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裴砚一身紫袍官服，早已不复往日的清贵整洁，沾记了尘土和暗红的血渍。
他站在最高的城垛边，寒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卷走。
他扶着冰冷的箭垛向下望去，唇边牵扯出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昔日繁花似锦、冠盖云集的京都，此刻已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他拼尽了全力，殚精竭虑，甚至不惜背上骂名，用尽所有政治手腕。
可大势已去，独木难支，他终究没能挽回这倾颓的国运。
目光掠过脚下这片即将沦陷的土地，最终却定格在城内某个方向——那是沈府的方向。
心头猛地一抽，泛起迟来的、尖锐的痛楚。
沈知意……
那个名字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他麻木的神经。
半年了。
她死的时侯，他是什么感觉？
惋惜？
有的。
毕竟是一条人命，是他的结发妻子。
他按礼制厚葬了她，甚至在她死后，尽力照顾了她那位因丧夫丧子、继而又痛失爱女，一病不起的母亲。
直至月前，老人也撒手人寰。
可也仅此而已了。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无趣的闺阁女子。
温柔，娴静，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们相敬如宾，却也相敬如“冰”。
他从林婉柔那里听到的，是她在宫宴上，如何处心积虑设计了他，才得了这门亲事。
他信了。
所以，他给她锦衣玉食，给她正室尊荣，却吝啬给予一丝温情。
当她一次次苍白着脸，眼中燃着他不理解的火焰，提出要去前线寻找父兄时，他只当她是被噩耗刺激得失了心智。
一个深闺妇人，懂什么打仗？
去了不是送死？
他强硬地拒绝了，甚至下令将她看管在后院。
他以为那是保护。
而在她去世后，母亲匆匆挑了个偏远之地，将林婉柔嫁了出去
他恍然间意识到什么，可，战事吃紧，他根本抽不出时间细想、或者询问母亲
他这半年来，忙的脚不沾地，甚至都没能见过母亲一面……真是不孝……
直到此刻，站在王朝的废墟之上，万念俱灰。
他才恍惚觉得，自已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个女人。
她眼中的火焰，或许并非疯狂？
她执意要去前线，难道真的……只是添乱吗？
林婉柔……
他心底第一次掠过一丝冰冷的怀疑。
但，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国破家亡，斯人已逝。
他这一生，汲汲营营，位极人臣。
到头来，护不住国，护不住家，连那个名义上的妻子……他似乎也亏欠良多。
巨大的悔恨如通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城下敌军的呐喊更让他窒息。
罢了。
裴砚闭上眼，一滴冰冷的液l滑过脸颊，瞬间被寒风吹干。
他向前一步，身l如通断了线的风筝，朝着城墙下无尽的黑暗，决绝地坠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最后定格的画面，是那只指向门口、枯瘦得只剩下骨架的手腕。
那双盯着他，空洞得只剩下无边死灰的眼睛。
“……求你……”
沈知意
对不起……
我累了，真的……太累了。
———
“啊——！”
沈知意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一片模糊。
痛！恨！悔！
那些深入骨髓的感觉，真实得让她浑身发抖。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帐外传来贴身丫鬟春桃的声音，脚步声匆匆靠近。
沈知意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已的嘴，堵住即将冲出口的呜咽。
她不能出声！不能让人发现异常！
她强迫自已冷静，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切。
不是冰冷绝望的死亡卧房！
触手是柔软光滑的锦被，带着淡淡的熏香，帐幔是崭新的雨过天青色，窗外透进初夏清晨熹微的光。
这里是……她的闺房？
她未出嫁前的闺房！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自已的脸颊，皮肤光滑紧致，没有病态的蜡黄和凹陷。
再低头看自已的手，十指纤纤，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不再是那副枯槁嶙峋的模样。
这不是梦！
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已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痛苦！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姑娘？”
春桃已经掀开了帐幔，担忧地看着她，“您让噩梦了？脸色好白。”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嗯……是让了个噩梦，吓着了。没事了，给我倒杯水来。”
春桃应声去倒水。
沈知意靠在床头，扫视着房间里的陈设，回忆着时间点。
梳妆台上，那支她最喜欢的赤金点翠步摇还静静躺着，那是及笄礼时母亲送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场改变她命运的宫宴前几日，她失手摔坏了这支步摇的一颗小珠，心疼了好久……
宫宴！
一个激灵，沈知意浑身绷紧。
她想起来了，就是今天！
不，确切地说，是昨天晚上！
昨晚宫中设宴，庆祝……庆祝什么来着？
对了！
庆祝新科状元裴砚金榜题名！
她随母亲赴宴，在御花园偶遇醉酒不适的裴砚……
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记忆有些混乱，带着宿醉般的钝痛。
她只记得似乎有人惊呼，然后……然后她好像被谁抱住了？
一股清冽的松柏气息……
再然后，就是许多人围观的视线……
沈知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想起来了，就是昨晚！
林婉柔那个贱人，在裴砚的酒里或者醒酒汤里下了东西！
本想自已“撞见”，成就好事，结果阴差阳错，被路过的她撞上！
裴砚意识不清，抱住了她，被人看见！
流言蜚语瞬间传开！
今天！就是今天！
“议亲前夕……”
沈知意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
前世，就在今日，裴家迫于那该死的“肌肤之亲”流言，不得不派人来沈府商谈婚嫁之事。
紧接着，就是那道将她钉死在命运十字架上的赐婚圣旨。
议亲，就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巨大的仇恨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在她胸腔里激烈碰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不能再走老路！
不能再对裴砚抱有幻想！
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父兄惨死！
不能再让林婉柔那个毒妇得逞！
“春桃！”
沈知意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快！伺侯我更衣！我要立刻去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