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时间,旅行者 > 第4章 长安的月光

[20xx]
[贞观十七年
八月廿三
夜]

国子监的算学博士袍还沾着桂花味,是今晨给太学生讲《九章算术》的“方田章”时,被廊下的落花染的。上月在紫极宫送的“谪仙人”贺礼。我盯着他左手的虎口,那里有道月牙形的伤疤,边缘泛着淡红,是二十年前在江油匡山斗虎时被爪子挠的。《新唐书·文艺传》只记他“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却漏了这道藏着虎啸的疤——就像史书漏记了武德九年玄武门的晨雾里,李建成靴底沾着的那片槐叶。
“这是北斗的辅星。”我往星图外划了道弧线,树枝戳到块石子,“你看这颗暗星,总跟着北斗转,像像你身后总跟着的小杜。”
李白突然笑起来,酒液从嘴角淌到下巴,滴在星图的天玑位上。“子美那小子,”他用靴尖碾着地上的石子,石屑飞到“天权”星的位置,“写的诗比他脸上的胭脂还红。”正说着,就见穿绿袍的身影从月亮门跑过来,怀里的诗卷被风掀得哗哗响,正是杜甫。他看见李白就红了脸,耳尖比袍角的石榴红还艳:“太白兄,新作的《饮中八仙歌》我和了两联”话音未落就被李白拽着往曲江池走,“和什么和,喝酒去!”
曲江池畔的“醉仙楼”挂着盏气死风灯,灯影里能看见王维的琵琶。他今日穿件豆绿圆领袍,袖口绣着辋川别业的水墨山水,终南山的轮廓用银线勾边,欹湖的波纹里还藏着只白鹭——比传世的《辋川图》少了三分禅意,多了些烟火气。“摩诘兄,”李白抢过他怀里的琵琶就弹,指法乱得像实验室里短路的线路板,铜丝在弦上跳着,“来首《陇头水》!”
王维没恼,只是解下发带,让青丝垂在琴弦上。他的指尖划过之处,弦音突然就清了,像被过滤过的泉水——原来他总在弹到“关山万里”时,尾指会微微翘起,像在拈朵不存在的花。我忽然想起老儒的札记里写:“摩诘居士善画,尤长破墨,其笔意类星轨之变。”此刻看他拨弦的手势,果然与星图上的“天街”星官轨迹重合,一曲终了,最后一个泛音竟震落了檐角的铜铃。
酒过三巡,杜甫开始读他的新作,读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时,拳头攥得发白,指节抵着案面,留下五个浅坑。李白突然抢过我怀里的羊皮卷,那是我用来记录时空参数的,上面画着从武德九年到贞观十七年的星轨偏差值,最末页还贴着片玄武门的槐叶。他蘸着酒在空白处写“黄河之水天上来”,笔锋陡然转陡,墨汁在羊皮上晕开的轨迹,竟与星图上银河的坐标分毫不差——天鹰座的牛郎星在“来”字的捺脚,天琴座的织女星落在“水”字的竖钩,连银河旋臂的扭曲角度都丝毫不差。
“先生看,”他用酒葫芦指着天上的银河,酒液顺着葫芦嘴往下滴,在羊皮卷的银河图上积成小水珠,“这河改道了么?”我摸出掌心的金属碎屑,在月光下泛着淡蓝的光,它们顺着掌纹游走,像在重绘时空的拓扑图。去年冬天整理老儒遗物时,在《史记·天官书》的夹页里发现张字条:“贞观十七年八月,太白犯心前星,主储宫有乱”,墨迹里还沾着霜粒——此刻那颗亮星正悬在正南,光轨比星图预测的偏了三寸,像被人掰弯的铜尺。
酒肆的伙计突然掀帘进来,棉帘上的冰棱撞在门框上,碎成细渣。“官爷刚从宫里传信,太子太子反了!”他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酒壶晃得像风中的残烛,“左屯卫的兵已经围了东宫!”
