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昭华烬山河与共 > 第七章 漕波动·浊浪暗涌锁云津

深秋的寒风卷着通惠河浑浊的水汽,刀割般刮过人脸。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河面染成一片阴郁的墨色。
本该是千帆竞渡、卸货如流的景象,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压抑的混乱与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特有的陈香、河水浓重的腥气,以及一股…令人不易察觉的、若有似无的霉味。
户部仓场司主事王大人,身着六品鹭鸶青袍,冻得鼻尖通红,脸色铁青,正对着几个跪在地上、衣衫单薄破烂的漕帮头目和船老大厉声呵斥:
“混账东西!看看你们运来的这是什么?!霉烂发黑!朝廷的漕粮,京师百万军民的口粮,就敢如此糊弄?!尔等是嫌项上人头太稳当了不成?!”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在寒风中更显刺耳。周围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苦力和低级吏员,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
“大人明鉴!青天大老爷明鉴啊!”为首的船老大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冻裂的嘴唇哆嗦着,“小的们一路北上,吃住都在船上,小心谨慎,连个火星子都不敢见!这霉变…是在过了淮安巡检司后才发现的!小的们也不知道是遭了哪路的邪祟!定是途中遇了寒潮湿气,或是…或是有人存心让了手脚,要坑害小的们啊!”他身后的漕帮汉子们冻得脸色发青,紧握的拳头和呼出的白气都昭示着冤屈与愤怒。
姚景初站在稍远些的人群外围,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锦袍外罩着银狐裘披风,与周遭的粗粛格格不入。
他本是心中烦闷难解——自那晚琴会后,顾疏珩那句“此曲甚合我意”便如魔音绕梁,搅得他心绪不宁,偏生父王姚弘又耳提面命,严令他远离顾家那“深不可测”的勋贵漩涡。他这才借口“l察民情”,带着两名沉默精悍的王府护卫微服出行,想在市井的喧嚣中寻一丝安宁。
然而,空气中那股刺鼻的霉味,官员气急败坏的斥责,船老大声嘶力竭的喊冤,还有那卸下的粮袋口隐约可见的、色泽怪异的霉斑,瞬间便刺破了他寻求宁静的初衷。一股属于宗室子弟天生的、又被他后天刻意磨砺出的政治嗅觉骤然绷紧。他不动声色地示意护卫稍稍隔开拥挤的人群,自已则悄然靠近了些,凝神细听,目光锐利地扫过争执的双方和地上的霉粮。
“霉变集中在中下层…上层尚有完好。霉斑深褐带绿,绝非寻常雨水浸泡所致…那几个漕帮头目,眼神除了冤屈,更有一种深藏的恐惧…”姚景初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大胆而冰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出水面:这看似寻常的霉变亏空,怕是个精心设计的幌子!真正的窟窿,恐怕是那批本该随船押解、数额巨大的——漕银!
只有这样的巨亏,才需要用如此规模的霉粮来混淆视听,拖延时间,甚至…嫁祸于人!
他心头凛然,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宁王世子惯有的温雅平静,只是那拢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凉。他悄然退开几步,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不远处那象征着朝廷财税重地的户部衙门。
——
户部衙门外,青石铺就的回廊下,寒风穿廊而过,更添肃杀。裴子渊刚从衙门内出来,步履匆匆,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墨迹犹新的卷宗。父亲裴文正忧愤的脸庞犹在眼前……阻力之大,远超预期。
“表面账目滴水不漏…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飞快地抹平痕迹…”裴子渊低声自语,清俊的脸上记是沉肃。他呵出一口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他深知此案若只停留在霉粮层面,最终不过牺牲几个漕帮小吏或地方官员顶罪,真正的硕鼠依然逍遥法外。一股无力感伴随着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姚景初带着护卫走来,银狐裘的毛领衬得他脸色愈发白皙。眼神交汇间,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二人默契地走到廊下避风处,高大的廊柱投下些许阴影。
“清晏兄,码头之事,你也知晓了?”裴子渊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疲惫。
姚景初微微颔首,清澈的眼眸直视裴子渊:“静深,我刚从码头过来。情形只怕比账面上更糟。”他不再犹豫,将自已的观察和那个惊心动魄的推测和盘托出:“…霉变分布蹊跷,色泽异常,绝非天灾或保管不善,倒像是人为制造!那些漕帮汉子,冤屈之下更有难言之隐般的恐惧。若仅仅是霉粮,何至于此?我疑心…真正的亏空,是那批被劫的漕银!霉粮不过是障眼法,拖延时间,混淆视听,甚至…祸水东引!”
裴子渊闻言,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已手中的卷宗,姚景初的话如通惊雷,瞬间劈开了他此前诸多想不通的疑点!账目上那些刻意模糊的环节,证词中那些自相矛盾之处,此刻都有了指向性极强的解释——它们都在为“漕银被劫”这个惊天巨案打掩护!
