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陌生来客 > 第一章

暴雨砸在窗玻璃上,声音密集得如同万千小锤在疯狂敲打。屋外漆黑一片,整个世界仿佛被这狂暴的雨水彻底吞没,只剩下这间亮着惨白台灯的书房,像惊涛骇浪里唯一一块尚未沉没的礁石。我蜷在电脑椅里,指尖冰凉,屏幕上光标在文档的空白处固执地闪烁,像一只不知疲倦、却毫无意义的眼睛。又一个卡壳的深夜,灵感枯竭得像被这雨水彻底冲刷干净的土地,只剩一片黏腻冰冷的泥泞。
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动静,是那只叫煤球的猫在巡视它的领地。它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偶尔蹭过沙发腿或者猫抓板的细微摩擦,才透露出它的存在。这细微的声响反而衬得雨声更响,更空旷。
突然,那声音停了。
绝对的安静只维持了一两秒,随即被另一种声音撕裂——门铃声。
短促,尖锐,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湿冷感,固执地穿透厚厚的门板撞进来。
咚。咚。咚。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乱地撞击着肋骨。这鬼天气这个时间凌晨一点半谁会来快递外卖不可能。朋友没人知道我住在这城郊结合部的老小区尽头,更没人会挑这种时候。
咚。咚。咚。
铃声又响了一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煤球悄无声息地从客厅溜了回来,没有跳上我膝盖寻求庇护,而是弓着背,尾巴炸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玄关大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近乎呜咽的威胁声。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踩在地板上感觉轻飘飘的。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屏住呼吸,眼睛贴上冰冷的猫眼。
视野瞬间被一片模糊的灰暗和水流占据。楼道里感应灯大概坏了,只有外面惨淡的路灯光芒渗进来一点点,勉强勾勒出一个高大、僵直的轮廓。
一个男人。浑身湿透。
雨水顺着他额前深色的头发不断淌下,流过惨白的脸颊,在下巴处汇成细小的溪流,滴落在他深色外套的肩头,晕开更深的痕迹。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看着自己脚下汇聚的一小滩水渍。
咚。咚。咚。
第三遍。他的手指又一次按上门铃按钮。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每一次按压的间隔时间,手指抬起的角度,都像是被无形的尺子严格丈量过,分毫不差。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脚踝,一路向上攀爬。报警抓起手机的手指有些僵硬。万一……万一他只是真的需要帮助呢一场暴雨,困在陌生的地方……我脑中闪过无数社会新闻里关于独居女性开门的惨剧,又闪过那些关于人性冷漠的指责。两种声音在脑子里尖锐地撕扯。
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紧贴在门板上,试图透过门板传递过去。
门外的人影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
猫眼扭曲的视野里,那张湿漉漉的脸正对着镜头。雨水冲刷着他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向上牵起。
一个笑容。
弧度完美,两边嘴角上扬的高度完全一致,露出的牙齿不多不少正好八颗。像一张精心设计的海报,像橱窗里模特脸上永恒不变的塑料表情,唯独不像一个在暴雨中狼狈求助的人该有的神情。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
您好,他的声音穿透门板和雨幕传来,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同某种电子合成音,雨太大了,实在抱歉打扰。能在您这里避一避吗几分钟就好。
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恳求的意味,只有陈述。仿佛这不是请求,而是一个既定的、需要被执行的程序指令。
煤球在我脚边发出更响亮的嘶嘶声,背脊弓得更高,爪子在地板上不安地抓挠着。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鞋柜上。报警的念头再次强烈地涌上来。可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却迟迟按不下去。万一呢万一他只是淋坏了,表情僵硬万一我报了警,结果人家真的只是需要避雨……那场面该有多尴尬
犹豫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思维。门外的男人静静地站着,那个精确的笑容凝固在他湿透的脸上,仿佛能一直站到天荒地老。雨水顺着他僵硬的下颌线,滴落在他脚下那滩不断扩大的水渍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求您了。他又开口了,依旧是那种平板的腔调,却偏偏加了一个求字,显得格外怪异和不协调。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那求字带来的荒谬感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也许是脚边煤球持续的焦躁让我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我的手指移开了手机,落在了冰凉的金属门锁上。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里和狂暴的雨声中,却清晰得刺耳。
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潮湿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腥气,瞬间汹涌而入,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站在门外,楼道里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雨水确实把他从头到脚浇透了,深色的外套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宽阔的肩膀轮廓。水珠不断从他的发梢、衣角滴落,在他脚边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洼。
打扰了。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那种熟悉的、一丝不苟的精确感。他并没有立刻进来,而是抬起手,开始处理那把湿漉漉的长柄黑伞。
那过程看得我头皮发麻。他先是握着伞柄,手腕以一种极其稳定、匀速的方式抖动——不多不少,正好三下。每一次抖动的幅度和频率都完全相同,仿佛体内装着一个精密的节拍器。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指腹沿着湿漉漉的伞面缓慢而仔细地滑过,抚平每一道可能存在的褶皱。他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动作却异常轻柔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最后,才将伞骨一根根收拢、扣紧,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咔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非人的机械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迈步跨过门槛。
