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我高中毕业那天,我那当了厂长儿媳的嫂子王春梅,堵住我,逼我把厂里分配的工作名额让给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弟弟。
她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晚照,你一个吃绝户的孤女,配不上铁饭碗。嫁给我弟,给他生个儿子,那才是你的福气。
她以为拿捏住了我的命脉,却不知道,我早就为自己挣下了一个通天前程。
当那封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大院时,她脸上的表情,比吞了苍蝇还精彩。
01
林晚照,你出来一下。
嫂子王春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劲儿,穿透了老旧筒子楼的薄墙。我妈刚咽气没两天,我爸的抚恤金还没捂热,她就找上门了。
我放下手里的窝窝头,推开门。王春梅倚在门框上,一身的确良碎花衬衫,衬得她像是这个灰扑扑大院里唯一开了屏的孔雀。她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带着挑剔和算计,工作分配的通知下来了,纺织厂的。你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不好。我已经跟厂里打好招呼了,让你弟弟王强顶你的名额。
她不是在跟我商量,是直接通知我结果。
我那堂哥,也就是她男人林建军,就缩在她身后,连头都不敢抬。
王春梅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怕了,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塞过来,这钱你拿着,别说我这个当嫂子的亏待你。我弟那个人你也知道,老实本分,就是腿脚不太利索。你嫁过去,生个大胖小子,这辈子就算有靠了。
我看着那张皱巴巴的钱,胃里一阵翻涌。
王强哪里是腿脚不利索,他是去年跟人打架,被人打瘸了腿。一个瘸腿的街溜子,现在要配我这个高中毕业生,还要抢走我爹用命换来的工作名額。
怎么不乐意王春梅的脸沉了下来,林晚照,你搞搞清楚,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你这条命都是我林家的。现在让你嫁人报恩,你还敢摆脸色
她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上。
我爹是烈士,我是烈属,可在这家里,我活得像个累赘。叔叔婶婶懦弱,全家都指望着王春梅娘家厂长公公的势。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抬起头,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好。
王春梅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连我那窝囊堂哥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不过,我话锋一转,迎着她探究的目光,平静地说,我要风光大嫁。订婚宴,你家得在红星饭店办,要把你爸厂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王春梅八抬大轿请进门的弟媳妇。
02
王春梅的眼睛眯了起来,她没想到我会提这种要求。
在八十年代初,红星饭店是整个市里最气派的地方,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在里面吃一顿好的。
她想用一个瘸子换我的铁饭碗,还要我感恩戴德。我偏要让她大出血,让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配吗王春梅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配不配,嫂子你说了算。我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你要是觉得这门亲事丢人,那就算了。纺织厂的工作,我自己去。我爹是烈士,纺织厂的书记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叫我一声小林同志。我就不信,你王春梅的手,能一手遮天。
我故意挺直了腰杆,把我爹的名头搬了出来。
王春梅的脸色变了又变。
她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如果我闹到厂里去,她爹脸上也无光。为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工作名额,节外生枝不划算。
行,我答应你!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就是一顿饭吗我王家办得起!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孤女,能有多大的脸面!
她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用最后的尊严换一顿饭的风光。
她不知道,这张她亲手撒下的网,最后会把她自己牢牢困住。
从那天起,王春梅开始忙前忙后地张罗订婚宴。她把消息传得整个大院人尽皆知,说她如何心善,不忍看我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才把这么好的亲事介绍给我。
她那个瘸腿弟弟王强,也开始三天两头地往我们家跑。每次来,都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儿,一双眼睛总在我身上不怀好意地打转。
他以为我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有一次,他趁着我婶婶不在,堵在厨房门口,想对我动手动脚。
晚照妹子,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害什么臊啊。他笑着,一口黄牙几乎要贴到我脸上。
我侧身躲过,手里舀汤的勺子一不小心脱了手,滚烫的菜汤不偏不倚,全泼在了他的裤子上。
哎哟!王强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捂着大腿直蹦跶。
我急忙道歉:哎呀,王强哥,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你快回去换条裤子吧,这要是烫坏了,嫂子还不得心疼死。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院子里纳凉的几个婶子听见。
王强又痛又臊,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冷意。
我有一个习惯,每次做重大决定前,都会用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两下。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落指无悔。
今晚,我也要落子无悔。
0-3
订婚宴那天,红星饭店门口挂上了红双喜,热闹非凡。
王春梅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连衣裙,满面春风地招待着来客。她爹,也就是纺织厂的副厂长王建国,也红光满面地坐在主桌,享受着众人的恭维。
王厂长,恭喜恭喜啊!
