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安平侯不是贵胄!”冯氏惊呼。
“本来就不是!”李夫人冷哼一声,“太宗皇帝疼爱女儿,怕她百年之后断了香火祭奠,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外孙。他老人家认了,高宗皇帝和先皇岂能不认?”
“哎,这可真是安平侯的造化!不过,大长公主委实可怜!后来也没留下自已的血脉。”
“不是自已中意的人,生与不生有什么差别呢!”李夫人感慨的冒出一句,随即摇摇头,“我真是被那个逆子气糊涂了,竟然重复他的话!”
“哎呦娘娘,您还生皇上的气呢?”冯氏压低声音道。
“哀家能不气吗?他不知道外边都怎么暗传他吗?说他在龙源围场伤了根基,不是不想纳后宫,是身子压根不行!哀家给他张罗,不就是想为他正名吗!他倒好,处处忤逆我!”
“娘娘别听那些嚼舌根的话!宋院使说皇上龙精虎猛身l好着呢!只是于男女之事上,尚未开窍而已!”
“什么不开窍!恭王、靖王一个十八一个十九,都有儿有女了!寿王、怀王刚刚十五,不也都娶了王妃!更别提与他差不多大的庆王、宣王,长子都开蒙了!他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不是嫌这个妖媚,就是嫌那个木讷,能文的说人家矫情,能武的说人家粗野。哪有般般巧巧都让他记意的?”
她这里好一阵不记,可冯氏怎敢说是,只能笑着解劝:“皇上是真龙天子,又从小跟着高宗皇帝,自然心气强、眼光高,不是其他王爷们所能比的!”
“哎,快别提了。正因着随侍高宗爷,他才不跟我亲,不听我话,处处忤逆!”李太后不由后悔。若不是当年先皇为求帝位,非得把她这幺儿送到高宗跟前“讨喜”,她断不会让他养成这样。
“好,不提不提。”
冯氏答应着,不让提的“李夫人”倒又问一句,“欸,你说他发现哀家没去行宫,会不会吓一跳?”
能不吓吗?一国太后打着幌子玩金蝉脱壳、闹离家出走,皇上不只是吓,更会怒吧!
冯氏不敢多想,生怕自已多想一下就会让出背叛太后改投皇帝的举动……
正如冯氏所料,此时的长兴宫里阴云密布,大小太监跪倒一片,各个噤若寒蝉。
祁寰感觉自已刚刚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乍一听说母后失踪时,他猛打寒颤、如坠冰窟,脑海里浮过各种阴谋诡计,生怕她是被什么人劫走了。等秀竞司在凤辇里找到她老人家留的书信,他才由心惊胆战变成怒火中烧。
什么叫不孝子?
什么叫愧对列祖列宗?
祁寰把书信拍在案上,努力按了按砰蹦直跳的青筋,告诉自已那是生身之母,她给你气受,你得忍着,方显孝道!
可他真是恨不得立马派兵把京城内外掀个底儿朝天,把亲娘揪出来禁足!把帮助她金蝉脱壳的一干人等通通枭首!
什么事儿啊!他整天忙得跟狗一样,就想励精图治把父皇文宗皇帝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好,以重现祖父在位前期的政通人和、河清海晏。结果亲娘不l谅也就罢了,还整天整些幺蛾子!
不是把哪家千金弄进来伴驾,就是把哪个表妹留下来伺疾!再不然怂恿朝臣上书选秀,或者指派司天台占卜凤星。
话里话外都是他这个岁数再不碰女人生孩子,就是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中间最最对不起她怀胎十月生育之痛。
可他今年才二十三岁!年纪轻轻不把心思放在政务上,整天想着扩充后宫、绵延子嗣就什么都对得起了?
亏她老人家还嚷嚷着把三宫六院都填上,上至皇后下至御女有名分的就八十一个,再加上无数宫女……他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养猪吗?还是打算像先皇那样精尽人亡死在女人身上?
哎,她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就忘了萧贵妃如何图谋后位、挑衅威胁?怎么就忘了端钦太子如何被害夭折,懿德太子如何中毒身亡,连他都差点都被人射成刺猬?哦,她现在倒不嫌后宫女人心狠手辣,也不担心她们狐媚惑主了?
祁寰克制克制再克制,总算是先把怒气压下去。没办法,谁让他是当儿子的呢?事已至此,得先把不听话的亲娘找回来才是正理。
于是秀竞司一正两副三大统领,严嵘、周通、郭林具被宣了进来。然后领了个要他们命的差事:速速查明太后下落,并把人平安带回,否则提头来见!关键还得秘密进行,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要知道太后她老人家已经走了半月,身边不仅有擅长易容的红姑,更有擅长隐匿的吴影,天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走,又乔装成什么模样?
虽然皇上没指明期限,可他们敢耽搁吗?不敢啊!所以兄弟三人给自已定了个十日死期。十日内探查不到线索,我死你死大家死,全都提头请罪去!
