崟突然往前一步,挡在沈明舟面前。他没去看那碗酒,也没看老妪,而是盯着她身后的黑暗。“里面还有谁?”他的声音很沉,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出来。”
老妪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在皱纹里,看起来格外诡异。过了几秒,她身后的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
沈明舟的心跳得飞快,他的目光落在老妪手腕上的守宫蛊上。那虫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不动了,红色的环纹开始慢慢变亮,像是烧红的铁丝。
“快跑!”林缃突然尖叫起来,她猛地推开沈明舟,自己往旁边踉跄了几步,“它要发作了!”
沈明舟被她推得后退了两步,踉跄着撞到苏玦。苏玦手里的《湘西考古报告》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就在这时,雾气突然变得异常浓重,像是被人泼了盆牛奶,瞬间吞没了眼前的一切。
他只觉得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是陈崟的手,很用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稳定感。“跟紧我!”陈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有点模糊,像是隔着层棉花。
周围的雾气浓得化不开,沈明舟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虫鸣声突然变得极其响亮,尖细得像是要刺破耳膜,从四面八方涌来,又突然消失在某个方向。
“林缃!苏玦!”他喊了一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雾里打了个转,变得陌生又遥远。
“我在这!”苏玦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带着点哭腔,“我的书……”
“别管书了!先集合!”陈崟的声音里带着命令的口吻,“都往我这边靠,用声音定位!”
沈明舟摸索着往前走,脚下的石板路突然变得凹凸不平,像是被人挖过又填上的。他踢到个硬东西,低头去看,却只看见片浓白的雾。
“沈明舟?”林缃的声音在右后方,“你看到那老妪了吗?”
“没有。”沈明舟回答,他突然意识到,刚才那阵浓雾来得太蹊跷了,像是专门为了隔开他们和老妪,“你怎么样?没被碰到吧?”
“我没事……”林缃的声音稍微稳定了些,“但那守宫蛊……它好像跟着我们过来了。”
沈明舟的心一沉。他想起刚才那虫子亮起来的红纹,还有林缃说的话——血会慢慢凝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皮肤是温热的,没有异样,但心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雾气似乎稍微淡了些,能看清两三米外的东西了。沈明舟看见陈崟正背对着他站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块石头,警惕地盯着前方。苏玦蹲在地上,似乎在捡什么东西,头发乱糟糟的,眼镜也歪了。
“找到你们了。”沈明舟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
陈崟转过头,脸色凝重:“林缃呢?”
沈明舟一愣:“她刚才还在右后方……”他回头望去,身后只有浓白的雾气,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影。
“林缃!”他又喊了一声,这次没有回应,只有虫鸣声在雾里回荡。
苏玦突然站起身,手里捏着片叶子,脸色苍白:“这是守宫藤的叶子。”她把叶子递给沈明舟,“刚才掉在地上的,旁边还有脚印,是她的鞋印。”
沈明舟接过叶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露水。叶子边缘有个齿状的缺口,和林缃刚才捏在手里的那片一模一样。鞋印很浅,朝着吊脚楼的方向延伸了几步,然后突然消失了,像是被雾气擦掉了一样。
“她可能被那老妪带走了。”陈崟的声音很沉,“或者……是自己走的。”
“不可能。”沈明舟立刻反驳,“她知道守宫蛊的危险,不会自己往回走。”他看向那座吊脚楼,门依旧开着道缝,黑陶碗还放在门槛上,碗里的液体已经凉透了,表面的泡沫凝成了层薄膜。
“我们得去找她。”沈明舟的声音很坚定,“她是民俗学家,没有她,我们解不开蛊毒之谜。”
陈崟点点头,把手里的石头握紧了些:“你跟在我后面,苏玦走中间。保持警惕,不管看到什么,都别碰,别说话。”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朝着吊脚楼走去。石板路上的青苔越来越密,踩上去滑溜溜的,像是抹了层油。离吊脚楼越近,虫鸣声就越响,尖细得像是在耳边嘶叫,让人头皮发麻。
走到门口时,陈崟先探头往里看了看,然后做了个安全的手势。沈明舟跟着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刚才那种甜香,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屋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亮斑。墙角堆着些麻袋,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表面爬满了蜘蛛网。正中间摆着张矮桌,桌上放着个铜盆,里面盛着黑色的灰烬,像是刚烧过什么东西。
“林缃?”沈明舟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回音在屋里荡了荡,显得格外空旷。
苏玦突然指着墙角的麻袋:“你们看那个。”
沈明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最上面的麻袋动了一下,像是里面有东西在挣扎。麻袋口用草绳系着,绳结很松,似乎一扯就能打开。
陈崟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自己慢慢走过去。他走到麻袋旁边,侧耳听了听,然后猛地扯了下草绳。
麻袋口松开了,滚出来个东西——是林缃的民俗研究包。包的拉链开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有笔记本、相机、还有几支录音笔。
