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秋雨,是窑神打翻的釉缸。
灰青的天幕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窑房,雨水顺着鱼鳞般的瓦当往下淌,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赭红的窑泥,蜿蜒如血。
空气里塞满了水汽、草木沤烂的土腥气,还有从无数窑口逸出的、经年不散的烟火焦味,沉甸甸地往人肺里钻。
江浸月蹲在自家霁月斋低矮的屋檐下,屋檐太窄,挡不住斜飞的雨丝。
冰凉的雨水钻进她后颈,顺着脊骨往下滑,激起一阵细密的寒栗。
她怀里抱着个粗陶盆,盆里是刚揉好的瓷泥,湿滑、冰凉,带着大地深处的腥气。
指尖深陷在泥团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感受着泥胚在掌心微妙的变化——太湿则塌,太干则裂,分寸只在指尖方寸间流转。
浸月!清朗的喊声穿透雨幕。
巷口,一柄桐油伞破开灰蒙蒙的雨帘。
伞下的人,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是谢沉璧。
他踏着青石板上的积水大步走来,皂靴溅起细碎的水花,步履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窑火也烧不尽的蓬勃朝气。
他径直走到檐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小片干燥的阴影,挡住了斜飞的冷雨。
一股清冽的松木气息混着淡淡的窑火焦味,瞬间冲淡了江浸月鼻尖的泥腥。
又躲这儿揉泥仔细寒气侵了手!
他语气带着熟稔的责备,自然地伸手去接她怀里的粗陶盆。
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手背,一触即分,却像带着细小的火星,烫得江浸月指尖微微一蜷。
她没松手,只抬起眼。
雨水在他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俊朗的眉眼在伞下阴影里格外清晰,鼻梁挺直,唇线带着笑意,望向她的眼神亮得像窑变时最璀璨的钧红。
沉璧哥,雨大,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有些发紧,怀里的泥胚似乎更沉了些。
看你这霁月斋冷锅冷灶的,猜你就没吃。
谢沉璧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还带着他胸膛的温热。
油纸揭开一角,露出两个白胖喧软的包子,热气混着肉香瞬间蒸腾开来,霸道地驱散了周围的湿冷。
刚出笼的笋丁鲜肉包,趁热。
暖意混着香气扑面而来。江浸月空着的胃轻轻抽动了一下。
她看着他递到眼前的包子,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赭色窑泥——那是他督造御窑、亲自查验泥料的印记。
她终于松开了护着泥盆的手,接过一个包子。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指尖的冰凉稍退。
她小口咬下,鲜甜的笋丁和肉汁在舌尖炸开,熨帖着冰冷的肠胃。
谢沉璧顺势接过了泥盆,毫不介意地放在自己脚边湿漉漉的地上。
他撑着伞,微微向她倾斜,将她整个人笼在干燥温暖的小天地里。
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沉闷的鼓点,四周是灰墙黛瓦、潺潺水声和弥漫的窑烟,唯有这伞下隔绝出一方小小的、带着包子香和松木气息的安宁。
看这泥色,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盆中一小块湿润的瓷泥,对着檐外灰白的光线细看,眼神专注得如同凝视稀世珍宝,
高岭土占了七成,星子釉果三成,揉得透,醒得也够时辰。
浸月,你这手揉泥的功夫,镇上的老师傅也未必及得上。
他抬起头,笑容坦荡而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江浸月咽下口中的包子,脸颊微微发热,不知是包子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
沉璧哥别取笑我,不过熟能生巧罢了。
取笑
谢沉璧挑眉,站起身,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远处窑场上如巨兽匍匐的龙窑轮廓。
此刻窑口紧闭,但可以想象里面熊熊燃烧的烈火,将泥胚淬炼成玉的惊心动魄。
我说的可是实话。等这批‘霁红’入了窑……
他忽然侧过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少年人郑重的承诺,清晰地穿透雨声,敲在江浸月心上:
待这窑釉里红成了,我拿最红、最正、跳刀纹最漂亮的那只梅瓶,
他顿了顿,眼底映着她有些怔忡的模样,笑意更深,一字一句道:娶你。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天际,而是从窑场方向传来!
脚下的大地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颤。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惊叫和哭喊声,瞬间撕裂了雨幕的沉闷!
