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十八岁,我直奔自闭竹马沈默的家。
前世我因害怕他的与众不同,刻意疏远。
他死于一场火灾,救援人员说尸体蜷缩在角落,手里紧握着我丢弃的蜡笔。
这次我主动握住他的手:沈默,我们回家。
他睫毛颤动,竟没有甩开。
我陪他画画,带他看月亮,耐心回应他所有沉默。
火灾那天,我踹开浓烟滚滚的房门。
他缩在衣柜深处,像受伤的幼兽。
我颤抖着喊出童年暗号:小月亮,跟我走。
火光中,他缓缓抬起空洞的眼睛。
消防员破门而入时,他正死死攥着我的手腕。
意识像沉船般猛地从冰冷粘稠的深海里挣脱出来。
苏晚剧烈地呛咳着,喉咙里仿佛还塞满了燃烧后滚烫的、带着焦糊味的灰烬粒子。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眼前是挥之不去的、狂舞扭曲的橙红色火焰。浓烟,那令人窒息的、带着死亡甜腥的浓烟,依旧霸道地盘踞在她的感官里,扼紧她的呼吸。
她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没有地狱般的火光,没有呛人的浓烟。头顶是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米白色的吸顶灯造型简洁,阳光透过浅蓝色印着小雏菊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斜斜的、跳跃着微尘的金色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初秋早晨特有的清冽干燥气息,混着一丝晒过太阳的被子味道。
安静。一种近乎真空的、凝固的安静。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僵硬地扭动脖子,视线扫过床头柜上那个胖乎乎的陶瓷小猪存钱罐——那是她十五岁生日时,沈默托他妈妈送来的。还有墙上贴着的、略显褪色的明星海报,书桌上散乱摊开的崭新课本和练习册……
这一切……这分明是她十八岁高三开学前夕的房间!
不可能!
她明明在浓烟与烈火中失去了知觉……那场火……沈默……
沈默!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晚的神经上。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枕头边的闹钟。闹钟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啪嗒,指针清晰地指向——上午八点十分。
一个冰冷刺骨的日期瞬间攫住了她全部思维——九月十二日!高三开学第一天!
也是……前世沈默葬身火海的日子!
巨大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狠狠攥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不听使唤。前世最后的画面,带着血淋淋的细节和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疯狂地冲撞着她的脑海:消防员疲惫而沉重的面孔,那冰冷麻木的语调,一字一句敲打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
……火灾现场发现的……男性……蜷缩在衣柜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截……烧焦的蜡笔……
是那截蜡笔。那截她十岁那年,在沈默家画画,因为嫌他画得太慢、线条太奇怪,赌气丢在垃圾桶里的蓝色蜡笔。她当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沈默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和他微微颤抖的手指。
那截被她丢弃的、微不足道的蜡笔,竟成了他生命尽头唯一紧握的东西。成了他在浓烟烈火、无边恐惧与永恒的孤独中,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她的一点微末印记。
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比浓烟更甚。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底的万分之一。她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的睡衣,像一枚被恐惧和绝望点燃的炮弹,不顾一切地冲向房门。
晚晚早饭……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疑惑的尾音。
苏晚充耳不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盖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找到沈默!立刻!马上!这一次,她绝不能让他独自面对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焰!绝不能!
她猛地拉开家门,初秋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冷却她血液里沸腾的恐慌。她像一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的陀螺,沿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区路径,跌跌撞撞地狂奔。脚下的拖鞋拍打着水泥路面,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啪嗒声,在清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刺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吹乱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视野边缘的景物都模糊成了流动的色块。她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地址,那个名字——沈家,沈默。
拐过最后一个单元楼角,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出现在视线里。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争执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沈默!看着我!把门打开!一个焦灼而带着哭腔的女声,是沈默的养母赵阿姨,……药……你得吃啊……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脚步更快,几乎是扑到了门前,一把推开。
门厅的光线有些昏暗。赵阿姨正背对着门口,徒劳地拍打着紧闭的卧室房门,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绝望:……算妈妈求你了,开门好不好就开一条缝……让妈妈看看你……
赵阿姨听到动静,猛地回过头。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看到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赤着脚的苏晚,明显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愕和疲惫:晚晚你……你怎么来了还这个样子
赵阿姨!苏晚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紧张而嘶哑颤抖,她顾不上解释自己的狼狈,目光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上,沈默……沈默他在里面他……他没事吧
赵阿姨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伤口,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疲惫地摇头,声音哽咽:……还是老样子……从昨晚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水米不进……我怎么喊都没用……他爸出差了……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无助地看着那扇门,仿佛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
