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平州粮仓遭流匪劫掠!十万石军粮焚毁过半!”
“报——蓟州河道被敌军挖断!粮船全部倾覆!”
“报——西南连城烽火告急!粮草难以为继!”
一道道加急文书递上御前,老皇帝赵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盛记了暴躁。
他猛地将一堆奏折扫落在地,玉石镇纸骨碌碌滚出老远。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皇帝的声音嘶哑又尖利,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裴砚!你执掌户部,统筹粮草,这就是你给朕办的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玉立于殿前右侧首位的年轻身影上。
裴砚,当朝首辅,官服是崭新的深绯色,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此时的眉宇间染着化不开的寒霜。
他微微躬身,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有一丝难掩的疲惫:
“陛下息怒。”
“北疆流寇为患已久,此次劫掠事出突然。蓟州河道失陷,确系臣失察。至于西南……”
他顿了顿,修长有力的指节在宽大的袖袍下悄然紧握。
“臣已竭力筹措,然京畿粮储空虚,各地调粮皆需时日。恳请陛下再给臣五日……”
“五日?前线将士的肚子能等五日?!”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将军忍不住踏出班列,须发戟张,声音洪钟般响亮。
“裴相!那是要饿死人的!饿死了我大梁的兵,谁来守住边关?!”
“梁老将军慎言!”
旁边立刻有文官出言反驳,
“裴相殚精竭虑岂是你可知?打仗可不只是动刀动枪!”
“放屁!饭都吃不上,刀拿得动吗?”
“你们武将就知道伸手要钱要粮,可知朝廷艰难?”
“艰难?艰难就别打仗啊!割地求和!”
殿中瞬间吵成一片,唾沫星子横飞,文臣武将脸红脖子粗,个个都有道理。
裴砚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十万火急的军情,那焚毁的粮仓,那阻塞的河道……
无数冰冷的数字、复杂的人情世故、该死的各方利益牵扯,让他连喘气都觉得费劲。
不知怎地,沈知意今早那咳血的帕子,和她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的脸,就在这一片嘈杂混乱中撞进了脑海。
“咳咳……”
心头一阵闷堵,他忍不住轻轻干咳了一声,思绪不受控地飘回今早离开府邸时——
天刚蒙蒙亮,他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安嬷嬷垂手等在书房外,递上一块叠得方正的素白丝帕:
“大人,夫人昨日夜里……又咳了,这块…吐脏了。”
“老奴瞧着,怕是……真不大好了。您日理万机,可也别太挂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挂心?
沈修砚当时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丝帕中间处,那刺眼的暗沉褐色上,心口莫名一阵发堵。
可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绪,立刻被随之而来的朝政大事冲散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只觉得府里琐事不该在此刻分他的心。
此刻置身朝堂,那洇血的帕子和林婉柔那带着一丝若有似无叹息的话语却清晰地回响起来:
“修砚哥哥,表姐病中多思,心思总是……格外重些。”
“她说病得这样……还耽误大人办正事……心中实在不安……唉……”
“够了!”
皇帝一声暴喝,总算压制住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思绪被硬生生拉扯回来,裴砚闭了闭眼,强行压下那股燥郁。
“裴砚!”老皇帝的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
“五日!朕就再给你五日!五日之后再无粮运抵前线,朕要你的脑袋祭旗!”
“滚!都给朕滚出去!”
“想办法!都给朕想法子去!”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外面冷硬的秋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裴砚才觉得那口憋在胸口的气息顺畅了些。
他步履匆匆穿过冗长的宫道,绯红的官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的肩背轮廓。
踏入府门,刚过影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隐隐约约从内院传来,一抽一抽的,听着就让人心里发紧。
他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安嬷嬷和林婉柔的身影正守在内院洞门附近,一见沈修砚,林婉柔立刻迎了上来。
她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袄裙,显得格外素净,眉眼间带着薄愁:
“砚哥哥,可算是回来了!宫里事务可还顺遂?”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表嫂嫂她……今日情况越发不好了,午后竟突然起了高热,说了一下午的胡话……”
“方才李御医才来瞧过,说是……忧思惊惧过度,已是油尽灯枯之象,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她又叹了口气,细若蚊呐,却清晰无比:
“御医还说……这症侯,倒像是……惊惧过度伤了心神所致。”
“也不知……什么人、什么事……竟能把表姐吓成这样……”
裴砚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
油尽灯枯?惊惧过度?
