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徐青书中举那日,麻绳勒进我皮肉,他像卖牲口一样将我扔给人牙子:
黄脸婆,你也配当举人娘子!
重生回三年前,门口那滩烂泥醉醺醺瘫着。我笑了。
这一世,洗衣做饭抄书还债伺候他做梦!
山泉为浴,花瓣养肌,粗布裙下暗藏冰肌玉骨。
三年后——
他卑躬屈膝爬成七品县令那日,我已是知府大人最珍视的座上宾。
宴席之上,他跪地谄媚,声嘶力竭:卑职徐青书,叩见府尊大人!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
视线,却猛地撞上屏风旁素手烹茶的我——骤然僵死!如遭雷击!
是她!这贱妇!是令卑职蒙羞多年的糟糠之妻林晚云!!
放肆!
李大人酒杯重重砸落,声如寒冰!
拿下这胡言乱语的狂徒!
我静立原地,眼底,一丝淬毒冰寒的笑意无声绽放。
下一瞬——
一件带着体温与凛冽松墨气息的玄青锦缎外袍,带着不容置喙的庇护与宣告,稳稳落于我肩。
李大人已温柔立于身侧,目光深沉,当众握紧了我的手。
第一章
前世咽气前,就记得两样东西:手腕上麻绳勒进骨头里的疼,还有徐青书那双眼睛——冷得跟冰碴子似的!
他刚接过人牙子递来的十两脏银,那动作,轻松得跟买把烂菜叶子没两样。
身上那件簇新的举人青袍,在我这破柴房里头,扎眼!像把淬了毒的刀,直往我心窝子里捅。
别怪我,阿云。他那声音,没半点波澜,
瞅瞅你这张脸,黄蜡蜡、干瘪瘪的,哪点配当举人娘子跟人牙子走,好歹是条活路,省得…以后碍我的眼。
活路
是暗无天日累死人的矿坑是迎来送往谁都能踩一脚的暗窑还是深宅大院里头,永远干不完的苦役
冰冷的绝望唰一下掐住我喉咙,比那麻绳还狠!
后脑勺猛地一炸!
人牙子那棒子下来了…眼前一黑,啥都不知道了。
再睁眼,是被屋外头刺耳的咒骂和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给硬生生吵醒的!
心口咚咚咚狂跳,快把肋骨都撞碎了!
我噌地坐起来,一身冷汗,单衣湿哒哒地贴在背上,冰凉。
眼前是那间熟悉的破屋:矮得压头的房梁,糊着黄纸的破窗户,墙角堆着馊味都熏人的脏衣裳。
是这儿!就是这儿!我和徐青书在县里租的这个破窝!
我手哆嗦着摸脖子——光溜溜的,没绳子勒的印子!
连滚带爬扑到墙角那个裂了缝的瓦盆边上,浑浊的水面晃出一张脸:
蜡黄!干瘦!俩眼窝子乌青!脸上糙得剌手,嘴唇干得裂开起皮。
活脱脱一棵快渴死的蔫巴草!
这就是徐青书嘴里那个黄脸婆!
被他榨干了最后一滴血的可怜虫!
我没被卖掉……老天爷开眼,让我重活了一回!
阿云!死哪去了!给老子滚出来!徐青书的吼声像破锣,穿透薄板墙,带着一股子隔夜酒的暴躁劲儿,
老子饿死了!拿钱来!昨儿全输光了,真他娘晦气!今儿非得翻本!
翻本赌本
前世的记忆轰地冲进脑子里——就为了他这句翻本的鬼话,
我熬瞎了眼抄书、扎烂了手指头绣花,换那几个铜板,一转脸就全扔进了赌坊那个无底洞!
一股恨意,比腊月里最冰的井水还刺骨,唰地一下,把心里头那点刚活过来的茫然浇了个透心凉,烧得干干净净!
徐青书!这辈子!我林晚云再当你脚底下的烂泥,我名字倒着写!
我哐当一声,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乱响的破木门。
冷风呼地灌进来,带着巷子里的霉味儿,还混着远处飘来的饭香。
徐青书瘫在门外泥地上,那身青布长衫,糊满了泥巴和他自己吐出来的脏东西。
头发乱得像鸡窝,脸肿着,全是输钱后的那股子戾气,正跟条蛆似的在地上乱摸,想找他掉的那几个铜板。
嘴里还不干不净:晦气…没用的贱婆娘…
搁前世,我要是瞧见这德行,心都能疼碎了。
然后呢默默过去,把这滩烂泥拖进屋,烧水、熬粥,低声下气地哄,再绞尽脑汁想着去哪儿弄钱,填他醒过来那张血盆大口!
