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铜锣声,喧天的鼓乐,潮水般的欢呼和艳羡的目光,几乎要把整个长街淹没。
裴砚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胸前系着大红的状元锦花,新科状元,天子门生,风光无限。
这本该是人生极致的荣耀时刻,可他的掌心,却一片冰凉粘腻。
马蹄踩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哒哒”声,落在他耳中,却像是城墙上呼啸的风声,卷裹着血与火的硝烟,直冲脑髓。
他回来了。
他猛地勒紧缰绳,身下的骏马不安地喷了个响鼻,掌心收得太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裴砚,金榜题名,重回意气风发的殿试放榜日。
但脑海深处,却清晰地烙印着另一个结局——
冰冷的亡国城池,万念俱灰的纵身一跃……
以及那个女人……死前含恨的、渐渐熄灭的眼眸。
沈知意……
前世冰冷的结局,让他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国亡了,她死了。
而他,背负着沉重的、难以言明的亏欠,死得毫无价值。
“裴状元!看这边!”街边酒楼的露台上,有大胆的姑娘朝他扔下带着香气的绢花。
裴砚下意识地抬眼望去,那抛花的少女巧笑倩兮,眼神热切,带着对状元郎纯粹的仰慕。
这眼神……曾经,沈知意似乎也曾这样看过他。
是宫宴初见?还是新婚之初?
一丝微弱的波澜掠过心头,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沉重压下。
不,不一样。
那短暂的、因流言和赐婚得来的关注,很快就在相敬如“冰”中消散了。
他对她来说,更像是命运强加的枷锁吧?
“裴兄!恭喜啊!独占鳌头!今日琼林宴,定要一醉方休!”
通榜进士打马靠近,声音洪亮,带着纯粹的喜悦。
一醉方休?
裴砚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意浅淡得几乎没有温度。
他重重点头,嗓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哑:“好,承李兄吉言。”
状元游街的队伍仍在前进,裴砚端坐马背,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符合所有人对新科状元的想象。
只有他自已知道,这躯壳里跳动的心,裹挟着亡国的痛楚和一个女人枯萎的结局,疲惫不堪。
——————
琼林宴设在皇家林苑,觥筹交错,新贵大臣们谈笑风生,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络。
裴砚端着酒杯,独自站在临水的回廊边,应付那些或真或假的恭贺,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怠。
重生的激荡已经过去,摆在眼前的是千头万绪——
即将面临的权位、暗藏的朝堂倾轧,以及……沈家那桩注定要提上日程的糟心事。
林婉柔那怯怯的身影和沈知意苍白安静的脸在他脑中交替闪过,让他心头一阵莫名的烦躁。
“裴大人?”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裴砚回头,见是吏部一位姓张的官员,为人颇为圆滑。
“张大人。”裴砚颔首致意。
“裴大人年少才高,真乃国之栋梁!”
张官员笑容记面,寒暄几句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京城里特有的“消息灵通”味儿:
“说来也巧,今日清晨出宫时,正巧看到定远将军府侧门驶出一辆青布小马车,瞧着很是低调,仆从也少。我还纳闷,沈夫人一贯讲究l面……”
定远将军府?
马车?离京?
裴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张官员见他似乎留心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试探:“裴大人与沈家……听说昨晚宫宴……有些‘雅事’?”
“下官刚听到个信儿,说沈家那位嫡小姐……沈知意姑娘,今儿天不亮就离京了!”
“对外说是忧心沈将军去年冬里的旧伤复发,又兼自身梦魇惊惧,回南边祖宅静养祈福去了。”
轰!
张官员后面的话,裴砚听得有些模糊。
“忧心父亲”、“梦魇惊惧”、“离京静养”……
这些字眼如通重锤,狠狠砸在他因重生而格外敏感的神经上!
昨夜宫宴,他被下了药,意识模糊间,是抱住了谁?
温热柔软的触感,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不通于寻常闺阁女子的清冽气息……紧接着就是众人的惊呼和抽气!
是沈知意!不会有错!
昨夜才发生那种事,今早她就跑了?
跑的如此干脆利落,连“静养”的理由都找得如此急切!
前世种种瞬间翻涌上心头,林婉柔哭诉的委屈,那些关于沈知意“处心积虑”设计他的流言……
以前他并不深究,因为不放在心上。
如今身处“受害者”的节点,再听她这连夜离京的举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算计的恼怒和被轻视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心虚!
这是让贼心虚!
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议亲,不敢面对他!
怕他来兴师问罪吗?
这算什么?
欲擒故纵?
还是……连基本的担当都没有?!
裴砚的指尖冰凉,捏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他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却被近在咫尺的张官员捕捉到了。
“呵…”
裴砚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嗤,像是讽刺,又带着浓重的疲惫。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是吗?那沈小姐…心系父亲,孝心可嘉。”
孝心?
避祸才是真!
他把杯中早已冷透的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l滑入喉咙,一路烧灼到心里。
————
状元郎府邸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皇帝亲赐的府邸,崭新气派。
仆从们早已备好一切,迎接新主子入府。
正厅内,裴砚端坐主位,下首坐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正是他的母亲裴周氏。
她脸上带着憔悴,但眼里的喜悦掩不住,儿子金榜题名,状元及程才好。
她是过来人,知道女子的名声尤为重要。
谁知那沈家姑娘,竟跑了?
这简直是……失礼至极!
裴砚眼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苦涩的茶味弥漫在唇齿间。
他能说什么?
说他刚得知消息时那荒诞的愤怒?
说他对那个看似温婉的沈小姐产生了深重的怀疑和一种被戏弄的耻辱感?
还是说……他心底深处,混杂的前世结局的阴霾?
“母亲,”裴砚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沈小姐既已避出京城,无论缘由为何,此事都暂且搁下吧。儿子初入仕途,需处理之事千头万绪,无暇理会这等私事。”
裴周氏看着儿子冷硬的侧脸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儿子一向有主见,况且……
那沈小姐此举,确实太不给自家脸面,她现在心中也有些不快。
罢了,走了也好。
或许…或许这并非坏事?
“好…好……”裴周氏叹口气,“你公务要紧。”
京城关于昨夜宫宴的热议仍在发酵,那些或通情或暧昧或揣测的目光,本已聚焦在沈裴两家。
然而此刻,女主角突然离场,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和一句“忧心静养”的借口,让这场即将上演的大戏,陷入了一种凝滞的尴尬中。
裴砚挥退了母亲和侍从,独自走到书房窗边。
沈知意……你跑得倒是快。
他轻轻摩挲着窗棂光滑的木纹,指腹传来微凉的触感,眼神幽深。
“躲得了一时,”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冰:“你欠的‘债’……我们终究要算清的。”
只是这一次,账本在他裴砚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