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蝉鸣里的行李箱
林都的白色行李箱在村口的青石板路上磕出咚咚声时,蝉鸣正顺着日头攀到最盛处。外婆从老槐树下的竹椅上站起来,蓝布衫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被日光晒成深褐色的小臂,手里还攥着根没纳完的鞋底针,线头在风里轻轻晃。
阿都来了。外婆的声音像浸过井水的棉线,带着点潮湿的温软。她往林都身后望了望,你爸妈呢
在镇上搭车回去了。林都低头踢了踢行李箱的轮子,轮子上还沾着县城汽车站的泥。昨天傍晚爸爸把他送到村口就没再往里走,驾驶室里的空调还开着,冷风吹得林都后颈发僵。工地上赶工期,我跟你妈得连夜回去。爸爸说这话时,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三下,林都数得很清楚。
外婆哦了一声,接过林都手里的书包往屋里走。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胖大海,水面浮着层细密的白沫。墙角的老座钟当地敲了一下,林都抬头看,钟摆晃得他眼睛发花——这钟去年来的时候就走不准,今年居然还在响。
楼上给你晒了新褥子,是你妈前年寄回来的花布做的。外婆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上走,背影在楼梯转角处顿了顿,你小时候睡的竹床也擦干净了,天热,睡那个凉快。
阁楼的窗正对着后院的黄瓜架,架子上爬满了绿藤,几朵嫩黄的花藏在叶隙里。林都把行李箱推到墙角,看见窗台上摆着三个玻璃罐,里面分别装着金银花、晒干的橘子皮和不知名的草药,罐口蒙着层薄灰。
蚊子多,晚上点这个。外婆端着盆清水进来,粗粝的手掌擦过玻璃罐,留下几道浅痕。水盆里漂着条蓝白格子毛巾,是学校统一发的那种,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你妈说你在学校住惯了,特意让我找出来的。
林都嗯了一声,没敢说这条毛巾去年就被他丢进了垃圾桶。
傍晚吃饭时,外婆端上两碗绿豆粥,一碟腌萝卜,还有个蒸得裂开缝的咸鸭蛋。林都用勺子把蛋黄戳碎,油星子溅在白瓷碗上,像朵没开的花。外婆坐在对面喝粥,喝得很慢,筷子偶尔夹起一小块萝卜,在粥里浸了浸才放进嘴里。
明天去村小借课本外婆突然开口。
嗯,老师说暑假作业要跟新教材对得上。林都扒拉着碗底的绿豆,小河也在那儿借,她说可以帮我问。
外婆哦了一声,又说:小美她娘下午来送茄子,说小美念叨你好几天了,明天让她带你去学校。
林都没接话。他记得小美,扎着两个羊角辫,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去年在镇上赶集,还抢过他手里的棉花糖。但他更记得小墨——那个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背心,额角有道月牙形疤痕的男孩。去年临走前,小墨把他堵在玉米地边上,抢走了他口袋里的十块钱,那是妈妈给的零花钱。
窗外的蝉鸣渐渐低了下去,远处传来谁家的收音机在唱黄梅戏,咿咿呀呀的,像外婆纳鞋底时哼的调子。林都喝完最后一口粥,碗底沉着颗没煮烂的绿豆,他用勺子碾了碾,绿豆皮破了,露出嫩黄的豆仁。
二、青石板路上的遇见
第二天清晨,林都被鸡叫声吵醒时,天刚蒙蒙亮。他趴在阁楼窗上往下看,外婆正蹲在后院摘黄瓜,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沾着几片翠绿的叶子。灶房的烟囱里冒出青烟,混着柴火的味道飘进阁楼,林都突然想起妈妈在出租屋里用电磁炉煮面条的味道,带着股金属的腥气。
阿都,下来吃早饭了。外婆在楼下喊。
堂屋里摆着碗白粥,一碟炒青菜,还有个白煮蛋。外婆把蛋剥好放在林都碗里,蛋壳碎成均匀的小块,像她纳鞋底时剪的布样。吃了蛋有力气走路,村小在河对岸,得走半个钟头。
林都咬了口蛋,蛋白有点硬,蛋黄却很沙。他正嚼着,院门口传来个清脆的声音:林都!走啦!