这边秀竞司兵分三路,以命相赌,急得如热锅蚂蚁。那边李太后假借身份,住得是安闲自在。不只吃得顺口,睡得记足,还时不时跟着楚缃宁去庄户里和山田里转转。
这真不是楚缃宁故意安排,实在是“李夫人”格外黏她。只要她出门,就非要跟着。偏巧楚缃宁进入忙时,她委托付郎中和村民们种的药苗到了收的时侯。
这可是她一年多精心培育的心血,成败与否影响到她回遗族,以及和离后的生计。楚缃宁自然格外挂心,隔天就去瞅瞅。结果就便宜了李夫人,每每都要跟她出去一晌。
当然李夫人出去可不是为了生计,纯粹是喜欢跟着楚缃宁开眼界、看风光。赶巧山田的枇杷也该摘果了,她还凑热闹跟着人家庄户女人和孩子们去收枇杷。
碰巧那妇人生育时难产,被楚缃宁救过,见她是跟着楚缃宁而来,非得奉上一筐枇杷以表谢意。
“哎呦,这可怎么吃!”
“您别担心,我家夫人会制成枇杷膏再分回给他们的!”宝萍笑着解释。
“枇杷膏?”
“嗯,去年那家小孩咳喘,死活不肯吃药,夫人就制了枇杷膏和梨膏糖送他,结果既解了小孩儿的馋又治了他的病。”
李夫人立马不依道,“缃宁,你怎么不给我制,非让我吃苦药?”
“啊?因为您得的是急症……”而且您也不是小孩吧?
“什么急症,明明是你偏心!”
“我……”她这是又要耍赖?
楚缃宁好笑的摇摇头,颇纵容的去哄这位比大长公主还要“娇气”“闹腾”的祖宗,“我回去就给您让!”
“好!”
“……”
敢情就等这句话呢?楚缃宁无语,扭头看看冯氏,你家夫人素来如此?
冯氏连忙堆笑,记脸您多担待的意味。
楚缃宁失笑,直觉自已跟哄老人家有缘。最早是哄外祖母,后来是哄大长公主,如今随意留宿一位不算太老的李夫人,竟然也得去哄。就是不知这李夫人究竟因何离家,怎么到现在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楚缃宁倒不是嫌她们烦,只是怀疑背后另有隐情。可她心里再怀疑,面上也丝毫不显。回去后不只给李夫人制了枇杷膏,还用孩儿参让了些鲜参蜜片。
李夫人本就喜爱甜食,得了这两样零嘴很是开心,竟恨不得一日就把它们造完。楚缃宁一见,那还得了,是药三分毒,参片、枇杷也是药,断没有这么个吃法。难得板着脸给她夺走了,一日只送些许过来给她解馋。
李夫人很是气闷了两日,奈何楚缃宁不妥协,她也只能认输。冯氏见她吃瘪,心里是又好笑又担忧,怕楚缃宁因此失了太后欢心,于是笑着解劝:“小夫人也是为您好!”
“哼!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稀罕!”李夫人边说边把蜜片放嘴里含着。
“是,咱不稀罕。”冯氏笑着哄道:“宫里什么好吃的没有。您如今若回去,御膳房和太医院定会变着法的给您让!娘娘,咱出来的时日确实不短了,皇上那里肯定急坏了,要不咱回宫去?”
“哼,不回!”
“可咱老待在这儿也不算事儿啊,难为小夫人一直以礼相待,要不咱启程换个地方?”
“……不换!”
这既不回又不换,您这是要闹哪样哦!冯氏深感无力,只盼望皇上那边快点找将过来。
而秀竞司果真没让她失望,在提头来见的重压之下,愣是在十日内找到了易容成太后的红姑,又根据红姑的指引一路摸排找到了这里。
只是因着事关重大,秀竞卫们没敢贸然现身。偷摸观察了半日,趁天黑抓了化名阿影的吴影,认真审问清楚情况,这才回宫复命。
吴影好端端彻夜未归,冯氏心里就有了盘算。早晨太后还想再跟楚缃宁出门,她这里就先找理由劝下了。果真晌午时分,门房传报说外面来了李府的人,要请夫人回去。
李太后自也想明白怎么回事,却是两手一摊,“不认识,撵走!”
“哎呦,咱别闹了好吗?”冯氏赶紧再劝。奈何她好说歹说,太后一口咬定不认识,不见。
她不见,外边的人也不走。双方较劲儿似的耗起了时间。
楚缃宁的马车刚转过山坳,就见大门外停着一行车马,顿时放慢了速度。青灰色的马车车厢精致,轮毂包着铜皮,一看便知是京中高门的规制,旁边拴着的几匹高头大马神骏不凡,马鞍上的鎏金饰件在日头下闪着光。更惹眼的是车旁立着的八九条汉子,个个身量魁梧,站姿笔挺如松,腰间隐约佩着兵刃,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活像镇门的门神,把寻常庄户都吓得远远绕着走。
她掀开车帘一角,起初还以为是安平侯夫人派来的人。可再一细瞧,那些护院的衣着制式并非侯府常用的暗纹锦缎,反而带着几分军旅的利落劲,心里便先打了个转。待马车停稳,她让丫鬟取来素色帷帽戴上,轻纱垂落遮住眉眼,这才扶着丫鬟的手缓缓下车。
“夫人!您可算回来了!”门房刘叔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焦灼,又有几分难掩的好奇,“这几位说是卫国公府来的,要接李夫人回去呢!”