但没有林缃。
沈明舟捡起那本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大多是关于苗族民俗的,还有些手绘的图腾图案。翻到最后几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起来,像是写得很急。
“守宫蛊……母虫在老妪体内……子虫……寄生……”
后面的字被什么东西晕开了,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墨渍,看不清楚。
“她肯定发现了什么。”苏玦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包是她的命根子,不会随便丢掉的。”
陈崟突然抬头看向二楼的楼梯。楼梯是木质的,有些台阶已经松动了,上面铺着层厚厚的灰尘,但最下面的那级台阶上,有个清晰的脚印,和林缃的鞋码一致。
“她在楼上。”陈崟的声音很沉,他握紧石头,一步步走上楼梯。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明舟和苏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但还是跟了上去。
二楼比一楼更暗,只有一扇小窗,被木板钉死了,只透过缝隙透进点微光。屋里摆着几个陶罐,大小不一,都用红布盖着,空气里的甜香更浓了,几乎让人头晕。
“林缃?”沈明舟又喊了一声,声音在屋里回荡,带着点诡异的回响。
突然,墙角的一个陶罐动了一下,红布滑落在地,露出里面深褐色的陶壁。紧接着,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
陈崟立刻挡在沈明舟和苏玦面前,举起石头,警惕地盯着那个陶罐。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爬。沈明舟的心跳得飞快,他盯着陶罐口,手心全是汗。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陶罐里伸了出来。
那是只女人的手,纤细,白皙,指甲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和这屋里的陈旧气息格格不入。紧接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是林缃。
她的头发散了,脸上沾着灰尘,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兴奋。“我找到了!”她从陶罐里爬出来,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木盒,“这是蛊王的藏身地!”
沈明舟和苏玦都愣住了,陈崟也放下了石头,皱着眉问:“你没事?那老妪呢?”
“老妪?”林缃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诡异,“什么老妪啊?这里只有我啊。”她打开手里的木盒,里面铺着层黑色的绒布,放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虫子,大概手指长,身体像蚯蚓,头上有两只小小的红色眼睛。
“这是……”沈明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缃打断了。
“这是蛊王啊。”林缃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在唱歌,“只要控制了它,所有的蛊虫都会听我的话……”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白虫,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你看它多漂亮啊……像不像雪?”
沈明舟突然注意到,林缃的手腕内侧,有一道淡银色的痕迹,和刚才那只守宫蛊爬过的痕迹一模一样。
“林缃,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缃突然尖叫起来,手里的木盒掉在地上,白虫爬了出来,飞快地钻进了墙角的缝隙里。她抱着头,身体不停地颤抖,嘴里喊着:“别碰我!别碰我!”
陈崟上前一步,想扶住她,却被她猛地推开。“别碰我!我身上有蛊!”林缃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那老妪……她把守宫蛊放进我身体里了……”
沈明舟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林缃手腕上的银痕,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笔记本,突然明白了最后那页模糊的字迹是什么意思。
母虫在老妪体内,子虫寄生在林缃身上。
这就是守宫蛊的秘密。
雾里的甜香突然变得辛辣,像是泼了把烧红的辣椒面,呛得人鼻腔发疼。沈明舟猛地回头,看见那扇木门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敞开,门外的雾气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还是那个老妪,手里的黑陶碗空了,碗沿沾着点深褐色的渍痕,正一步步往屋里挪。
她的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却带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沈明舟甚至能看清她袖口滑落的地方,那只银灰色的守宫蛊还爬在手腕上,红色的环纹亮得像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起伏,像是在呼吸。
“她……她怎么跟过来了?”苏玦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下意识地往陈崟身后缩。
陈崟把林缃和苏玦都护在身后,自己往前站了半步,手里的石头捏得更紧:“沈明舟,找退路!”
沈明舟的目光飞快扫过屋里——左右两侧是土墙,墙角堆着麻袋,后面似乎是空的;屋顶有个破洞,但洞口太小,成年人钻不出去;唯一的出口就是老妪堵住的那扇门。他的视线落在墙角的陶罐上,刚才林缃就是从那里面爬出来的,陶罐旁边还有几个一模一样的罐子,都盖着红布,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这边!”他拽了拽陈崟的胳膊,指向陶罐堆,“看看能不能从后面绕出去!”