苏晚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饭菜香气的空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陈旧而压抑的味道。她绕过赵阿姨,径直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下都敲击着前世冰冷的记忆和此刻汹涌的恐惧。
她抬起手,指关节在冰冷的木门上停顿了一瞬。指尖传来轻微的麻痹感,仿佛能透过这扇门,触碰到门后那个被无边孤寂囚禁的灵魂。前世她曾无数次因惧怕他无声的世界和不可预知的反应而退缩,选择视而不见。但此刻,那些怯懦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赎罪的决心彻底碾碎。
笃,笃笃。她敲了三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沈默,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是我,苏晚。
门内,依旧是一片死寂。仿佛门后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赵阿姨站在几步开外,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摇了摇头,那眼神里充满了不抱希望的疲惫。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这种时候,任何外界的声响,哪怕是温柔的呼唤,都只会让他更深地缩回自己的壳里。
苏晚仿佛没有看到赵阿姨的绝望。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门缝下那道狭小的阴影上。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几乎将脸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透过那道不足一厘米的门缝,向里面望去。
光线极其昏暗。门缝里只能窥见一小块深色的木地板,以及……一个缩在巨大阴影里的模糊轮廓。
他蜷缩着。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笨拙而脆弱的茧。头深深地埋在并拢的膝盖之间,双臂紧紧环抱着小腿,把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背部嶙峋的肩胛骨,隔着薄薄的棉质睡衣布料,清晰地凸起,随着他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微微起伏。整个人都凝固在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静止之中。只有那垂落的、几乎遮住他全部侧脸的凌乱黑发,在微弱的光线下,随着那细微的呼吸,似乎有极其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动。
那姿态,是前世消防员描述中,他在衣柜角落被发现时的样子!只是这一次,还未被烈火吞噬。
一股寒气瞬间从苏晚的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几乎窒息。前世那冰冷的描述和眼前这活生生的、充满预兆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她的心脏。
沈默……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气息喷在门缝上,吹起一点微尘,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门把手。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竟然没有锁死!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手腕的力道,将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属于沈默身上的那种干净的、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还有一种……长期封闭空间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尘埃感。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将初秋明亮的阳光彻底隔绝在外,只有门缝透进来的光线,在昏暗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斜斜的光带。
沈默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冰冷的雕塑。苏晚的闯入,甚至那微弱的光线,似乎都没有引起他丝毫的反应。他完全沉浸在那个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世界里,一个隔绝了所有声音、光线和温度的绝对孤岛。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闷地发疼。她侧身挤进房间,反手轻轻将门虚掩上,隔绝了外面赵阿姨担忧的目光和客厅的光线。房间里更暗了。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蜷缩在巨大阴影里的身影靠近。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踩在自己狂跳的心脏上。前世他紧握蜡笔、蜷缩在烈焰中的画面和眼前这凝固的、无声的轮廓反复交织,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终于,她在离他大约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睡衣领口下凸起的、脆弱的颈骨,看到他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上,因为用力而绷紧的、微微发白的指关节。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他埋藏的脸庞平行。地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裤传来。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他的皮肤冰凉。带着一种隔绝人世的寒意。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背上细小的汗毛瞬间的紧绷。
沈默……苏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温柔,是我……苏晚……别怕……
她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掌下那只冰凉的手,在她触碰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像冰封的湖面下,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紧接着,他那一直深埋在膝盖里的头,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抬起了一点点。
昏暗中,苏晚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得令人心悸。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灰翳。浓密而长的睫毛低垂着,覆盖了大半的眼眸,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他并没有看向她,视线茫然地落在前方虚无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停留在某个只有他能理解的无垠荒原之上。
然而,就在这令人绝望的空洞之中,苏晚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他那浓密得如同鸦羽般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它确实存在过。如同死寂的深潭里,投入了一粒微尘,激起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苏晚的心猛地一抽,一股强烈的酸涩瞬间涌上鼻尖,眼眶发热。她没有抽回手,反而更加轻柔地、坚定地覆盖着他冰凉的手背。掌心的温度,是她此刻唯一能传递给他的东西。
跟我回家,沈默。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穿透了房间里的死寂,我们回家。
他没有回应。没有点头,没有摇头,甚至连睫毛也恢复了那种令人绝望的凝固。那只被她覆盖的手,依旧冰冷僵硬地搁在膝盖上,没有任何回握的迹象。
但他也没有甩开她。
