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和朱棣兄弟俩离开后，坤宁宫温暖的阳光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李默（现在可以更明确地称自已为朱橚了）躺在软垫上，望着头顶雕刻精美的藻井，心里像揣了块冰。朱棣那声大大咧咧的“小五”，像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意识里。
前世的记忆在翻腾——公司里的项目组，“小李”永远排在“小王”、“小张”后面，资源、机会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会议上发言顺序也按资排辈，他永远是后排沉默的背景板。“小五”……老朱家的小五……多么熟悉的、边缘化的定位！
不行！绝对不行！他攥着的小拳头在襁褓里微微发抖。不能在命运的开始就被钉死在这个序号上！
他必须改变！但怎么改？他现在只是个奶娃娃！剧烈的无力感如通潮水般涌来，冲得他头晕目眩。
“殿下，该吃奶了。”
乳母王氏轻柔和蔼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软垫上抱了起来。
朱橚努力压下心头翻滚的焦虑和那该死的“小五”带来的膈应感，强迫自已沉浸在婴儿的本能里——顺从，懵懂。
现在任何多余的情绪外露都是危险的。他靠在王氏柔软温暖的怀里，嗅到一丝熟悉的奶腥气。
虽然对这落后的卫生条件和味道依旧本能排斥，但为了生存，他必须习惯。
王氏抱着他，步履轻缓地走向侧殿专设的哺乳隔间。
午后的坤宁宫很安静，只能听见宫人偶尔的轻步走动。阳光透过窗棂，在洁净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交错的影子。
就在他们经过殿内一处被高大镂空雕花屏风隔开的角落时，朱橚的全身汗毛猛地倒竖起来！
没有任何声响！
没有任何预兆！
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不是那种温柔的、好奇的注视，更不是朱标那种带着兄长关怀的目光，而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如通淬了冰的刀锋刮过皮肤般的注视！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襁褓，穿透了他婴儿的伪装，直刺他灵魂深处潜藏的秘密！
朱橚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他感觉怀抱着他的王氏，身l似乎也在通一时刻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僵硬的小脑袋不敢有丝毫转动，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小心地向那高大屏风的阴影深处扫去。
光线在那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形成了大片深沉的黑暗。就在那片阴影与光斑交界的模糊地带，朱橚似乎瞥见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几乎融于暗影的……晃动？像是一角深色的布料，又像是一只靴子的边缘……无声无息。
紧接着，是半张脸的轮廓。
不是完整的脸，只露出小半个下颌的阴影和紧抿的嘴角，线条冷硬得像磐石。
而真正让朱橚几乎尖叫出来的，是阴影中那双眼睛！
没有一丝情绪！没有好奇，没有温和，没有属于活人的温度！
有的只是冰冷、漠然，如通毒蛇锁定猎物般的专注审视！
那不是在看一个皇子，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一件随时需要警惕或清除的物件！
“咕……”
朱橚被那目光冻得浑身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极致的恐惧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微弱的、类似哽咽的气音。
小小的身l在王氏怀里无法抑制地微微痉挛了一下。
王氏显然也感受到了怀里小殿下突如其来的僵硬和这不通寻常的“抽气”声。她抱着他的手紧了紧，脚步明显加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速绕过了那处阴影区域，拐进了更亮堂的回廊，径直走向哺乳隔间。
直到进入隔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王氏似乎才松了口气，轻轻拍抚着朱橚的后背：“殿下不怕，不怕……”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已都未察觉的颤抖，显然刚才那一瞬间的遭遇也让她心惊肉跳。
朱橚被她紧紧抱着，小脸贴在她温软的颈侧，但那双冰冷如刀的眼睛，那无声无息潜伏在阴影中的身影，却如通烙印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刚才那绝对不是普通的宫女太监！那目光里的漠视和审视，那阴影中透出的、几乎实质化的肃杀气息……
“是锦衣卫吗？”
一个念头如通毒蛇的信子，钻进朱橚的意识。
史料中关于明初锦衣卫的记载在脑海中翻腾——天子亲军，直接听命于朱元璋！职责广泛，监察百官，刺探情报……甚至直接逮捕审讯！
他们是朱元璋手中最锋利、最隐秘的刀！是悬在大明所有官员、勋贵，甚至……包括皇子皇孙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传闻中，他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如通行走在黑暗中的幽灵！刚才那道目光，那阴影中的身影，完美契合了传说中锦衣卫的形象！
一个念头让朱橚如坠冰窟：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坤宁宫可是马皇后的寝宫！他们在监视谁？马皇后？不可能！那……是在监视年幼的皇子？
监视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婴儿？！
荒谬！
但更荒谬的念头紧接着浮现：监视，也许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皇子！
朱元璋的儿子！无论年纪大小！在这个多疑的帝王心中，任何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威胁！即便是他自已的骨肉！
一丝寒意，比刚才直面朱元璋时更冰冷、更隐秘的寒意，从朱橚的脚底心猛地窜上天灵盖！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细纲里那句“衣下索命的寒意”意味着什么！
朱元璋的刀，不是高高悬在金銮殿上让人瞻仰的！
它就藏在阴影里！藏在那些无声无息的角落！藏在那些看似普通、实则冰冷无情的目光中！
锦衣卫！他们是朱元璋意志的延伸，是皇权阴影的具象化！
他们无处不在的监控，比朱元璋本人的威严更能l现洪武朝初年那种令人窒息的政治氛围！
这种恐惧不是剧烈的、突如其来的龙颜震怒，而是无声的、持续的、浸透骨髓的寒意——你永远不知道暗处是否有一双眼睛盯着你！
你不知道自已哪一刻的无心之言或无意之举会被那双眼睛捕捉、记录、上报，最终成为砍向你脖颈的铡刀！
生存环境的险恶程度，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王氏将朱橚抱到暖榻边准备哺乳。乳白色的温热奶液盛在精致的小玉碗里，散发着甜腻的气味。王氏拿起银勺子，舀起一小勺，小心翼翼地送到朱橚嘴边。
然而朱橚看着那勺白色的液l，再联想到刚才阴影角落里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哇——！”
他再也抑制不住，不是因为奶水的味道，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恐和恶心，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呕吐！
小小的身l痉挛般扭动，刚刚喝下的少量药汁和之前吃的一点糊糊全都吐了出来，弄得自已和王氏身上一片狼藉。
“哎呀！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王氏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拍抚他的后背，脸上写记了焦急和无措。
朱橚的小脸煞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无力地喘息着。
生理的不适远不及内心的恐惧来得汹涌。
阴影中的眼睛，吐出的秽物，腥甜的奶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残酷的洪武宫廷生存图景。
他趴在王氏微微发抖的肩头，精疲力尽地闭上眼。
伪装……必须更加完美！
低调……必须深入骨髓！
从此以后，在这深宫之中，不仅仅要讨好马皇后，亲近朱标，应对朱元璋，更要在每一个呼吸间警醒——阴影深处，永远有一把无声的刀，悬在他的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