小美扎着两个马尾辫,辫子梢绑着红绸带,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本语文书和半块馒头。我妈让我给你带的,路上饿了吃。她把竹篮往林都手里一塞,辫子上的红绸带扫过他的手背,有点痒。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往村头走,路边的野草上还挂着露水,沾湿了林都的帆布鞋。小美在前面蹦蹦跳跳,嘴里数着路边的石墩:一、二、三……去年你走的时候,这石墩还没这么多青苔呢。
你怎么知道我走了林都问。
我看见你爸的车了。小美转过身倒着走,红绸带在胸前晃,你走那天,小墨还在石墩上画了个小人,说像你。
林都的脚步顿了顿。他想起去年被抢走的十块钱,钱是崭新的,上面还印着孙悟空,是他特意让妈妈换的。
他后来被他爸揍了。小美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妈说,他抢你钱是想给她妈买止疼药,他妈妈总头疼。
林都没说话,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石板上有个浅浅的坑,像被雨水泡软的面团。
到了村小门口,林都看见个戴眼镜的女生站在铁门旁,手里抱着本厚厚的《数学辅导书》。林都我是小河。女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晨光,我跟老师说好了,课本在传达室,我带你去拿。
三人刚走到传达室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嗤的一声笑。小墨靠在墙上,穿着件灰色T恤,领口卷着边,身边的小瓜正用手指着林都的帆布鞋:墨哥,你看他穿的鞋,城里货呢。
林都往小美身后缩了缩,竹篮的把手硌得手心发疼。
哟,城里少爷来啦。小墨站直身子,比去年高了半个头,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更明显了,听说你数学考了全班倒数
你胡说!小美把林都往身后拉,林都上次月考考了第八!
小墨挑了挑眉,没接话,转身拍了拍小瓜的肩膀:走,打球去。两人往操场走的时候,小墨的肩膀蹭过林都的胳膊,带着点汗味,像晒了一整天的被子。
传达室的大爷递给林都一摞课本,封面上印着义务教育教科书几个字,边角有点卷。这是去年毕业生留下的,你凑合着用。大爷往林都手里塞了颗水果糖,小河这姑娘心细,她都给你标好重点了。
林都捏着那颗糖,糖纸在掌心硌出花纹。他抬头看小河,女生正低头翻着数学书,睫毛在镜片后投下一小片阴影:下午三点,去老槐树下做题吧,那里凉快。
三、槐树下的方程式
老槐树种在村口的石桥边,树干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枝桠伸得老远,树荫能盖住半个桥面。林都赶到时,小河已经坐在树下的青石墩上了,身边摆着个小马扎,上面放着她的错题本。
这里有树荫,不会晒着。小河把小马扎推给林都,我看了你的暑假作业,最后几道应用题得用方程解,我给你画了线段图。
她的笔记本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段,每个线段旁边都标着数字,像外婆纳鞋底时打的格子。林都低头看自己的作业本,上面的算式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线。
其实不难。小河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长方形,比如这道题,说苹果和梨共重20斤,苹果比梨多2斤,你设梨为x,苹果就是x+2……
蝉鸣从树叶间漏下来,落在地上的线段图上。林都盯着那些数字,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拍篮球的声音。小墨和小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打球,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砰砰响,震得槐树叶簌簌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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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理他们。小河推了推眼镜,树枝在地上又画了个圆圈,我们继续。
