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安到品月楼时,院中跪了一地姬妾。
众人瑟缩成一团,不敢抬头看将士手中明晃晃的刀剑。
“人呢?”
他随意问看守的将士。
将士以为他在问这楼的老板,作揖道:“回都督,他们畏罪自杀了。”
徐鹤安脚步微顿,转过身看向士兵,“林姑娘呢?”
“噢噢林姑娘在那边的矮房里,说是要收拾东西。”
他调转脚步,吩咐道:“命其他人仔细搜寻,凡是账本以及来往信件均不可放过。”
“是,都督!”
门没关。
徐鹤安稍稍低头,进入屋内。
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红漆斑驳的方桌,两条板凳,加上一副带着缺口的茶具。
林桑坐在床边,正系手中的包袱。
说是床,看样子只是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床铺。
她就住在这种地方?
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男孩,抱着两本泛黄的书往包袱里塞:“姐姐,这书我也要带走。”
林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笑道:“好。”
“还有这根竹竿,我也想带走。”
“好。”
“那姐姐缝得这个百福娃娃呢?”
“一起带走。”
林桑察觉到屋内有人在,回过头一看,竟是——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起身,将弟弟揽在身前,一通行礼道:“大人,这是家弟,名唤林峻。”
徐鹤安瞥了一眼那孩子,面色白净,长得倒十分乖巧。
“令弟与你,长得不算相像。”
林桑淡淡一笑,“大人这么快便喜新厌旧了?”
林峻抬头看向姐姐,怯怯问道:“姐姐,这位大人是谁啊?”
“这位大人是”林桑抬眸看着男人,声音婉转道:“我们余生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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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俩在品月楼生活了六年,所有的行李收拾起来,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包袱。
林桑牵着弟弟的手往外走。
楼中的女人依旧在雪地中跪着,被冻得脸颊红紫,就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轻声呜咽着。
她停下脚步,朝前面的背影唤道:“大人留步。”
徐鹤安转过身。
林桑带着弟弟跪下,深深叩首,“大人,奴知道自已人微言轻,不该一再多生是非,只是这些姐妹都是些苦命人,还请大人给她们一条生路。”
男人默了片刻,递给身侧人一个眼神。
那将士会意,立即上前喝道:“都起来往屋里去,一会儿有人挨个问询你们,记住了,知情不报者——死!”
一时之间,无数感激且羡慕地目光朝林桑投去。
林桑站起身,回过头,对上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那女子缩在最后,穿得是粗使丫鬟的衣服,以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林桑淡淡转身,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离开。
雪越下越大,姑娘们的心无比悲凉。
她们羡慕林桑,又恨自已不是林桑。
在这乱世之中,贫民女子命如草芥,想要活下去,就要寻一个稳固的靠山。
那位贵人身份尊崇,林桑只要好好服侍他,往后便再也不用过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可她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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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很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灰熊皮,小几上香炉茶具应有尽有。
徐鹤安还有要事在身,只能陪林桑到下一个驿馆,便要改道去临州。
林峻有些昏昏欲睡,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盹儿。
林桑将他揽过来,让他躺在自已腿上歇一会,又将搁在一旁的狐裘给他盖上。
“大人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回京?”她问道。
“待你回京之后,少则日,多则七八日。”
林桑在心底斟酌用词,不动声色道:“大人,打算将奴安置到哪里去?”
徐鹤安靠着车壁休息,闻言半阖的双眸睁开,视线幽幽朝她瞟来,“依你所愿,你想要个什么身份?”
徐家虽不是什么皇族,但也是百年世家。
林桑虽已改了户籍,但她出身娼门,想要深究她的出身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本意是将其收为良妾,只是她这身份,还需费一番力气。
林桑知晓他是误会了,误会她有什么不自知的非分之想。
她瞳仁转了转,莞笑道:“奴自知身份卑微,更知大人门庭显赫,且奴与弟弟自小没规矩惯了,怕入府之后会丢了大人的颜面,因此”
徐鹤安双眸微眯,揣度着她拐弯抹角背后的真实目的,“说下去。”
“奴自小习医,想要开一家医馆,这样也能有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弟弟也不至于遭人唾弃。”
“奴是个什么身份都不要紧,只是希望他往后能让个堂堂正正之人。”
林桑语气平静地说完,清泠泠的眸底看不出任何筹谋与算计。
仿佛一切都是她随心而发,只是不想因自已成为妾室,导致弟弟遭人嘲笑。
徐鹤安眉眼稍敛,看向熟睡的男孩。
“你弟弟,是你一手养大?”
林桑勾勾唇角,抬手轻抚弟弟的发髻,眉眼也变得柔软,“嗯,从他六个月开始,养到今年七岁。”
“你父母呢?”
“大人应该查过了吧?”
林桑抬头,坦然笑道:“否则,您不会轻易将我带回京都,不是吗?”
徐鹤安默然。
她很聪明。
他的确派人查过,从第一夜与她欢度春宵开始。
她的身世没有丝毫问题,父母耕农为生,死于六年前的洪灾,只留下姐弟俩相依为命。
但他总觉得,她身上独有的恬淡冷静,那种莫名对任何事物都无惧无畏的气韵,不像一个农家女儿。
“燕照。”他往车窗外唤了一声,立即有人驾马上前,隔着车帘回道:“都督,何事?”
徐鹤安:“回城后,带林姑娘去寻个铺子盘下来,一切以林姑娘的意愿为主。”
“租铺子?”燕照虽不明就里,还是应下,“好嘞。”
林桑垂眸听着,扶着弟弟肩膀的手指缓缓收紧。
都督?
看来,他的官职确实不低。
不枉费她那一夜使尽浑身解数去讨好他。
北风勾起车幔,隐约可见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峦。
京城,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