这细微的、近乎于无的接纳,在苏晚此刻惊涛骇浪的心里,却如同惊雷炸响。那沉重的、盘踞在她心头整整一世的冰冷枷锁,似乎被这微小的颤动撬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艰难地透了进来。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个守护着沉睡者的哨兵。时间在昏暗的房间里无声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几十分钟,苏晚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腿因为长时间的蹲伏而有些发麻。她活动了一下脚踝,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上那个凝固的身影。她转身,轻轻地、无声地拉开了房门。
客厅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驱散了门后的黑暗。赵阿姨一直焦虑地等在门口,看到苏晚出来,立刻急切地迎上一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询问和一丝不敢抱太大希望的期待。
他……赵阿姨的声音干涩,只吐出一个字,就紧张得说不下去。
苏晚轻轻带上门,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她转向赵阿姨,脸上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刚刚跋涉过千山万水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亮光。
阿姨,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他……没有抗拒我。他让我碰他的手了。
赵阿姨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嘴唇微微张开,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晚,又急切地看向那条门缝,仿佛想穿透门板,亲自确认这奇迹般的消息。泪水瞬间再次蓄满了她的眼眶,这一次,却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巨大的希望。
真……真的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苏晚的胳膊,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苏晚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道门缝,投向门后那片凝固的黑暗。那里面,是一个她几乎亲手放弃、最终在烈焰中孤独死去的灵魂。
嗯。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阿姨,从今天开始,让我来陪他。每一天。
***
日子像是被浸泡在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溶剂里,无声地向前流淌。苏晚的生活重心彻底转移。放学铃声一响,她的身影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书包带子滑下肩膀也毫不在意,目标只有一个——沈家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
她像一个笨拙而固执的矿工,试图用最原始的工具,一点点凿开那层将沈默与世界隔绝的、坚硬冰冷的岩壁。
她带来了大叠大叠的图画纸,各种颜色的蜡笔、水彩笔。沈默依旧沉默,依旧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对苏晚的存在表现出绝对的排斥。苏晚就坐在他房间的地板上,离他不远也不近,铺开纸,自顾自地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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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画窗外飞过的小鸟,画楼下盛开又凋谢的月季花,画数学老师那滑稽的地中海发型。她画得很慢,线条很笨拙,色彩也常常涂出边界。她一边画,一边低声地、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话。
……今天英语课好难,那个长单词我怎么都记不住……张胖子又在体育课上摔了个狗啃泥,笑死我了……食堂的糖醋排骨好像变咸了……
她的话语像碎石子投入深潭,绝大多数时候,得不到一丝回响。沈默只是偶尔,在她放下画笔发出细微声响时,或者窗外传来一阵特别响亮的鸟鸣时,那空洞的视线会极其短暂地、模糊地朝她的方向偏移一瞬,随即又像受惊的蜗牛触角般,迅速缩回他自己的壳里。
那短暂的一瞥,已经足以让苏晚的心跳漏掉半拍。
直到那一天下午。
夕阳的金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深色的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温暖的光带。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苏晚手中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刚刚画完一张,画的是一轮挂在树梢上的、歪歪扭扭的黄色月亮。
她放下铅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沈默。他依旧蜷缩在他习惯的角落,抱着膝盖,头微微侧着,视线似乎落在她随手放在地板上的那叠画纸上。
苏晚的心微微一动。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叠画纸推过去一点点,推到他蜷缩的膝盖旁边。
时间仿佛凝固了。沈默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覆盖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就在苏晚以为又一次徒劳无功,准备收回手时——
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疑,从环抱的膝盖上滑落下来。
那动作慢得像电影的慢镜头。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尖带着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它悬停在半空中,似乎在感知着空气的流动和某种无形的阻力。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那只手终于落下,带着一种下定了某种巨大决心的沉重感,落在那叠画纸最上面的一张上。指尖,正好按在了苏晚刚画的那轮歪歪扭扭的黄色月亮上。
苏晚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得如同朝露般的连接。
沈默的手指,就那样轻轻地、虚虚地按在画纸的月亮上。没有拿起笔,没有涂抹,只是触碰着。指尖微微弯曲,指腹下是纸张粗糙的纹理和蜡笔涂抹后留下的细微颗粒感。
他的头依旧低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苏晚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而那睫毛,在昏黄的光线下,正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般,不易察觉地颤动着。
一下。又一下。
那颤动如此细微,却又如此清晰地震撼着苏晚的感官。那不再仅仅是生理性的反应,它带着一种……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索,一种无声的确认。仿佛一个在黑暗深渊中沉睡了太久的人,指尖第一次,带着犹疑和巨大的勇气,触碰到了水面之上透下来的、一丝微弱的光线。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苏晚的鼻尖,眼眶瞬间滚烫湿润。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而出。她悄悄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脚边的笔袋里,抽出了一支深蓝色的蜡笔——正是前世他在火场中紧紧攥住的那种蓝色。
她屏住呼吸,用最轻的力道,将蜡笔放在了他那只按在月亮上的手旁边。蜡笔的塑料外壳碰到地板,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的一声轻响。