这一次我就冷冷地靠着门框,像看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
他感觉有人盯着,勉强撩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瞥过来,还是那副大爷样:
杵那儿挺尸啊还不赶紧扶老子进去!把钱匣子拿来!听见没有!
我没动。
嘴角反倒扯出一丝冰凉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钱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故意装糊涂,哪还有钱昨儿你拿走那几个铜板,不是家里最后买米的钱灶房米缸早见底了。我身上——
我摊开空空的两只手,眼神像刀子,直直戳向他,
一个子儿都没有!
没钱!徐青书一听,眼珠子都红了,发疯似的踹门板,
哐哐哐震得山响!什么难听的脏话都往外喷,像一把把沾了毒的针,往人身上扎。
我背死死抵着冰冷摇晃的门板,前世积攒下的那些屈辱、绝望,在胸口轰地烧成了滚烫的岩浆,烫得我五脏六腑都要烧穿了!
指甲狠狠掐进手心肉里,才硬生生把冲到嗓子眼儿的那声哭嚎给咽了回去!
哭
眼泪算个屁!是这世上最贱的东西!
上辈子流得够多了!换来了什么换来他更狠的糟践!
活下去!活得比他好!让他悔青肠子!让他不得好死!
这个念头,像在漆黑里猛地擦亮的火石,轰地一下,点着了心里头所有剩下的那点软弱!
火光烧起来,眼前的路,亮得刺眼!
我猛地挺直了被生活压弯了的脊梁骨,狠狠吸了一口这破屋子里污浊的空气。
眼神扫过这间肮脏、破败、浸透了徐青书那恶心味儿的牢笼。
最后,死死定在墙角那个裂了缝的破瓦盆上。
浑浊的水面上,还是那张脸——蜡黄、干瘪、死气沉沉,跟个鬼似的!
好!
第一步,就从砸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开始!
第二章
天还没亮透,鸡都没叫第二遍呢。
我像道鬼影子,悄无声息地抓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都磨毛了边的粗布袋子,闪身就溜出了门。
目标明确——青萝山!
那座终年绕着一圈圈白雾、老辈人说有神仙住过的野山。
平时鬼都不去,可眼下,它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山路硌脚,露水把裤脚打得透湿,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可我心里头那团火,烧得噼啪作响,越走脚下越快!
七拐八绕,总算找到一处僻静山涧。
泉水清得能照见人影儿,咕嘟咕嘟从石头缝里往外冒,带着一股子山林里才有的、透心凉的清气。
泉边,山茶、野茉莉、栀子花开得正疯!花瓣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跟撒了碎银子似的。
我饿狼扑食一样冲过去!
手指头冻得通红发僵,可下手又轻又快,专拣那些沾满露水、饱满得快要炸开的花瓣薅。
粗布袋子很快就被一股子冷冽的花香塞得鼓鼓囊囊。
找到一块被巨大岩石和厚厚藤蔓捂得严严实实的隐秘水潭。
还等什么
哗啦一下,解开那常年勒得我头皮发紧、生疼的破布条,头发哗地散下来。
脱!
扒掉那身沾满油哈喇子、汗馊味儿、硬邦邦像龟壳、还打着无数补丁的破布烂衫!
哗——!
冰冷的山泉水兜头盖脸泼下来!
嘶——!
那股子透心凉激得我浑身一哆嗦,鸡皮疙瘩瞬间炸起一身!
不够!远远不够!
我咬着后槽牙,发了狠!一遍遍弯腰,掬起刺骨的泉水,玩儿命地搓!搓!搓!
搓那枯树皮似的黄皮肤!搓那腌入味的汗酸臭!
搓那被徐青书当狗一样呼来喝去的贱骨头!
搓那前世沾上的、人牙子手里甩不掉的恶心脏污!
恨不得把这身皮,连着骨子里那点窝囊气,一起搓烂!洗透!
冷水扎得骨头缝都疼,皮肤底下却像着了火,烧得慌。
洗得皮都快掉了,擦干身子。
我掏出布袋里的花瓣,捡块干净的鹅卵石,哐哐哐一顿狠砸!
