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上,我作为新生代表刚打开话筒。
全校突然听见荒腔走板的儿歌:宝宝巴士要开车啦~
后排的校霸林曜猛地站起来,手机屏幕还亮着歌词界面。
他踹开礼堂门落荒而逃,留我在台上憋笑憋到发抖。
后来他把我堵在器材室:敢说出去就死定了。
我指着他的海绵宝宝耳机套:学长,你耳机漏音了。
他红着耳朵抢回去:……这是猛男必备。
直到科技节那天,我们共用耳机调试设备。
电流窜过的瞬间,他哼的歌直接串进校园广播站。
两只老虎跑得快...没有耳朵真可爱...
全校再次陷入死寂。
这次他没跑,反而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
咳,歌词错了...是‘鹿悠同学要不要恋爱’。
礼堂穹顶高得吓人,无数张年轻面孔汇聚成一片低语的海洋,潮水般涌动的视线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灰尘气息,混合着几千人呼吸的温度,沉甸甸地压下来。我攥紧手里那张薄薄的发言稿,指尖冰凉,掌心却腻着一层汗。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发颤。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干涩,我抬步走向主席台中央那支孤零零的立式麦克风。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扩散出去,带着一点初来乍到的紧绷,努力想显得平稳。稿纸上的字迹在明亮的顶灯下有些晃眼,我下意识地伸出微微发颤的左手,想去调整一下麦克风底座的位置,让它离我更近一点,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能给我多一丝安全感。
指尖还没碰到冰冷的金属底座——
呜——嘟——叭叭叭叭——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诡异,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喜感的电子音效,猛地撕裂了礼堂里刚刚酝酿起的肃穆气氛。那声音尖锐又欢脱,活像一辆破铜烂铁拼凑成的玩具车在疯狂鸣笛。
紧接着,一个明显是憋着嗓子、压得极低的男声,用一种跑调跑到爪哇国、却又无比投入的腔调,紧跟着那串电子喇叭声哼唱起来:
宝~宝~巴~士~要~开~车~啦——
尾音还刻意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自我陶醉的波浪线。
噗!
死寂。绝对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几千双眼睛里的茫然和震惊,像实质的冰锥扎在我背上。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器。谁谁在放这种鬼东西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是从我面前的麦克风里传出来的!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扭过头,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扫向声音来源最可疑的后排区域。
就在礼堂最后方,靠近紧急出口的那片阴影里,一个高个子男生像根被点燃引信的炮仗,腾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旁边的椅子哐当作响。
是林曜。计算机系大二那个出了名的林曜。就算隔着半个礼堂的距离,我也能清晰看到他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惨白的惊骇。他那张轮廓分明、平时总带着点不耐烦和冷厉的俊脸,此刻完全扭曲了,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的巨大恐慌。他手里死死捏着一个发光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上面赫然滚动着……《宝宝巴士》的歌词!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秒。
下一秒,林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下巴砸地的举动。他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转过身,朝着紧闭的礼堂大门冲刺!完全没有半点犹豫,右脚抬起,带着一股子要把门板踹进异次元的狠劲儿,哐当一声巨响,硬生生把厚重的双开门踹开了一条缝,然后整个人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以一种近乎连滚带爬的狼狈姿态,从那道缝隙里挤了出去,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里。
哐啷!门板在他身后弹回来,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礼堂里回荡,像是为这场荒诞剧敲下的最后一个休止符。
几千道目光,带着巨大的问号和难以抑制的笑意,重新聚焦回主席台,聚焦在唯一剩下的演员——我身上。
……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是惊吓,是荒谬,是替林曜感到的铺天盖地的社死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像气泡水一样不断往上冒、完全无法遏制的、想笑的冲动!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开始抽搐,像被无形的线往上提拉。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用尽全身力气憋着,憋得整个胸腔都在闷闷地震动,肩膀抑制不住地小幅度抖动起来。
完了完了。我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扭曲——大概是想哭又想笑,最终定格在一个极其诡异的模样上。脸颊肌肉酸得要命,太阳穴突突直跳。视线努力聚焦在发言稿上,可那一个个方块字全都在眼前模糊、跳跃、打转。
