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群山腹地渗出的湿冷,似乎隔着千里之遥,仍能透过初秋午后的暖阳,顽固地渗入沈明舟这间藏身于帝都老城根下的工作室。空气里沉淀着复杂的气味:松节油挥发出的那股清冽微辛的气息最为霸道,无孔不入;旧纸张年深月久散发的、带着尘埃和霉菌的微甜霉味不甘示弱地与之缠斗;还有金属器皿本身那种冷冽的、带着土腥气的锈蚀味道,以及某种极淡的、几不可闻的陈旧木料与虫胶混合的余韵。它们共同构成了“拾古斋”独一无二的呼吸。
沈明舟伏在宽大的榆木工作台上,整个人被一盏高倍LED放大灯投下的光圈拢住。光柱精准地刺破工作台上的混沌,将一尊汉代青铜雁鱼灯牢牢钉在视线的中心。灯体不大,却透着沉甸甸的厚重感。岁月的侵蚀在它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斑驳的铜绿如同蔓延的苔藓,覆盖了原本光亮的铜色;灯盘边缘几处磕碰造成的微小变形,让线条不再完美流畅;最棘手的是那雁首高昂的喙部,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纹斜贯其上,破坏了整体的优雅神韵。
他左手戴着一只极薄的乳胶指套,捏着一枚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的特制刻刀,刀尖在放大镜下闪烁着一点寒星。右手则稳如磐石地握着一柄更纤细的微型錾子。他的呼吸轻缓悠长,几乎与空气的流动融为一体。每一次下刀,都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与审慎。刀尖小心翼翼地剔除着雁喙裂纹深处顽固的千年积垢和矿化物。那些细如粉尘的碎屑,在强光下簌簌飘落,又被工作台一侧低鸣的微型吸尘器及时捕获。修复古物,尤其是青铜重器,是穿越时空的角力,是与时间本身的对弈。每一刀落下,都像是在剥开一层层凝固的历史,既是对过往的救赎,也是对器物灵魂的重新唤醒。这过程容不得半分急躁,稍有不慎,便是永难弥补的遗憾。
工作台周围,如同一个微缩的、凝固的时光战场。角落里,一只商晚期的青铜觚静静矗立,敞口细腰,布满狞厉的饕餮纹,修复过半,狰狞的兽面在柔和的灯光下似乎也敛去了几分凶煞之气;旁边是一只战国的错金银壶,繁复的卷云纹和狩猎图案因金银丝的脱落而显得支离破碎,亟待重新镶嵌归位;更远处堆叠着几卷摊开的明代地方志孤本,脆弱的纸页泛着焦黄,虫蛀的痕迹如同星图,旁边散落着几张描摹着古文字的宣纸拓片。这里每一件器物,每一张纸页,都承载着一段被遗忘的时光,一个湮没的故事。沈明舟身处其间,既是医生,也是译者,更是守门人。
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无声地滑落,在紧蹙的眉峰处短暂停留,最终滴落在工作台上铺着的白色无纺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六个小时,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开始一波波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放下手中的刻刀和錾子,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发麻的手指关节,目光却没有离开那雁喙的裂纹。
就在他准备再次俯身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雁鱼灯那扁圆形底座内壁靠近灯柱根部的地方,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光异样。那地方被厚重的铜绿覆盖,又被灯柱的阴影所遮挡,若非此刻光线角度恰好,绝难发现。他心中一动,拿起一支细长的冷光源光纤探棒,小心地调整角度,将那束凝聚如针的光线精准地打向那处阴影。
在强光的穿透下,覆盖其上的铜绿似乎变得透明了一些。底座内壁的铜胎上,果然显露出来一些浅浅的刻痕。那不是铸造时留下的范线或浇冒口痕迹,那是一种有规律的、人工刻划的纹样。沈明舟立刻取过另一柄更小的刮刀,刀尖在放大镜下极其轻柔地刮剔着那纹样表面的硬结物和疏松铜锈。
纹样渐渐清晰。不是常见的蟠螭纹、饕餮纹,也不是云气纹。线条极其古拙、硬朗,带着一种原始的力度感。它由连续的回旋钩状线条构成,紧密地排列、嵌套、旋转,形成一种奇特的、仿佛不断向内收缩又向外扩张的视觉漩涡。这纹样本身磨损得相当厉害,边缘模糊,线条浅淡,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大力摩擦过,只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印记,深陷在铜胎之中。沈明舟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纹样上方的空气里虚划着,试图勾勒出它完整的形态。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心头,却又隔着一层浓雾,难以触及。这纹样……似乎在哪里见过?在某个拓片上?还是某本冷僻的考古报告插图中?