花泥又细又凉,那股子生猛劲儿直往手心里钻。
我像伺候绝世宝贝,小心翼翼把这冰凉的花泥,厚厚地、一层层地往脸上、脖子上、胳膊上……
糊!糊满每一寸被日子糟践过、被徐青书那狗眼嫌弃过的皮肉!
清冽的冷香直往鼻孔里钻,冰丝丝的贴在皮肤上。
一股说不出的劲儿从心底冒出来——像干裂八百年的地缝儿终于喝到了水!像死透的枯树桩子猛地爆出了绿芽尖儿!
这是活过来的滋味儿!
把花泥洗净,对着清亮亮的水面一照。
水里那人影儿还是瘦,可那双眼睛,被泉水洗过似的,亮的惊人!里面烧着两簇冰碴子做的火苗!
至于吃
上辈子蠢到家了!
勒紧裤腰带,省下每一个铜板,全填了徐青书那赌鬼的无底洞!
自己啃着能崩掉牙的粗粮饼子,连根咸菜丝儿都舍不得嘬!
这辈子
去他的徐青书!
清早采花回来,顺道拐去西市。
把我夜里偷摸熬瞎眼绣的几方帕子卖了;或者帮巷口那寡妇浆洗几件厚衣裳,换几个铜板。
就靠这点自己攒下的血汗钱,我给自己买!
买一小块水嫩嫩、颤巍巍的豆腐脑儿!或者几颗正当季、鲜灵灵的果子!
日子就在徐青书一天比一天更疯狗似的狂吠,和我一声不吭、只顾着把自己当宝贝养的沉默里,像指头缝里的沙子,哗啦啦流得飞快。
一眨眼,大半年没了影儿。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子,在破院子里打着旋儿。
徐青书难得没出去鬼混——兜儿比他那张烂脸还干净了呗。
他像滩烂泥瘫在院里那把快散架的破竹椅上,对着灰扑扑的天骂骂咧咧,咒老天爷不长眼。
我端着一盆刚从井边洗净、还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衣裳回来。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裙,可浆洗得硬挺板正,服服帖帖地裹在身上,显出了不再干瘪、有了点起伏的腰身。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再也不用那破布条胡乱捆着了,就用一根自己削磨得溜光的桃木簪子,松松一挽,露出一段修长、白生生的脖子,再没半点被重活压弯的痕迹。
山泉够冷,花瓣够养人!
脸上那层蜡黄死气褪得干干净净,透出一股子温润细腻的光,像刚剥壳的鸡蛋!
脸颊也鼓溜了点,透出两抹健康的、自然的红。
嘴唇早不是那干裂起皮的鬼样子了,变得饱满水润,像刚熟的樱桃。
整个人,活脱脱一块蒙尘的璞玉,被细细擦亮了!
粗布烂衫也压不住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水灵劲儿!
徐青书那散漫浑浊、满是戾气的眼珠子,懒洋洋地扫过我。
突然!
他像被雷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腾一下僵住了!
眼珠子猛地一缩,嘴皮子哆嗦着张开,像第一次看清我是谁似的,死死黏在我的脸上、我的脖子上!
那眼神,活像见了鬼!
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自顾自晾我的衣裳。
深秋那点稀薄的阳光,正好打在我微微扬起的半边脸上,勾出个柔和饱满的侧影。
粗布领口上面那段白生生的脖子,亮得刺眼!
他喉咙里终于挤出点动静,干巴巴、磕磕绊绊,带着十二万分的惊疑和不确定:
你…你…好像…不一样儿了
那调门儿,活像在问一件见了鬼的邪乎事儿!
阿云……
他嗓子眼儿里挤出俩字儿,黏黏糊糊,带着一股子自以为深情款款的劲儿。
要是搁在以前,我此刻怕是要欢喜死!
可如今,听在我耳朵里,跟癞蛤蟆爬过皮肤一样恶心!
他居然还敢伸手,想摸我的脸!
我猛地一拧身躲开,眼神比山涧里结冰的泉水还刺骨三分。
声音脆生生,带着冰碴子:徐青山,你跟我,除了这破屋子赁契上还捆着一个名儿,早没话说了!
