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二十,北京东四环外,整栋楼只剩空调外机的嗡鸣。林羡把行李箱横在床边,拉开拉链,铁齿咬合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脆。箱子里只有三件东西:一件发灰的校服、一本存折、一只巴掌大的铁盒——母亲生前随身带的药盒。
药盒外壳原本漆成淡绿色,如今剥落得像龟甲。边缘一圈被指甲刮得发亮,露出银灰色的铁皮。林羡用拇指摩挲那圈刮痕,想起母亲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时的声音:“羡羡,药别忘了吃,盒子里还剩两片,够你撑到周末回家。”那是五月初,母亲的声音像被纱布滤过,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嗯了一声,却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周末”。
咔哒——盒盖弹开。里头整齐码着三排铝塑板,最后一排缺了两格,第三格的药片被抠走,只留下半圈锯齿状破口。林羡把药片倒在掌心:两片白色圆形阿普唑仑、一片粉色椭圆奥氮平,还有一粒极小极扁的黄色药片——他认不出,却记得母亲曾笑着说:“黄的是‘盼头’,吃了就不怕黑。”
掌心合拢,药片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啦声。林羡忽然想起小时侯,母亲把糖衣维生素倒进这只药盒,骗他是“能量豆”,每写完一页作业就奖励一粒。那时盒子是新的,绿色漆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片刚摘的树叶。如今树叶枯了,糖衣也褪成了苦涩的真药。
他把药片重新倒回盒里,手指碰到盒底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展开——是母亲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笔画因为手抖而微微歪斜:
“羡羡,
药吃完后,把盒子留下,别扔。
以后你难过的时侯,就打开它,
里面会有光。”
落款是一个笑脸,两条弧线加一弯月牙,像极了他小学作业本上的涂鸦。林羡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他忽然意识到,母亲早就知道自已等不到他“周末回家”。
铁盒底部还有一层软垫,是母亲用旧毛巾剪的,防止药片晃动。林羡掀开软垫,下面竟藏着一张
2008
年的全家福。照片边缘卷曲,表层覆着一层薄薄的塑封,但中间仍有一道裂痕,像闪电劈过。裂痕恰好把父亲的脸劈成两半——一半在笑,一半扭曲。
照片里,父亲还穿着当年机械厂的蓝色工装,母亲抱着五岁的妹妹,妹妹手里攥着那只塑料小黄鸭。林羡站在最右侧,十岁,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却努力睁大眼睛,仿佛怕眨眼就会错过什么。背景是厂区的老榆树,盛夏的叶子绿得晃眼。那天父亲刚拿到季度奖金,带全家去县城新开的照相馆,说“以后年年都来拍”。后来父亲下岗,榆树被砍,照相馆改成手机卖场,再也没有“以后”。
林羡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极轻的字:
“200888
羡羡第一次发烧,也第一次说想当宇航员。”
字迹是母亲的,笔迹柔和却深刻,像要把这一句话刻进纸里。他忽然记起那天夜里,母亲用湿毛巾给他敷额头,低声哼着《小星星》。他迷迷糊糊地说:“妈,我长大了要飞到天上,把星星摘给你。”母亲笑了,说:“傻孩子,星星太远,你只要平安就好。”
平安。林羡低头看自已的手腕,那里有一道三个月前留下的划痕,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在他每一次抬手时隐隐作痛。他想起母亲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医生把父亲叫到走廊,声音压得很低:“最多三个月,准备后事吧。”那天父亲回到病房,什么也没说,只是蹲在母亲的轮椅旁,把头埋进她掌心。母亲摸了摸父亲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受伤的狗。林羡站在门口,听见母亲轻轻说:“别怪自已,咱们已经尽力了。”
铁盒里还有最后一层。林羡把软垫完全揭开,底下竟是一枚生锈的校徽——铜质,盾形,上面刻着“北城一中”四个字。校徽背面用透明胶粘着一张褪色的条形码贴纸:高一(3)班
林羡
20090901。他指腹掠过那串数字,指尖沾了点铜绿,像沾上了旧时光。
他把校徽握在手心,金属边缘割得掌心生疼,却舍不得松。那年父亲把校徽别在他校服上时说:“好好读书,将来考出去,别再回这个破厂。”母亲在一旁笑:“考不考出去都没事,只要孩子健康。”父亲瞪眼:“健康也得有出息!”母亲就拍拍父亲的肩:“行行行,出息出息,先给孩子盛饭。”
回忆像潮水,一浪接一浪拍过来。林羡忽然喘不过气,他打开窗,热浪裹着汽车尾气涌进来。对面楼有一户人家亮着灯,窗帘没拉严,能看见一个小女孩趴在餐桌上写作业,母亲端着果盘走过去,父亲在厨房切西瓜。平凡得刺眼。
他回到桌前,把药盒、照片、校徽依次摆好,像摆一个微型祭坛。然后拿起手机,点开银行
app,余额
1763
元,信用卡待还
400,08762
元。数字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像深海里的鱼群,密密麻麻地游过来,啃噬他的视网膜。
1763
与
400,08762——中间隔着的不是小数点,是一条深渊。林羡把额头抵在桌沿,木质冰凉,带着微微的霉味。他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清醒时,把存折塞到他手里,说:“密码是你生日,别告诉你爸。”存折里只有
3,200
元,是她偷偷攒的“救命钱”。他拿去交了化疗押金,第三天医院通知欠费
2,700
元。那天他蹲在缴费大厅的角落,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现在,那
3,200
元变成了
400,08762
元。他多希望母亲能再骂他一句:“怎么又乱花钱?”可病房里只剩心电监护仪的平直长音。医生摘下口罩说“节哀”的时侯,他第一反应竟是掏出手机拍照——他怕以后梦里找不到证据,证明母亲真的来过。
林羡把药盒扣上,咔哒一声,像关上一扇小门。然后他把铁盒、照片、校徽重新塞进铁盒,再塞进信封,再塞进行李箱最底层。让完这一切,他坐到床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
a4
纸——退学申请书,标题加粗,正文只有三行:
“本人因家庭经济困难,无法继续高中学业,申请退学。望批准。”
落款日期:2014
年
7
月
27
日。
他盯着那行日期,忽然意识到:今天也是
7
月
27
日,只是年份相隔十年。十年前,他十七岁,母亲还活着,父亲还没酗酒,妹妹还没抑郁,他自已还没欠下四十万。十年后的今天,他二十七岁,母亲走了,父亲垮了,妹妹病了,他自已站在了天台边缘。
林羡拿起笔,在申请书的空白处画了一条线,像一道裂缝,把“2014”和“2024”隔开。然后他在裂缝上方写下三个字:
“活下去。”
墨迹未干,手机忽然亮起,时间跳到
07:27,一条新通知弹出来:“17岁的你给你发来一条新消息”
他看着那条通知,又看看手里的退学申请书,再看看药盒——仿佛有一条隐秘的线,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缝在了一起。林羡深吸一口气,把申请书折成飞机,对准窗外的夜空掷出去。纸飞机在热浪中打了个旋,像一只笨拙的白鸽,消失在霓虹深处。
铁盒合上,发出最后一声轻响。林羡把药盒抱在胸前,像抱住一个微型的宇宙。那里面装着母亲的光、父亲的沉默、妹妹的哭声,以及他自已尚未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