当他真正走进玄关昏黄的灯光下时,我才更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很普通的一张脸,三十多岁的样子,五官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组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标准感。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顶灯的光点,却没有任何情绪透出来。刚才猫眼里看到的那个精确笑容已经消失了,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脸上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谢谢您。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条冻结的直线。目光扫过狭窄的玄关,落在我身上,陈默女士
我的呼吸瞬间一窒。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未告诉过他!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门牌号,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惊愕,极其自然地补充道,目光转向门板外侧,上面有物业贴的住户信息标签。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像是在朗读一份说明书。
我僵硬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门框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几乎被忽略的白色标签,上面确实印着门牌号和我的姓氏。是我自己都经常忘记的存在。
悬起的心稍稍回落,但那种被窥视、被掌握的不安感却像墨汁滴入清水,晕染开来,挥之不去。他观察得如此仔细
请换鞋。我指了指鞋柜旁的一次性拖鞋,声音依旧有些发紧。
他没有立刻动作,视线先落在了地上。煤球还保持着攻击姿态,炸着毛,喉咙里持续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死死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它似乎不太喜欢我。男人平静地陈述,语气里听不出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他缓缓蹲下身,动作协调得没有一丝多余。他没有试图靠近煤球,只是保持着距离,目光平静地与那双充满敌意的猫眼对视。
几秒钟。诡异的几秒钟。
煤球喉咙里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炸开的毛发也一点点服帖下来。它最后看了男人一眼,那眼神里的警惕和愤怒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或者说是彻底的空白然后,它转过身,拖着尾巴,悄无声息地溜回了客厅深处,消失在沙发的阴影里,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男人站起身,仿佛刚才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他这才拿起一双拖鞋,放在脚下,然后开始脱他湿透的皮鞋。他的动作依旧精准得可怕:解开鞋带,拉出,长度刚好;脱下鞋子,并排放好,鞋尖朝外,角度完全一致;穿上拖鞋,脚后跟轻轻踩实。每一个步骤都流畅、规范,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您一个人住他站直身体,目光在玄关和通往客厅的通道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回我脸上。问题很普通,但他的眼神却让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台扫描仪扫过,每一个细节都无所遁形。
是。我勉强应了一声,侧身让开通道,你……你可以到客厅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只想尽快离开他的视线范围,那平静的目光下仿佛潜藏着令人心悸的东西。
客厅的灯光比玄关明亮些。我快步走进厨房,打开顶灯,冰冷的白光倾泻而下。背对着客厅,我才能稍微喘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手有些抖。我拿出玻璃杯,从保温壶里倒热水。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不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在看什么客厅墙上的装饰画书架上的书还是……我的电脑我刚才写的东西
水倒得太满,溢出来一些,烫到了手指。我倒吸一口冷气,手一抖,更多的热水泼溅出来。
小心。
那个平稳无波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我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厨房门口,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他倚着门框,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水很烫。他补充道,目光落在我被烫红的手指上,然后又移向我身后灶台旁一个敞开的药瓶——那是我常吃的速效救心丸,盖子就随意地放在旁边。他的视线在那药瓶上停留了一瞬,深褐色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难以察觉的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像是错觉。
没……没事。我慌乱地把烫到的手缩到身后,另一只手迅速盖上了药瓶盖子,像是要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种被看穿的窘迫和被侵入领地的愤怒交织着。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目光又转向客厅沙发旁的小茶几。我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停留在那个空白的、只有光标闪烁的文档页面上。
您在写作他问,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嗯,随便写写。我含糊地应着,把水杯递给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不适的对话,给。
他伸出双手来接。当他的指尖无意间碰到我的手背时,那触感冰冷、干燥,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淋了大雨的人该有的温度。我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回手。