塌窑了!龙窑塌了——!
快跑啊——!
救人!底下还有人——!
凄厉的呼喊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耳膜!
谢沉璧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碎裂!
他猛地转头望向窑场方向,方才还亮如星子的眼眸里,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慌吞噬!
血色唰地从他脸上褪尽,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爹!他失声嘶吼,那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手中的油纸包和桐油伞同时脱手!
油纸包砸在泥水里,白胖的包子滚落出来,瞬间被浑浊的泥浆包裹。
桐油伞骨碌碌滚到一边,被雨水无情地冲刷。
谢沉璧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再顾不上身边的江浸月,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脚边的泥盆,拔腿就朝着窑场方向狂奔而去。
靛蓝的身影在迷蒙的雨幕和混乱奔逃的人流中,瞬间被吞没,只留下溅起的一串绝望水花。
江浸月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半个温热的包子。
冰冷的雨水没了遮挡,狠狠砸在她脸上、身上,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薄薄的衣衫。
她看着谢沉璧消失的方向,看着滚落泥污的包子,听着远处那如同地狱传来的哭嚎与巨响,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
怀里的泥胚,冰冷刺骨。
半月后,霁月斋的小院里,秋阳终于挣破了连日的阴霾,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的光。
空气里那股湿重的霉味被晒淡了些,却依旧驱不散角落里堆积的、半干未干的瓷胚散发出的淡淡土腥气。
江浸月坐在小马扎上,就着天光,低头专注地修一只素胎的梅瓶。
瓶身线条已初具雏形,釉下隐约可见她精心刻划的缠枝莲纹样。
她手里捏着一柄极细的刻刀,刀尖在坚硬的素胎上游走,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
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
只是她的脸色比手中的素胎还要白上几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唇色很淡。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微凉的风。
江浸月手中的刻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刀尖在素胎上留下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凹点。
她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刀下的纹路,仿佛那推门声不过是风吹过。
脚步声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轻缓。
浸月。
是谢沉璧的声音。
比半月前沙哑了许多,像是被窑烟狠狠呛过,也像是许久不曾好好说话。
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清朗飞扬,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化不开的东西。
江浸月终于停下手中的刻刀。她缓缓抬起头。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谢沉璧站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身子沐在稀薄的秋阳里,半边隐在屋檐的阴影下。
他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靛蓝直裰此刻显得空荡荡的,挂在颀长的骨架上。
俊朗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眼窝深陷,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但最刺目的,是他眼中那片沉沉的、如同暴雨前厚重铅云般的阴郁,几乎吞噬了曾经所有的光亮。
他的目光落在江浸月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贪婪的审视,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里找出些什么。
沉璧哥。江浸月开口,声音平淡得像一泓不起波澜的秋水。
她放下刻刀和素胎,站起身,目光扫过他空空的双手,最后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衣摆上,谢伯父……可安顿好了她问的是谢父的后事。
那场塌窑,最终只挖出了几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谢父赫然在列。
嗯。谢沉璧喉结滚动了一下,只发出一个短促而沙哑的音节。
他避开她的目光,视线落在她脚边那只未完成的素胎梅瓶上,瓶身上那细腻的缠枝莲纹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有微风吹过院角晾晒瓷胚的草席发出的窸窣声。
浸月,他再次开口,声音艰涩,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我……要离开镇子一阵子。
江浸月静静地站着,靛青色的粗布裙裾被风吹得轻轻拂动。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去哪里。
只是那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抿得更紧了些,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督造的差事……丢了。
谢沉璧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种被碾入尘埃的狼狈,
窑塌了,总要有人担责。我爹……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被他强行压下,我是他儿子,跑不了。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投向江浸月,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
镇上是待不下去了。我……我得出去闯条活路。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试图抓住江浸月垂在身侧的手,浸月,你等我!等我……
江浸月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