“云雷纹……”一个古老的名字突然跳入他的脑海。那是商周乃至更早时期青铜器上偶尔可见的一种原始纹饰,象征着云气与雷霆,带有沟通天地的巫术意味。但如此深藏于底座内壁、磨损到几乎不可辨认的云雷纹,出现在一件典型的汉代实用灯具上,就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不合时宜。汉代工匠,早已超越了这种原始图腾的崇拜阶段。它为何在此?是前代的遗留?还是某种隐秘的标记?
工作室那扇厚重的、包着黄铜边角的旧木门,发出了几下迟疑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叩击声。声音很轻,但在沈明舟全神贯注的寂静空间里,却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清晰无比。被打断思路的沈明舟有些不悦地抬起头,眉宇间还残留着对那神秘云雷纹的专注与困惑。
“进。”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沙哑。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一张年轻的脸,是工作室的助手小林,带着点学生气的局促。“沈老师,有您的信。”他手里捏着一个东西,似乎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直接送进来。
“放外面桌上吧。”沈明舟的注意力已经重新回到放大镜下的雁鱼灯底座上,那磨损的云雷纹像一道谜题,牵扯着他的心神。
“呃……这个,”小林的声音更迟疑了,带着点犹豫,“这个信……有点怪。”
“怪?”沈明舟终于彻底转过头,目光投向门口的小林。他看到小林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极其厚实的信封。信封的材质是某种坚韧的、带有细密纹理的米白色手工纸,边缘切割得异常整齐。最引人注目的是,信封正面用一种浓稠得仿佛要流淌下来的暗金色颜料,书写着收件人信息。那字体,是标准的秦篆!笔画圆劲均匀,结构严谨,带着一种跨越两千年的古穆气息。
“沈明舟先生
亲启”——五个篆字,力透纸背。
没有寄件人地址,没有邮票,没有邮戳。仿佛这封信是穿越时空,直接降落在工作室门前的。
沈明舟心中那点被打扰的不快瞬间被一种强烈的意外和好奇取代。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从小林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信一入手,沈明舟便感到了它的分量。沉甸甸的,绝非普通的纸张。信封的质感非常奇特,坚韧厚实,带着一种微妙的阻尼感,像是某种处理过的皮料,又或是混合了特殊纤维的高级纸张。那暗金色的篆字,在工作室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光泽,绝非寻常的金粉印刷。
“谁送来的?”沈明舟翻看着信封,除了那五个篆字,再无其他信息。
“没看见人,”小林摇头,也是一脸困惑,“我出去买午饭回来,就发现它塞在咱们大门的门缝里。塞得很紧,差点没发现。”
塞在门缝里?这更增添了几分诡秘。沈明舟拿着信,转身回到工作台旁,示意小林可以先去忙。小林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门。
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微型吸尘器低沉的嗡鸣。沈明舟坐回高脚凳上,将那封来历不明的信放在工作台干净的一角。他先是用指腹仔细感受了一下信封的材质和厚度,然后拿起一把小巧的拆信刀——那刀柄是用象牙化石打磨而成,温润细腻。刀锋沿着信封顶端的封口处,极其小心地划开。
里面滑出的,是一张同样质地的厚纸卡片。卡片的尺寸比信封略小,通体也是那种温润的米白色。当沈明舟的目光落在卡片中央的文字上时,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卡片中央,是用同一种浓稠暗金颜料书写的文字,依旧是秦篆,但比信封上的字更大,更显气势磅礴:
“特邀
沈明舟
先生”
“参与‘华夏古物修复研讨会’”
“地点: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顺县·老司城遗址管理处旁”
“时间:三日后
辰时”
没有落款,没有主办单位名称,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简洁,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华夏古物修复研讨会”?沈明舟在脑海中迅速检索。作为国内青铜器修复领域小有名气的专家,圈内大大小小的会议、论坛、交流活动,他即便不参加,也大多有所耳闻。但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说过。如此规格的邀请函(无论是材质还是书写方式都透露出非同寻常),指向的却是一个他从未听闻的研讨会?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地点——湘西·老司城。