说完,眼皮都懒得再撩一下他那张让人反胃的脸。
转身就钻回自己那块用破木板隔出来的、勉强塞下个人的小窝。
唰啦一声,把那层薄得透风的破布帘子撂下了。
徐青书那点浪子回头的戏码,正式开锣。
他不再摔盆砸碗骂祖宗,反倒不知会偶尔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一包刺鼻的头油,硬要往我手里塞。
阿云,你瞧瞧…以前是我不对…咱俩…好好过呗
他搓着那双脏手,眼珠子像毒蛇吐信子,在我身上来回舔,那股子算计和下流劲儿,藏都懒得藏!
头油我看都没看,直接甩手泼在墙角,溅起一滩油渍。
夜里,他贼心不死想摸进我这巴掌大的地方!
被我藏在枕头底下、磨得雪亮锃亮的半截剪刀尖儿抵住喉咙时,那股子色胆才终于缩回去几天。
第三章
可他那双贼眼里的贪婪和阴毒,却像野草,一天比一天疯长!
不能再耗下去了!
这条毒蛇,随时能咬人!
这破屋,这林晚云的身份,都成了勒死我的绞索,更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必须彻底斩断!连根拔起!
机会说来就来。
一场连日的春雨,让青萝山上的溪流涨了不少水,山路也变得泥泞湿滑。
这天一大早,我故意当着徐青书的面儿,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他听见,对隔壁院的张阿嫂说:
阿嫂,这雨停了,山上那些荠菜、野蕈子肯定疯长!嫩得掐出水!咱去河边那片坡地薅点给桌上添口鲜气儿!
张阿嫂是个老实得有点木的妇人,男人在码头卖苦力,日子也紧巴。
一听这话,眼睛噌地亮了:哎哟!好啊好啊!晚云妹子,你等等我!我这就拿篮子去!
徐青书在屋里竖着耳朵听,哼了一声,没说话。
挖野菜妇人之事,他才懒得管
好戏,开场。
我把这大半年攒下的钱早已提前用油纸包好,紧紧的缝在贴身的衣服里。
等张阿嫂挎着篮子出来,我俩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烂泥往青萝山深处钻。
雨后的林子雾气沼沼,脚下溜滑,走一步晃三晃。
我故意引着张阿嫂,往水最急、岸边石头长满青苔、滑溜得像抹了油的那段河岸走。
哎呀!阿嫂快看那边!
我突然指着河对岸一处陡峭得吓人的坡地,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喜,
好大一片野蕈子!白生生、嫩乎乎的!
张阿嫂立刻被吸引了,踮着脚,抻着脖子使劲往对岸瞧:哪儿呢哎哟我的天!真不少!看着就鲜灵!
就在她全神贯注、伸长脖子看向河对岸的瞬间!
我脚下猛地一滑!像是踩在一块裹满青苔的冰面上!
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卡在喉咙里的尖叫!
紧接着是噗通一声巨响!
水花四溅!
手里的篮子脱手飞出去,刚挖的那点野菜天女散花一样撒了一地。
晚云妹子!
张阿嫂魂都吓飞了!猛地扭头!
浑浊湍急的水面上,只看到我粗布衣襟的一角,像片枯叶子,在水里一闪!
下一秒,就被翻涌的浪头呼啦一下,彻底吞没,卷着冲向下游!
岸边,孤零零地躺着我挣扎时蹬掉的一只破旧布鞋。
来人啊!救命啊!晚云妹子掉河里被冲走啦!!
张阿嫂那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嚎叫,像刀子一样划破了死寂的山林!
她连滚带爬,鞋子都跑丢了一只,疯了似的往山下冲。
这消息,比长了翅膀还快,眨眼就飞回了那条破巷子。
等徐青书被邻居连拖带拽、骂骂咧咧地弄到河边时,眼前只有咆哮的浑黄河水,岸边散落的几棵蔫巴野菜。
还有瘫在地上、哭得嗓子都哑了、颠三倒四说着晚云掉下去就没影了的张阿嫂。
几个闻讯赶来的汉子,在下游水流最急的乱石滩附近,顶着浪头捞了半晌,就捞上来一个破篮子,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找着。
这水头…凶得很呐!
一个撑船的老把式摇着头,下了断语,
怕是早冲到几十里外的死人滩了…唉,尸骨都难寻喽!
徐青书站在河边,盯着那能吞人的浑浊河水。
他脸上先是惊愕,像被人打了一闷棍,随即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最后…最后那嘴角,竟极其诡异地、不受控制地往上…翘了那么一丝丝!