沈默的指尖,在那声轻响后,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去拿那支蓝色的蜡笔。他只是维持着那个触碰月亮的姿势,很久很久。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归巢鸟雀的鸣叫。夕阳的光带在地板上缓慢地移动着,颜色由金黄渐渐染上橙红。
当那光带几乎要完全消失,房间彻底陷入昏暗的前一刻,沈默那只按在月亮上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移开了。
他没有再看那叠画纸,也没有看那支蓝色的蜡笔,只是重新将手收回,环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再次将自己缩进那个熟悉的、沉默的茧中。仿佛刚才那长达数分钟的触碰,已经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
苏晚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那支孤零零躺在地板上的深蓝色蜡笔,和他指尖刚才停留过的那轮歪歪扭扭的月亮。昏暗的光线中,她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温热一片。
她知道,那层坚冰,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虽然微小,却真实存在。
***
季节在无声的陪伴中悄然轮转。窗外的梧桐树先是染上浓烈的金黄,又在凛冽的北风中抖落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白色的天空。深冬的寒意,透过厚重的墙壁,丝丝缕缕地渗入房间。
苏晚的矿工工作,在日复一日的笨拙坚持下,似乎终于凿出了些许微光。沈默的世界,依旧被厚重的沉默壁垒包围着,但壁垒之上,开始出现一些极其细小、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缝。更多的时候,当苏晚铺开画纸,或者低声讲述着学校里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时,他空洞的视线,会带着一种模糊的、尚未完全聚焦的探寻,落在她的方向,停留的时间,也比最初长了一些。
那只曾经只敢虚虚触碰画纸上月亮的手,也开始有了更进一步的试探。有时,他会极其缓慢地拿起一支蜡笔——通常是苏晚特意放在他手边的那支深蓝色。他并不画苏晚画的那些小鸟、花朵或人物。他的线条总是重复的,扭曲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躁和混乱。有时是无数个层层叠叠、纠缠不清的圆圈;有时是短促而尖锐、仿佛要刺破纸张的直线;有时是毫无规律、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网格……像是在用笔尖捕捉和宣泄着内心那些无法被语言表述的惊涛骇浪。
每当这时,苏晚会停下自己笨拙的涂鸦,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他苍白的手指用力地攥着蜡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看着那些混乱的线条在纸上疯狂蔓延,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她从不阻止,也不试图引导他画些正常的东西。她只是在他因为蜡笔折断而动作突然停滞、陷入一种无措的僵硬时,默默地、及时地递上一支新的。
一次,两次……直到有一次,他画到一半,蜡笔的尖端在混乱的线条中啪地一声折断。他握着那半截蜡笔,身体瞬间绷紧,那刚刚还沉浸在线条中的、带着一丝奇异神采的空洞眼神,骤然被一种熟悉的、受惊后的茫然和无措取代。
苏晚立刻放下自己的笔,动作极快地拿起一支备用的蓝色蜡笔,轻轻放在他画纸的空白边缘。
沈默的动作凝固了。他握着那半截断掉的蜡笔,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座瞬间冷却的石膏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苏晚以为他又会缩回自己的角落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般,从画纸上那一片混乱的线条,移到了旁边那支崭新的、完整的蓝色蜡笔上。
他的视线在那支新蜡笔上停留了大约有半分钟。然后,他那只握着断笔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断掉的蜡笔无声地滚落在画纸上。接着,另一只苍白的手,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自主的迟疑,伸向了那支新的蜡笔。
指尖触碰到光滑的蜡笔外壳时,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最终,那修长的手指还是收拢,握住了它。
他没有立刻开始画。只是握着那支新的蜡笔,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身体依旧带着一种紧绷的僵硬。
苏晚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她没有说话,甚至刻意放轻了呼吸,只是重新拿起自己的笔,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在自己的画纸上涂抹着,画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她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沈默握着新蜡笔的手,慢慢地、慢慢地落回了画纸上,重新在那片混乱的线条边缘,开始涂抹新的、同样扭曲而焦躁的痕迹。
那一刻,苏晚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内侧,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楚和欣慰。他接受了她的补给。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完成了一次微小的、自主的需求和满足的循环。这循环如此脆弱,如此细微,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晚心中那堵名为悔恨的高墙,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暖意。
寒冬的脚步越来越重。天气预报里,那个如同诅咒般的日期——十二月二十日,一天天逼近。苏晚心中的那根弦也越绷越紧,几乎到了极限。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的棉絮,酝酿着一场无声的暴雪。空气又干又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凛冽味道,吸入肺腑都带着寒意。
苏晚坐在沈默房间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册,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复杂的公式上。她的心像被浸在冰水里,沉甸甸地往下坠。前世那场惨烈火灾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警笛刺耳的嘶鸣、人群惊恐的尖叫、玻璃在高温下爆裂的脆响……还有消防员那疲惫而麻木的、宣判一切的冰冷声音。
……初步判断是电路老化……火源在书房……蔓延非常快……
电路老化……书房……她猛地合上习题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蜷缩在角落的沈默,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一直低垂的头似乎微微抬起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角度,空洞的视线模糊地扫过苏晚的方向,随即又迅速垂落,更深地埋进膝盖。
苏晚的心被愧疚狠狠揪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行,不能慌。她必须做点什么。她轻轻放下书,站起身,尽量放轻脚步,走到虚掩的房门口。
客厅里,赵阿姨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织着一件厚厚的毛衣,眉头微蹙,显然也心事重重。厨房里传来沈叔叔洗碗时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