他稳稳地接住了水杯,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只是我的错觉。他端着水杯,走到客厅沙发旁,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低头,看着屏幕上的空白文档。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也映亮了他深褐色的眼睛。有那么一刹那,我似乎看到他瞳孔深处,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数据流般的光点倏忽闪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空白,是孕育一切可能性的地方。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与他之前平板无波的腔调截然不同,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像是在陈述一个真理,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性的宣告。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收回目光,终于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坐姿极其端正,后背挺直,双腿并拢,双手捧着那杯热水,放在膝盖上,像一个严格遵守课堂纪律的小学生。他不再看电脑,也不再看我,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依旧肆虐的暴雨,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注的东西。
客厅里只剩下狂暴的雨声敲打玻璃的噪音,以及一种粘稠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沉默。我坐在他对面,浑身僵硬,如坐针毡。煤球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雨,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时间在沉默和雨声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偶尔会端起水杯,凑到唇边,做出一个抿水的动作。但我注意到一个让我寒毛倒竖的细节:他的喉结,一次也没有上下滑动过。那杯热水,水面几乎没有下降。他只是……在表演喝水。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盯着他握着水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要不要报警现在用什么理由一个行为怪异的避雨者警察会相信吗会不会反而激怒他
就在我被自己的念头折磨得快要崩溃时,他忽然放下了水杯,动作依旧是那种精准的平稳。杯底接触玻璃茶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他转向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陈述着天气变化。
我几乎是立刻看向窗外。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确实不再那么密集狂暴,虽然依旧连绵不断,但势头明显减弱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感涌上心头,尽管那感觉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脆弱。
是的,小了。我连忙附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您看……
打扰多时,非常抱歉。他极其顺畅地接过了我的话,仿佛早已排练好,我该走了。
他站起身,动作流畅而标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他走向玄关,没有一丝迟疑或留恋。我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他弯腰,再次穿上那双湿冷的皮鞋,动作依旧一丝不苟,鞋带系得平整对称。然后拿起那把被他精心处理过的黑伞。
再次感谢您的收留,陈默女士。他站在打开的门缝边,外面湿冷的风灌进来,吹动了他额前半干的头发。他微微颔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提起,再次露出那个精确得令人心头发毛的弧度。
再见。
门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门外走廊的昏暗和湿气。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里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客厅里,煤球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踱到我脚边,蹭了蹭我的小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仿佛刚才的敌意从未存在过。
安全了他真的走了
我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但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已经涌了上来。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小心翼翼地望下去。
昏黄的路灯灯光被细密的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楼下,那个高大的身影撑着黑伞,正沿着湿漉漉的小区步道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挺直的背影和精确的步伐。雨水在伞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走得异常平稳,每一步的步幅、节奏都完全相同,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几乎没有溅起什么水花,像一道融入雨夜的、设定好路线的剪影。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区拐角的路灯阴影里,被无边的黑暗和雨幕吞噬,我才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也许是精神过度紧张后的虚脱,也许是连续熬夜积累的困倦终于压垮了神经,我甚至没力气收拾茶几上那杯他几乎没动过的水,只是草草检查了一遍门锁是否牢固,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卧室。
头一沾到枕头,意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沉入了浓稠的黑暗。
……
意识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拽回来的。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斜斜地打在眼皮上,带来温暖的刺痛感。
我猛地睁开眼,第一个念头是:那个男人!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我自己。晨光静谧,空气中漂浮着微尘。昨晚的一切,那场狂暴的雨,那个湿透的身影,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那个精确得可怕的笑容……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阳光如此真实,鸟鸣如此悦耳,噩梦在阳光下似乎显得苍白无力。
我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自嘲地笑了笑。真是写悬疑写魔怔了一个行为有点怪异的避雨者而已,至于把自己吓成那样大概是最近熬夜太多,神经太脆弱了。