动作轻微,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骤然划开。
谢沉璧的手僵在半空,错愕地看着她。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了一下,骤然熄灭,只剩下更深的阴霾。
沉璧哥,
江浸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前路艰难,你……多保重。
她的目光掠过他空悬的手,最终落回他写满震惊和受伤的脸上,眼神清澈见底,却再无半分往昔的温度,只有一片被秋阳晒暖也化不开的冰冷湖面。
谢沉璧像是被那眼神狠狠烫了一下,猛地收回手,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堪的惨白。
他死死盯着江浸月,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质问,想辩解,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一股巨大的、被抛弃的恐慌和愤怒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霁月斋的院门。
靛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带起一阵慌乱的风,吹得院角草席上的瓷胚轻轻晃动。
江浸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阳光落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刚才那只未完成的素胎梅瓶上。
瓶身靠近底足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是刚才刻刀停顿那一下留下的。
她看了很久。
然后,俯身,捡起地上的刻刀。
刀尖精准地刺入那道细微的裂痕。
嚓——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素胎梅瓶,从裂痕处应声而断,干净利落地碎成了两截。
断口处,露出里面粗糙的、未经烈火淬炼的泥胎本色。
两年后。京城。
腊月的寒风像裹了冰渣子的鞭子,抽打着巍峨的永定侯府。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子覆着薄雪,更显威严肃杀。
门楣上御赐的敕造永定侯府金匾,在灰白天光下冷冷生辉。
空气干冷得刺鼻,吸一口,肺管子都像结了冰碴,只有高墙内隐隐飘出的昂贵银霜炭的暖香,混合着某种名贵汤药的苦涩气息,昭示着内里的富贵与病气。
江浸月跟着引路的婆子,穿过重重回廊。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棉袄,外面罩着洗得发白的同色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肩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皮磨出了毛边,沾着仆仆风尘。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廊下挂着精巧的鎏金鸟笼,里面羽毛鲜艳的雀儿在温暖的炭气中啾啾鸣叫。
庭中假山奇石,积雪点缀,枯枝虬结的梅树竟已吐出点点猩红的花苞,在肃杀中显出几分妖异的生机。
这一切奢华,都衬得她这身寒酸打扮如同误入琼楼的乞丐。
婆子在一处挂着厚厚锦帘、透出融融暖意的暖阁外停下,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江姑娘稍候,容老奴进去通禀一声。说罢,掀帘进去。
暖烘烘的、混杂着浓郁药味、脂粉香和银霜炭暖气的风从掀开的帘缝里汹涌而出,扑在江浸月脸上,让她微微眯了眯眼。
她安静地站在冰冷的廊下,垂着眼,看着自己沾着泥雪的粗布鞋尖。
帘内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和一个女子娇柔虚弱的声音:……沉璧哥哥,这药……好苦。
紧接着,是一个江浸月刻入骨髓的、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温柔与怜惜的男声响起,清晰地穿透锦帘:
萦儿乖,良药苦口。来,喝一口,就一口……
江浸月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帘子再次被掀开。
婆子探出头,脸上假笑依旧:江姑娘,请进吧,崔小姐和谢公子等着呢。
江浸月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暖香药味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她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暖阁内温暖如春,与外间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四角兽首铜炉里银霜炭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炭火无声地散发着热力。
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的沉水香,却压不住那股浓重的药味。
临窗的紫檀木雕花榻上,斜倚着一个穿着月白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的少女。
她面容极美,却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像一尊精心烧制的薄胎白瓷,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此刻,她正蹙着烟眉,娇怯地靠在一个男子的肩头。
那男子背对着门口,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缎直裰,身姿挺拔。
他微微倾身,一手端着一只小巧玲珑、釉色莹润的白瓷杯,一手正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杯中的褐色药汁,动作轻柔地递到少女唇边。
萦儿听话,喝了这口,沉璧哥哥给你拿蜜饯果子。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能溺死人的耐心和宠溺。
少女这才不情不愿地微微张开毫无血色的唇。
那男子专注地喂着药,目光始终胶着在少女脸上,仿佛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刚进门的江浸月。
江浸月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他手中的那只白瓷杯上。
杯子很小,不过掌心大小,胎体极薄,对着光几近透明。
釉色是纯净无瑕的象牙白,温润如玉。
最刺眼的是杯底——一圈极细的、用铁线描出的缠枝莲纹,环绕着杯心处两个蝇头小楷,烧制时釉色略深,清晰无比:
浸月。
那是她十五岁生辰那年,谢沉璧守在小窑旁,亲手为她拉坯、利坯、刻花、上釉,烧了三天三夜才成的唯一一只定窑白瓷杯。
杯底的字,是他一笔一划刻下,笑着说:浸月,这杯子只配你用,旁人碰一下都是亵渎!