阿姨,苏晚压低声音,走到赵阿姨身边坐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关心,我刚才……好像闻到一点点糊味很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刻意强调着很淡和错觉,不想引起过度的恐慌。
赵阿姨织毛衣的手停了下来,疑惑地抬起头,用力嗅了嗅空气:糊味没有啊……晚晚,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学习压力大
可能吧……苏晚含糊地应着,心却悬得更高,不过……阿姨,今天天气好干啊,感觉特别容易起静电。您看,家里的电线什么的……都还好吧尤其是书房那边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书房的方向。
赵阿姨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脸上的疑惑更深了:电线书房都好好的啊。上周你叔叔还检查过呢。晚晚,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放下毛线,担忧地伸手想探苏晚的额头。
苏晚微微偏头躲开,心里焦急万分,却又无法言明。就在这时,沈叔叔擦着手从厨房走了出来,正好听到后半句。
怎么了晚晚不舒服沈叔叔问道。
晚晚说闻到糊味,还担心书房电线……赵阿姨解释着。
沈叔叔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走到玄关处,抬头仔细看了看安装在墙上的总电闸箱,又侧耳听了听:没跳闸,也没异响啊。他看向苏晚,眼神里也带着关切,晚晚,别担心,家里线路定期检查的。你肯定是压力太大了,快去休息会儿。
苏晚看着他们脸上真切的关怀和笃定,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仅凭自己一个闻到糊味的借口,根本无法说服他们进行更彻底的检查。前世消防员判断是极其隐蔽的线路老化短路,瞬间引发爆燃,在专业检查下都未必能及时发现,何况是日常的简单查看
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可能是我太紧张了。那……那我进去陪沈默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沈默的房间,轻轻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让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怎么办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日子再次来临看着沈默再次……
不!绝不!
她的目光扫过昏暗的房间,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上。沈默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刚才客厅里那场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所知。
苏晚走到窗边,用力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阴沉得如同巨大的铁幕。凛冽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呼啸声。空气中那股干燥的、金属般的寒意更加刺骨。
暴风雪,就要来了。
***
十二月二十日。
清晨醒来时,苏晚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感。窗外一片惨白,昨夜果然下了一场暴雪,此刻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覆盖了整个世界,将一切嘈杂都吸走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的白。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可苏晚却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四肢冰凉。她机械地起床、洗漱、换衣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
晚晚,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冻着了餐桌上,妈妈担忧地问,伸手想摸她的额头。
苏晚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动作有些僵硬。没……没事,妈,可能昨晚没睡好。她低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热腾腾的白粥,米粒翻滚着,她却毫无食欲。前世那场大火的画面,混杂着消防员冰冷的话语,像跗骨之蛆,一遍遍啃噬着她的神经。
今天雪这么大,路上小心点。爸爸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嗯。苏晚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她放下勺子,几乎没碰那碗粥,我……我吃饱了,先去学校了。她抓起书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脸上。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她并没有去学校。她请了假。这个决定在她心头盘旋挣扎了许久,最终对前世结局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她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沈默家所在的小区。风雪很大,路上行人稀少,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白所吞噬。她走到沈默家楼栋对面,找了一处能清楚看到他家单元门的背风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把自己蜷缩起来。书包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盾牌。
时间在呼啸的风雪中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雪花不断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渗进衣领。她死死盯着那扇深棕色的单元门,眼睛因为长时间的凝视而酸涩发胀。
上午平静地过去了。单元门偶尔打开,有住户进出,带出一小团温暖的白气,很快又被寒风撕碎。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
苏晚的心悬在嗓子眼,丝毫不敢放松。她不敢离开,不敢去买吃的,甚至不敢去上厕所。她像一个潜伏在雪地里的哨兵,神经高度紧绷,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下午,雪势渐小,但天色反而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苏晚的脚已经冻得麻木,嘴唇也有些发紫。她不断地搓着手,对着掌心呵着热气,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扇门。
两点。三点。四点……
单元门再次被推开,是赵阿姨拎着一个购物袋走了出来,大概是要去买菜。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去拦住她!不行!如果她离开,沈默就一个人在家了!前世火灾发生时,赵阿姨似乎也是出门了!
就在苏晚身体绷紧,几乎要喊出声的刹那,赵阿姨似乎和门内的沈叔叔说了句什么,然后独自走进了风雪里。沈叔叔没有跟出来。苏晚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了一点,但依旧悬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里那种干燥的、紧绷的、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的气息越来越浓。苏晚的掌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不祥的预兆。
突然!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撞击的砰响,隔着风雪和楼宇的阻隔,隐隐传来!那声音并不算特别巨大,但在苏晚高度紧绷的神经上,却如同炸响了一道惊雷!
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尖锐的噼啪声!像是电线短路爆裂的声音!