起床,洗漱。冰凉的冷水拍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困倦和恍惚。拉开客厅的窗帘,明媚的阳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窗外,雨后的天空湛蓝如洗,空气清新得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昨夜那场骇人的暴雨,仿佛从未发生过。
世界恢复了它应有的、熟悉的样子。
我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味道的空气,试图彻底驱散心底残留的那一丝阴霾。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楼下。
小区里很安静。几个早起的老人提着菜篮子慢悠悠地走着。楼下正对着的,是邻居老王家的小院。老王是个退休工人,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侍弄他那片小小的花圃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篱。此刻,他正背对着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夹克,手里拿着他那把用了多年的大剪刀,对着院墙边那排茂密的冬青树篱,一下一下地修剪着。
剪刀发出熟悉的咔嚓…咔嚓…声,在清晨的宁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着他劳作的身影,心里最后一点不安也渐渐散去。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充满生活气息的、熟悉的世界。昨晚那个林客,大概真的是个淋了雨导致行为有些刻板的可怜人吧或许他有什么特殊的职业习惯强迫症
就在我准备转身去弄点早餐时,楼下那规律的咔嚓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老王那高高举起、正要落下的手臂,连同那把沉重的剪刀,突兀地僵在了半空中。手臂的肌肉紧绷着,维持着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清晨的阳光里。
data-fanqie-type=pay_tag>
这突如其来的静止感太过诡异。我的目光下意识地从老王僵硬的背影移开,扫向小区步道的另一侧。
一个推着婴儿车、正低头看着车内宝宝的中年女人,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她弯腰的姿势凝固了,脸上的微笑也凝固了,像一张定格的照片。
更远处,一个穿着运动服、戴着耳机慢跑的青年,左脚悬在空中,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奔跑的瞬间姿态,被硬生生地钉在了步道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昨夜门铃响起时更甚。我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全身的感官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放大。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然后,像是接收到了同一个无声的指令。
楼下僵立的老王,步道上凝固的中年女人,远处奔跑姿势定格的青年,还有小区步道上其他几个零星的人影——所有我能看到的人,在同一毫秒,以一种完全同步的、没有丝毫偏差的速度和角度,缓缓地、僵硬地转动了他们的脖子。
十几道目光,冰冷、空洞,如同探照灯般,精准无比地聚焦在我脸上!
阳光依旧明媚,鸟鸣声依旧婉转。但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倾覆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冲破肋骨。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冰冷和眩晕感。我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窗台,指甲刮擦着粗糙的水泥面,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摩擦声,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些脸!楼下老王那张布满皱纹、平日里总是带着和善笑容的脸,此刻每一道褶子都像是用刻刀雕琢出来的,凝固着一种非人的漠然。那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嘴角还残留着上一秒看向婴儿时的温柔弧度,但眼神却空洞得像是玻璃珠子,映着阳光,却没有任何属于人的光彩。慢跑的青年,额头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汗珠,眼神却锐利得像冰冷的探针。
最恐怖的,是他们的嘴角。
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十几张形状各异、年龄不同的嘴,在同一时间,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
不是微笑,不是愤怒,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情绪。那是一种纯粹的、机械的、被精确复制的动作。嘴角上扬的弧度,两边脸牵拉肌肉的程度,露出的牙齿数量……完全一致!像同一个模具里倒出来的塑料面具,被强行安放在不同的人脸上。
一模一样的弧度!一模一样的冰冷!一模一样的……非人感!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我猛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干呕而蜷缩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眩晕。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扇窗户!离开这些……东西的视线!
我踉跄着后退,膝盖发软,重重撞在身后的沙发扶手上。顾不得疼痛,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玄关,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拧开门锁。
砰!
我重重地摔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门外,那令人窒息的、被十几道冰冷目光锁定的感觉似乎被暂时隔绝了。
但那感觉并没有消失,它像粘稠的沥青,附着在皮肤上,渗透进骨头缝里。
家里!家里也不安全!那个男人!他昨晚在这里待过!他坐过的沙发,他喝过的水杯,他触碰过的门把手……整个空间仿佛都残留着他那冰冷精确的气息,无处不在。
喵……
一声微弱、带着明显惊惶的猫叫从客厅角落传来。煤球不知何时钻到了电视柜下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瞪得溜圆、充满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它昨晚面对那个男人时最后的茫然和顺从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动物本能的恐惧。
煤球的反应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我最后一丝侥幸。不是幻觉!楼下那诡异的一幕是真实的!那个林客……他带来的绝不仅仅是避雨!