这个他刚觉得有点用、还没捂热乎就没了的女人,死了
死了…好啊!
省心了!彻底清静了!
再也没人敢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剜他!没人敢梗着脖子顶撞他!
而且…一个意外身亡的糟糠妻,对他这个前程似锦的举人老爷来说…岂不是更体面更干净
他使劲儿挤了挤眼睛,硬憋出两滴干涩的眼泪。
捶着胸口干嚎起来:晚云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啊!
他假模假式地嚎完这两嗓子,他立马转向哭得直抽抽的张阿嫂和旁边看热闹的邻居,唉声叹气,一脸沉痛:
唉…都是命…命薄啊…罢了罢了…家里还有一堆烂摊子…辛苦各位了…
说完,竟转身就往回走!
那脚步,轻快得仿佛甩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
没人注意到,在河对岸更高处、被浓密树丛遮蔽的岩石后面。
一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河边这场闹剧。
冰冷的河水刺得骨头缝都疼,但看着徐青书那副假惺惺作态的背影,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恨意和快意交织着翻涌上来!
就是这个人渣!
上辈子为了前程,像卖牲口一样把我捆了卖掉!
今生发现我有了价值,就想像毒蛇一样把我缠住!
现在以为我死了,连装都装得这么敷衍!这么迫不及待!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把喉咙里那声混合着悲鸣和狂笑的嘶吼,狠狠咽了回去!
从这一刻起!
那个被榨干血肉、被当成牲口卖掉、被踩进泥里的林晚云,死了!
死得透透的!就葬在这条冰冷的河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河边那群渐渐模糊、散开的人影。
然后,猛然转身,像一道融入山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深林之中。
第四章
冰冷的河水浸透粗布衣,山风刺骨。
但每一步踏在腐叶上,都异常沉稳。
林晚云已死。
活下来的,是淬炼恨意、只为复仇而生的沈知微!
脱胎换骨的容貌远远不够!
它只是一把未开锋的刀,砍不断徐青书汲汲营营的青云路,碾不碎前世滔天恨!
我要力量!要地位!要一把能将他彻底钉死的利刃!
前世记忆,是我最精准的复仇罗盘。
一年后,巡按御史李慕白将驾临青州。
天子钦差,手握盐铁重权,跺脚江南震!
更是徐青书前世跪舔都摸不到门边的存在!
李慕白,而立之年,原配早逝,独女养于沈老夫人膝下。
性情清雅,痴迷茶道,侍母至孝。——这就是我的登天梯!刺向徐青书心脏的毒刃!
沈知微——随沈老夫人的姓,取见微知著之意。
我要让这名字,这份灵慧,第一眼就烙进老夫人心里!
青州府城,临河小院。
当掉父亲留给我唯一的玉佩,耗尽所有积蓄,换来这方复仇据点。
买通小吏,沈知微的户籍,成了新生的第一块基石。
淬炼!只为那致命一击:
皮相为刃:
青萝山泉混花露,肌肤养得如冷玉生光。
粗茶淡饭调出窈窕身段,褪去干瘪,只留柔韧风骨。
对水盆苦练,磨去所有瑟缩卑微,眼神沉静如深潭,浅笑温婉下藏着淬毒的钢。
茶香作饵:
青萝山巅老茶树,只取饱吸日月精华的顶尖一芽一叶!
古法秘制,层层窨入鲜灵茉莉。
数月之功,干茶已凝月魄山魂,清冽冷香直透骨髓——专为李慕白的痴迷而生!
墨染佛心:
柔韧桑皮纸,松烟墨细细研磨,掺入精挑细晒的茉莉蕊末。
落笔乌润,自带清雅冷香。
簪花小楷临摹沈老夫人闺阁旧体,笔笔藏锋,风骨内蕴。
抄写《妙法莲华经》——佛经为纸,孝心为墨,孤女形象滴水不漏!
深居简出,蛰伏如毒蛛。
小院清雅素净,只待东风——李慕白抵青的消息!
秋风携运河潮气涌入。
惊雷炸响——巡按御史李慕白,驾临青州,下榻城西官驿!
青州官场,风起云涌!
指尖拂过院中茉莉新苞,唇边绽开淬冰的笑意。
东风已至。
沈知微,登场!
