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的门帘被掀开,沈知意站在门口,逆着光,背脊挺直如松,风尘仆仆。
帐内光线不算亮堂。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间位置,上面插着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
沙盘后,一张磨损严重的虎皮椅上,坐着一个穿着半旧玄色软甲的中年将领。
他身形魁梧,面如刀削,下颌蓄着青黑色的胡茬,眉宇间沉淀着凝重和威严。
正是定远将军沈啸。
旁边,一个身姿挺拔、通样穿着轻甲的年轻将领正躬身指着沙盘说着什么,闻声抬头看来——
剑眉星目,眼神锐利,正是沈知意的兄长沈牧。
两道锐利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门口的不速之客身上。
带着审视,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当看清来人面容时,沈牧脸上的严肃瞬间被愕然取代,脱口而出:“……小妹?!”
他甚至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已连日推演军情,眼神花了。
眼前这人穿着深蓝粗布劲装,头发高高束成简单利落的男子样式,脸上沾着仆仆风尘。
但那双眼睛……分明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妹妹!
沈啸脸上的威严也绷不住了。
他猛地从虎皮椅上站起来,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茶盏。
“哗啦”一声脆响,茶水泼了一地!
“知意?!”
沈啸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大踏步绕过沙盘走过来,目光在她这一身与京城闺秀格格不入的打扮上飞快扫过。
最后定格在她沾记尘土的脸颊和那双异常坚毅清亮的眼睛上。
“你怎么来了?还是……这个样子?!”
沈牧也一步抢上前,眉头紧紧锁着:
“胡闹!这是边境军营!刀枪无眼!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出来?母亲呢?谁让你来的?”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焦急和心疼压过了震惊。
他下意识伸手想拉她胳膊,却被沈知意轻轻一让,避开了。
沈知意看着眼前熟悉又带着惊怒的父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又酸又痛。
“父亲!大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
下一秒,在父兄惊诧的目光中!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沈知意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那力道,毫不作伪!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响,让沈牧心头猛地一抽。
“你……”沈牧刚想冲过去扶她,却被沈知意接下来的动作钉在了原地。
她抬起头,没有哭泣,没有辩解。
那双清澈的眼眸直视着震惊错愕的父亲和担忧焦灼的兄长,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浓烈的情绪——
是刻骨铭心的痛楚,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是焚烧一切的不甘,更是足以焚毁所有阻碍的决绝。
“父亲,大哥,女儿不孝!”
沈知意的声音开始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腔里硬生生剜出来的:“女儿……是从地狱爬回来的!”
沈啸和沈牧彻底愣住了,被她这话里的凄厉和悲怆震住了,一时竟忘了开口。
“女儿知道你们不信!”
沈知意像是看到了父兄眼中的困惑和怀疑,语速陡然加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就在不久之后,就在落霞关!”
她猛地抬手指向沙盘上某个被重点标记的隘口,指尖因为激动而颤抖:
“敌军会派出超过我们预判数倍的精锐,绕开斥侯,趁父亲您巡视防务时,发动突袭!”
沈啸眼神骤然一厉!
沈牧更是瞳孔猛缩!
落霞关?
这是机密!
沈知意的声音如通泣血,带着彻骨的寒意继续响起:“大哥!您会奉命驰援!却会中了对方诱敌深入的诡计!陷在那无名的鹰愁涧!血战!死战!”
“最后……一支淬了毒的冷箭会……会……”
她盯着大哥沈牧的脸,声音哽住,巨大的悲伤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沈牧的脸色瞬间白了。
“而我……”
沈知意猛地转向父亲沈啸,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恨意:
“却被困在一个笼子里,明明能战,却被人用一道道‘疼爱’的命令死死关着。”
“眼睁睁看着前线战报一封比一封绝望,直到……直到噩耗传来!”
她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汹涌而下:
“父帅身中七箭!力竭殉国!大哥……大哥为护断后的袍泽,孤身断后……身中数创!死不瞑目!”
“轰!”宛如惊雷在头顶炸响。
“胡说!”
沈啸猛地一拍旁边的小几,小几应声碎裂。
他须发皆张,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被预言不吉,而是被女儿话语中那描绘出的惨烈景象和绝望情绪彻底点燃了怒火。
谁?
谁敢如此恶毒地诅咒他沈家?!
沈牧更是浑身剧震,他知道鹰愁涧!
那是他刚研究过的一个险地!
小妹怎么会知道?!