林都点点头,却忍不住往那边瞟。小墨投篮的时候,T恤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一道疤,像条褪色的蚯蚓。小瓜在旁边拍手叫好,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玻璃。
这道题你试试。小河把树枝递给林都。他接过树枝,手却有点抖,树枝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没头的蛇。
嗤——不远处传来笑声。小墨抱着篮球站在那里,小瓜正指着地上的线段图笑:墨哥,你看他画的啥,像条虫。
林都的脸一下子热了,把树枝往地上一扔。
他这是用的辅助线,你懂什么。小河突然站起来,眼镜滑到鼻尖上,上周测验,你数学才考了32分,有资格笑别人
小墨的脸僵了一下,把篮球往小瓜怀里一塞:走了。两人走出去老远,林都还听见小瓜在说:墨哥,她咋知道你考了32分……
我听老师说的。小河坐回石墩上,声音平静得像没起波澜的河水,他其实不笨,就是上课总睡觉。
林都捡起地上的树枝,在刚才的圆圈旁边画了个三角形。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上面,像撒了把碎金。
傍晚回家时,小美在巷口等他,手里举着根冰棍,是绿豆味的,化得黏糊糊的。给你。她把冰棍往林都手里塞,我妈买的,说天热。
冰棍的凉意顺着指尖传到胳膊肘,林都咬了一口,绿豆沙在舌尖化开,甜得有点发腻。刚才看见小墨了,他跟小瓜在河边摸鱼。小美舔了舔冰棍纸,他说你要是敢去,就把你的作业本扔水里。
林都的手顿了顿,冰棍水滴在手腕上,凉得像针。
四、消失的水壶
入伏那天,太阳把柏油路晒得软软的,踩上去像陷进棉花里。林都背着书包去槐树底下,路过小卖部时买了瓶冰红茶,瓶盖拧了半天没打开,手心里全是汗。
我帮你。身后传来个声音。小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西红柿。他接过冰红茶,拇指在瓶盖上一拧,啪的一声开了。
谢……谢谢。林都接过瓶子,冰水流到手指缝里,凉得他打了个激灵。
小墨没说话,转身往河边走,网兜里的西红柿晃来晃去,像两个红灯笼。林都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裤脚磨破了个洞,露出脚踝上的一块淤青。
到了槐树下,小河已经在做题了。她的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一小块墨迹。今天热,我带了酸梅汤。她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玻璃瓶,里面的汤水里浮着几颗话梅,我妈煮的,放了冰糖。
林都喝了口酸梅汤,酸得他眯起眼睛,舌尖却留下点甜。他把冰红茶往小河面前推了推:你喝这个。
我不喝碳酸饮料。小河笑了笑,眼角弯成月牙,我爸说喝多了对骨头不好,他在工地上见过有人喝多了骨质疏松。
林都想起爸爸,爸爸总爱喝冰镇啤酒,每次吃饭都要灌下半瓶,说解乏。上个月视频时,爸爸的手腕上贴了块膏药,说是搬钢筋时扭了。
做了两道题,林都觉得口渴,想去拿放在石墩上的水壶——那是外婆给他准备的,里面泡着金银花,早上出门时灌满了凉白开。但石墩上空空的,只有几滴水渍,像刚哭过的泪痕。
我的水壶呢林都站起身,往四周看。
刚才小墨和小瓜来过。小河推了推眼镜,他们在那边的柳树下坐了会儿,走的时候,小瓜手里好像拎着个蓝水壶。
林都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水壶是妈妈去年给他买的,蓝色的壶身上印着奥特曼,是他最喜欢的图案。
我去找他们!小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手里还拿着个刚摘的香瓜,肯定是他们拿的!