苏晚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来了!就是现在!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从藏身的角落弹射出去!厚重的积雪绊住了她的脚,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的雪沫灌进她的脖子和衣袖,刺骨的寒意激得她一哆嗦。但她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冷!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支撑着她,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扇单元门!
单元门关着!她疯了似的去按门铃,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尖锐的门铃声在楼道里急促地回响,但无人应答!
开门!开门啊!她嘶哑地吼着,用拳头拼命捶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毫无回应!
浓烟!一股熟悉的、带着刺鼻焦糊味的、令人窒息的浓烟,正从楼栋某个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散开!位置……是楼上!沈默家的方向!
前世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和浓烟的记忆,瞬间淹没了苏晚!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瞬间!不!绝不能再重演!
着火了!快来人啊!着火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风雪中空旷的小区嘶声尖叫!尖利的声音划破了雪天的寂静,带着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喊完这一嗓子,她不再等待任何回应。求人不如求己!她猛地后退几步,目光死死锁住单元门旁边那扇紧闭的、装着防盗网的厨房小窗!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苏晚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上,朝着那扇小窗猛冲过去!积雪湿滑,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窗下!她抡起沉重的书包,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地朝着那扇玻璃窗砸去!
砰!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碎片四溅!防盗网冰冷坚固的金属条后面,露出了黑洞洞的窗口!
苏晚毫不停顿,她扔掉书包,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防盗网,顾不得锋利的玻璃碎片划破手掌带来的刺痛,手脚并用,像一只绝望的攀岩者,凭着本能和一股疯狂的蛮力,硬生生地、极其狼狈地翻过了防盗网,从那个狭小的、布满碎玻璃的破口钻了进去!
冰冷的厨房空气里,已经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她重重地摔在厨房冰冷的地砖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她顾不上这些,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通往客厅的门!
客厅里,浓烟已经弥漫开来,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刺鼻的焦糊味和塑料燃烧的毒臭味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烟是从书房方向汹涌而出的!橘红色的火光在书房门口跳跃闪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热浪扑面而来!
沈默!苏晚撕心裂肺地嘶喊着,声音被浓烟呛得变了调,沈默!你在哪回答我!她的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几乎停止跳动。前世他蜷缩在衣柜角落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
她捂住口鼻,强忍着浓烟对眼睛和喉咙的灼烧刺痛,凭着对房间布局的记忆,朝着沈默卧室的方向摸索冲去!热浪从书房那边汹涌过来,烤得她裸露的皮肤生疼。浓烟翻滚着,像无数条黑色的毒蛇,缠绕着她,吞噬着光线。
咳咳……沈默!她撞开虚掩的卧室门。
房间里烟雾相对稍淡一些,但也充斥着刺鼻的味道。床上没人!地板上也没人!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慌几乎将她撕裂!她疯狂地扫视着昏暗的房间!
衣柜!
对!衣柜!
那个巨大的、深色的衣柜门紧闭着!
苏晚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双手抓住冰凉的衣柜把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外一拉!
吱呀——
柜门洞开!
一股更加浓重的、带着沈默身上特有气息的、封闭空间的味道混合着烟尘扑面而来!
在衣柜最深处,最深、最暗的角落。那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比以往任何一次蜷缩得都要紧,都要小。双臂死死地抱着膝盖,头深埋着,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惊恐到极点的幼兽,本能地寻找着最黑暗的角落,妄图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逃避那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浓烟正丝丝缕缕地从衣柜缝隙钻进来,缠绕着他。
沈默!苏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巨大的心痛和怜惜瞬间压倒了恐惧。她毫不犹豫地扑进衣柜,狭窄的空间瞬间被挤满。她伸出双手,不顾一切地抓住他冰冷、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肩膀。
看着我!沈默!看着我!她用力摇晃着他,试图唤醒他。
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烙铁烫到。他埋着的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他非但没有抬头,反而更加用力地将自己往黑暗的角落里缩去,手臂抱得更紧,身体抖得如同筛糠。浓烟呛得他也剧烈地咳嗽起来,但那咳嗽声也是压抑的、破碎的,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外面的爆裂声越来越密集,火舌舔舐的声音清晰可闻!书房方向的火光透过门缝,将走廊映得一片橘红!热浪滚滚袭来!时间不多了!
苏晚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巨大的绝望像冰水般浇下。她看着他这副完全被恐惧吞噬、彻底封闭的样子,前世那个蜷缩在衣柜角落、紧握着蜡笔的冰冷身影再次重叠上来!
不!不能放弃!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脑海!那是深埋在童年记忆最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碎片!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的、近乎幼稚的暗号!
苏晚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烟呛得她肺腑剧痛。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嘴巴凑近沈默剧烈颤抖的、被黑发覆盖的耳边。她的声音因为恐惧、绝望和浓烟的灼烧而嘶哑不堪,却用尽所有的温柔和坚定,喊出了那个尘封的名字:
小月亮!