咳……咳咳……
我艰难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自己那点被吓飞的魂儿,也试图盖过喉咙里那股呼之欲出的笑意,那个……刚才……嗯……是个……小小的技术故障……我们……呃……继续……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毫无说服力。台下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迅速激起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闷笑声浪。
那天的开学典礼,就在一种极其诡异、尴尬又充满喜感的气氛中,艰难地完成了它的使命。
开学典礼的宝宝巴士余波,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在校园里荡漾了好几天,才渐渐平息。林曜那张煞白的脸和落荒而逃的背影,成了新生群里经久不衰的表情包素材。而我,作为那场著名事故的亲历者和受害者,也莫名其妙地收获了不少同情(以及八卦)的目光。
生活步入正轨。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四点一线。我以为和林曜的交集,大概仅限于校园论坛的段子和偶尔远远瞥见的高冷背影。直到那天下午,最后一节实验课结束,我为了赶着去图书馆占座,抄近路穿过光线昏暗的体育器材室走廊。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灰尘和旧皮革混合的沉闷气味。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点夕阳的残光,将堆叠的垫子和废弃的跳马架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我脚步匆匆,只想快点穿过这片令人不太舒服的区域。
站住。
一个低沉、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侧面一堆码放整齐的体操垫后面响起。
心脏猛地一跳,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我僵硬地转过头。
林曜从垫子形成的阴影夹角里走了出来。夕阳的余晖恰好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另一半脸则陷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个子很高,此刻微微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审视。
器材室本就空旷安静,此刻更是落针可闻。我甚至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开学典礼那天麦克风里荒腔走板的宝宝巴士旋律,不合时宜地又在脑子里自动播放起来。
他一步步走近,步子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最后,他在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身上带着一点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运动后特有的、淡淡的汗水气息,奇异地冲淡了器材室的陈腐味道,却让这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
开学典礼那天,他开口,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秋后算账的危险气息,你听见什么了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像是凝固的果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阻力。林曜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紧紧攫住我,里面翻滚着警告、威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
大脑飞速运转。承认那等于把自己往他此刻明显燃烧着社死怒火的枪口上送。否认他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开学典礼那惊天动地的宝宝巴士前奏和歌词,全校几千双耳朵都听见了,我作为台上离声源最近的人,说没听见简直是侮辱彼此的智商。
电光火石间,我做出了一个后来想想都觉得自己勇气可嘉(或者说作死)的决定。视线飞快地、刻意地扫过他插在运动裤口袋边缘、露出一小截的黑色蓝牙耳机,然后精准地落在他耳朵上——那里空空如也。
学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辜,甚至还带上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困惑,目光坦然地迎上他那双压迫感十足的眼睛,那天麦克风串音,是挺吵的。不过……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微微歪了歪头,视线再次落回他口袋边缘露出的那一点点醒目的明黄色海绵块上,语速放慢,带着一丝恍然大悟般的好意提醒:
你是不是……耳机漏音了
空气彻底凝固了。
林曜脸上那种兴师问罪的冷厉表情瞬间僵住,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劣质电影画面。紧接着,一层薄薄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线条利落的脖颈一路向上蔓延,迅速占领了耳廓,然后爬上他小麦色的脸颊。
刚才那种迫人的、冰封千里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抬手,一把捂住自己运动裤口袋边缘露出的那抹明黄色,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罪证。
胡说什么!他猛地拔高声音反驳,音调却有点不稳,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虚张声势,这……这是猛男必备!
