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债难偿
父亲卧病在床,手术费缺口二十万。
这二十万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十年前,姑姑跪在我家客厅借钱,我爸二话不说掏出全部积蓄。
十年后,姑姑开豪车住别墅,那笔钱却像被狗吃了。
直到我爸肝癌晚期,她才骂骂咧咧甩来一沓钱:催命啊年轻人不讲亲情!
---
肝门胆管癌。晚期。
手术费加后续治疗,医生保守报了个数:先准备四十万。
家里的存款折子摊在惨白的病房被子上,轻飘飘的。
距离二十万。还差整整一半。
我妈攥着那折子,指甲掐得死白,整个人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直直钩向我爸唯一的亲姐——我那阔气的姑姑。
钱呢你爸当年借出去那二十万呢!她的声音劈了叉,在死寂的病房里刮得人耳膜生疼。
二十万。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瞬间熔开了尘封十年的记忆闸门。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我藏在妈妈身后,看着那一切发生。
客厅地板上全是水渍,混着泥脚印。我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姑姑林玉芬,浑身湿透,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我爸林国栋面前。
国栋!只有你能救我了!她嗓子哑得厉害,带着哭腔,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听着都疼。厂子要盘活了,就差最后二十万!周转过来,我翻倍还你!亲兄弟明算账,我打借据!她哆嗦着手去翻湿漉漉的包。
我爸,我那老实巴交、在厂里焊了一辈子铁疙瘩的爸,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猛地起身,一把摁住姑姑掏纸笔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姐!你这是干什么!我爸的声音又沉又哑。一家人,说什么借据不借据!他弯腰,几乎是用蛮力把姑姑从地上拽起来,按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
二十万,别说十年前。放到现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妈当时就炸了,从厨房冲出来,手里的锅铲还在往下滴油:林国栋!你疯啦!那是咱攒着给儿子上大学、给这破房子换顶的钱!那是咱们一家保命的钱!
我爸没看我妈,只盯着他姐那双哭红的眼。他转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裹了好几层塑料袋的布包。层层剥开,里面是厚厚几沓百元大钞,用橡皮筋勒得紧紧的,沾着他常年焊铁留下的黑灰指印。
拿着,姐。他把钱塞进姑姑冰冷的手里,动作不容拒绝。好好干,把厂子撑起来。啥还不还的,先过了这坎儿再说。
姑姑攥着那包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唇哆嗦着,只会说:好…好…国栋,姐记你一辈子好…
那二十万,是我爸拿命在车间里熬出来的血汗钱,是他和我妈一分一厘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保命钱。没有借据,只有一句轻飘飘的一家人。
十年。沧海都能变桑田。
姑姑林玉芬的厂子真让她盘活了,像坐了火箭。小轿车换成了锃亮的宝马X5,老房子扒了,原地起了栋三层小洋楼,贴着晃眼的金边瓷砖。朋友圈里晒的不是海南度假就是新买的翡翠镯子,水头透得能当镜子照。
我家呢还是那套下雨就漏的破平房。
我穿着磨破的球鞋被同学笑话。
一年四季,我没有换洗衣服。
棉服袖子总是短一块,手腕冻僵,每天第一节课的笔记总是写的歪歪扭扭。
为了省钱,学校食堂我只敢打几毛钱半份的蔬菜。
为了省钱,我家半年都没见过肉星。
记得有一年,爸爸生病。别说去医院了,连片药都没舍得吃。
硬生生的在床上躺了三天。
就这样,爸爸还是拦着妈妈不让她找姑姑要钱。
我高考那年,为了凑学费,我妈把压箱底的金戒指都卖了。我爸的腰更弯了,焊枪烫出的疤在黝黑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上大学以后,我申请了助学贷款。
除了上课时间,一直在打工。
发传单,做家教,KFC计时工。
能干的活都干了,勉强养活自己读完大学。
那二十万像丢进大海的石子,连个响动都没有。逢年过节,姑姑提着些超市打折的牛奶点心过来,坐不到十分钟,屁股底下像有针扎。话题永远绕着她的生意、她的车、她的房。
我爸偶尔提一句:姐,厂子现在挺好吧她立马眉飞色舞:好着呢!刚接了个大单!然后,就没然后了。钱她好像彻底忘了这回事。
我妈恨得牙痒痒,背地里骂过无数次白眼狼。
我爸总是闷头抽着最便宜的烟,半晌才瓮声瓮气憋出一句:算了…亲姐弟,提钱伤感情。她过得好就行。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堵得慌。那二十万,是我爸该得的尊严。
我爸是突然倒下的。就在他干了一辈子的车间里。一口血喷在刚焊好的钢件上,黑红刺眼。
确诊单像死刑判决书。肝门胆管癌晚期。
四十万!医生的话像冰锥子扎进耳朵。
家里的存折掏空,亲戚朋友借遍,加上厂里工友凑的份子钱,勉强凑了二十万。剩下那二十万,像一座冰山,横亘在我爸的生死线上。
2
亲情之殇
我妈一夜白头,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找你姑!找你姑要!那是你爸的救命钱!是她欠我们的!