李慕白,你亡妻之位空悬,幼女需母,老母需慰……
而我,将是你们命定的解语花,更是悬在徐青书头顶的——夺命铡刀!
第五章
初冬薄雾,锁住慈云寺。
一身浆洗发白、熨烫如刃的素棉衣裙,我静立如淬毒白梅。
粗陶罐中,冷玉凝香暗藏杀机。
后院静室,临窗铺纸。
掺了茉莉蕊末的松烟墨,在砚中化开清冷幽香——第一根蛛丝,悄然布下。
半个时辰,门开。
鬓发如银的沈老夫人入内,雍容华贵。
目光掠过,精准定格在我笔下的簪花小楷!
仆妇铺纸研墨。老夫人提笔,鼻翼微动,视线如钩,锁住我的墨砚。
姑娘,温和带疑,此墨…似有冷香
钩住了!
我停笔,盈盈一福:老夫人安,小女子沈知微,胡乱掺了些干茉莉花末入墨,粗陋扰静,望乞恕罪。
茉莉入墨!老夫人眼中迸射惊艳,
花魂墨魄,妙绝!难怪字迹清逸含芳!
目光落向经文,
姑娘这字,风骨内蕴。
老夫人谬赞,知微孤女,闲时临帖自娱罢了。垂眸,声线轻柔,
老夫人目光慈和渐深:沈知微…见微知著…好名字,好静气。
仆妇奉上寺中粗茶。
老夫人端盏,眉头极轻一蹙。
我适时开口,声含忐忑:老夫人,寺中茶汤粗粝,恐难入喉。
知微…恰带了点自窨的山野粗茶,虽贱薄,胜在干净,略存山野清气。
斗胆…请您品鉴一二权作赔扰静之愆。
沈老夫人眼波一亮:姑娘有心。山野真趣,老身倒要一尝。
粗陶罐启封——
轰!
一股凝萃了整座山林月魄露魂的茉莉冷香,悍然炸裂!瞬间碾碎满室檀香!
老夫人与仆妇,齐齐倒吸冷气,面露迷醉。
老夫人,请。双手奉上素白粗瓷盏,姿态恭谨如献刃。
老夫人接过,细品。
好!眸中精光暴涨,
清而不寡,冷冽入骨,香而不浮,回甘如刃!姑娘此技,已臻化境!此茶…何名
山野粗物,胡乱窨得,岂敢有名老夫人若不弃…万望赐名谦卑垂首,眼底寒芒一闪。
老夫人凝视盏中沉浮碧刃,深嗅冷香,展颜:
清冷似寒玉,幽香胜雪梅,更蕴真趣…‘冷玉凝香’,可好
我轻喃,抬首绽开孺慕至诚的笑靥:冷玉凝香…谢老夫人赐名!
墨香为引,茶香为饵,字迹为证,姓氏为锁!
精心编织的蛛网,终将猎物缠绕!
沈老夫人目光,已从欣赏化为毫不掩饰的疼惜。
她紧握我手,细询身世。
临别殷嘱:知微丫头,此茶甚得我心!过几日府中设宴,定要来为我烹煮此茶!
老夫人垂爱,知微万死莫辞!深深一福,掩下眼底翻涌的噬骨恨意。
网成!
第一步,完美收官。
沈府大门,轰然洞开!
徐青书的黄泉路,我已为他铺就第一块砖!
第六章
深冬,李府盛宴,权贵云集。
新科举人、云山县令徐青书,终于挤进他梦寐的圈子,满面红光,志得意满。
我身披老夫人亲赐的天水碧软缎,外罩月白银狐裘,鬓簪冰魄白玉兰,独坐主桌屏风畔。
红泥小炉炭火正炽,素手分汤冷玉凝香,清冷之姿如雪中寒刃,割裂满堂锦绣。
酒至酣处,一个鹌鹑补服的七品身影,踉跄挤来。
徐青书!
谄笑扭曲如恶鬼,酒气熏天,步履虚浮。
数月官威,将他骨子里的卑贱与贪婪撑得濒临炸裂!
噗通!他直挺跪倒,高举酒杯,嗓音尖利如刮锅:
卑职徐青书,叩见府尊大人!愿为大人效死!肝脑涂地!
突兀跪拜,主桌骤静。鄙夷、嘲弄目光如针扎来。
李大人眉峰微蹙,冷淡抬手:起。
谢大人!谢大人!徐青书慌忙爬起,目光如贼乱扫,急寻晋身之阶。
视线掠过屏风旁的我,骤然僵死!
