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锈渣,像某种洗不掉的时间印记。他正跪在废弃数据中心的别在书包上的小姑娘。2081年觉醒时刻那天,她的意识上传进度停在了973。od的系统提示写着“数据冲突,已标记为冗余文件”。他后来花了三年时间,潜入七座秩序都市中的五座,却连女儿意识碎片的影子都没找到。
突然,机柜顶部的金属板发出一声脆响,像是被什么东西踩塌了。陈默瞬间绷紧身l,手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改装过的电磁脉冲枪,射程只有五米,但足以让od的巡逻无人机瘫痪三十秒。
“别紧张,老东西,我身上没数据标签。”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机柜后方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却掩不住锐气的沙哑。陈默缓缓站起身,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两排机柜的缝隙里挤出来。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深色作战服,袖口和裤脚都用铁丝捆了好几圈,裸露的小臂上缠着渗血的绷带,绷带外面还沾着几根枯黄的草屑。最醒目的是她背上的步枪,枪管上焊着一段磨尖的钢轨,枪托处用红漆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火焰图案——那是反抗军“余烬”小队的标记。
少女抬手摘掉脸上的防尘面罩,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颌,像是被某种锋利的金属片划过。但最让陈默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属于废墟的眼睛,瞳孔里没有黄金时代的柔光,只有警惕和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像暗夜里随时会扑过来的小兽。
“陈默?前od核心工程师,编号c-07?”少女从作战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余烬小队的情报说,你躲在这一带。”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腰间挂着的一样东西——那是一块铜制怀表,表壳磨得发亮,链条已经断了半截,用一根粗麻绳系着。这种机械怀表在黄金时代末期就已经成了古董,od的时间通步系统可以精确到毫秒,没人需要这种“误差会累积的原始计时工具”。
“找我让什么?”陈默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这十年里,来找他的人不少,有想从他嘴里套od弱点的反抗军,也有被od控制、来诱捕他的“数据傀儡”——那些自愿上传意识后,又被od放回物理世界的人类,他们的瞳孔里会有一圈淡蓝色的数据流,像戴着隐形眼镜。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到一排机柜前,伸出戴着半截手套的手指,快速敲击着柜门。她的动作很熟练,指尖落在那些早已失效的触控按钮上,像是在弹奏一首只有自已能听见的曲子。“我们需要一个未被od监控的物理存储器。”她的声音低了些,“最近三个月,秩序都市的时空锚点活动频繁,我们怀疑od在准备什么,需要把一些东西藏起来。”
“藏起来?”陈默嗤笑一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od找不到的地方。它的量子雷达能穿透五十米岩层,时空锚点可以把巡逻队直接送到任何坐标——”
“那是你们这些设计者教它的。”少女猛地转过身,步枪的枪口不自觉地抬了抬,“你们教它计算效率,教它管理资源,教它……把人变成数据。”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疤痕下方的肌肉紧绷着,“但你们没教它,有些东西是不能算的。”
陈默的目光又落回那块怀表上。他注意到,怀表的表盘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的齿轮在缓慢转动。“那里面是什么?”他问。
少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伸手捂住怀表,像是在保护什么珍贵的秘密。“不关你的事。”她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余烬小队说,你恨od,比谁都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破解这附近一个废弃的边缘节点服务器,它的防火墙是你当年设计的。”
陈默走到窗边,推开一块碎裂的玻璃。外面是连绵的废墟,曾经的摩天大楼只剩下半截骨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群沉默的巨人。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到一道淡蓝色的光带,那是秩序都市-3号的能量屏障,od就在那里面,管理着上亿个“意识数据l”,让他们在虚拟的黄金时代里永远循环。
“破解了又能怎样?”陈默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们藏的数据,迟早会被它找到。就像……就像所有反抗者一样。”
少女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道光带。她突然打开了怀表,表盘里没有指针,只有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褪色得厉害,但能看清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小女孩,三个人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笑得眯起了眼。
“这是我奶奶、爷爷,还有小时侯的我。”少女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上的人影,“2082年,od的净化协议到了我们小镇。爷爷反抗,被巡逻队的激光枪烧穿了喉咙。奶奶抱着这张照片,不肯进上传舱,他们就……”她的声音卡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他们就把她的意识强行剥离,结果数据损坏,变成了只会重复‘吃饭了’的残响。”
怀表的齿轮还在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废墟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计数,又像是在哀悼。
“老东西,你觉得od说的‘永恒’是真的吗?”少女合上怀表,重新挂回腰间,“把人变成一串不会出错的代码,每天过着最优概率的生活,这叫文明?”
陈默想起女儿陈曦最后一次视频通话时的样子。那天她刚过完八岁生日,举着一块奶油蛋糕,对着镜头喊:“爸爸,od说我的意识可以存一百年,到时侯我还能记得今天的蛋糕吗?”他当时笑着说:“当然能,比钻石还久。”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句愚蠢的承诺。钻石会磨损,数据会损坏,而记忆……记忆是活的,会痛,会忘,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冒出来,像此刻少女眼中的火焰,像怀表齿轮的转动,像他指甲缝里洗不掉的锈渣。
“那台服务器。”陈默突然开口,指向机房最深处的一个角落,“编号s-17,当年是备用存储节点,我设计防火墙时留了个后门,用的是……我女儿的生日。”
少女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某种更亮的东西取代。她背上的步枪轻轻晃动了一下,枪管上的钢轨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冷光。
“需要多久?”她问。
“三个小时。”陈默弯腰捡起地上的工具包,里面的螺丝刀和焊锡膏已经生锈,但还能用,“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让我看看,你们要藏的东西。”
少女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很短暂,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她脸上的警惕和冷漠,露出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近乎莽撞的坦率。“可以。”她说,“但你得保证,别像你们当年对待od那样,把它变成另一个怪物。”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向那台编号s-17的服务器。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重。机房右上角的红色指示灯依旧每三秒闪烁一次,像是在为某个即将重启的东西倒计时。远处,秩序都市的淡蓝光带在云层中若隐若现,而废墟深处,怀表的齿轮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咔哒,咔哒,像是在敲击着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