我站在姑姑那栋金碧辉煌的小洋楼前,按门铃的手都在抖。
开门的是她,一身真丝家居服,头发刚做过保养,油光水滑。一股高级香水的味道飘出来。
哟,小峰啊稀客。她倚着门框,没让进去的意思,眼神在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扫了一下,有事
姑…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我爸…肝癌晚期,住院了,手术费…还差二十万…
什么!她眉毛夸张地挑起来,声音拔高八度,国栋病了哎哟我的天!怎么搞的!严不严重啊那语气,像在谈论菜市场死了一条鱼。
很严重,晚期,急需手术。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姑,我爸当年借给你那二十万…现在救命,能不能…
二十万她脸上的关切瞬间冻住,换上了一层不耐烦的冰壳。小峰啊,你这话说的!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提它干嘛!你爸当年是帮我,可这些年,我逢年过节也没少给你们家东西吧那情分,是钱能衡量的吗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姑,不是情分的事,是救命!医院等着缴费做手术!
救命她嗤笑一声,抱着胳膊,说得好像我不给钱就是杀人犯似的!现在生意多难做你知道不货款压着,银行催着,我哪有钱刚换了辆车,手头紧得很!她晃了晃手腕,那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绿得晃眼。
姑!那是二十万!我爸当年借给你的时候,可没说过手头紧!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爸把钱借给你,谁说挣钱马上还双倍的你走投无路,我爸掏空家底凑给你的钱,十年来你提都没提过!
林峰!她猛地拉下脸,声音尖利起来,你这是什么态度跟长辈要钱还这么横我告诉你,钱没有!你爸生病我也难过,但你不能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要怪就怪他自己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得了这要命的病!
年纪轻轻我脑子嗡的一声,是的,我爸才五十五!
五十五怎么了现在得癌的年轻人多了去了!她翻了个白眼,像在挥赶一只苍蝇。行了行了,我这儿还有事,回头我去看看你爸。说着就要关门。
林玉芬!我一把撑住门,眼睛充血,那是我爸的命!你今天不还钱,我就…
就怎么样她猛地打开门,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报警去法院告我去啊!有借据吗啊你爸当年装大方没打欠条!空口白牙就想讹我二十万做梦!滚!给我滚远点!再敢来闹,我让保安打断你的腿!
厚重的雕花防盗门砰地一声在我面前狠狠摔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也跟着碎了一地。门缝里最后飘出她一句刻毒的咒骂:
呸!一家子穷鬼催命鬼!晦气!