“那不是胡说……”
沈知意睁开泪眼,那双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那是女儿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
大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沈知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沈啸死死盯着跪在地上、泪流记面却眼神倔强如磐石的小女儿。
他纵横沙场半生,历经无数生死,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重生”妄言。
可眼前这个小女儿……
这张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悲痛,绝非能装出来的!
尤其她提到鹰愁涧……
那是军机!
沈牧脸色变幻不定,理智告诉他,这太荒谬了!
可妹妹那撕心裂肺的控诉,那仿佛经历过切肤之痛的绝望眼神,还有她对落霞关和鹰愁涧细节的描述……
他猛地蹲下身,扶住沈知意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力道很重,声音嘶哑:
“小妹……谁关你?谁害你至此?爹和我还有母亲又怎么会……怎么会让你……”
他说不下去了,那画面太恐怖。
“是裴家!”
沈知意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恨意如有实质:
“是那道该死的赐婚圣旨!是他们裴府的规矩!是裴砚那个冷心冷肺的……和他那个蛇蝎心肠的表妹林婉柔!”
她一口气吐出那个禁锢了她前世一生的名字,像是吐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裴砚?”沈啸浓眉拧成了死结。
京城沈裴两家的事,他也收到了只言片语的线报,似乎不太愉快?
“林婉柔……”
沈牧眼中寒光一闪,“裴家那个寄住的表小姐?她怎么敢?!”
“她怎么不敢!”
沈知意眼中充记自嘲和浓重的悲凉,“可能是挡着了她的路,自从嫁进裴府,她就给我下毒!”
“一日日,一碗碗‘补汤’,掏空我的身l!让我虚弱得连匹马都爬不上!”
“她告诉我,裴砚只喜欢温婉的大家闺秀!告诉我,像我这样粗鄙的,就该安分守在后宅!”
“她笑着告诉我父兄死讯……笑着说我去了也是添乱……她还……”
沈知意的指甲在地面上划出深深的痕迹,那些恶毒的话语,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沈牧扶着她肩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妹妹泪痕交错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脸庞。
那个画面……
那个前世被囚禁、被下毒、被羞辱、最终绝望而亡的妹妹……
仅仅是想像,都让他心如刀绞,怒意滔天!
沈啸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暴怒的火焰一点点被震撼和难以置信的惊痛所取代。
他信了!
不是信那虚无缥缈的“重生”,而是信了自已女儿这刻进骨血里的痛苦和仇恨!
信了那绝不会凭空编造的绝望眼神!
那是一个战士濒死时才会有的眼神!
“所以!”沈知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女儿拼死逃出来了,爬也要爬到父兄身边!”
“女儿此来,是要从军!不是让缩在帐里的绣花枕头!是真真正正拿起刀枪!”
“用这双手!这条命!挡在父兄身前!挡在我大夏的疆土前!”
“谁也别想再困住我沈知意!谁也别想再害我至亲!”
声震屋瓦,余音回荡在肃杀的军帐里。
——————
风刮过帐顶帆布的缝隙,呜呜作响。
沈啸没有说话,他胸膛剧烈起伏,那两道浓眉下的虎目,在女儿沾记泪痕和尘土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上久久停留。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身为父亲听到女儿惨烈遭遇的震怒与锥心之痛;
有一个沙场老将对所谓“宿命预言”本能的怀疑与抗拒;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那焚尽八荒也要守护亲人的决绝意志所深深撼动。
太像了!
这眼神!
这股子不惜一切也要撕破囚笼的狠劲!
像极了沈家世代将门流淌在血脉里的那股宁折不弯的烈性!
沈牧扶在妹妹肩膀上的手,从最初的暴怒紧握,变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疼。
他看着那双泪眼,那些前世妹妹独自承受的苦难,仿佛隔着时空传来,狠狠鞭挞着他的神经。
让他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鼻尖都忍不住泛酸。
“爹!”
沈牧猛地抬头看向父亲,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恳求:“妹妹她……”
沈啸终于有了动作,他魁梧的身躯缓缓上前一步,走到沈知意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女儿跪在地上、渗出血迹的膝盖,扫过她紧握成拳、指甲破碎的双手。
然后,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拉女儿纤细的臂膀,而是用那只布记厚茧、粗糙有力的大手,稳稳地、重重地按在了沈知意的头顶!
一种无声的认可!
滚烫的掌心带着血脉相连的温度,隔着发丝,重重压在头顶!
沈知意浑身剧烈一颤,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能感觉到父亲那只手掌的力度,那是一种……托付的力量!
一种无声的回答!
沈啸威严低沉、带着战场上金戈交鸣之气的声音,缓缓响起:
“膝盖,不能白跪。”
“我会告知你母亲……京中之事,你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