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月光把窗台照成霜色时,汪洋在衣柜深处翻出个蒙尘的木箱。箱子锁孔已经锈死,他用螺丝刀撬开时,金属摩擦的锐响惊飞了窗外的夜鹭。箱底铺着的蓝印花布上,躺着盏残破的灯笼——竹骨断了三根,玻璃罩裂成蛛网,唯有糊在外面的糖纸还保持着半透明的光泽,在月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这是外公做的那盏糖纸灯笼。去年冬天外婆摔断腿那天,它从阁楼梁上掉下来,碎在楼梯口。汪洋记得当时糖纸散落一地,像被踩碎的月光。
他蹲在地板上清点碎片,发现每张糖纸里都嵌着细小的桂花。用镊子轻轻揭开一张,玻璃纸背面的暗红粉末簌簌落下,在台灯下显出细小的结晶,甜腻的气息漫出来,混着檀木佛珠的香气,在屋里织成张温柔的网。
手机突然震动,是陈阿婆的孙子发来的照片:老房子废墟上长出丛野桂,细碎的黄花缀在枝头,晨露顺着花瓣滚落,在砖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残缺的屋檐。照片下方有行字:“阿婆说,这是你外公种的那棵。”
汪洋摸出张泛黄的信笺,是清明那天新闻里提到的民国信件复印件。“每颗糖里都裹着月亮”这句话的墨迹晕开处,恰好能看见外婆后来补写的小字:“秋分潮来的时候,他会提着灯笼在九溪等我。”
修复灯笼的过程比想象中更难。竹骨要用温水浸泡三天才能恢复韧性,断裂的玻璃罩得用特制的环氧树脂胶粘合,胶水滴在糖纸上时,竟渗出淡淡的桂花香气——后来才发现,外公当年在糖纸间夹了层晒干的金桂,这是制作糖桂花最关键的原料
。
秋分前一天,他带着修好的灯笼去了九溪。观潮的人群里,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往竹篮里装桂花糖,方糖大小的颗粒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和沈荣燕传承的非遗技艺如出一辙
。
“要尝尝吗?”老太太递来一颗,糖纸裂开时,香气突然让汪洋想起外婆灶膛里的烟气,“这手艺是我家老头子传的,他说桂花要先用青梅酱腌过才不腻。”
潮水来的时候,灯笼里的LED灯恰好亮起。修复时特意保留的玻璃裂纹将光线折射成细碎的星子,糖纸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无数个被月光吻过的瞬间。汪洋突然看懂了外公信里的话——浪头确实会把月亮打碎在水里,而那些散落在潮声里的光斑,全是未融化的糖。
观潮的人渐渐散去,他在礁石缝里发现个褪色的竹篮。篮子里的糖纸已经潮解,却依然保持着半透明的质感,贴在礁石上,像片凝固的月光。最底下压着张照片,年轻的外婆站在钱塘江畔,手里举着盏糖纸灯笼,背后的浪涛里,外公的身影正从水里升起,手里攥着串没吃完的桂花糖。
回去的路上,灯笼突然发出细碎的响动。拆开才发现,竹骨缝隙里卡着片干枯的柳叶,叶脉间的暗红粉末与写字本里的如出一辙。这才明白,清明插在灶膛的柳枝,早就顺着思念的脉络,长成了连接时空的桥。
秋分的月亮升到最高处时,公寓书柜上的玻璃罐开始发亮。糖纸拼成的银河里,那颗最大的“星星”其实是外婆的老花镜镜片,修复灯笼时特意嵌进去的。佛珠在风里轻轻转动,红绳上的糖渣终于彻底融化,在柜面上画出条蜿蜒的河,终点正是玻璃罐底——那里沉着片新鲜的桂花瓣,像刚从潮声里捞出来的月亮。
深夜的阳台传来轻响,是那盏糖纸灯笼被挂在了晾衣绳上。月光透过玻璃裂纹,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外公信里没写完的句子,像外婆灶膛里没烧尽的檀香,像所有散落在时光里却从未融化的甜。
汪洋摸出手机,给陈阿婆的孙子发了张照片:老房子废墟上的野桂开得正好,枝头挂着盏糖纸灯笼,潮声里,有两串脚印正顺着月光往屋里走,一串沾着青苔,一串带着糖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