钱,最终还是还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在我妈抱着我爸的病危通知书,哭倒在姑姑家别墅门口,引来无数邻居指指点点之后。在我拿着打印好的水滴筹页面截图,上面是我爸插满管子的惨状,堵在她宝马车门前后。
她终于绷不住了。
三天后,她黑着脸,捏着鼻子似的出现在医院缴费处。甩出一沓用银行捆钞纸扎着的钱,崭新的票子,砸在冰冷的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喏!数清楚了!十八万七!她抱着胳膊,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我,剩下的算通胀利息!两清了!以后少拿这事来烦我!没见过这么不讲亲情的!
二十万,十年,就剩十八万七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怎么嫌少姑姑冷笑,手腕上那个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磕在缴费处的金属台面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爱要不要!再啰嗦一分都没有!拿着钱赶紧滚!看着你们就烦心!
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得地面咔咔作响。那刺耳的声音像针,一下下扎进我的骨头缝里。亲情在她眼里,我爸的命,就值这缩了水的十八万七,外加一句不讲亲情的羞辱。
我爸的手术做了,命暂时从鬼门关抢回来半条。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瘦脱了形,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像个破败的布娃娃。
他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化疗的副作用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呕吐,脱发,虚弱得连呼吸都费劲。
这一个月里,亲戚朋友断断续续有人来看过,带着水果、营养品,说着安慰的话。
只有我那富得流油的姑姑,音讯全无。
就在我爸终于熬过最凶险的阶段,医生通知可以出院回家静养的前一天下午。
她来了。
提着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薄塑料袋,里面装着四个苹果。红富士,个头不大不小,表皮有些地方还带着点细微的磕碰伤。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我爸闭着眼,虚弱地睡着。我妈累得趴在床边打盹。
姑姑高跟鞋的声音打破了病房的宁静。她皱着眉,用手在鼻子前夸张地扇了扇,尖着嗓子:哎哟,这味儿!真难闻!
声音把我爸惊醒了,他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姑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个笑。
姐…
国栋啊,看着气色还行嘛。姑姑把塑料袋随手往床头柜上一丢,那四个苹果滚了出来,其中一个骨碌碌掉到地上,正好滚到我脚边。她瞥了一眼,没弯腰,也没在意。目光扫过我爸光秃秃的头皮和凹陷的脸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
能出院就好,省得在这儿耗钱。我公司忙得要死,抽空过来看看你。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离病床远远的,翘起二郎腿,高跟鞋尖对着我爸的方向。
年轻人,她突然把矛头转向我,下巴抬着,眼神轻蔑,做人呐,要讲亲情!别动不动就钱钱钱的!你看你爸,遭这么大罪,是钱能解决的吗情分!情分才最重要!懂不懂
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那情分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沾了灰的苹果,一股冰冷的恨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慢慢弯下腰,伸手去捡那个苹果。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苹果的瞬间——
一只踩着细高跟尖头鞋的脚,带着十足的轻蔑和刻意,稳稳地、重重地踩在了我的手背上!
钻心的疼!鞋跟硌着我的骨头!
我猛地抬头。
姑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恶毒又得意的笑,眼神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愧意,只有赤裸裸的羞辱。
听见没要讲——亲——情!