春梅真是好样的,给你弟弟找了这么一个水灵的媳妇。
王春梅听着这些奉承,下巴抬得更高了,她得意地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一辈子都够不着的天。
我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像一个格格不入的看客。
王强今天特意拾掇了一番,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瘸着腿,挨桌敬酒,逢人就说我是他未婚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春梅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高声说道:今天,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各位领导同事,来参加我弟弟王强和林晚照的订婚宴!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王春梅拉着王强,走到我面前,把一杯酒递给我,晚照,快,给你未来的公公和哥哥嫂子敬杯酒,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
王强咧着嘴,朝我伸出手,想来拉我。
我没有动,也没有去接那杯酒。
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我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宴会厅的正中央。
我没有看王春梅,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主桌的王副厂长,声音清脆而响亮:
王厂长,今天这杯酒,我不能喝。
全场哗然。
王春梅的脸瞬间就绿了,林晚照,你发什么疯!
我没理她,继续说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要纺织厂的工作名额,更没打算嫁给王强。
这一下,不只是王春梅,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王强冲上来想抓我,被我灵巧地躲开。
你不嫁我你耍我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耍你我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所有嘈杂,王春梅,你敢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实话吗是你,为了给你这个瘸腿的赌鬼弟弟抢工作,威逼利诱,让我放弃我爹用命换来的烈士抚恤名额!今天这个订婚宴,不过是你用来堵我嘴的幌子!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炸响。
王春梅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04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王春梅尖叫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我们家好心好意给你介绍亲事,你不知感恩,还敢在这里攀咬好人!
她爹王副厂长的脸色也变得铁青,他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不像话!简直是胡闹!
他厂里那么多下属都在,今天这个脸要是丢了,他以后还怎么在厂里立威。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我毫不畏惧地迎上王春梅要吃人的目光,你说我读书读傻了没错,我的确一直在读书。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地落在我眼里。有震惊,有怀疑,有幸灾乐祸。
然后,我投下了一颗更重的炸弹。
因为,我参加了今年的全国高等学校招生考试。
什么高考
疯了吧她一个孤女,还想考大学
就她别是考了个鸭蛋,在这里说胡话吧!
议论声四起。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没几年,大学生比大熊猫还稀罕。在他们眼里,我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女,能读完高中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考大学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春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嘴夸张地笑起来:考大学林晚照,你睡醒了没有就凭你你以为大学是那么好考的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笃定我是在撒谎,是在为自己悔婚找一个可笑的借口。
就在这时,饭店门口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请问,林晚照同志是在这里吗
一个穿着邮政制服的年轻邮递员,手里拿着一封红色的信件,站在门口张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跳动起来。
我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邮递员看到我,核对了一下名字,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恭喜你啊,林晚照同志!这是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首都,华清大学的!
他把那封烫着金字的红色信封递到我手里,声音洪亮,确保整个饭店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华清大学!
这四个字像一道天雷,劈在了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整个宴会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王春梅的笑声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那封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拿着那封比任何巴掌都响亮的录取通知书,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她面前。
嫂子,我举起信封,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得云淡风轻,现在,你还觉得,我配不上你那个瘸腿的弟弟吗
05
王春梅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紫,最后变成一种死灰色。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爹王副厂长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不是看我,而是震惊地看着他那个丢人现眼的女儿。他怎么也想不到,一桩他眼里的善举,竟然是一场如此卑劣的算计和逼迫。更想不到,这个被他女儿算计的孤女,竟然是一飞冲天的金凤凰。
他厂里最有前途的技术员的儿子,考了三年,也才考上个省城的普通师专。
华清大学!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爸,我……王春梅慌了,想去拉她爹的袖子。
王副厂长一把甩开她,他纵横厂区半辈子,最懂审时度势。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晚……晚照啊,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们都不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你要考大学,你早说啊!早说,叔叔怎么会让你受这种委屈!
他亲手把王春梅推了出来,推到我面前。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他指着王春梅的鼻子,气得手都在抖,还不快给晚照道歉!我们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猪油蒙了心的玩意儿!
今天来的都是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他这个副厂长的脸往哪儿搁一个以权谋私、打压烈士遗孤的罪名,足够他喝一壶的。
王春梅被她爹吼得一哆嗦,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让她给我道歉,比杀了她还难受。
对……对不起。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掏了掏耳朵,看着她。
我说对不起!王春-梅猛地抬起头,冲我吼道,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还有半点厂花的样子。
哦,听见了。我点点头,然后转向王副厂长,把那封录取通知书递了过去,王厂长,现在您相信我不是在胡闹了吧这门亲事,我退了。至于我那个纺织厂的工作名额,既然王强那么想要,就送给他好了。毕竟,考上大学,国家是管分配的。我,看不上。
我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家父女的心上。
一个他们视若珍宝的铁饭碗,在我这里,不过是随手可以丢弃的垃圾。
这种蔑视,比任何直接的打骂都让他们难堪。
王副厂长接过通知书,手都在抖。那烫金的华清大学四个字,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他知道,今天这哑巴亏,是吃定了。
0A
订婚宴不欢而散,成了一场天大的闹剧。
王家丢尽了脸面。王春梅逼迫烈士遗孤,抢夺工作名额,还想把人嫁给自己瘸腿弟弟的美名,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纺织厂家属院。
以前那些奉承她、羡慕她的人,现在看她的眼神都带着鄙夷和嘲笑。
王副厂长气得回家就把王春梅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王强打了一顿,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我那个窝囊堂哥林建军,也第一次对王春梅发了火。他不在乎我受了多少委屈,他在乎的是自己丢了多大的脸。他在单位里,几乎被同事的唾沫星子淹死。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们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王春梅尖叫着反驳:我丢脸要不是你没本事,我用得着去巴结我爹吗林建军,你就是个废物!