猛男必备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配上他那张此刻微微涨红、眼神闪烁的俊脸,效果简直惊悚又滑稽。我强忍着才没当场笑出声,但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显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林曜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狼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大型猫科动物,又羞又恼。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色厉内荏的你给我等着瞧。然后,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了器材室昏暗的走廊,背影写满了落荒而逃。
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器材室特有的橡胶皮革气味重新弥漫开来。刚才强压的笑意终于再也忍不住,低低地从喉咙里溢了出来。我抬手捂住嘴,肩膀微微耸动。
噗……海绵宝宝……猛男必备……
这反差萌,也太离谱了吧
日子在公式、代码和图书馆的油墨味中滑过。开学典礼的宝宝巴士和器材室的海绵宝宝事件,成了深埋心底、偶尔想起会心一笑的小插曲。我和林曜,依旧是两条平行线,偶尔在偌大的校园里擦肩,他要么目不斜视地大步流星,要么远远瞥见我,立刻绷紧下颌线,眼神飘向别处,脚下生风地绕道走,仿佛我是什么会行走的社死病毒。
直到一年一度的校园科技节海报贴满公告栏。作为计算机系的新生,我被抓了壮丁,负责给系里一个展示智能家居模型的团队打下手。任务是调试一个通过蓝牙耳机接收指令、控制模型灯光的小程序。直到布展当天下午,我才在嘈杂的体育馆展厅角落,见到了我们团队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技术顾问。
林曜。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连帽卫衣,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皱着眉,蹲在那个半成品的智能家居模型前,手指飞快地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敲击,屏幕上滚过一行行让人眼晕的代码。夕阳透过体育馆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给他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竟意外地冲淡了平日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感。
他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怎么又是你的警惕和麻烦来了的不耐烦。
代码有bug,接收指令延迟太高。他言简意赅,语气硬邦邦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一副别烦我干活的架势。
我默默放下手里抱着的工具包和备用零件,凑过去看他调试。问题确实棘手,指令发送后,模型上的小灯总得迟钝个一两秒才亮起。林曜尝试了几次,效果都不理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开幕式预演眼看就要开始,负责讲解的同学急得在旁边直搓手。
试试调低波特率或者换个信道我小声提议,指了指屏幕上一个参数设置项。之前看过一些蓝牙协议的资料,隐约记得干扰会导致延迟。
林曜的手指在触摸板上顿住,侧过头,带着一丝审视和意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他没说话,但手指迅速移动,修改了我指出的参数。再次测试。
小灯的响应速度肉眼可见地提升了一点点,但还不够完美。
啧。他有些不耐地咂了下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体育馆里人声鼎沸,调试用的笔记本电脑风扇嗡嗡作响,各种电子设备的信号交织在一起,环境嘈杂得让人心烦意乱。
耳机给我一个。他忽然朝我伸出手,头也没抬,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
我一愣,赶紧从包里翻出那个备用的小巧白色蓝牙耳机递过去。他动作麻利地接过,塞进自己的右耳,然后……把他自己那个带着醒目海绵宝宝硅胶套的黑色耳机,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的左耳。
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微凉的塑料外壳蹭过我的耳廓,带着他指尖残留的一点温度。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听着点,报延迟。他的声音透过两个耳机同时传来,低沉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完全无视了我瞬间僵硬的身体和飙升的心跳。
哦…哦,好。我下意识地应着,耳朵里嗡嗡作响,不知道是因为耳机塞得太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海绵宝宝那咧着大嘴的傻笑图案,此刻正无比清晰地抵在我的耳垂边,存在感强得惊人。
他再次发送指令。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模型上的指示灯。
亮!这次很快!我赶紧汇报。
再试。
亮!
延迟多少
感觉……不到半秒我努力估算着。
不够。他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更快,像是在跟无形的敌人搏斗,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体育馆的喧嚣似乎被他隔绝在外,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和他通过耳机传来的、微带急促的呼吸声。
我们靠得很近,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挤在小小的模型展台后面。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一点极淡的汗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左耳里海绵宝宝的存在感依旧强烈,右耳是他调试时偶尔发出的低沉指令。这感觉……太奇怪了。
最后再试一次。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手指重重敲下回车键。
就在指令发出的同一刹那——
滋啦——!
一阵极其刺耳、仿佛指甲刮过黑板的电流尖啸,毫无预兆地、凶猛地炸响在我们两人的耳机里!