她碾了碾脚,才慢悠悠地抬起来。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灰印的鞋跟凹痕。
她像完成了什么任务,施施然站起身,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行了,看也看过了,我走了。国栋你好好养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我蹲在地上,手里攥着那个脏兮兮的苹果,手背上的红痕像耻辱的烙印。我爸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又缓缓闭上,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深陷的眼角滑落。
我妈被惊醒,看着地上的苹果和我手背的伤,再看看我爸的样子,捂着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我把那四个苹果扔进了垃圾桶。第二天清理垃圾时,发现其中一个烂透了,果核里爬出了几条细小的、白色的蛆虫,在腐烂的果肉里蠕动。
这四个苹果,和那句要讲亲情,成了我心底最恶毒、最冰冷的诅咒。
3
复仇之果
老天爷大概是看戏看腻了,或者觉得这场人间闹剧还不够精彩。
几年后,轮盘赌的指针,终于狠狠砸向了姑姑自己。
导火索是我那个废物姑父。那个靠着姑姑发家、整天游手好闲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赌瘾。起初是麻将馆,后来是地下赌场,最后是线上境外赌博。像被恶鬼附了身。
先是偷偷挪用厂里的流动资金,被发现后姑姑跟他大吵一架,差点动刀。接着是卖车,那辆曾经在我家破房子前耀武扬威的宝马X5,变成了赌桌上的筹码。最后,是那栋贴着金边瓷砖、象征着她半生奋斗和成功的三层小洋楼。
债主找上门,泼红漆,砸玻璃,写满杀你全家的恐吓标语。当年姑姑买房大宴宾客的视频还在亲戚群里流传,视频里她容光焕发,举着酒杯,接受众人的吹捧。转眼间,就有人拍到她穿着睡衣,赤着脚,披头散发地被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从别墅里拖出来,像扔垃圾一样丢在冰冷的雨地里。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早不知去向。
厂子彻底垮了,机器设备被债主搬空抵债。
巨大的打击之下,姑姑林玉芬,那个曾经刻薄、精明、不可一世的女人,在一个深夜突发脑溢血,倒在了租来的、散发着霉味的廉价出租屋地板上。送到医院时,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嘴歪眼斜,话都说不清楚。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整个亲戚圈。
彼时,我爸已经走了。带着对亲情的最后一丝失望和病痛的折磨,在一年前的一个冬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提姑姑一个字。但那眼神里的空茫和疲惫,比任何咒骂都沉重。
手机在桌上疯狂震动,屏幕上是亲戚发来的消息,还有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医院ICU病房外,姑姑插着管子的脸,浮肿、扭曲、死灰一片。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跪地的身影,十年前我爸递出去的血汗钱,医院里那四个滚落的苹果,手背上被高跟鞋碾过的刺痛,还有那句刻进骨髓的要讲亲情……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屈辱和恨意,在这一刻,无声地沸腾、燃烧,最终凝成一块坚冰。
我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最底层。
里面冷藏着四个苹果。不是超市买的。
是特意托人从日本空运来的世界一号,每个都有拳头大,果皮是那种极其纯粹、深郁、近乎凝固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又像深秋最冷的霜。我提前四个月预定,放在冰箱里,用湿毛巾小心覆盖着,就等着这一天。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寒气刺骨。我拿出这四个苹果,血红的果皮在灯光下泛着诡异冰冷的光泽。
五百公里。
导航屏幕上的数字一点点跳动。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城市轮廓变成荒野,再变成连绵起伏的山丘。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垮塌下来。我沉默地开着车,车里循环播放着一首老歌,是当年我爸最爱哼的调子。副驾驶座上,放着那四个装在精致礼盒里的血红苹果。
雨点开始砸落,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几乎看不清前路。仪表盘上的里程数,从497,艰难地跳到498,499……最终,定格在500。
车子停在破旧县城医院满是积水的停车场。我拎起那个扎着银色缎带的礼盒,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肩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潮湿霉味混合的难闻气息。
住院部三楼,神经内科重症监护区。走廊昏暗,弥漫着一股绝望和排泄物混合的味道。护士站的小护士无精打采地翻着手机。
我走到最里面那间病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粗重、艰难、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推开门。
一股浓烈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
病床上,一个人形瘫在那里。曾经精心保养的头发枯槁如乱草,油腻地贴在头皮上。半边脸歪斜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浑浊的涎水,在下巴和脖子上积了一滩。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枯瘦如柴,青筋暴起,插着留置针,针头附近的皮肤一片青紫。唯一能动的右眼半睁着,浑浊的眼球布满了血丝,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氧气面罩扣在她脸上,随着艰难的呼吸,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雾。
这就是林玉芬。曾经开着宝马、戴着翡翠、用高跟鞋踩我手的林玉芬。
我走到床头。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着不规则的线条。
她似乎察觉有人,眼珠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像是认出了什么,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歪斜的嘴唇哆嗦着,涎水流得更急了。
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把那个扎着漂亮银色缎带的礼盒轻轻放在她床头柜上,就在氧气面罩旁边。然后,伸出手,动作慢条斯理,优雅得近乎残忍,轻轻整理了一下她身上那床污渍斑斑的被角。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枯槁冰冷的手背。
接着,我的手指移向输液架上的调节阀。塑料旋钮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我把它,往慢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拨动了一格。
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慢了那么一丝丝。
她那只半睁的右眼猛地瞪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恐惧像海啸般席卷了她整个扭曲的面容!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尖利急促,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带动着病床都在轻微晃动!监护仪上的线条瞬间剧烈波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嘀嘀嘀——!嘀嘀嘀——!