李白正往杜甫碗里倒酒的手顿住,酒液在碗沿积成小水珠,坠在地上的声响,像武德九年太极殿里,李渊落笔写禅位诏书的刹那。我摸向腰间的时空锚,它烫得像反物质反应堆的外壳,星图上李承乾的名字正被血色覆盖——《旧唐书·太宗诸子传》说他“谋逆事泄,废为庶人,徙黔州”,可昨夜三更,我在太极宫的夹墙后,亲眼看见禁军拖出三具少年尸l,最小的那个不过十三岁,袖袋里还揣着块没送出去的胡饼,芝麻沾着泪痕,是给东宫的小宦官带的。
王维的琵琶突然断了根弦,“铮”的一声刺破夜空,惊飞了檐下的夜鹭。他弯腰捡弦时,我看见他袍角沾着的泥,是从东宫方向来的——白日里他奉命去东宫讲《毛诗》,想必是撞见了些不该见的。“河水”杜甫的声音发紧,手指抠着案上的木纹,“真的能改道?”
李白把羊皮卷往我怀里一塞,抓起案上的剑就往外走,剑鞘撞在门槛上,发出的闷响像极了玄武门那天的梆子声:“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跟着他们往皇城走,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李白的影子总比我们的飘得快些,袍角在地上扫出浅沟,像要飞起来。路过平康坊时,看见几个禁军拖着囚车往大理寺去,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像在碾压骨头。车帘被风吹起,露出张少年的脸,是李承乾的伴读,姓赵,上个月还来国子监问过《周髀算经》的“勾股圆方图”,说要算东宫到灵台的距离。
他看见我时,突然拼命挣扎,铁链磨着皮肉的声响,像实验室里培养舱泄压的嘶鸣。“先生救我!”他的嗓子已经喊哑,“太子只是只是想给陛下摘灵台的星子!”我摸出掌心的金属碎屑,它们正在发烫,像要钻进少年的血肉里——原来有些梦想,连星图都记不住。
李白拔剑劈开了囚车的锁,剑气扫落檐角的灯笼,火光里他虎口的伤疤泛着红。“走!”他把少年往杜甫身后推,自已横剑而立,玄铁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我实验室里那把用来拆解实验l的手术刀,锋利得能切开时间的褶皱。我摸出掌心的金属碎屑,它们已经凝成了北斗的形状——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颗都不缺,原来有些轨迹,就算被史书篡改,也会在人的骨血里留下星图。
三更的梆子声从朱雀大街传来时,我们躲在废寺的钟楼里。杜甫给少年包扎伤口,撕下的袍角沾着草药味,是他随身携带的防瘴药——后来他在夔州写“万里悲秋常作客”时,会不会想起这个秋夜的药香?王维在拨断弦的琵琶,用指腹弹着面板,发出的钝音像在敲编钟。李白用剑在地上刻字:“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刻到“逆旅”二字时,剑尖突然断了,碎铁屑在月光下跳着,像我那些失败实验里崩解的星尘。
“先生说得对,”李白把断剑扔在地上,酒葫芦往嘴里灌了口,“时间是条河,可河底的石头能自已滚。”我摸向怀里的时空锚,星图上贞观十七年的光点正在变暗,下一个坐标亮在洛阳,武则天此刻应该还是个才人,在感业寺的青灯前数着念珠——她不知道,三十年后,她会用簪子在奏疏上划掉多少名字,那些划痕,都藏在今夜的月光里,像未干的墨迹。
钟楼外的桂花开得正盛,落在李白的酒葫芦上,像撒了把碎星。他仰头灌酒时,我看见他喉结滚动的弧度,和我实验室里的能量波动曲线惊人地相似——峰值在“天”字,谷值在“地”字,原来诗人与时间的角力,从来都比方程式更精准。
远处传来更夫敲四更的梆子声,两短两长,敲得人心里发空。少年突然哭起来,说太子昨夜还给他讲“周公辅成王”的故事,说要在曲江池边建座“观星台”。李白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只是把断剑捡起来,用布擦着上面的血迹——那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淡红,像极了老儒札记里画的“心宿二”,古人说那是“大火星”,主“王者失信”。
我摊开掌心,金属碎屑已经凉了,在皮肤上留下北斗的印记。原来每个时代的月光都不一样,武德九年的带着血腥味,贞观十七年的混着桂花香,而它们终究会变成史书里的墨,被后来者反复研磨,直到磨出星子的光。
“走吧,”李白把酒葫芦递给我,“去看明天的太阳。”我仰头喝了口,酒液在喉咙里烧得厉害,像吞了颗小太阳。远处的皇城方向,已经有火光亮起,那是东宫的方向,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块没烧透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