三人往河边跑,远远看见小墨和小瓜坐在芦苇丛边,小瓜手里正摆弄着个蓝色的水壶。小墨!你把水壶还给林都!小美喊着冲过去,香瓜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小瓜吓得赶紧把水壶往身后藏,小墨却慢悠悠地站起来,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捡的,谁说是他的。
壶身上有奥特曼!林都往前迈了一步,声音有点抖,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哦小墨挑眉,你妈给你买的,你妈怎么不在你身边
林都的脸一下子白了,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纸。他想起昨晚妈妈打来的电话,说工地上忙,这个月的视频就不接了,你好好听话,过年给你买新衣服。
这水壶我要了。小墨突然抓起水壶,往河对岸扔去。水壶在空中划过一道蓝线,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的芦苇。
你干什么!林都想往河边冲,却被小瓜拉住了胳膊。
别碰他!小河突然挡在林都面前,眼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那水壶是他外婆每天早上五点去后山摘的金银花,晾了三个钟头才泡的水,你知道有多难吗
小墨的动作顿住了,眼睛盯着水面上漂浮的水壶,像被钉在了原地。小瓜拉了拉他的衣角:墨哥,咱走呗。
捞上来。小墨突然说,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石子。
啊小瓜愣了愣。
我让你把水壶捞上来!小墨的声音提高了些,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小瓜赶紧脱了鞋跳进河里,水不深,刚没过膝盖。他把水壶捞上来时,蓝色的壶身沾满了泥,奥特曼的脸糊成了一团。
给你。小墨接过水壶,往身上擦了擦,泥渍蹭在灰色T恤上,像幅难看的画。他把水壶往林都手里一塞,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明天……我赔你一瓶冰红茶。
林都捏着湿漉漉的水壶,壶口滴下的水打在脚背上,凉丝丝的。
五、露天电影与草帽
七月半那天,村里要在晒谷场放露天电影。外婆下午就开始煮花生,铁锅里飘出的香味顺着窗户缝钻进阁楼,林都趴在作业本上,算着算着就走神了——去年放的是《地道战》,他和小美挤在第一排,花生壳吐了一地。
阿都,把花生装袋里。外婆端着个竹篮进来,篮子里的花生还冒着热气,等会儿带去晒谷场,分给小美和小河吃。
林都抓了把花生,壳上的纹路硌得手心发痒。他想起早上小墨在石桥边等他,手里拎着瓶冰红茶,塞给他就跑,背影慌得像被狗追的兔子。
傍晚的晒谷场已经支起了白色的幕布,几个小孩在幕布后面跑来跑去,影子投在布上,像皮影戏里的小人。林都找了个石墩坐下,小美挨着他,手里拿着袋瓜子,嗑得咔嚓响。
小河呢林都往四周看。
她妈让她在家背单词,说下个月要考镇上的重点班。小美往他手里塞了把瓜子,小墨他们在那边呢,你看。
林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小墨和小瓜蹲在草垛旁边,手里拿着个烤红薯,正用树枝扒着皮。红薯的甜香飘过来,混着晒谷场的麦秸味,像外婆蒸的南瓜。
电影开始前,村支书站在幕布前讲话,说要感谢在外打工的乡亲们寄回的钱,修了村里的
六、雨里的草帽
村支书站在幕布前讲话,手里的铁皮喇叭滋滋响:……要感谢在外打工的乡亲们,寄回的钱不光修了晒谷场,还把村西头的小桥也加固了。往年汛期一过,桥板就松得能掉下去,今年你们看——他往西边指了指,昏黄的路灯下,新铺的桥板泛着浅灰的光,这都是大家的血汗钱堆起来的。
人群里有人应和:是啊,我家那口子在工地上搬砖,说一天能挣两百呢。另一个声音接话:两百我儿子在电子厂,天天加班才挣一百五。
林都的手顿了顿,花生壳在掌心捏碎了。他想起爸爸电话里的声音,总说不累,可妈妈偷偷跟他视频时,镜头扫过爸爸背上的膏药,一片叠着一片,像地图上的红标记。
放电影喽!有人喊了一声,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幕布上开始出现黑白的人影,是部老战争片,枪炮声砰砰地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小美看得入迷,瓜子壳吐在竹篮里,堆成座小山。林都却有点心不在焉,总觉得背后有人看他,回头时,只看见草垛旁的小墨正低头扒红薯皮,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点软。
看到一半,风突然变了向,吹得幕布哗啦啦响。有人抬头看天:怕要下雨了。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在麦秸上沙沙响。