此刻,这只承载着她少女心事、承载着他当年炽热诺言的杯子,正被他如此珍重地捧在掌心,盛着乌黑的药汁,喂进另一个女人的口中。
江浸月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暖阁里炭火熊熊,她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所有的声音——炭火的毕剥、雀儿的啾鸣、少女撒娇的低语——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还有那银匙碰触杯壁发出的、细微却无比刺耳的叮声。
榻上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抬起眼,带着一丝好奇和审视,望向门口这个衣着寒酸、沉默如石的女子。
谢沉璧也终于喂完了最后一口药。
他放下银匙,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极其温柔地替少女拭去唇角一点药渍。
然后,他这才像是想起什么,慢慢转过身来。
两年时光,足以改变许多。
眼前的谢沉璧,早已褪尽了景德镇窑烟熏染的青涩和落魄。
宝蓝色的锦缎衬得他面如冠玉,眉宇间沉淀着一种被权势滋养出的沉稳气度,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脸上的温柔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混杂着惊愕、尴尬、甚至是一丝狼狈的复杂情绪取代。
浸……浸月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江浸月没有应声。
她的目光,缓缓地、如同生了锈的钝刀,艰难地从那只刺目的白瓷杯上移开,一寸寸移到谢沉璧那张写满复杂神情的脸上。
暖阁里温暖如春,她的眼神却比窗外呼啸的北风还要冰冷刺骨。
榻上的少女,永定侯府的千金崔萦,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目光在谢沉璧和江浸月之间流转,带着一丝了然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碰了碰谢沉璧手中那只白瓷杯,声音娇柔,带着天真的残忍,清晰地响起:
沉璧哥哥,这杯子瞧着旧了,釉色也不甚均匀。喂我吃药也就罢了,平日喝水,还是用我那套御赐的甜白釉斗彩更趁手些。
谢沉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江浸月,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一种巨大的难堪和急于撇清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背对着江浸月,将那只刚刚还被他珍重捧着的白瓷杯,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嫌恶般地,放在了榻边的小几上。
动作间,杯底那两个小小的浸月字样,在暖阁明亮的烛光下,刺眼地一闪。
然后,他拿起小几上一块柔软的锦帕,仔细地擦了擦自己方才触碰过杯子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这才重新转向崔萦,脸上瞬间又堆满了温柔的笑意,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和煦:
萦儿说的是。这粗陋之物,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带着一种刻意的、急于划清界限的冷漠,清晰地传进江浸月的耳中:
哪配得上萦儿金枝玉玉的口。
粗陋之物。
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江浸月的耳膜,贯穿她的头颅,带着灼烧灵魂的剧痛。
暖阁里所有的暖意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碎裂的声音,如同那只被丢弃的白瓷杯,无声无息,却粉身碎骨。
崔萦满意地弯起了唇角,像一只餍足的猫儿。
谢沉璧背对着她,那宝蓝色的、象征着新贵的锦缎背影,在暖阁奢华的背景下,如同一堵冰冷厚重、隔绝了所有过往的高墙。
江浸月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在寂静的暖阁里突兀地响起。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谢沉璧猛地转过身,错愕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惊疑不定。
崔萦也蹙起了眉,不解中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江浸月止住了笑。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冰冷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她没看谢沉璧,也没看崔萦。
目光越过他们,落在暖阁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矮几上。
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个圆形的、尚未上釉的素白瓷盘泥坯。
大约是哪个丫鬟随手放在那里,准备拿去上釉的。
江浸月迈开脚步。
她的动作很慢,一步一步,踩在厚软的波斯绒毯上,悄无声息。
靛青色的身影,在这金堆玉砌的暖阁里,如同一抹格格不入的、冰冷的幽魂。
她走到矮几前,俯身,捡起了那个冰冷的、粗糙的素白瓷盘泥坯。
泥坯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带着泥土最原始的气息。
谢沉璧看着她怪异的举动,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呵斥:浸月!你做什么
江浸月恍若未闻。
她双手捧着那素坯,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在谢沉璧和崔萦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近乎虚无的弧度。