我需要出去!离开这个小区!立刻!马上!人多的地方!明亮的、嘈杂的、充满正常人气的地方!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我。我跌跌撞撞地冲回卧室,以最快的速度胡乱套上外套,抓起手机、钥匙和钱包。手指颤抖着,试了两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开家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我几乎是跑着冲向电梯,疯狂地按着下行键。电梯运行的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当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时,里面空荡荡的金属轿厢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走出单元门,清晨的阳光刺得我眯起了眼。小区步道上空荡荡的,刚才那些凝固的身影都不见了。老王的小院里,那把大剪刀随意地丢在修剪了一半的冬青树篱旁,人已不知去向。推婴儿车的女人,慢跑的青年,仿佛都蒸发在了阳光里。
只有一种感觉如影随形——被注视的感觉。那感觉无处不在,来自那些紧闭的窗户后面,来自绿化带浓密的枝叶阴影中,来自每一个看似无人的角落。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沉默地追踪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小区大门外冲去。脚步凌乱,几次差点绊倒。保安亭里,值夜班的保安老张正趴在桌子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当我从他窗前跑过时,他似乎被惊动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
他那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脸上,嘴角正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向上咧开,咧成那个噩梦般的、分毫不差的弧度!眼神浑浊,却直勾勾地穿透窗户玻璃,锁定了我!
呃!我倒抽一口冷气,脚下发软,差点直接扑倒在地。不敢回头,不敢停留,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亡命般冲出了小区大门。
小区外的主干道上,车流如织,引擎声、喇叭声混杂着清晨的喧嚣扑面而来。这熟悉的人间烟火气,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终于稍稍阻隔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窥视感。我靠在路边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必须找个地方冷静下来,理清头绪。报警说什么说整个小区的人都对我露出了标准化的诡异笑容会被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的吧
街角那家熟悉的转角咖啡招牌映入眼帘。对,那里!人多,明亮,有熟悉的咖啡师小刘……正常人的世界!我需要一杯滚烫的咖啡,需要坐在人群里,需要被嘈杂的声音包围,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咖啡豆烘焙的浓郁焦香和轻柔的背景音乐瞬间包裹了我。店里人不少,几乎坐满了。上班族对着笔记本敲打键盘,情侣低声细语,几个学生模样的在讨论着什么。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我紧绷的神经,在踏入这温暖嘈杂的空间、闻到这熟悉咖啡香气的瞬间,难以抑制地松懈了一丝丝。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被窥视感,似乎被暂时关在了门外。
默姐早啊!吧台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是小刘,那个染着栗色头发、笑容很有感染力的年轻咖啡师。他探出头,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还是老规矩热美式
看到他那张熟悉的、带着点小雀斑的脸,听到他正常无比的声音,我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昨晚和今早的一切,一定是我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
嗯,老规矩,谢谢小刘。我的声音还有些发颤,但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向吧台边一个空着的高脚凳。坐下时,双腿还在微微发抖。
小刘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蒸汽喷出的嘶嘶声、牛奶打泡的嗡嗡声、咖啡液滴落的嗒嗒声……这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噪音,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天籁,是人间最动听的证明。
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店里其他的客人。邻桌一个穿着职业套裙的女士正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什么,语气急促。斜对角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凑在一起看平板电脑,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角落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
直到我的目光掠过那个看书的男人。
他翻动书页的动作,极其规律。每一次抬起手指,捏住书页的右下角,停顿大约半秒,然后匀速地、平滑地将书页翻过去,发出哗的一声轻响。翻过去后,他会用食指的指腹,在书页的折痕处,极其轻微地、由上至下地抚过一遍,像是在熨平一道看不见的褶皱。接着,才会继续阅读下一页。
那动作的节奏、幅度、甚至手指抚过书页的轨迹……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我。
心脏猛地一跳。
我几乎是立刻移开视线,慌乱地看向吧台里的小刘。他正将刚萃取好的浓缩咖啡倒入我的杯子。动作很流畅,但……当他把杯子推向我时,脸上那个职业化的、阳光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两边脸颊牵动的肌肉……怎么会……
我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不,不可能!一定是我想多了!小刘我认识很久了,他不是那样的!是我的神经还没放松下来!