尖锐的警报撕破了病房的死寂,像索命的号角。
我却笑了。
不是畅快的笑,也不是愤怒的笑。那笑容很温和,甚至带着点晚辈应有的关切和恭敬。
我俯下身,凑近她那被氧气面罩覆盖的、流着涎水的耳朵。嘴唇几乎要碰到她冰冷油腻的耳廓。
我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模仿她当年语气的恭敬,一字一句,清晰地送进她的耳中:
姑姑……
您当年教导我的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不敢忘。
年轻人,要讲——亲——情。
您看,我学得……还好吗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警报声,在狭小污浊的病房里疯狂嘶鸣!如同地狱的丧钟!
她那只瞪得滚圆的右眼,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床头柜上那个礼盒。盒盖微微敞开一条缝,露出里面四个冰镇过的、硕大无比的、颜色深红如凝固血液的苹果。在惨白的病房灯光下,散发着妖异、冰冷、死亡般的光泽。
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复杂了。是极致的恐惧是无边无际的悔恨是终于明白被自己亲手践踏的东西有多珍贵的绝望还是被自己当年亲手射出的毒箭精准贯穿心脏的剧痛
或许都有。
或许,那一刻,她真正品尝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我直起身,脸上那丝温和恭敬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万里的漠然。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剧烈抽搐、如同被扔上岸垂死挣扎的鱼一样的躯体,还有那四个象征亲情的血红苹果。
转身。
拉开病房门。
走廊昏暗的光线涌进来。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黑背心、胳膊上纹着狰狞刺青、一脸凶相的男人。他们正探头探脑,看到我出来,其中一个叼着烟,斜睨着我,粗声粗气地问:里面那瘫婆子,是林玉芬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身后,传来他们骂骂咧咧推门进去的声音,以及更加惊恐、更加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和病床更剧烈的摇晃声。
我没有回头。
走出住院部大楼,冰冷的雨丝打在我脸上。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没有立刻发动。
副驾驶座上,还剩下一个苹果。是那四个血红世界一号里,我特意留下的一个。
我拿起它,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果皮冰冷坚硬,深红的颜色像沉淀了千年的血。
然后,张开嘴。
咔嚓!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冰凉的、带着浓郁甜香的汁液瞬间在口腔里爆开,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真甜啊。
我缓缓嚼着,目光落在挡风玻璃前。雨刮器有节奏地刮动着,模糊的视野里,后视镜映出身后那栋破旧、阴沉的医院住院大楼。
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本地新闻推送弹了出来:
【突发】XX县人民医院一脑梗患者病情急剧恶化,疑因家属无力支付高昂治疗费引发纠纷…
我关掉屏幕,把啃了一半的、汁液淋漓的苹果随意丢在副驾座位上。
深红色的汁液,像新鲜的血,慢慢洇湿了廉价的座套。
也洇湿了我爸那张摆在仪表盘前、笑容温和的黑白照片一角。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锤子敲在棺材板上。
引擎没有熄火,暖气嘶嘶地吹着,却怎么也驱不散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后视镜里,那栋破败的医院住院楼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像一个张着黑洞大口的怪物,刚刚吞噬了所有过往的恩怨。
4
冷血算计
在我回家,车还没挺稳。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短信提示音,连续两声。
我停车入库,皱着眉掏出来,屏幕的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有些刺眼。