快收东西!外婆在人群里喊,林都赶紧抱起装花生的竹篮,跟着往场边的屋檐下跑。雨点越来越密,砸在幕布上晕出一个个黑团,像被墨汁染了的棉絮。
阿都!你的草帽!外婆突然拽住他,往晒谷场中央指。林都才发现,刚才摘下来放在石墩上的草帽忘拿了——那是外婆用麦秸编的,边缘还绣着朵小菊花,是他昨天刚跟外婆要的。
雨里已经看不清石墩的位置,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林都咬咬牙,刚要往雨里冲,就看见个影子从草垛那边跑了出去,直奔场中央。是小墨,他没穿雨衣,灰色T恤很快被雨水浇透,贴在背上,显出单薄的脊梁骨。
他跑到石墩旁,弯腰捡起草帽,转身往回跑。雨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流,冲得那道月牙形的疤泛着白。跑到屋檐下时,他把草帽往林都怀里一塞,自己甩了甩头上的水,发梢的水珠溅在林都手背上,凉得像冰。
谢……谢谢。林都攥着草帽,麦秸被雨水泡得有点沉,边缘的小菊花沾了泥,却还是挺挺的。
小墨没说话,抹了把脸,转身往草垛那边走。小瓜举着块塑料布跑过来,往他头上一罩:墨哥,你都湿透了!两人的声音渐渐被雨声吞没,只看见两个小小的影子挤在塑料布下,像躲在叶片下的蜗牛。
雨停时,电影早就散了。外婆拉着林都往家走,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路面的水洼亮晶晶的。小墨那孩子,心不坏。外婆突然说,前阵子他娘去镇上抓药,还是他背着去的,走了两个钟头山路。
林都低头看手里的草帽,麦秸间还凝着水珠,凑近了闻,有股雨水混着麦香的味道。他想起刚才小墨湿透的背影,突然觉得那道月牙形的疤,也没那么吓人了。
快到家门口时,身后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小美举着个油纸包跑过来,红绸带湿哒哒地贴在辫子上:给你!小墨让我转交给你的。
油纸包里是块烤红薯,还温乎着,皮上印着几个浅浅的牙印。林都捏着红薯,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他说……小美挠了挠头,他说上次扔你水壶不对,这个赔给你。
那天夜里,林都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手里攥着那顶草帽。阁楼的风带着雨后的凉,吹得窗台上的玻璃罐轻轻响。他想起村支书的话,想起爸爸背上的膏药,想起小墨湿透的T恤,突然觉得,这个夏天的雨,好像把很多东西都洗得透亮了。
第二天早上,林都在灶房看见外婆正往竹篮里装煮鸡蛋,蓝布衫的袖口还沾着点草屑。给小墨和小瓜带的,外婆把竹篮递给他,昨天淋雨了,吃个蛋补补。
林都接过竹篮,鸡蛋的温度透过竹篾传过来,温温的。他往村口走时,看见小墨和小瓜正蹲在石桥上,对着河水发呆。阳光照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
喂。林都站在桥边喊了一声。
小墨回过头,额角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红。小瓜赶紧把手里的半截油条藏到身后,像做错事的孩子。
林都把竹篮往他们面前一递:我外婆给的。
小墨盯着竹篮里的鸡蛋,没说话。小瓜咽了口唾沫,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
谢了。小墨突然拿起一个鸡蛋,在石桥上磕了磕,蛋壳裂开道缝,露出白白的蛋白。他往林都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弹珠,透明的,里面嵌着朵小红花。这个还你,去年抢你的那个,找不着了。
林都捏着弹珠,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小红花在掌心里轻轻晃。他突然笑了,把弹珠往口袋里一塞:走,去槐树底下做题,小河说今天要讲鸡兔同笼。
小墨愣了愣,也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小美的有点像。鸡兔同笼他踹了小瓜一脚,快点,别耽误了。
三个身影往老槐树那边走,竹篮里的鸡蛋在晨光里滚来滚去,像几颗圆滚滚的太阳。林都走在中间,左边是踢着石子的小墨,右边是哼着歌的小瓜,风里飘着槐花香,混着远处稻田的青草味,甜得像外婆煮的绿豆汤。
七、夏末的告别
八月的风里开始带了点凉,老槐树的叶子边缘悄悄泛黄,像被秋阳吻过的痕迹。林都蹲在树下数蚂蚁时,小墨正和小瓜用树枝在地上画篮球场,线条歪歪扭扭,却比上次石墩上的小人像样多了。
明天镇上有集市,去不去小墨用树枝敲了敲地面,我妈给了五块钱,能买两串糖葫芦。
我得先跟小河对完最后一套模拟题。林都捡起片槐树叶,叶脉像外婆纳鞋底的纹路,她要去考重点班,说多练一道题就多一分把握。
小瓜在旁边插嘴:小河肯定能考上,她上次数学考了九十八呢!