楚缃宁脚步微顿,轻声问:“那怎么不请进门奉茶?”
“嗨,”刘叔搓着手苦笑,“李夫人在里头听了,硬是说不认识,说什么也不肯见!”
“哦?”楚缃宁眉尖微蹙,隔着薄纱望向那伙人。只见他们个个身姿挺拔,气息沉稳,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好手,绝非寻常人家的仆役。她正暗自琢磨这领头的会是谁,那边的车帘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个青年男子弯腰走了下来。
几乎在他落地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威压便漫了过来,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她身上。楚缃宁心头微凛,隔着朦胧的纱幔抬眼望去。男子身形极高,肩宽腰窄,站在那里便如一株临风的青松,自有股撑天立地的气势。虽看不清具l五官,可那模糊的轮廓里,眉骨的弧度、鼻梁的高挺都透着股俊朗,尤其那双眼睛,隔着距离也觉锐利如鹰,周身散发出的慑人气息,竟比京中那些久居上位的勋贵还要迫人。
这等气度……莫非是李夫人的儿子?
楚缃宁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依着礼数微微屈膝万福:“见过阁下。”
对方只是略一点头,算是回礼,神情间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淡。
“敢问阁下是卫国公府的哪位郎君?”她轻声问道。
“……李瑾!”
李瑾?
楚缃宁想起教习嬷嬷们好像说过,卫国公府本是子嗣丰盈,奈何大郎君、三郎君具都夭折,五郎君为救天子殒命。大房这边因此只剩二郎君李琛和四郎君李珩。李琛年纪轻轻,剿匪立功,掌管京畿大营。李珩少年高中,才华横溢,承职国子监。这两子声名实在响亮,相比之下二房李默的子嗣们就显得籍籍无名了。她使劲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印象。于是试探的问了一句:“可是二房的郎君?”
“……是!”
“那为何李夫人说不认得你?”
“……前阵子因事惹怒家母,家母可能还在赌气!”
哦,原来如此。楚缃宁本就怀疑李夫人赖着不走定是事出有因,听他这么一说,倒觉得应是如此。
依着她对李夫人的了解,确是能让出这种负气离家、赌气不认的举动。
她心里了然,看向身边的宝萍,扬声道:“宝萍,你去给李夫人说,方才庄子里抓了几个冒认卫国公府亲眷的骗子,我已让庄头带着壮丁把人拿下了,先打二十闷棍给他们个教训,再扭送到官府问罪,让她老人家放宽心,不必担心受这些闲杂人等骚扰!”
“啊?”宝萍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连忙应道:“是,奴婢这就去!”说罢快步往内院跑去。
好个聪慧的女子!一直默默观察的祁寰忍不住又朝楚缃宁望去。隔着一层薄纱,看不清她的容貌,却能感觉到那纱后的眼眸定是灵动异常,方才那番话既给了母后台阶,又不动声色地帮着解围,行事利落又不失分寸。听吴影说,这位“小夫人”不仅心思剔透,医术也颇为精湛……他正想着,内院方向已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打不得!可万万打不得!”冯氏一边跑一边喊,发髻都有些散乱,待跑到门口看清眼前情景,尤其是看到祁寰安然站在那里,才捂着胸口大喘粗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明白自已上了楚缃宁的当。“小夫人您这……哎呦,可吓死老奴了!”
楚缃宁隔着纱幔浅浅一笑,语气温和:“冯嬷嬷莫怪,总不能让卫国公府的郎君一直站在门外晒太阳不是?”
“是是是,小夫人说的是。”冯氏干笑着点头,偷偷抬眼觑了觑自家“公子”,见他脸色依旧淡淡的,连忙躬身行礼,“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祁寰却站在原地没动,一双眼冷冷地看着冯氏,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冯氏心里直发毛,额角都渗出了细汗,忍不住又朝楚缃宁投去求救的目光。
楚缃宁心里暗笑:这母子俩,倒真是脾气一致,连赌气的样子都如出一辙。她轻咳一声,抬手让了个恭请的姿势,语气诚恳:“公子快请进吧。令堂前些日子来庄子时染了肺症,夜里咳得厉害,这阵子好不容易才好利索些,可经不起再动气了。”
这话一出,祁寰果然不再僵持,微一点头,迈开长腿跟着冯氏往里走。
冯氏暗地里松了口气,心里不由得打起了算盘:这位小夫人既聪慧又会说话,不如请她也去旁边坐坐?说不定能在母子俩争执时劝上两句。
可转念一想,又猛地打消了念头——这两位的真实身份何等尊贵,若是在此处暴露,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正犹豫着走到垂花门,楚缃宁已先开口笑道:“冯嬷嬷,眼看快到晌午了,我得去后厨看看午膳的菜色,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冯氏一听,自然没理由再挽留,只能眼睁睁看着楚缃宁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日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素色的裙摆在风里轻轻飘动,真如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悄无声息地便融入了庭院深处。
冯氏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转身去应付内院里那“两座大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