接着,她双手猛地向上一抬。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将那沉重的素坯,向着自己脚前坚硬无比的水磨青砖地面,掼了下去。
砰——哗啦!!!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碎裂巨响。
那未经历练的、脆弱的泥坯,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炸裂。
无数粗糙的、带着棱角的泥块和粉尘,如同肮脏的雪片,向着四面八方迸溅。
烟尘弥漫。
细小的、尖锐的泥块碎屑,如同无数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江浸月裸露在粗布鞋外的脚踝和小腿肌肤。
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在白得晃眼的皮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痕。
剧痛传来,江浸月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甚至低下头,欣赏般地看着自己脚边那片狼藉的泥尘和血迹,又抬起脚,狠狠地、碾在最大的一块还带着她掌温的泥块上。
鞋底与粗粝的泥块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泥块在她的碾压下,彻底化为齑粉。
她抬起头,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过谢沉璧瞬间煞白的脸和崔萦惊骇茫然的表情。
烟尘在她靛青色的裙摆边缓缓飘散,如同祭奠的青烟。
十年后。景德镇,龙珠阁。
暮春的风,裹挟着昌江的水汽和御窑厂经年不散的烟火气,吹过龙珠阁高耸的飞檐,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越悠远的声响,如同天籁。
阁前庭院里,几株老梅虬枝盘结,花期已过,新叶却抽得极好,绿意盎然。
一架紫藤攀满西墙,串串淡紫色的花穗瀑布般垂下,甜香馥郁,引来蜂蝶嗡嗡。
空气里是草木的清气、泥土的微腥,还有从龙珠阁敞开的雕花木门里逸出的、清雅而独特的冷香——那是上好的沉水香,混着新出窑瓷器特有的、干净凛冽的火气。
龙珠阁内,高阔敞亮。
紫檀木的多宝格倚墙而立,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各式瓷器珍品:
釉色如雨过天青的汝窑盘、流淌着火焰般色彩的钧窑花觚、青翠欲滴的龙泉窑梅瓶……每一件都光华内蕴,气韵天成。
阳光透过高窗的冰裂纹槅扇,被分割成道道金柱,斜斜洒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流淌,也给那些静默的瓷器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
阁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云锦长衫,衣料如水般垂顺,只在领口和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疏朗的缠枝莲纹。
乌发松松绾了个髻,簪着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簪。
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鼻梁秀挺,下颌线条清晰而冷冽。
她正微微垂眸,专注地凝视着手中一件新出窑的缠枝梅瓶。
梅瓶不过尺余高,胎骨细腻如凝脂。
最摄人心魄的是釉色——并非寻常的釉里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如同凝固的鸽血般深邃浓郁又通透莹润的赤红。
瓶身上,以极细的铁线描勾勒出遒劲的梅枝,枝头几点白梅,并非釉上彩绘,而是在那浓烈的赤红底釉上,以极其精妙的窑变技术自然留出的空白,如同雪魄冰魂绽放在血海之上,红白交织,惊心动魄。
她纤细的手指带着薄薄的茧,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瓶身,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釉面下,仿佛还残留着龙窑烈火的气息。
眼神专注而平静,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瓶身上那抹惊世骇俗的红。
江大家。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的中年管事,脚步轻悄地走到书案前,躬身低语,声音里带着敬畏,
外面……谢大人还在候着。已跪了一个时辰了。
江浸月抚着梅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
那浓烈如血的釉色,在她眼底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暗影。
她缓缓抬起眼。
目光并未立刻投向门外,而是落在书案一角。
那里,随意地放着一只素白的小瓷碟,碟中盛着几颗水灵灵的、带着露珠的新鲜桑葚。紫黑的桑葚在洁白的瓷碟里,颜色对比鲜明得刺眼。
知道了。
她开口,声音不高,如同玉磬轻击,清泠而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将手中那件价值连城的缠枝梅瓶稳稳地放回紫檀木底座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梦境。
然后,她才慢慢站起身,月白色的衣袂如水般流淌。她并未走向门口,而是缓步踱到那扇敞开的、正对着庭院的雕花木门前,停下。
暮春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深潭。
庭院中,紫藤花架下。
一个穿着簇新绯色官袍的身影,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官袍前胸绣着象征三品大员的孔雀补子,本该威仪赫赫,此刻却因他卑微的姿态而显得异常刺目。
他低垂着头,乌纱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带着深刻疲惫和绝望弧度的下颌。