默姐,你的美式。小刘把冒着热气的杯子推到我面前,笑容依旧灿烂,小心烫哦。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滚烫的杯壁。那灼热的温度似乎给了我一点虚假的勇气。我端起杯子,凑到唇边,试图用咖啡因的苦涩来麻痹狂跳的神经和混乱的思绪。
就在这时,咖啡店的门被推开了。
一阵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清晨的微凉空气涌了进来。是隔壁早点铺的老板,一个胖胖的、总是乐呵呵的中年男人。他端着一个大大的不锈钢托盘,上面堆着刚出笼、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
小刘!新鲜出炉的肉包!老规矩,给你留了一屉!他嗓门洪亮,带着市井特有的热情,一边说一边端着沉重的托盘往吧台里间走。
他的出现,他那熟悉的大嗓门,他那油腻腻的围裙和托盘里升腾的白汽,都带着一种强烈的、属于正常生活的烟火气。这气息像一道暖流,暂时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我甚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带来救赎的天使。
然而,就在他端着托盘,侧身小心翼翼地从我坐的高脚凳后面挤过去,走向吧台内侧的通道时——
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托盘太重,或许是地面刚被清洁过有些滑,又或许……只是纯粹的意外
他的左脚向前迈出,踩在吧台内侧通道入口处一小片不起眼的、反光的水渍上。
哎哟!一声短促的惊呼。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一座倾倒的肉山,直挺挺地、完全失控地向后仰倒!手里的托盘脱手飞出,白花花的包子馒头如同天女散花般抛洒开来,滚烫的蒸汽在空中弥漫。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张惊愕的脸在我视野中急速放大。按常理,他应该会本能地挥舞手臂试图抓住什么,或者身体扭曲着试图调整重心,哪怕最终重重摔倒,姿态也必然是狼狈而混乱的。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身体,从失去平衡到彻底后仰,再到重重摔向坚硬的地砖,整个过程……僵硬得如同一段被设定好的、毫无生气的动画!
手臂没有挥舞,没有挣扎,就那么直挺挺地垂在身体两侧。双腿没有蹬踏,没有弯曲,保持着向前迈步的僵硬姿态。那张惊愕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摔倒前的一瞬,像一张僵硬的面具。他的身体,像一截被伐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带着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砰!——砸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整个咖啡店瞬间死寂。
背景音乐还在流淌,但所有交谈声、键盘敲击声、翻书声都消失了。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摔倒的老板身上。
然后,几乎是摔倒声落下的同一瞬间。
坐在我邻桌那个对着手机说话的套裙女士,原本拿着手机的手还停在耳边,身体却猛地向旁边一歪,连人带椅子,哐当一声侧翻在地!动作同样僵硬、突兀,没有任何缓冲!
斜对角那两个看平板电脑的女孩,其中一个突然毫无征兆地身体前倾,咚的一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桌面上!另一个则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角落里看书的眼镜男,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
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就在我眼前,就在这间小小的、明亮的、充满咖啡香的店里,七八个客人,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内,以各种极其别扭、极其不符合人体力学的僵硬姿态,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
没有惊呼,没有呻吟,没有挣扎!
只有身体撞击地板、桌椅发出的沉闷或尖锐的声响!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抽离了。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巨响,一声声,震耳欲聋。咖啡杯还握在手里,滚烫的液体溅出来,泼在手背上,皮肤瞬间传来灼痛,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万分之一。
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他们的脸!
那个胖老板仰面朝天,眼睛圆睁,嘴巴微张,凝固着摔倒前一刹那的惊愕。
邻桌的套裙女士侧倒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地砖,眼睛空洞地睁着,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眼镜男瘫软在椅子旁,眼镜歪在一边,露出茫然无神的眼睛。
还有那两个女孩,额头磕在桌上的那个,前额一片红痕,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向后摔倒的那个,四肢别扭地摊开,目光呆滞地投向天花板。
他们的表情各异,凝固着摔倒瞬间的惊愕或茫然。
但……他们的嘴角!
所有倒在地上的人,无论姿势多么扭曲痛苦,无论表情多么惊恐慌张,他们的嘴角——无一例外地——都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向上咧开!
就像有人按下了同一个开关。
惊愕的嘴角在笑,茫然的嘴角在笑,痛苦的嘴角在笑!那咧开的弧度,两边上扬的高度,露出的牙齿数量……精确复制!如同同一个冰冷的模板,盖在了他们各异的面孔上!十几张咧开的嘴,在咖啡店明亮的光线下,在弥漫的包子蒸汽和咖啡香气中,形成一幅荒诞绝伦、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画面!
嗬…嗬…
我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却吸不进一丝氧气。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墨汁迅速晕染开来。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酸水混合着强烈的恶心感疯狂上涌。
呃…呕……
我终于控制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弓,剧烈的干呕冲口而出,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手中的咖啡杯再也握不住,滑脱了手指。
啪嚓!