这个地方,对沈明舟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它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记忆的某个角落。父亲沈柏年,一位醉心于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古文化研究的考古学者,生前最后的田野调查地点,就是湘西。而老司城,这座深藏在武陵山脉褶皱里的、曾经统治湘西八百年的土司王朝故都,正是他研究的核心区域。父亲去世前的几个月,几乎所有的信件和电话都围绕着这个地方,他的笔记里充满了关于老司城地下可能存在“大型祭祀遗存”的激动推测,以及一些语焉不详的、关于当地某些特殊“古规”和“禁忌”的记录。父亲走得突然,留下的研究手稿也因一场意外火灾而损毁大半,关于老司城的一切,都成了断简残篇,一个萦绕在沈明舟心底多年的未解之谜。他后来也查阅过相关资料,知道那里确实出土过一些精美的土司时期文物,但从未听闻有什么重大的、需要召集顶尖修复师的“华夏级”古物被发现。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是疑惑,是警惕,但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丝被这神秘邀请意外勾起的、沉寂已久的探寻欲。父亲未竟的足迹,那深藏在武陵山中的古老遗址,本身就带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更何况,这邀请的主题,恰恰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古物修复。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邀请卡厚实的边缘。就在他准备将卡片翻过来看看背面是否有其他信息时,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凹凸感。不是纸张本身的纹理,更像是一种极其浅淡、几乎被忽略的压印痕迹。
沈明舟立刻将卡片凑到工作台的LED放大灯下,调整到最强的侧光角度。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倾斜地打在卡片边缘。在强光的照射下,靠近卡片右下角的位置,一圈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暗纹终于显现出来。
那纹样极其繁复、精致,线条细如发丝,相互缠绕、勾连,构成一个中心对称的图案。主体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蝴蝶,但蝶翼的纹路又充满了抽象的几何感,隐约可见人形的轮廓融入其中。蝶翼的周围,环绕着细密的、代表生命繁衍的卵形符号和代表宇宙星辰的圆点。整个图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息,充满了原始图腾崇拜的生命力。
沈明舟凝视着这暗纹,努力在知识库中搜寻对应的信息。西南少数民族……图腾……蝴蝶……人形……一个名字呼之欲出——蝴蝶妈妈(Mais
Bangx
Mais
Lief)!苗族古歌里开天辟地、诞生人类万物的始祖神!这是苗族最核心、最神圣的图腾之一。
这个认知让沈明舟的心头再次掠过一丝寒意。一个名为“华夏古物修复研讨会”的邀请函,地点在土司王朝遗址旁,却用着秦篆书写,边缘暗藏苗族最高始祖图腾?这几种元素混杂在一起,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错位感。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研讨会”?主办方是谁?目的何在?
他试图说服自己,这或许只是某个机构为了突出地方特色,或者追求某种“文化融合”的艺术效果而添加的装饰性暗纹。毕竟,老司城遗址位于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出现苗族图腾似乎也说得通。但内心深处,一种本能的警觉却在低语:这绝非简单的装饰。那纹样隐藏得如此之深,若非他这种常年与细微痕迹打交道的人刻意在强光下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这更像是一种……隐秘的标识,一种只有特定对象才能解读的密码。
邀请函上“三日后辰时”的字样,像一枚倒计时的指针,开始在他脑海里清晰地走动。辰时,早上七点到九点。三日,七十二小时。时间紧迫。
去,还是不去?
沈明舟的目光从邀请函上移开,缓缓扫过工作室。目光掠过那尊汉代雁鱼灯底座内磨损的云雷纹,掠过角落商代青铜觚上狞厉的饕餮,掠过战国错金银壶上断裂的狩猎图……这些沉默的古物,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它们穿越千年而来,身上承载着无数的谜团,而修复者的职责,就是倾听它们的声音,解读它们的密码,抚平时间的伤痕。
父亲模糊的身影似乎也在记忆的深处晃动,与湘西重叠的群山轮廓,与老司城斑驳的城墙影像交织在一起。那个地方,或许也埋藏着等待解读的密码。
一种属于修复师的、近乎偏执的好奇心,一种对未知领域本能的探索欲,最终压倒了那层疑虑。专业的契合点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无论这研讨会背后藏着什么,其主题“华夏古物修复”本身,就值得他走一趟。或许真有什么重要的、新发现的遗存需要顶尖的修复力量?或许能接触到一些前所未见的古物?甚至……或许能意外地触及到父亲当年未解的某些线索?