第一条,来自一个没有保存名字、但尾号我烂熟于心的本地号码:
【兄弟,人见着了,瘫得挺彻底。按您吩咐,招呼过了,绝对够她舒坦后半辈子。哥几个撤了,您放心,手脚干净,也当路见不平仗义相助了,我们都是讲究人,就当咱们没联系过。】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
手指有些僵硬地滑动屏幕。
第二条短信,紧随其后,来自一个冗长而陌生的号码:
【尊敬的VIP客户,您尾号6688的账户于今日15:47收到一笔境外汇款,金额:15,000,000.00。汇款附言:信息费。
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
信息费。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车窗外的雨声、引擎的轰鸣,瞬间被无限拉远,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的声音,如同擂鼓。
信息费……
我猛地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屏幕几乎要被捏碎。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却远不及心底那片瞬间蔓延开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副驾驶座上那个被我咬了一口、汁水横流的血红苹果。
深红色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中,像被撕裂的伤口,甜腻的香气混合着冰冷的血腥味(也许是幻觉),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其实,姑父那场足以摧毁整个林家的滔天赌瘾……
那场看似命运轮回报应不爽的浩劫……
从他在那个烟雾缭绕的地下赌场VIP包厢里,第一次被朋友的朋友热情地递上筹码,第一次体验到押上全部身家、肾上腺素飙升的致命快感开始……
从他一步步被引诱着,从麻将桌走向更深的黑暗,从挪用厂里资金到抵押车房,再到被高利贷追得如同丧家之犬……
这一切看似偶然的堕落轨迹……
都是我用那四个冰冷苹果之前,早已精心铺设好、浇灌了足够心血的——死亡之路。
那个朋友的朋友,是我匿名雇的顶级叠码仔。
那个让他输掉宝马X5的赌局,荷官是我重金收买的鬼手。
那家最终让他押上别墅红本的线上境外赌场……我,是它从未露面的、匿名的小股东之一。
每一场让他输掉裤子、也输掉姑姑半生心血的豪赌背后,都有一笔笔悄无声息汇入我境外匿名账户的抽水和分红。那些钱,带着罪恶的腥甜,像毒蛇一样盘踞在黑暗里,冷冷地注视着林家这座大厦是如何被它自己内部的蛀虫(姑父)啃噬、倾倒。
而最后这致命的一150万信息费,是姑父这个超级鱼腩终于被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彻底倾家荡产后,幕后庄家对我这个引路人的感谢和封口。
多么讽刺。
姑姑当年用四个苹果和一句讲亲情,标价并践踏了我父亲的命。
而我,用一场精心策划的、价值一百五十万人民币的倾家荡产和生不如死,精准地回报了她的教导。
我利用了姑父骨子里的贪婪和懦弱,精准地投放了诱惑的毒饵。
我冷眼旁观,甚至暗中推波助澜,看着他在欲望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看着他亲手将姑姑引以为傲的一切撕成碎片,最终将她拖入这比死亡更绝望的深渊。
嗬…嗬…
病房里姑姑那绝望恐惧的嘶鸣声,仿佛穿透了手机屏幕,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后视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被血色和金钱彻底浸染的冰冷荒漠。
那里面,再也找不到十年前那个躲在妈妈身后偷看、为父亲的不公而愤怒委屈的少年的影子。
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复仇的业火和肮脏的金钱彻底焚烧过的废墟。
5
灵魂剧毒
原来,在这场名为亲情的漫长复仇里。
我早已变成了比林玉芬更冷血、更精于算计的怪物。
我拿起那个啃了一半的血红苹果,再次放到嘴边。
咔嚓!
更用力地咬了下去。
冰冷、粘稠、甜得发腻、又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汁液,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滑下。
这一次,我清晰地尝到了。
那里面,不仅有苹果的甜,姑姑的血泪,父亲的屈辱。
还有我自己灵魂腐烂后,渗出的、浓稠如蜜的——
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