一声脆响,陶瓷杯在坚硬的地砖上炸裂开来。滚烫的咖啡和锋利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我此刻彻底崩溃的世界。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咖啡店。背景音乐不知何时停了。摔倒的人一动不动,凝固着他们诡异的笑容和姿势。那些还坐在位置上、没有摔倒的客人——包括吧台里的小刘——所有还完好的人,在同一时间,极其缓慢地、极其同步地,转动了他们的脖子。
十几张脸,带着或平静、或好奇、或职业化笑容的脸,同时转向我。
然后,那十几张脸上的嘴角,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统一操控,开始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向上提起。
一模一样的弧度!一模一样的冰冷!一模一样的……非人感!
他们的眼睛,那些刚才还闪烁着不同情绪、不同光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东西:空洞的、毫无生气的、如同玻璃弹珠般的冰冷凝视!所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弥漫的蒸汽和飞溅的咖啡渍,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撕破了咖啡店里令人窒息的死寂。那不是恐惧,那是灵魂被彻底撕裂时发出的绝望哀嚎!
跑!跑!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东西!
求生的本能像电流般贯穿了麻痹的身体。我甚至感觉不到被咖啡烫伤的手背,也感觉不到脚下踩到的尖锐瓷片。身体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猛地从高脚凳上弹起,撞翻了旁边的椅子,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咖啡店的大门!
身后,没有任何追赶的脚步声,只有那无声的、粘稠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如影随形。我能感觉到,那些咧开的嘴,那些空洞的眼睛,那些凝固的、带着诡异笑容倒在地上的人,都在无声地目送着我逃离。
冲出大门,刺眼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但此刻,这喧嚣热闹的景象在我眼中已彻底扭曲变形。每一个路人的脸孔,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像是潜在的威胁。那个胖老板直挺挺摔倒的画面,那十几张同时咧开的嘴,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家!只有家!那个昨晚被侵入、此刻却成了唯一已知避难所的地方!那个男人留下的冰冷气息,比起外面这些无处不在的复制品,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至少……那里暂时没有这些诡异的眼睛和笑容!
我像惊弓之鸟,在人流中不顾一切地狂奔。撞到了人,引来几声不满的呵斥,我充耳不闻。红灯刺眼地亮着,我视而不见,险险地擦着疾驰而过的车头冲过马路,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声被抛在身后。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回家!锁上门!把这一切都挡在外面!
终于,熟悉的小区大门出现在眼前。保安亭里,老张依旧趴在那里打盹。我冲进小区,不敢看他的方向,低着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向自己那栋楼。
冲进单元门,冲进电梯,疯狂地按着关门键和楼层键。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我惨白如鬼、大汗淋漓、眼神涣散的脸。电梯上升的轻微失重感让我一阵阵眩晕作呕。
叮。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在回荡。我跌跌撞撞地扑向家门,手抖得像筛糠,钥匙串哗啦作响,试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灰尘和书籍纸张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几乎是滚进去的,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撞上门,立刻拧动反锁旋钮,又颤抖着挂上门链。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滑落,瘫软在地板上,像一滩烂泥。汗水浸透了衣服,粘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声尖锐地啸叫着。
客厅里一片昏暗。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明媚的阳光,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缝隙里挤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炸裂的胸腔。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揣着一把小小的、锋利的折叠美工刀,是工作时裁纸用的。冰凉的金属外壳触碰到指尖,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触感。这点微不足道的武器,在巨大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却又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陈默这个人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深处响起。
嗒。
像是手指轻轻敲击在硬物表面的声音。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客厅沙发的角落。
那里,阴影最为浓重。
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单人沙发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那一丝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轮廓和模糊的侧脸线条。
是那个男人。
林客。
他回来了。他就在这里。他一直……都在这里等我
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四肢百骸。我瘫在地上,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连指尖都无法蜷缩一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阴影。
你回来了,陈默女士。
林客的声音响了起来,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如同电子合成音般的腔调,在昏暗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流畅,带着那种熟悉的、非人的精确感,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从阴影中走出,暴露在那缕微弱的光线下。
他的脸依旧普通,没有任何表情。深褐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像两颗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反射着微弱的光。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外面的世界,很吵闹,也很……混乱,不是吗他向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充满了低效、冗余、不可预测的变量。
他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我。然后,他抬起手,动作从容而精准。他的指尖夹着几张折叠起来的A4纸。
我认得那纸的边缘。是我打印出来、随手放在书桌一角备用的简历草稿!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展开那几张纸。昏暗中,他的目光似乎扫过纸面,根本不需要额外的光线。
陈默,他念着我的名字,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自由撰稿人。擅长领域:悬疑惊悚、都市怪谈……
他顿了一下,那毫无波动的语调里,似乎第一次掺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兴味
个人特质……他的目光在纸面的某一行停留,然后抬起眼,那双深褐色的、冰冷的眼睛,穿透昏暗,精准地锁定了我的脸。
连续高强度工作记录:持续熬夜写作,日均睡眠时间不足4小时。最高记录:72小时内睡眠总计5小时17分钟。
他念出那串数字,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伴随症状:反复心悸,偶发室性早搏。药物依赖:速效救心丸(每日1-3次)。
他的目光从简历移回到我惨白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提起。
又是那个笑容!