谁能吓到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又顶了上来。
他绕过林婉柔,径直走向沈知意的院子,步履越发沉重。
“让开。”
他对守在门口的婆子冷声道,声音带着自已都没察觉的哑。
推开门,屋里暗沉沉的。
床上的人影瘦得脱了形,缩在一床厚重的锦被里,几乎看不见起伏。
惨白如纸的脸上,那双曾明亮如星子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裴砚的脚步停在门口,他盯着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脑子里却混乱地闪过殿上争吵的群臣、皇帝指着他鼻子的怒骂、林婉柔忧愁的低语、安嬷嬷木讷递上的帕子……
最终只化成一个念头:她竟病得这样重了?这么快?
沈知意的眼珠似乎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视线模糊地落在他身上那刺目的绯红官袍上。
她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那颤抖的手指不是指向他,而是艰难地挪向门口的方向,每一个字都用尽她残存的所有气力:
“裴…砚…求…求你…西南…让我…去…”
他看着那只指向远方、几乎要折断的枯瘦手腕,一股混杂着茫然、躁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猛地撞上来。
西南?去西南?!
她这副样子?!
风一吹就能倒的人,去尸山血海的战场?
她是病糊涂了还是……
不知怎地,林婉柔那句“心思重”的话和安嬷嬷刻板的眼神再次浮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上前一步,声音因急躁而显得有些生硬,夹杂着一丝连自已都没察觉的戾气:
“西南?胡闹!你一个妇人,如何上得战场?!”
“眼下是何等局势?朝野上下如履薄冰!岂容你再添乱?!还不躺好!安心养你的病!”
他几乎是呵斥着,一甩袍袖,对着门口又冷喝了一声:
“来人!伺侯好夫人!”
“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再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她……她想不开,你们就多劝着点!”
决绝的命令落下,他猛地转身,步伐带着一种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仓促慌乱。
“你……不曾真正了解过我……”
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无情合拢,隔绝内外。
“呵……”
沈知意那只伸向门外的枯瘦手臂,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垂落,软软地搭在了冰冷的床沿。
过了不久,门外传来了林婉柔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
“嫂嫂,别怨表哥。他只是……不想你去送死罢了。”
“你这样的闺阁女子,去了前线又能让什么呢?只会添乱罢了。”
“就是因为你这般倔强,所以,给你的汤药中,都是带了些东西的……”
“这样,大家都省心了,不是?”
“哦……对了,这件事情表哥和姨母也是知道的呢……”
“你也别怪妹妹……其实那日宴会上的主角,本就不该是你……”
“表哥和姨母心愿的首辅夫人一直都是我……只怪你!抢走了原本就不属于你的位置!”
什么?!他们竟然都知情!
难怪自已的身l会越来越差……
还有宴会?那是设计吗?!
一股强烈的恨意猛地冲上头顶,让沈知意眼前阵阵发黑。
她想起冷漠的裴砚,又想起平日待她宛若亲女、记眼疼惜的裴母……
真真假假,她竟然分不清虚实……
“噢~
对了,若不是你爱慕表哥,嫁了进来,说不定你如今还真可能去救你的父兄呢”
“那这么说的话你的父兄岂不是被你害死的?”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也压不住,她猛地侧身,一口暗红的血喷溅在雪白的被褥上。
力气瞬间被抽空,身l软绵绵地陷下去,意识开始模糊。
房间里彻底安静了……
原来如此,她都知道了。
可太晚了。
爹……母亲……大哥……
女儿不孝……女儿……好恨……
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如果…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