正说着,小美挎着个竹篮跑过来,辫子上的红绸带换成了黄的,是新摘的玉米须编的。林都,你看我给你带啥了她掀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是几个圆滚滚的柿子,青里透黄,我家树上结的,放软了吃,甜得能粘住牙。
林都拿起一个柿子,果皮上还沾着绒毛,像刚出生的小猫。他想起刚来时,对着白粥里的腌萝卜皱眉,现在却觉得外婆炒的南瓜藤比城里的炸鸡还香;想起第一次见小墨时攥紧口袋的慌张,如今却能看着他额角的疤笑出声。
日子好像被谁悄悄调慢了速度,慢得能数清槐树叶飘落的次数,慢得能记住每个人说话的语调。
收玉米那天,全村的人都去了田里。林都跟着外婆往玉米地走,远远看见小墨和小瓜扛着玉米秆往拖拉机上送,两人的脊梁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幅深色的画。小河也来了,戴着顶草帽,蹲在田埂上给大家递水,玻璃瓶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阿都,来帮外婆掰这个。外婆指着个饱满的玉米,叶子翠绿得发亮。林都伸手去掰,玉米须蹭过手心,有点痒。他刚把玉米放进竹篮,就听见小墨喊:林都,这边有个超大的!
跑到跟前才发现,那玉米确实大,像个圆鼓鼓的炮弹。小墨踮着脚够了半天,林都跳起来一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两人追着玉米跑,笑声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扑棱棱地掠过金灿灿的玉米地。
傍晚坐在打谷场上歇脚,外婆给大家分煮玉米。林都咬了一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小墨递过来张纸巾,是皱巴巴的,带着点汗味。你爸妈打电话了,外婆突然开口,手里的玉米棒转了个圈,说后天来接你。
林都的牙顿了顿,玉米渣粘在嘴角,忘了擦。
离别的前一天,林都把自己的错题本送给了小瓜:这里面有小河画的线段图,你看不懂的可以问她。他又把妈妈新买的钢笔递给小墨:你上次说想练字,这个好用。
小墨的耳朵有点红,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是用弹珠串成的手链,透明的珠子里嵌着小红花,晃一晃,像落满了星星。我跟小瓜串了一晚上。他挠了挠头,小瓜的手笨,穿坏了三颗。
小美来了,眼睛红红的,递给他个布包:这是我妈给你烙的饼,路上吃。还有……这个。她塞过来个小布偶,是用碎布头缝的小兔子,眼睛是用黑豆缝的,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小河最后来的,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重点,你开学用得上。她顿了顿,推了推眼镜,我考上重点班了,以后……可以写信给你吗
可以!林都赶紧点头,我把地址写给你。
那天晚上,林都躺在阁楼的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行李箱放在墙角,已经收拾好了,里面装着外婆给的炒花生,小墨的弹珠手链,小美的兔子布偶,还有小河的笔记本。窗台上的玻璃罐还在,金银花的香气混着月光飘进来,温柔得像谁在轻轻哼歌。
第二天早上,爸爸的车停在了村口。林都背着书包往外走,外婆站在门槛上,蓝布衫的袖子卷着,像他刚来时那样。路上小心,到了给外婆打电话。她的声音有点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
小美、小墨、小瓜、小河都来了,站在槐树下,像排整齐的小树苗。车子发动时,林都摇下车窗,看见他们在挥手,红绸带、弹珠手链、小兔子布偶在风里一起晃动。
车子开出很远,林都回头,看见外婆还站在门口,槐树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了个模糊的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链,弹珠硌着手心,暖暖的。
行李箱里,外婆给的饼还热着,混着槐花香和玉米甜,像整个夏天的味道,都被小心地收了起来。林都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突然想起小墨说的话:冬天的时候,我们去后山滑雪,我知道有个地方坡特别陡。
他笑了笑,对着窗外轻声说:冬天见。
风穿过车窗,带着夏末的暖,像在说:一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