她的声音在浓烟弥漫、火焰咆哮的衣柜里,微弱得像一声叹息。但就在这声呼唤出口的瞬间——
沈默那剧烈颤抖的身体,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住了!
所有的颤抖,所有的呜咽,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在那片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烟雾中,在那不断逼近的死亡威胁下,沈默那深埋在膝盖里的头,极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浓密的黑发凌乱地黏在他汗湿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浓烟熏得他眼睛通红,泪水混合着烟灰,在他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痕迹。那双眼睛,依旧带着巨大的、尚未消散的惊惧和茫然,如同被风暴肆虐后的荒原。
然而,就在这片荒芜的惊惧深处,在那被浓烟和泪水模糊的视野里,他空洞的视线,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艰难地、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空的迷茫和确认,一点点地……聚焦在了苏晚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穿透她,落在虚无。它停留在了她的眼睛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脆弱的探寻。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毁灭的轰鸣中,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却熟悉的光。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在卧室门口炸响!伴随着纷飞的木屑和骤然涌入的光线!
两名穿着厚重防火服、戴着呼吸面罩的消防员,如同天神般撞开了卧室门!强光手电刺眼的光柱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昏暗和浓烟,直直地照射过来!光柱在弥漫的烟尘中剧烈晃动,最终,猛地定格在敞开的衣柜深处!
光束的中心,清晰地映照出两个蜷缩在狭窄空间里的身影。
苏晚半跪在沈默面前,双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肩膀,脸上布满了烟灰和泪痕,狼狈不堪,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执着。
而沈默,那个永远蜷缩在角落、抗拒一切接触的少年,此刻正微微抬着头。他那双被浓烟熏得通红、布满泪水的眼睛,在强光的照射下,失焦般的瞳孔正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收缩着,试图聚焦在苏晚的脸上。他那原本死死环抱着自己膝盖、如同铁箍般的手臂,不知何时,竟以一种近乎痉挛的、用尽全力的姿态,向上抬起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冰冷、颤抖的手指,此刻正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在苏晚的手腕上!
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形的印痕。仿佛溺水之人,在灭顶的洪流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也绝不肯再松开。
刺目的强光手电光柱,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残酷又精准地笼罩着衣柜深处这凝固的一幕。浓烟在光柱中翻滚,如同沸腾的墨汁。两名消防员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骤然绷紧的姿态,无声地宣告着情况的危急。
这里有人!快!其中一个消防员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金属般的嗡鸣和不容置疑的紧迫。
时间仿佛被这强光和爆喝撕裂。苏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臂——不是沈默那冰冷痉挛的手指,而是另一只戴着厚实防火手套、沉稳有力的手!消防员的手!
走!简短急促的指令在耳边炸开。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向外拖拽!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撞在消防员坚硬的防火服上。视线天旋地转,只有浓烟、火光和刺眼的手电光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沈默!苏晚嘶声尖叫,声音被浓烟和恐惧撕扯得破碎不堪。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衣柜深处那个身影上。
就在她被拖离的瞬间,沈默那只死死攥着她手腕的手,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拉力而猛地被扯开!那只苍白的手徒劳地在浓烟弥漫的空气中抓握了一下,随即无力地垂落下去。他那双刚刚才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空茫的恐惧重新淹没!像一盏刚刚被点燃就骤然被狂风吹熄的烛火!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颤,身体再次本能地向后缩去,更深地蜷进衣柜那个黑暗冰冷的角落,仿佛要将自己彻底揉碎、塞进那狭小的缝隙里!
不——!苏晚绝望地挣扎着,肺部火烧火燎地痛,放开我!他还在里面!
别动!危险!消防员的声音严厉而急促,铁钳般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强行将她带离了浓烟滚滚的卧室门口,踉跄着退向相对安全的客厅方向。
混乱中,另一个消防员已经毫不犹豫地弓身冲进了卧室!他的身影瞬间被翻腾的浓烟吞噬,只留下手电光柱在烟雾中剧烈晃动的残影。
苏晚被拖到客厅中央,脚下一软,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她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手腕上,被沈默指甲掐出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残留着他冰冷的触感和那绝望的力道。
沈默……沈默……她徒劳地朝着卧室的方向伸出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书房方向的火光更加明亮了,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客厅里翻滚的浓烟,温度在急剧升高。爆裂声越来越密集,仿佛死神的脚步正在逼近。
时间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又像沙漏般飞速流逝。就在苏晚的神经即将被绝望彻底绷断的瞬间——
卧室门口翻涌的浓烟猛地一阵剧烈扰动!
那个高大的、穿着防火服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他半弯着腰,背上稳稳地伏着一个人!
是沈默!