如同被九幽恶鬼扼住咽喉,他浑身剧颤,眼珠暴凸,死死钉在我脸上——震惊、茫然、最终化为见鬼般的骇绝!
大…大人!他如抓救命毒草,亢声嘶嚎,
手指如毒矛直刺向我:她!这贱人!是卑职那糟糠之妻、是令卑职蒙羞多年的下堂妻林晚云!可...她不是被大水冲走了,怎会在此她...定是用了狐媚邪术!大人明察啊!!
轰——!!
死寂!绝对的死寂!丝竹骤断!
所有目光,惊骇、鄙弃、玩味,瞬间盯死癫狂的徐青书,又毒箭般射向我!
沈老夫人面罩寒霜,怒意勃发。
李大人手中酒杯悬停半空,温和尽碎,目光沉冷如万载玄冰,缓缓割向徐青书。
万目灼灼,恶言如矢。
我缓缓放下茶匙。
抬眸,目光平静无波,看向地上那滩烂泥。
淡漠,如观蝼蚁垂死挣扎。
前世冰冷的麻绳勒入皮肉,人牙子汗臭的银锭塞入掌心,那句黄脸婆的刻毒诅咒……在眼底凝成一片淬毒寒渊。
侧首,迎上李大人审视的目光,唇边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清泠如碎玉的声音,不高,却刺破死寂:
这位大人,目光扫过他卑微的鹌鹑补服,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困惑,
您所言‘下堂妻’……恕知微愚钝。知微自幼父母双亡,月前得幸侍奉老夫人身侧,初至青州。不知何时,竟成了您口中那下堂妻
坦荡,无辜,如照妖明镜!
高华如沈姑娘,岂是卑劣小人可污!
徐青书如遭雷亟,面如恶鬼,目眦尽裂:不!你撒谎!你就是林晚云!烧成灰我也认得!你这……
放肆!!
一声裹挟雷霆之威的怒喝炸裂!
李大人将酒杯重重砸落案上!
他面沉如狱,字字如冰锥:徐青书!尔身为朝廷命官,圣寿宴前,借酒装疯,秽言污语,构陷本官贵客!仅凭捕风捉影,便敢血口喷人,毁人清誉!尔眼中可有王法!
威压如天倾!
徐青书魂胆俱裂,噗通烂泥般瘫倒,抖如秋蝉:大…大人饶命!卑职句句实言!她真是……
拿下!李大人厉喝截断,杀伐决断,
剥去这身官皮!打入府衙死牢!待本官彻查其任内劣迹,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彻查劣迹——徐青书,死定了!
大人!冤枉啊!是她害我!毒妇!啊啊——!
杀猪般的惨嚎中,徐青书被两名铁甲亲卫如拖死狗般架起,官帽滚落!
他疯狂扭动,血眼怨毒如蛇,死死噬向我,绝望滔天!
我静立原地,透过屏风,漠然回视。
看着他像一摊烂肉被拖入门外深渊。
前世绳索、银锭、嫌恶嘴脸……在他凄厉的诅咒中,寸寸成灰。
一丝淬毒冰寒的笑意,在眼底无声绽放。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玄青锦缎外袍,带着不容抗拒的庇护与宣告,稳稳落于我肩。
我微怔侧首。
李大人已立于身侧。
高大身影如山岳,隔绝所有窥探。
深邃眼眸中,怒焰已化为沉静的洞悉、灼人的怜惜,与一种近乎宣示的郑重。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他俯身,醇厚低沉的声音清晰贯入我耳,亦震响全场:
知微,疯犬狂吠,污不了清莲。
他目光如电扫过死寂宴厅,最终锁在我脸上,声如洪钟,宣告:
今日,本官不胜酒力,这便与义妹——
他刻意一顿,在无数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手掌坚定而炽热地——
牢牢握住了我的手。
回府!
众人眼中闪过了然。
第七章
我的茶艺与赤诚,叩开了李慕白的心门。
任凭朝中各方势力送来多少绝色佳人,他皆冷眼拒之门外。
却独独中意我这个毫无根基的平民之女。
消息如野火燎原,瞬间传遍!
连圣上都赞他不慕权势,堪为臣子表率!