至于那诡异的邀请方式、神秘的苗族图腾……他决定暂时将其归类为“主办方故弄玄虚的仪式感”或者“地方特色标识”。毕竟,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吸引眼球的手段层出不穷。
心意已定。沈明舟小心地将那封烫金篆书的邀请函重新装入厚实的信封,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确保自己不会遗忘。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重新拿起那枚细小的刻刀,再次俯身,将全部心神沉入放大镜下雁喙那道细微的裂纹之中。工作台上,松节油和旧纸的气味依旧浓烈,但空气里,似乎已经悄然混入了一丝来自遥远湘西山林间的、潮湿而微腥的气息。
三天后,凌晨五点不到,整个帝都还在深沉的睡眠中。路灯的光晕在清冽的空气中显得有些迷蒙。一辆深灰色的越野车驶离了老城区,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如同离弦之箭,切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向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沈明舟独自驾车。副驾驶座上,放着他惯用的那个深棕色牛皮工具包,里面是他最趁手的一套“吃饭家伙”——各种型号的刻刀、錾子、微型打磨头、特制的粘合剂、清洗溶剂、不同目数的砂纸、测量仪器,还有一些应对紧急情况的常用材料。后备箱里,则是一个更大更专业的铝合金工具箱,装着一些不常用但关键时刻不可或缺的“重型”设备和小型仪器。一个修复师出行,尤其是目的地情况不明时,装备就是他的铠甲和武器。
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高速行驶带来的巨大风噪。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送出细微的气流声。沈明舟打开了车载导航,屏幕上绿色的路线清晰地指向那个遥远的目的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顺县,老司城遗址。导航预计的抵达时间是下午四点左右。他需要在今天赶到,明天一早(也就是邀请函上指定的辰时)准时出现在那个“老司城遗址管理处旁”的神秘地点。
车子驶出六环,城市的灯火被迅速抛在身后。天空呈现出一种墨蓝向深灰过渡的混沌颜色,东方天际线处,开始透出一抹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鱼肚白。沈明舟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播放着舒缓古典音乐的频道,试图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然而,那张米白色卡片上烫金的篆字,底座内壁磨损的云雷纹,还有那浅淡得几乎消失的蝴蝶妈妈图腾,如同幽灵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交替闪现。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预感。这预感并非具体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对即将踏入未知领域的、本能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工作服口袋里的烟盒——那是在精神高度紧张工作时偶尔会有的习惯。手指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为了这次长途驾驶,特意没带。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前方的道路上。
车子一路飞驰,穿过华北平原渐渐苏醒的田野和城镇。当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时,沈明舟已经驶离了京畿重地,进入了层峦叠嶂的太行山区。高速公路如同一条灰色的巨蟒,在崇山峻岭间蜿蜒穿行。隧道一个接着一个,车窗外光影明灭交替。
中午时分,在一个高速服务区匆匆吃了点东西,给车加满油,沈明舟没有过多停留,再次上路。随着纬度南移,地势越发险峻,空气中也开始带上南方特有的湿润感。下午两点多,导航提示转入一条通往湘西方向的高速支线。窗外的景色陡然一变。山势更加陡峭、奇崛,植被也愈发茂密葱茏,大片的绿色扑面而来,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偶尔能看到深涧峡谷,谷底升腾起淡淡的白色水汽。
下午四点十五分,比导航预计的稍微晚了一点点,沈明舟的车子终于驶离了高速公路,进入了永顺县境内。县城不大,依山而建,显得有些局促。他没有停留,按照导航的指示,沿着一条明显是近年新修的盘山公路,向着更深的大山腹地驶去。路标上开始频繁出现“老司城遗址”的字样。
越往里走,道路越发崎岖。虽然铺着柏油,但路面狭窄,弯道极多,且坡度很大。一侧是刀劈斧削般的陡峭山崖,裸露着赭红色的岩石;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雾气缭绕的幽谷,谷底隐约传来湍急水流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木气息和湿润泥土的味道,还混杂着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某种草药或腐烂树叶的微腥气。
天色也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头,仿佛触手可及。山风开始变得强劲,卷着零星的雨点,噼啪地打在挡风玻璃上。山雨欲来。
沈明舟放慢了车速,打开了雨刮器和车灯,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方向盘。导航的语音提示变得断断续续:“前方……连续……急弯……请……小心……驾驶……”