啊!我惊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耳朵,感觉耳膜都要被刺穿了。
这恐怖的噪音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
紧接着,一个极其熟悉的、带着点烦躁、又因为电流干扰而有些变调走音的男声哼唱,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体育馆里所有的喧闹,无比清晰地、360度无死角地响彻了整个校园广播系统!
两~只~老~虎~跑~得~快~
一~只~没~有~耳~朵~
一~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荒腔走板,五音不全,还带着林曜标志性的、自我沉浸式的拖长尾音。
时间,再一次被按下了暂停键。
上一秒还人声鼎沸、如同沸腾锅炉般的体育馆,下一秒,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几千张面孔上的笑容、交谈、动作,全都凝固了。所有的目光,带着一种历史重演的、巨大无比的荒谬感和难以置信,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精准无比地聚焦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可怜的展台角落。
聚焦到那个僵在原地、石化般半蹲着的林曜身上。
他敲击键盘的手指还停留在半空,整个人像一尊瞬间风化的雕塑。那张俊朗的脸庞,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整个世界崩塌的影像。他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滔天的惊骇和……铺天盖地的社死绝望。
历史,以如此残酷又滑稽的方式,重演了。甚至比开学典礼那次更加公开,更加响亮,更加……深入人心。
我捂着还在嗡嗡作响的耳朵,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僵硬的背影,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同情(以及一丝丝果然如此的诡异了然)涌上心头。完了。这次,他大概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寂在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空气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几千双眼睛无声地审判着展台角落那个石化的人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足以逼疯任何人的绝对寂静中,林曜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关节。然后,他扶着展台的边缘,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慢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显得异常单薄。
他没有像开学典礼那次一样,像受惊的兔子般夺路而逃。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我,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肩膀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死寂在持续发酵。我甚至能听到旁边同学紧张的吞咽声。
几秒钟后,林曜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掉一地的动作。他抬起手,有些僵硬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白色卫衣的领口。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我——更准确地说,是面向我面前展台上那个小小的、连接着校园广播系统的话筒。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完全地聚焦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刚才的惊骇、羞耻、绝望似乎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孤注一掷的奇异光芒所取代。那光芒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
在几千道目光无声的凌迟下,在足以让人当场社会性死亡的巨大压力下,林曜对着那个小小的麦克风,轻轻地、试探性地——
咳。
一声刻意的清嗓,透过广播系统清晰地传遍了体育馆的每一个角落,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要说什么道歉解释还是……
林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微微倾身,凑近话筒,眼睛依旧牢牢地锁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又异常清晰的情绪——有残余的窘迫,有豁出去的决绝,还有一种……近乎滚烫的专注。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低沉,清晰,带着一点奇异的沙哑,却异常坚定地穿透了寂静:
歌词错了。
体育馆里几千个灵魂仿佛同时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林曜那四个字,像四颗小石子投入绝对的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是无声的海啸。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尖,扎在他挺直的脊背上,也扎在我瞬间滚烫的脸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刚刚那句话在嗡嗡作响。
他……他到底要干什么!
下一秒,答案如同惊雷般炸响。
林曜的目光依旧像焊死的铆钉,牢牢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有窘迫燃烧后的余烬,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更有一种让我心尖发颤、几乎不敢深究的滚烫专注。他微微启唇,那熟悉的、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习惯性拖长的尾音,清晰地、毫无保留地,顺着麦克风的电流,灌满了整个空间:
是‘鹿悠同学’……
他故意停顿了半拍,体育馆里几千道屏住的呼吸声汇成一种低沉的背景音。
……要不要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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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鹿悠他在叫我用这种方式!在全校几千人的注视下!
整个体育馆彻底炸开了锅。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海啸般的惊呼、抽气、尖叫和瞬间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笑声浪!
卧槽!!!
我听到了什么
林曜表白当众
对象是……开学典礼那个新生代表!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魔幻剧情发展!
歌词错了神他妈歌词错了!这改词鬼才啊!
救命!我脚趾头已经在替他们抠出三室一厅了!