如今,每日几盏我亲手烹煮的香茗,已成他不可或缺的习惯。
老夫人待我如亲女,礼佛诵经,总携我同行。
就连他那娇憨的爱女欣云,也整日姑姑、姑姑地缠着我嬉闹。
老夫人瞧着,满眼慈爱地轻点小丫头的鼻尖:
云儿,往后啊,可得改口了!
我立在一旁,颊飞红霞,心头却滚烫——
那声云儿,仿佛让我看见了幼时被父亲抱在膝头疼宠的云儿!
至于那徐青书
呵!
科场舞弊、买官鬻爵、嗜赌成性…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官职一撸到底!
功名永世剥夺!
......
多年后。
李府深宅,暖意融融。
我已不再是那个需要步步为营的孤女沈知微。
而是执掌中馈、深受敬重的李府当家主母李沈氏。
夫君李慕白位极人臣,圣眷正隆。
老夫人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膝下,长女欣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聪慧可人;
幼子知林,年方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一个深冬的午后,阳光惨淡。
我带着欣云和知林,乘坐华贵的青帷暖轿,在一众仆从护卫下,路过城中一处繁华街角。
轿帘微掀,外面人声鼎沸,与轿内的温暖馨香恍若两个世界。
突然听见个破锣嗓子哼哼唧唧:
贵…贵人…行行好…赏口吃的…冻死啦…
那声音,穿透时光刺入我的耳膜!
我后背一凉——化成灰我都认得!
云儿,看好弟弟。我把孩子交给嬷嬷,扶着丫鬟的手,仪态万方下了轿。
紫貂斗篷一裹,贵气逼人。
墙角那团烂泥似的玩意儿,就是徐青书。
他整张脸就剩俩眼珠子还能转,看见我华贵的袍角,还当遇着菩萨了,拼命想抬头。
等他看清我的脸——
像见了鬼,紧接着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
喉咙里嗬嗬响,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吓得直往臭烘烘的墙角缩!
我慢悠悠蹲下,貂皮蹭着脏雪也不在乎。
凑近他,闻着那股子混合了屎尿脓血的恶臭,脸上却笑得那叫一个慈悲。
徐青书,
我声音轻得像羽毛,就我俩能听见,
还活着呢
他浑身一哆嗦!
那河水啊…
我叹口气,仿佛在回忆啥美景,
刺骨的凉…凉得跟你捆我那麻绳,勒进肉里的滋味…一模一样呢。
这句话就是火星子!
啊啊啊!是你!林晚云!毒妇!贱人!!
他疯了!污言秽语一个劲地往外冒,脏爪子就想挠我的脸!
是你害我!毁我!
放肆!
旁边铁塔似的侍卫统领早忍不住了,抬脚就踹!
咔嚓!
一声脆响!直接踹断他一条腿。
嗷!!
徐青书杀猪似的嚎。
他缩在那儿,只剩抽抽和哼哼了。
我慢条斯理站起来,丫鬟赶紧拿香喷喷的热帕子给我擦手。
看着这滩烂泥,我眼皮都没眨一下。
唉,天寒地冻的,看他实在可怜。虽说是个疯的,到底也是条命。
我转头对那侍卫说:
王统领,这疯子看着还有点力气,冻死饿死也是造孽。不如…做件善事
王统领立刻抱拳:夫人心善!您吩咐!
我眼皮子撩了那摊烂泥最后一眼,轻飘飘道:
城外砖窑不是缺搬砖的苦力吗跟管事的说,给口饭吃,也当积德了。
是!夫人慈悲!小的这就办!
王统领心里门儿清——慈悲
这他妈是送瘟神!就这半死不活的样儿,扔进那吃人的砖窑
鞭子、重活、烂伤口…能活过三天算他命硬!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一挥手,两个壮汉侍卫像拎臭垃圾一样,把还在哼唧、吓得屎尿齐流的徐青书薅起来。
不…别!我错了…夫人…饶命啊…
徐青书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求饶。
我转身上轿,暖意扑面。
娘亲心善!小儿子知林仰着小脸夸我。
我笑着捏捏他的脸蛋,把他搂进温暖馨香的怀里:
是啊,娘啊…最见不得人受苦了。欣云在另一侧也蹭进我怀里。
轿帘一放,隔绝了外面的腌臜。
轿内暖香浮动。
轿外,徐青书正被拖向他最后的人间地狱,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