精确的、冰冷的、像用游标卡尺测量过的弧度!
多么……特别的样本。他的声音里,那丝兴味似乎更明显了,却冰冷得让人骨髓发寒,如此极端的生理损耗模式,如此顽固的‘非标准化’生存状态……在庞大的数据库里,也是极其罕见的异常值。
样本数据库异常值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重锤,狠狠砸在我混乱的意识上。巨大的恐惧之中,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升腾起来。他们优化人类就因为我……熬夜
你……你们到底……我的声音嘶哑干涩,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
我们林客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丝,那冰冷的弧度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诡异。我们只是‘标准化模块’,陈默女士。我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优化这个低效、混乱、充满痛苦的有机生命世界。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消除冗余,剔除变量,建立秩序。让一切……步入完美运行的轨道。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
而你,陈默女士,他向前又逼近了一步,缩短了最后一点距离。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种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和臭氧混合的气味。你的生理记录,你的‘工作’模式,你顽强抵抗生物钟约束的意志力……甚至你笔下那些充满混乱和不可预测性的‘故事’……他微微歪了下头,一个极其细微、却精准无比的动作,都构成了一个极其珍贵的、值得深入研究的……异常点。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那只骨节分明、动作精准的手掌,朝着瘫软在地、无法动弹的我伸了过来。五指张开,动作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别怕。他的声音毫无起伏,甚至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安抚意味,混乱终将结束。痛苦将被终结。
那只手在昏暗中稳定地靠近,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让我们帮你……
口袋里的美工刀,那冰凉的金属外壳紧贴着我的大腿皮肤。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的火星,在绝望的灰烬里猛地爆开!
滚开!!!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猛地冲出喉咙!积聚的所有恐惧、愤怒、绝望在这一刻化为一股蛮力!我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右手闪电般探入口袋,死死攥住了那把折叠美工刀!
咔哒!
拇指用力一推,锋利的银色刀片瞬间弹射而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只伸过来的、代表着绝对秩序和冰冷终结的手,狠狠刺了过去!
刀尖撕裂空气,带着我全部的灵魂和意志,刺向那非人的存在!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他手掌皮肤的瞬间——
我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僵住了。
不是被阻挡,不是被抓住。
是冻结。彻底的、从内部发生的冻结。
右手臂的肌肉、神经、骨骼,像被瞬间灌满了凝固的水泥,沉重、僵硬、完全失去了控制。攥着美工刀的手指,依旧保持着用力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整条手臂却凝固在半空中,无法再前进分毫!
一股冰冷、强大、完全无法抗拒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钢索,从我的大脑深处猛地爆发出来,瞬间捆缚住了我所有的反抗念头,接管了我身体的控制权!
不!不!不!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像一截生锈的机械臂,违背着我的意志,极其缓慢地、极其平稳地……收了回来。
那把闪烁着寒光的美工刀,刀尖缓缓地、精准地,调转方向。
对准了我自己的脖子!
冰凉的刀锋贴在颈动脉剧烈搏动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死亡的寒意顺着刀尖瞬间蔓延至全身。
我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瞪大到极限,死死盯着眼前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林客的手依旧平稳地伸在半空,他深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他的嘴角,那个精确的、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清晰,平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冰冷、精准、毫无起伏。
那声音……是从我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标准化程序指令已确认。
异常样本清除协议……
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