喧嚣声浪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将我们站立的小小展台彻底吞没。无数手机镜头如同发现猎物的闪光灯群,齐刷刷地对准了我们。林曜站在那里,成了这场巨大风暴的中心。他脸上那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似乎正在被四周汹涌的声浪和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快速消解,一层更深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红晕,迅速从脖子根蔓延到他的脸颊、耳尖,甚至眼尾。
他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件多么惊天动地、足以载入校史(社死版)的大事。刚才还灼灼逼人的眼神开始闪烁,带着一丝无措和巨大的懊恼,飞快地瞟了一眼台下沸腾的人群,又触电般缩了回来,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点求助的意味,又像是想确认我的反应。
我的反应我的大脑已经完全宕机,一片空白。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看着他眼神里那点强撑的镇定正在土崩瓦解,看着他卫衣领口下微微滚动的喉结。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被这巨大的尴尬和羞耻彻底击垮。刚才那股豁出去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窘迫。他猛地低下头,几乎不敢再看任何人,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紧了卫衣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在所有人更加响亮的哄笑和口哨声中,他像只被烫到的兔子,猛地转过身,甚至顾不上去拔掉还连接着广播系统的调试线,以一种比开学典礼那次更加狼狈、更加慌不择路的姿态,再次发挥了他惊人的逃生天赋,埋头冲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体育馆最近的侧门狂奔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门外的阳光里。
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和一个在原地彻底石化、脸颊滚烫的我,独自承受着几千道目光的洗礼和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笑声浪。
轰——!
体育馆的喧嚣如同海啸退潮,留下满地狼藉的兴奋余波和嗡嗡作响的议论。我像个被钉在展台上的活体标本,承受着四面八方或好奇、或促狭、或善意的目光洗礼。脸颊烫得几乎要融化,耳朵里还残留着林曜那句石破天惊的要不要恋爱的嗡鸣,以及他最后落荒而逃时带起的风声。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破膛而出。混乱、震惊、羞耻、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奇异悸动,像打翻的颜料盘,搅得我头晕目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众人瞩目下收拾好工具包,又是怎么梦游般地走出体育馆的。夕阳的余晖带着点不真实的暖意,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头那团乱麻。
刚走出体育馆侧门没几步,手机就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室友方晓晓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连串感叹号。我深吸一口气,刚想找个僻静角落接电话——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旁边巨大的梧桐树阴影里闪了出来,精准地拦在了我的面前。
是林曜。
他显然在外面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但效果似乎不佳。那张俊朗的脸上,红晕还没完全褪去,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绯色。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一会儿盯着旁边的树干,一会儿又飞快地扫过我的鞋尖,最后像是被烫到一样移开。他抿着唇,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刚才在体育馆里那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笨拙的、近乎手足无措的僵硬。
那个……他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清了清嗓子才继续,器材……器材接收器。他伸出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摊开掌心。
躺在他宽大掌心里的,正是开学典礼和科技节两度引发事故的罪魁祸首——那个小小的、白色的蓝牙接收器。
它看起来焕然一新,原本边缘几处细微的磕碰痕迹似乎都被小心地打磨过,金属接口闪着洁净的光泽。最显眼的是,接收器小巧的机身上,被人用极细的、银色的笔,精心勾勒出一个简单却生动的轮廓——一只竖着耳朵、圆滚滚的小老虎侧影。线条流畅,透着点笨拙的可爱。
我……林曜的视线依旧黏在旁边的树干上,仿佛那里有世界上最吸引人的东西,声音低得几乎要飘散在风里,重新写了个底层的驱动,优化了信号过滤算法……应该……应该不会再串频了。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终于把目光艰难地挪回到我脸上,虽然只是一触即离。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他微微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绷:
这次……真的修好了。
晚风拂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掌心那个画着小老虎的接收器,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我抬头,撞进他躲闪又执拗的目光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同样脸颊发烫的我。
那句响彻体育馆的要不要恋爱,此刻不再是电流串频的噪音,而是带着滚烫的温度,一遍遍在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