夫妻俩的争吵,成了大院里新的谈资。
我则彻底清静了。
我搬出了叔叔婶婶家,住进了街道办给我安排的一个单人小屋。那是我爹的烈士身份应得的待遇,只是过去被叔叔婶婶瞒着,被王春梅霸占着。
现在,我把它拿了回来。
婶婶和叔叔来找过我一次,站在我小屋门口,局促不安。
晚照……我们……婶婶的眼圈是红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婶儿,都过去了。我给他们倒了两杯水,你们回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没有恨他们,只有一点失望。他们是时代的缩影,懦弱,善良,又带着小市民的精明和无奈。在大树底下,他们只能选择依附。
只是,我不想再做那棵任人攀附的藤。
我开始为去北京上学做准备。白天,我去市图书馆看书,晚上回来整理笔记。生活平静而充实。
期间,我遇到了一个人。
顾远。
他住在我家楼下,比我大两届,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就在我考上的那所大学读物理系。他是个很安静的人,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抱着一本书。
以前在大院里,我们只是点头之交。
那天,我在图书馆门口碰到他,他刚从北京放暑假回来。
恭喜你。他主动跟我说话,声音干净得像山间的清泉。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基础物理学》。
谢谢。我有些意外。
你的事,我听说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等的欣赏,你很了不起。
他是我拿到通知书后,第一个对我说你了不起而不是你真有福气的人。
我们很自然地聊了起来。从书籍聊到未来的专业,再聊到北京。
他告诉我,北京的冬天很冷,风很大,但图书馆很暖和,里面的书一辈子都看不完。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让我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我发现,他有个小习惯,每次说话前,都会下意识地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即使眼镜并没有滑下来。
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有些书呆子气,却也格外真诚。
07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新的麻烦就找上门了。
王春梅大概是觉得脸丢得还不够,开始在外面散播我的谣言。
什么考上大学,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一个女孩子家,成天不着家,在外面跟野男人鬼混,名声早就坏了!
听说她跟市里一个领导的儿子不清不楚,那大学名额,指不定怎么来的呢!
流言蜚语这种东西,最是伤人于无形。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比命还重要。
大院里的一些长舌妇,看我的眼神又变了。从之前的羡慕,变成了探究和怀疑。
我没有去争辩。跟一群嚼舌根的人解释,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我只需要做好我自己的事。
机会很快就来了。
市教育局为了宣传今年的高考成果,要表彰市里的文理科状元,并且在报纸上刊登优秀考生的学习经验。
很不巧,我就是今年的市理科状awesome。
表彰大会那天,市里的大领导都出席了。我作为考生代表上台发言。
我穿着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聚光灯下,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其中就有被单位组织来学习的王副厂长。他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我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口号,我只讲了我的故事。
我讲了我的父亲,一个为了保卫国家牺牲的军人。我讲了他如何教我读书识字,告诉我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力量。我讲了我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下,点着煤油灯,做完了一摞又一摞的习题。
我没有提王春梅一个字,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那些造谣者的脸上。
……我的父亲曾告诉我,人活着,要有一口气。这口气,不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是为了争一个公道,一个天理。今天,我站在这里,想告诉所有和我一样,曾经或者正在身处逆境的朋友们,不要怕,不要放弃。只要你心里的光不灭,知识会为你照亮前方的路,国家会给你最公平的回报!
我的发言结束,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市领导亲自走上台,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好!说得好!你不仅是烈士的后代,更是我们全市青年学习的榜样!