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滴在绯色的官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阳光落在他紧绷的肩背上,勾勒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僵硬。
是谢沉璧。
十年宦海沉浮,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落魄的窑工之子,亦非寄人篱下的寒门士子。
他是新帝登基后简拔的新贵,官拜工部侍郎,春风得意。
然而此刻,那身象征权势的绯袍,却成了他跪地乞求最荒谬的注脚。
江浸月静静地站在门内高高的门槛后,逆着光,身影有些模糊。
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庭院中那个跪着的、曾经刻骨铭心的身影上。
十年光阴,如同最无情的窑火,早已将旧日种种烧成了冰冷的灰烬,连余温都吝啬留下。
她甚至懒得去探究他为何沦落至此。
是朝堂倾轧
是站错了队
还是他那金枝玉玉的夫人和永定侯府终于无法再成为他的依仗
这些,于她而言,早已是隔世的尘埃。
庭院里只有风吹过紫藤花叶的沙沙声,和谢沉璧压抑而粗重的喘息声。时间仿佛凝滞。
终于,似乎是察觉到那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谢沉璧猛地抬起头。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发,黏在苍白的额角。
他仰着脸,目光穿过刺目的阳光和飘落的紫藤花瓣,急切地、近乎贪婪地搜寻着门内那个身影。
当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那抹月白色的、如同冰雕玉琢般清冷的身影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浸月!
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激动和长时间的干渴而破裂,带着令人心酸的颤抖。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膝行了两步,绯色的官袍下摆拖在冰冷的地砖上,沾满了尘土。
浸月!你肯见我了!求求你!求你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他仰着头,脸上混杂着汗水、尘土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早没了半分侍郎大人的威仪,只剩下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模样。
永定侯府……倒了!崔家获罪抄家!
我……我受牵连被参劾!
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
工部亏空!圣上震怒!限期追缴!否则……否则就是抄家流放,死路一条!
他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江浸月,如同盯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只有你!只有你的‘碎玉红’能救我!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渴望而面目扭曲,
圣上……圣上痴迷此瓷!只要一件!一件顶级的‘碎玉红’献上!就能抵那亏空!
就能换我一条生路!浸月!看在……看在我们……
看在我们后面的话,他卡在喉咙里,对上江浸月那双深潭般毫无波澜的眼眸,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过往那些他曾亲手斩断、踩入泥泞的情分,此刻成了最讽刺的枷锁。
江浸月静静地听着。
阳光落在她月白的衫子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怜悯,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
仿佛庭院中那个声嘶力竭、摇尾乞怜的男人,不过是拂过紫藤花叶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直到谢沉璧那绝望的嘶喊声在庭院里无力地消散,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江浸月才微微动了动。
她并未走下台阶,甚至没有踏出门槛。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阁内书案上。
那件赤红如血、白梅傲雪的缠枝梅瓶,正静静地立在紫檀木底座上,沐浴着从高窗洒落的道道金辉。
浓烈的釉色在光线下流转,红得惊心动魄,白得冰清玉洁,如同被凝固的烈焰与寒冰,美得令人窒息,也冷得令人胆寒。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价值连城的梅瓶,而是轻轻拂过梅瓶旁那只盛着桑葚的素白小瓷碟。
指尖捻起一颗饱满紫黑的桑葚。饱满的浆果在她莹白的指尖,被轻轻一捏。
深紫色的汁液瞬间迸溅出来,染污了她洁净的指尖,也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污迹。
江浸月垂眸,看着指尖那抹粘稠的紫红,又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庭院中那个跪在尘埃里、满眼哀求的绯袍身影。
她抬起手,将被桑葚汁染污的指尖,对着门外庭院的方向,迎着谢沉璧骤然燃起希望火苗的目光,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地擦拭干净。
然后,她将那沾了污渍的丝帕,随手丢在书案一角。
清泠如冰玉相击的声音,这才缓缓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尘埃的冰冷与漠然,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里,也狠狠砸在谢沉璧骤然僵硬的心上:
谢大人。
她微微停顿,目光落回那件光华夺目的缠枝梅瓶上,唇边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上一闪而逝的微光。
粗瓷陋器,不敢污了贵人眼。
——文字戒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