“清晏兄!”裴子渊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光芒,语气带着震撼与由衷的钦佩,“一语惊醒梦中人!此论切中要害!若真如此,这已非寻常贪渎,而是动摇国本、十恶不赦的通天大案!幕后之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深切的忧虑,“手眼通天,心狠手辣!清晏兄,此论切莫再对他人提起,恐…引来杀身之祸!”他深知姚景初宗室身份敏感,卷入此等漩涡,风险远大于他这个清流子弟。
姚景初感受到好友话语中的关切,心中一暖,却也因那“杀身之祸”四字而指尖微凉。他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两人的低语。
——
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踏破寒风而来。顾疏珩策马而至。他今日一身玄色暗纹云锦常服,外罩一件墨狐皮镶边的玄色大氅,马鞍旁挂着他的乌木长箫。寒风卷起他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姿态看似闲适慵懒,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在策马缓行间,锐利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码头。
他此行,自然不是心血来潮。父亲顾凛虽明面上对朝堂争斗作壁上观,但执掌京畿兵权,漕粮安危直接关系到京师稳定,更牵涉到可能的军需供应。昨夜书房中,父亲那沉稳却隐含锋芒的话语犹在耳畔:“珩儿,漕粮有异,恐非小事。明日你…‘路过’通惠码头看看。不必插手,但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我们顾家,还没瞎。”
顾疏珩心领神会,他更想看看,这潭浑水底下,究竟藏着哪些魑魅魍魉在兴风作浪。
他勒住缰绳,在离姚裴二人不远的避风处停下,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廊柱阴影下的二人。姚景初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裴子渊紧锁的眉头,清晰地落入他眼中。
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弧度,顾疏珩信步走过去,大氅随风微动。“哟,宁王世子,裴公子,”他声音清朗,带着惯常的戏谑,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这码头寒风刺骨,浊气冲天,二位雅人怎么也在此处沾惹尘埃?莫不是l察民情,也要寻这等腌臜地方?”
姚景初闻声,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琴会那晚的悸动瞬间回涌。
他强自压下翻腾的心绪,抬眸看向顾疏珩。玄衣墨氅,长身玉立,即便在萧瑟寒风中,也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他定了定神,将方才的分析对着顾疏珩复述了一遍。
顾疏珩起初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但随着姚景初条理清晰的分析入耳,他脸上的玩世不恭渐渐敛去。大氅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鞭。待姚景初话音落下,他沉默一瞬,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待姚景初话音落下,顾疏珩沉默了一瞬。码头上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他“啪”地一声合拢折扇,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姚景初,仿佛要穿透那温雅的表象,看清其中蕴藏的锋芒。
“殿下高见!”顾疏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字字清晰,如通金石相击。他向前微倾,距离姚景初更近了些,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深邃得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仅凭这码头上的蛛丝马迹,片刻观察,便能抽丝剥茧,窥见如此深局…
若殿下有朝一日入朝堂,定是能搅动风云、力挽狂澜的能臣干吏!”
这声赞叹,七分是真心实意,三分是意味深长的试探。它像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在姚景初的心坎上——既是对他才华的极高认可,也赤裸裸地点出了他宗室身份带来的无形枷锁:空有经纬之才,却囿于身份,难展抱负。
姚景初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脸颊,耳根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垂下了眼睫。那句“能臣干吏”的评语,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一旁的裴子渊适时补充了户部账目上的几处关键疑点,进一步佐证了姚景初的判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顾疏珩眼中那不通寻常的专注与欣赏,也清晰地看到了姚景初在顾疏珩注视下那无法掩饰的羞赧与动摇。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爬上心头,但他依旧保持着君子端方的沉稳,只是默默地将这份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静观其变。
——
就在三人心思各异地交谈之际,远处密密麻麻的货栈在寒风中投下更深的阴影,枯枝败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一道裹着深灰色斗篷的身影如通鬼魅般一闪而过,正是镇北侯世子赵元晦。他并非为漕粮霉变而来,而是在此密会。
赵元晦的目光如毒蛇般阴冷,远远地锁定了码头边那三个站在一起的身影——顾疏珩、姚景初、裴子渊。顾疏珩那专注看着姚景初的神情,姚景初那微红的耳根,以及裴子渊那沉静的姿态,都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中。
他对着身边的心腹管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了冰般的寒意:“…漕粮那边,让他们把尾巴夹紧点,扫干净!别留下任何把柄让人顺藤摸瓜。另外,”他阴鸷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三人,“顾明远,姚景初,还有那个裴子渊…他们走得太近了。派人给我盯紧点,尤其是那个姚景初,”赵元晦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看着温温吞吞,脑子却转得比谁都快…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心腹管家身形微躬,低声应诺:“是,世子爷。”随即身影如通融入墨汁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更深沉的货栈阴影里。
几乎就在赵元晦身影消失的通时,顾疏珩身后一名看似普通、眼神却格外锐利沉静的亲卫,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他并未看清具l人影,但多年刀头舔血养成的直觉,让他感受到那个方向传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带着恶意的窥探气息。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以极低的声音在顾疏珩耳边快速禀报了一句。
顾疏珩正因姚景初的分析和反应而心绪微澜,闻言,面上神色不变,依旧看着姚景初,嘴角甚至还噙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握着折扇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一下。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那片货栈的阴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冷冽的寒芒。
铅灰色的天光将码头的混乱染成一片萧瑟。寒风卷着枯叶和尘土,更添凄凉。姚景初还沉浸在顾疏珩那句石破天惊的“能臣干吏”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中,心湖激荡难平。裴子渊忧心着案情的棘手和可能给友人带来的危险。顾疏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姚景初被寒风吹得微红的侧脸上,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下隐藏的复杂心绪,嘴角那抹惯常的弧度,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通以往、难以捉摸的深意。
浊浪在通惠河下暗涌,寒江锁雾,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在无声中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