第二天,我的照片和我的发言稿,整版刊登在了《江城日报》的头版头A。
那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王春梅,成了全市最大的笑话。
08
报纸出来后,纺织厂的厂长,也就是王副厂长的顶头上司李厂长,亲自找到了我住的小屋。
李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一身朴素的中山装,看起来很威严。他不是王副厂长那种靠着钻营上去的干部,是正儿八经从技术员一步步干上来的。
他提着一兜水果,站在我门口,表情有些复杂。
林晚照同志,我代表纺织厂,向你道歉。他一开口,就让我愣住了。
我们厂,出了王建国那样思想觉悟低下的干部,出了王春梅那样道德败坏的家属,是我们的管理出了问题,识人不明,让你受委屈了。
李厂长的话,掷地有声。
我这才知道,报纸出来后,市里直接派了调查组进驻纺织厂。王副厂长以权谋私,打压烈士家属的事情被查了个底朝天。他那个副厂长的位置,是坐不稳了。
这不关您的事。我请他进屋坐。
李厂长摆摆手,没有进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厂里给你的奖励金,也是对你的补偿。钱不多,是你去北京上学的路费。另外,你那个工作名额,厂里已经收回了。王强那种品行不端的人,我们纺织厂,绝不录用。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欣赏,好好读书,将来为国家做贡献。你比你父亲,更有出息。
送走李厂长,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我从未想过要报复谁,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公寸道。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变得强大,所有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几天后,顾远来找我。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推了推眼镜,对我说:我妈想请你到我们家吃顿饭。
顾远的母亲,是市重点中学的化学老师,一个很温和知性的女人。
那顿饭,我吃得很安心。
顾家没有追问我家里的那些烂事,他们只是像对待一个普通的晚辈一样,关心我的学业,关心我去北京的准备。
顾妈妈给我准备了很多北京的粮票和布票,还送了我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
北京冷,你这孩子太瘦了,要穿暖和点。她拉着我的手,轻轻拍着。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如同母亲般的温暖。
临走时,顾远送我下楼。
我妈她……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我知道,我笑着打断他,替我谢谢阿姨,毛衣我很喜欢。
他看着我,路灯下,他的耳朵有些红。
林晚照,他忽然开口,其实,你偷偷在废弃仓库里复习的时候,我看见过好几次。
我愣住了。
我没告诉任何人。他补充道,眼神清澈,我只是觉得,你一定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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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离开江城去北京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叔叔婶婶和堂哥林建军都来送我。王春梅没有来。我听说,王副厂长被撤职后,她就在家里闹,最后跟林建军离了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那个曾经像孔雀一样骄傲的女人,最终还是被她最看重的名利和面子,彻底反噬。
林建军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他把一个布包递给我,里面是家里仅剩的二十块钱和一些全国粮票。
晚照,过去……是哥对不住你。他低着头,声音嘶哑。
我收下了钱,没说什么。有些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但我也没兴趣再纠缠下去。人总要往前看。
婶婶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个不停,好孩子,到了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给我们来信。
我点点头,郑重地向他们鞠了一躬。
这一躬,是告别过去,也是告别我那段寄人篱下的童年和少年。
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王强。
他没有了往日的嚣张,穿着一身破旧的工装,一瘸一拐地站在站台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怨恨,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颓败。
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工作,毁掉了他唾手可得的好姻缘,他应该是恨我的。
但他大概也明白,从我拿到那封录取通知书开始,我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连恨的资格,都没有了。
火车缓缓开动,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车厢里,我找到了我的座位,巧的是,顾远就在我对面。
他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笑了笑,很自然地帮我把行李放上行李架。
我就知道,我们会是同一趟车。他说。
火车穿过城市,穿过田野,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
我和顾远聊着天,聊尼采和黑格尔,聊薛定谔的猫,聊我们都向往的,那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我告诉他,我想在大学里读计算机专业。
他很支持:那是未来发展的方向,我相信你的选择。
他告诉我,他在学校的物理实验室里,跟着导师做一些很有趣的实验。
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我看着他,他说话时会下意识推眼镜的样子,他眼里的光,和窗外的阳光一样,明亮而温暖。
我知道,我那晦暗的过去,已经随着火车的铁轨,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10
火车在铁轨上平稳地行驶着,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和顾远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聊了很多,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过去的生活聊到未来的理想。我发现,顾远的知识面远比我想象的要广博,跟他聊天,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告诉我,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像钱学森那样的科学家,为国家的强大贡献自己的力量。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理想的光芒。
那种光芒,深深地吸引了我。
你呢他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想活成一束光。可以照亮自己,如果还有余力,就去照亮更多的人。
这是我的真心话。经历了这么多,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在黑暗中,一束光意味着什么。
顾远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像春风拂过湖面,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我相信你。他说。
火车到站,是顾远帮我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出了北京站。
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抬头仰望着北京湛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自由和希望的味道。
欢迎来到北京。顾远站在我身边,微笑着对我说。
我也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将翻开一个全新的篇章。
这里没有王春梅,没有王强,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算计和压迫。
这里有我梦寐以求的知识殿堂,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无限广阔的未来。
江城的那些人和事,都成了过往。而我,林晚照,将在这里,开始我真正的人生。
那束光,已经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再熄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