陈崟点点头,护着两个女生往墙角退。老妪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的脸在雾气里忽明忽暗,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像是能穿透浓雾,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跑不掉的……”她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子虫醒了,母虫就会跟着……”
林缃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捂着胳膊蹲了下去。沈明舟低头一看,她手腕上的银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像有墨水在皮肤下游走,顺着血管往心脏的方向爬。“它在动……”林缃的嘴唇发白,牙齿咬得咯咯响,“守宫蛊……它在往心脏钻……”
“别动!”沈明舟立刻蹲下去按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皮肤下某个细微的凸起,像颗米粒在慢慢蠕动。他忽然想起工作室里修复过的一枚唐代银簪,簪头刻着驱邪的符咒,其中有个手势是用拇指按住内关穴,据说能暂时封住气血。他没多想,立刻用拇指死死按住林缃手腕内侧的穴位,“陈崟,按住她另一只手!苏玦,看看她包里有没有能用来捆扎的东西!”
陈崟立刻照做,林缃疼得浑身发抖,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却死死咬着牙没再叫出声。苏玦手忙脚乱地翻着那个民俗研究包,把里面的笔记本、录音笔全倒在地上,终于摸到根用来捆资料的尼龙绳:“这个行吗?”
“够了!”沈明舟接过绳子,绕着林缃的胳膊缠了三圈,用力勒紧,在靠近肩膀的位置打了个死结,“暂时能延缓它的速度,但撑不了多久。”他抬头看向陈崟,“必须尽快找到解蛊的办法,或者……找到母虫。”
“母虫在她身上。”林缃喘着气说,声音断断续续的,“守宫蛊是子母同命……杀了母虫,子虫就活不了……”
老妪已经走到了屋子中央,她的动作还是很慢,但每走一步,地上的灰尘就会扬起一小团,像有什么东西在土里钻。沈明舟注意到,她的脚边爬着几只银灰色的小虫,和林缃手腕上的守宫蛊一模一样,只是体型更小,背上的红纹也更淡。
“这些是……子虫的幼虫?”苏玦看得脸色发白,往陈崟身后躲得更深了。
“是‘蛊饵’。”林缃的声音带着痛苦的颤音,“老妪在养蛊……这屋里的陶罐里,可能全是这个……”
话音刚落,墙角的一个陶罐突然“哐当”一声翻倒在地,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不是虫子,而是一堆干枯的藤蔓,缠绕在一起,像团乱麻。但仔细一看,那些藤蔓上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每个洞里都嵌着颗黑色的籽,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是守宫藤的种子。”林缃认出了那东西,“守宫蛊就是用这个养出来的……种子要泡在人血里,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孵化……”
沈明舟突然觉得一阵反胃。他看着地上的种子,又看了看老妪空着的黑陶碗,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里冒了出来——刚才那碗“拦门酒”,恐怕根本不是酒。
老妪突然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转向沈明舟,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你很聪明……像以前来的那些人……”
“以前来的人?”沈明舟抓住了关键词,“他们是谁?也被困在这里了吗?”
老妪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抬起手,指向屋顶的破洞。阳光从洞里照下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亮斑,随着云层的移动,亮斑缓缓扫过墙角的麻袋。沈明舟突然发现,麻袋的布料上印着些模糊的图案,像是某种符号,和祭祀场石柱上的刻痕有点像。
“那些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他问。
老妪的手指又转向那些翻倒的陶罐:“不听话的客人……就会变成蛊饵……”
陈崟突然低喝一声,猛地将手里的石头砸了过去。石头擦着老妪的肩膀飞过,砸在墙上,碎成了几块。老妪像是没感觉到,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她脚边的几只小蛊虫突然躁动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飞快地爬过来。
“快跑!”陈崟拽起林缃,沈明舟也拉起苏玦,四个人朝着后门的方向冲去。所谓的后门其实只是个简陋的木栅栏,陈崟一脚踹开,外面是片更浓的雾气,隐约能看见几棵歪脖子树。
刚跑出没几步,林缃突然“啊”了一声,踉跄着差点摔倒。沈明舟回头一看,她的脚踝上爬着一只小蛊虫,银灰色的身体紧紧贴在皮肤上,红纹亮得刺眼。
“该死!”陈崟弯腰想把虫子捏掉,却被林缃拦住了。
“别碰!”她的声音带着恐惧,“守宫蛊的体液有剧毒,碰到皮肤会溃烂的!”