他紧闭着双眼,头无力地靠在消防员宽厚的肩膀上,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手臂软软地垂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陷入一种深度的、无意识的昏迷状态。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扣在他的口鼻处,面罩边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消防员动作迅捷而沉稳,背着沈默,大步流星地冲出卧室,冲向客厅大门的方向。
走!拖着苏晚的消防员再次低喝,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
苏晚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跟随着。她最后看了一眼书房门口那跳跃的、贪婪的火舌,然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出了门外。
冰冷的、混合着焦糊味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刺耳的警笛声、人群的嘈杂声瞬间将她淹没。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锐利,像无数根细针,顽固地刺穿着她的意识。苏晚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过了好几秒,视线才艰难地聚焦。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入血管。
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刺鼻的浓烟、灼热的火焰、绝望的嘶喊、强光手电下沈默那双骤然失去焦距的、被巨大恐惧淹没的眼睛……还有手腕上那残留的、冰冷痉挛的触感……
沈默!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牵动了不知哪里的肌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也让她一阵眩晕。
晚晚!别乱动!一个熟悉而带着浓浓哭腔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双温暖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妈妈。她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满是泪痕,此刻正焦急又心疼地看着她。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妈……苏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沈默……沈默他……她急切地抓住妈妈的手臂,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怎么样了他在哪他没事吧每一个问题都带着巨大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没事!没事!妈妈连忙拍着她的手背安抚,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在隔壁病房……医生说吸入浓烟有点多,惊吓过度,还在昏睡……但人救出来了,没有烧伤,万幸……万幸……妈妈的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
巨大的、虚脱般的松懈感瞬间席卷了苏晚的四肢百骸,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一软,重重地靠回了枕头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没有烧伤……还活着……万幸……这两个词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像最温暖的潮汐,冲刷着那些冰冷绝望的记忆碎片。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抑制不住喉咙里发出的、压抑的呜咽。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妈妈心疼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也泣不成声,吓死妈妈了……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傻……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赵阿姨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比苏晚好不了多少,苍白憔悴,眼睛也是红肿的,但看到苏晚醒来,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晚晚醒了赵阿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走到床边,看着苏晚,嘴唇哆嗦着,眼泪又涌了上来,晚晚……阿姨……阿姨谢谢你……谢谢你……她泣不成声,只是紧紧地、反复地握着苏晚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要不是你……沈默他……阿姨不敢想……
苏晚摇着头,泪水不断地滚落,她想说不用谢,想说是我应该做的,喉咙却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前世的悔恨和今生的后怕交织在一起,让她只能用力地回握着赵阿姨冰冷的手。
赵阿姨平复了一下情绪,擦了擦眼泪,声音依旧哽咽:医生说你除了吸入浓烟,有些擦伤和惊吓,没什么大事,休息观察两天就好……沈默他……她看了一眼隔壁病房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忧虑,……他还没醒……医生说身体指标还算平稳,就是……就是精神上的冲击太大了……
苏晚的心又揪紧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阿姨……我想去看看他……就看看……
晚晚,你刚醒,别急……妈妈想劝阻。
妈,让我去看看……苏晚的眼神异常坚持,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哀求,我只看一眼……我保证……
妈妈和赵阿姨对视了一眼,最终,赵阿姨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我扶你过去。慢点……
在妈妈和赵阿姨的搀扶下,苏晚忍着身体的虚弱和隐隐的疼痛,脚步虚浮地挪到了隔壁病房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
苏晚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病房里光线柔和,只有床头一盏小灯亮着。沈默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几道被浓烟熏出的浅灰色痕迹还未完全擦净,衬得他愈发脆弱。氧气面罩已经摘掉了,鼻息间插着细细的氧气管。浓密的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紧闭的嘴唇毫无血色。
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沉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和刚刚经历的生死惊魂。
苏晚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轮廓,确认着他胸膛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确实还活着,好好地在这里。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她不敢进去,生怕惊扰了他,只是这样静静地、隔着门缝看着。
就在这时——
也许是感觉到了门口的注视,也许是冥冥中的某种牵引。
病床上,沈默那覆盖在洁白被子下的、放在身侧的手指,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几根苍白修长的手指,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毫无意识的缓慢,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被子边缘挪动。
那动作如此微小,如此缓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
苏晚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在妈妈和赵阿姨同样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病房柔和而寂静的光线里,沈默那只挪动的手,终于触碰到了被子的边缘。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碰触,勾住了苏晚身上那件宽大的、蹭上了烟灰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柔软的衣角。
像一株在废墟瓦砾中挣扎了太久、终于触碰到第一缕阳光的、怯生生的藤蔓嫩芽。
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重得足以撼动整个世界。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迟来的、金红色的夕阳光辉,如同熔化的金子,带着穿透一切的暖意,恰好穿过病房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
那缕光,温柔地、精准地,落在了沈默那只勾着苏晚衣角的苍白手指上。也落在了苏晚被泪水模糊的、怔然凝固的脸上。
世界一片寂静。只有心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搏动,如同挣脱了厚重冰层的春水,奔涌着,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