转过一个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发卡弯,前方出现了一块相对开阔的坡地。几栋灰白色的现代建筑依山而建,风格简洁,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建筑前方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用红字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老司城遗址”。旁边还有一块牌子:“老司城遗址管理处”。
就是这里了。邀请函上说的“管理处旁”。
沈明舟将车子缓缓停在管理处停车场边缘一个空位上。停车场里稀稀拉拉停着几辆小型公务车和一辆景区观光车,显得很空旷。他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并没有立刻下车。
雨点密集起来,敲打在车顶和引擎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山风呼啸着穿过山谷,卷起路边的尘土和落叶。管理处主楼的玻璃门紧闭着,里面亮着灯,但看不清人影。周围的山林在雨雾中显得影影绰绰,透着一股原始而苍凉的气息。
他降下车窗,一股带着强烈湿冷和草木腥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雨丝斜斜地飘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他抬眼望去,目光越过管理处的建筑,投向它侧后方那片被葱郁植被覆盖的山坡。那里,就是老司城遗址的核心区了。层层叠叠的巨大条石垒砌的城墙基址,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沉默地诉说着八百年的土司王权。更远处的山峦,在低垂的雨云中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管理处旁……”沈明舟低声重复着邀请函上的地点,视线在管理处建筑周围仔细搜寻。除了主楼和旁边的附属用房(看起来像是仓库或宿舍),以及一个不大的游客服务中心(此刻也门窗紧闭),似乎并没有其他显眼的、能容纳一个“研讨会”的建筑。难道是在遗址区里面?但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和管理规定。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停车场另一侧、靠近一条向下延伸的石板小径入口处吸引了。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块不起眼的、半人高的木牌。木牌的颜色已经有些发黑,饱经风雨侵蚀。牌子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用一种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符号——一个圆圈,内部套着一个旋转的三角箭头,箭头指向石板小径深处。那符号画得有些粗糙潦草,透着一股临时性和随意感,与周围的环境,甚至与那封考究的邀请函,都显得格格不入。
这……就是指引?
沈明舟的心沉了一下。邀请函的考究与眼前这潦草符号的随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旋转的箭头,在阴沉的雨雾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秘意味,仿佛一个无声的陷阱入口。
他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也想确认一下这里是否有信号。屏幕亮起,信号格的位置,赫然显示着一个刺眼的、空心的三角符号——无服务。电量还有百分之七十,但信号彻底消失了。这在大山深处并不算太意外,但在此刻的情境下,却让心头那层不安的阴翳又加重了一分。
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点连成线,在车窗上肆意流淌。车窗外,管理处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染开昏黄模糊的光团。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风雨的呼啸声和雨点击打车顶的嘈杂。
沈明舟靠在驾驶座上,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充满了雨水、泥土、腐烂植物和冷冽山风的味道。那封烫金的邀请函、磨损的云雷纹、浅淡的蝴蝶图腾、指向未知的石板小径、消失的手机信号……所有的碎片信息在脑海中翻腾、碰撞。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决绝取代。既然来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他抓起副驾驶座上的牛皮工具包,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他拉上冲锋衣的兜帽,锁好车门,大步走向那块孤零零的木牌,走向那条被暗红色箭头指引着的、向下延伸进雨雾迷蒙山林深处的石板小径。沉重的工具包撞在他的腰侧,发出轻微的金属磕碰声,像是战士出征前甲胄的轻鸣。
身影很快被浓密的雨幕和山林升腾起的雾气吞噬。停车场里,那辆深灰色的越野车孤零零地停在雨中,像一块被遗忘的灰色礁石。后视镜里,最后一点属于现代世界的灯火——管理处窗格透出的光——也彻底模糊、消失。前方,只有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蜿蜒向下的古老石阶,一级级,通往被群山和雨雾彻底笼罩的未知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