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一夜没合眼。
窗外天光乍破，鱼肚白撕开夜幕。
他已经换上一套纯黑运动装。
宽大的款式，把这具身体过分玲珑的曲线，遮得严严实实。
镜子里的脸，陌生又熟悉。
过分的苍白，过分的精致。
一朵在暗夜里悄然盛开的毒花。
“小姐，车备好了。”
门外，萧叔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波动。
城郊墓园。
三月的晨雾，又湿又冷，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张凡站在一棵老树的阴影里。
隔着几十米，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在墓碑前，佝偻蹒跚的背影。
父亲一夜白头。
那片刺眼的白，是扎在他瞳孔里的霜。
他记得。
父亲总爱用那双布满厚茧的手，重重拍着他的肩膀，用粗粝的嗓门吼：
“我儿子，骨头硬！”
可现在。
那根能顶起一片天的脊梁，塌了，弯了。
他看着母亲。
每一次弯腰祭拜，身体都晃得厉害，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风里，传来她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撕心裂肺的哭腔。
“我的儿啊……”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回来……回来吃一口啊……”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烧红的刀。
捅进张凡的心口，再用尽全力，狠狠地搅。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
一股浓重的血腥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用这股疼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让他发疯的冲动。
那股想要冲过去，跪倒在他们面前的冲动。
胸口那股要撕裂一切的冲动，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痛楚没有消失。
反而凝成了一块冰，沉甸甸地坠着五脏六腑。
这不是悲伤。
这是燃料。
烧掉他所有理智和人性，只剩下复仇焦炭的，最好的燃料。
“萧叔。”
他猛地转身，声音干涩，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那张卡，给他们。”
“告诉他们，是张凡一个受过他恩惠的朋友，替他还的人情。”
萧叔看着自家小姐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那里空无一物。
他心头一凛，立刻躬身点头，快步离去。
张凡没有回头。
他怕再多看一秒。
心里那头名为“孝子”的野兽，就会挣脱理智的牢笼。
他已经不是张凡了。
那个能给父母养老送终的张凡，被烧成了灰。
埋进了那个巴掌大的盒子里。
回到别墅，张凡把自己反锁进浴室。
他盯着手腕上那串温润的玉珠，眼神是墓园晨雾的冰冷。
他一把将其扯下，狠狠砸在洗手台上。
就在手串离腕的瞬间！
心脏猛地一缩，剧痛轰然炸开！
不是刀砍，不是骨折。
是一种黏稠的，冰冷的绝望，从骨髓深处涌出来，要将他的意识活生生剥离这具躯壳！
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
黄毛狞笑的脸、冰冷的墙壁、探入裙底那只肮脏的手……
刺目到失明的车灯、引擎疯狂地轰鸣……
骨头被车轮碾碎时，发出的清脆爆响……
“不……不要……求求你……”
他听见喉咙里，挤出不属于他的，濒死般的哀求。
那声音里的脆弱和绝望，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对着马桶剧烈干呕。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
冷汗瞬间浸透了运动服的布料，紧紧贴在后背上。
操。
张凡撑着冰冷的地面，原来是这么个“保平安”法。
它镇着的，不是什么鬼神。
是这具身体里，属于米倩旒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痛苦和恐惧。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剧痛中，他的眼神却一寸寸变得狠厉。
他强忍着那股要将他意识撕碎的残留恐惧，伸出还在颤抖的手，重新抓起那串染上他体温的玉珠。
一言不发的，重新戴回手腕。
那股能吞噬一切的恐惧，如潮水般退去。
很好。
张凡撑着墙壁站起身，看着镜子里那张泪痕未干，眼神却凶狠如孤狼的脸。
他闭上眼，不去抵抗那股寒意，反而主动沉下去。
在意识的黑暗里，寻找那个蜷缩的影子。
他没有安抚，没有废话。
只是将自己的念头，化作一枚冰冷的钢针，狠狠刺了过去。
【你想报仇。】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瞬间，一股滔天的恨意从那虚影中疯狂传来，狠狠撞进他的脑海！
那不是点头，而是最直接、最疯狂的情绪灌输。
【我也想。】
张凡的意识冰冷，不带一丝动摇。
【我们的账，一起算。】
那股狂暴的恨意，渐渐平息。
最终化为一种顺从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擦干脸，拿出那部崭新的手机，拨出一个早已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电话响了十几声，才被接通。
那头，传来一道清冷又警惕的女声：
“谁？”
张凡压低了嗓子，用他们过去常去的，街角那家烧烤店老板的口音，吐出暗号。
“瓦套吕。（我劝你。）”
对面沉默了足足五秒。
随即，电话里传来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子弹上膛的脆响。
“吕是地个？（你是谁？）”
女人的声线瞬间绷紧，充满了攻击性。
“做尼知暗号？（你怎么知道暗号？）”
“个瓦，黑。（我，黑。）”
张-凡报出自己的代号。
“放你娘的屁！”
电话那头，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地刺耳。
“潮帮红棍‘黑’两天前就他妈进炉子了！老娘亲眼看的！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的信号源给你扬了！”
“砂纸磨也没用。”
张凡平静地抛出第二句暗语，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沉默。
几秒后，白的呼吸声才重新传来，又轻又急。
“……你……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压制的颤抖。
“情况很复杂。”
张凡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那张陌生的脸。
“潮帮有内鬼，我被人卖了。现在……换了个壳子，借尸还魂，懂吗？”
“换壳子？你他妈当我三岁小孩？”
“信不信随你。”
张凡懒得跟她废话，直接切换回了堂主的语气，下达命令。
“帮我查个人，米倩旒，所有资料，越快越好。另外，帮我准备个新身份，干净的，我要用。”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最后，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知道了。”
张凡挂断电话，删掉所有记录。
他走到衣帽间，看着满屋子花花绿绿的裙子和那些细得能杀人的高跟鞋。
他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抬手将它们全部扫落在地。
“萧叔。”
守在门外的萧叔立刻推门进来。
看到一地狼藉，依旧面不改色。
“小姐，有何吩咐？”
“这些，都扔了。”
张凡指着那堆垃圾。
“换成裤子，运动鞋，平底鞋。有多少换多少。”
“是。”
“再帮我报名。”
张凡的目光扫过萧叔，那眼神让后者背脊一寒。
“拳击、散打、自由搏击、体能训练，能报的都报上。还有，驾校。”
萧叔的眼皮微不可见地剧烈跳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那位怯懦胆小的大小姐。
而是一头即将挣脱牢笼、择人而噬的野兽。
“小姐，这些项目……强度很大，您的身体……”
“死不了就行。”
张凡打断他，转身拿起桌上一份米家的财产清单。
看着上面那一长串零，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很好，钱也够。
老鼠强……
黄毛楠……
你们最好别死那么快。
他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两个名字。
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纸背。
然后，他看向一直没离开的萧叔。
“萧叔，过两天，会有个叫陈维的人过来。”
“他是我新请的保镖。”
萧叔立刻躬身：“需要我调查他的背景吗？”
张凡抬起头，冲他扯了扯嘴角。
那张属于米倩旒的，精致无害的脸上，露出的却是一个属于捕食者的，看到猎物时才会有的笑。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