沈明舟急中生智,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猛地撒在林缃的脚踝上。那只小蛊虫被泥土盖住,动作顿时慢了下来,沈明舟趁机用树枝把它挑起来,甩到远处的雾里。
“快走!”他拉着林缃继续往前跑,身后传来老妪的声音,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念咒,那些古怪的音节钻进耳朵里,让人头晕眼花。
跑了大概十几分钟,雾气渐渐淡了些,能看清周围的景象了。他们似乎跑到了村子的边缘,前面是片茂密的竹林,竹子长得又高又密,遮天蔽日,连光线都透不进来多少。
“先停下喘口气。”陈崟扶着棵竹子,大口喘着气,他的额头上全是汗,迷彩外套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林缃靠在另一棵竹子上,脸色苍白如纸,缠在胳膊上的尼龙绳已经被汗水浸湿,勒出了深深的红痕。她手腕上的银痕已经爬到了手肘的位置,红纹像烧红的铁丝,看着就让人揪心。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沈明舟看着她的胳膊,眉头紧锁,“我们得想办法找到母虫,或者……找到解蛊的草药。林缃,你知道有什么能解守宫蛊的吗?”
林缃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很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最后咳出一口血,滴在地上,鲜红的颜色在青苔上格外刺眼。
“她吐血了!”苏玦吓得捂住了嘴,眼泪掉了下来,“怎么办啊?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别慌!”沈明舟的声音很稳,但心里也在打鼓,“守宫蛊是寄生虫,既然是生物,就一定有弱点。林缃,你再想想,苗族的古籍里有没有提到过克制的方法?”
林缃闭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我记不清了……好像……好像和‘蛊王’有关……守宫蛊怕蛊王的涎液……”
“蛊王?”沈明舟想起她刚才从陶罐里拿出来的木盒,“就是你刚才找到的那只白虫?”
林缃点了点头:“那是……是苗疆传说中的蛊王……能克制所有蛊虫……但我把它弄丢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眼泪又掉了下来,“都怪我……如果我没打开那个盒子……”
“不怪你。”沈明舟打断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既然蛊王在这附近,我们就有办法。苏玦,你刚才捡的那片守宫藤叶子还在吗?”
苏玦愣了一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这儿。”
沈明舟接过叶子,仔细看了看:“守宫藤和蛊虫共生,叶子的朝向应该能指示蛊王的位置。你看,这片叶子的尖端是朝着竹林深处的,说明蛊王往那边跑了。”
陈崟立刻站直身体:“那我们就去竹林找。沈明舟,你扶着林缃,我在前面开路,苏玦跟紧了,别掉队。”
四个人刚要动身,竹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吹芦笙,调子很古怪,忽高忽低,带着种说不出的诡异。随着芦笙声响起,周围的雾气又开始变浓,空气中的甜香也越来越重。
“这声音……”林缃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是‘唤蛊曲’……老妪在召唤所有的蛊虫……”
沈明舟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向竹林深处,雾气里隐约有黑影在晃动,数量不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四面八方往这边聚集。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可能闯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这整个村子,或许就是一个养蛊的牢笼。
陈崟捡起一根粗壮的竹枝,用力掰断,露出尖锐的断口:“不管来什么,先闯过去再说。沈明舟,照顾好她们。”
沈明舟点了点头,扶着林缃的胳膊,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皮肤下那东西还在蠕动,速度似乎越来越快了。他看了一眼缠在她胳膊上的尼龙绳,绳子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小片,红得发黑。
“坚持住。”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在安慰林缃,还是在安慰自己,“我们一定能找到蛊王。”
林缃虚弱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声音被越来越响的芦笙声淹没了。沈明舟低下头,凑近了些才听清——
“小心……那个老妪……她不是人……”
话音未落,竹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虫鸣,尖细得像是要把耳膜刺穿。雾气里的黑影越来越近,能看清是无数只银灰色的小虫,密密麻麻的,像潮水一样朝着他们涌来。
陈崟举起竹枝,挡在最前面,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来了!”
沈明舟把林缃和苏玦往身后拉了拉,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涌来的蛊虫,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想起林缃刚才的话,想起守宫藤的叶子,想起屋顶的破洞,想起祭祀场石柱上的符号……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成形,但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一阵更剧烈的虫鸣打断了。
这场与蛊虫的对峙,才刚刚开始。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迷雾笼罩的苗疆村落里,藏着的秘密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那个老妪的真实身份,蛊王的来历,还有那些“以前来的人”的下场,都像雾里的吊脚楼一样,在寂静中等待着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