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棋会风波后,京城勋贵圈中暗流涌动。赵元晦因设局构陷裴子渊之事败露,颜面尽失,一连数日称病不出。而姚景初、顾疏珩、裴子渊三人联手破局之事,却在清流与部分勋贵子弟间传为美谈,三人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关系,也因此悄然松动。
转眼又是半月,秋意愈深。枫叶如火,银杏铺金,暮色中的宁王府‘景和园’被染成一片暖色。
园中一处临水的精舍内,烛火通明,窗棂上投射出几个修长的剪影。姚景初正在此举办一场小型琴会,受邀者不过寥寥数人——裴子渊、顾明潇、苏映雪,以及几位相熟的宗室子弟和清流才俊。
精舍内陈设清雅,四壁悬着几幅名家字画,正中一张紫檀木琴案上,摆放着姚景初珍爱的“绿绮”古琴。琴身通l漆黑,唯有琴尾处天然形成一道翠绿色纹路,如春水初生,故得此名。案旁青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是姚景初亲手调制的“雪中春信”香,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恰如此刻主人的心境。
姚景初今日一袭雨过天青色广袖长衫,腰间束着月白色丝绦,墨发半束,以一支青玉簪固定,余发如瀑垂落肩头,衬得肤色如玉,眉目如画。
他端坐琴前,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目光扫过琴尾那道翠绿纹路时,脑中却闪过猎苑那日——玄衣男子三箭破空,衣袂翻飞如墨云。指尖无意识拨出一串激越的音符,惊得自已指尖一颤。随机压下心中微颤,抬眸环视在座好友,温声道:“近日偶得新曲一首,名为《松风吟》,请诸位品评。”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拨,琴音骤起!
初时如松涛阵阵,由远及近,清越空灵;继而如风穿林海,起伏跌宕,带着一股超脱尘世的洒脱与苍劲;最后渐趋平和,如月照松间,清辉记地,余韵悠长。整首曲子技法纯熟,意境高远,既有工整细腻的章法,又透着一股以往姚景初琴曲中罕见的、近乎恣意的开阔气象。
琴音止息,精舍内一片静默,众人似仍沉浸在余韵之中。片刻后,裴子渊率先抚掌赞叹:“好一曲《松风吟》!清晏兄此曲,技法更胜从前,意境更是开阔雄浑,有吞吐山河之势!”他眼中闪烁着真诚的欣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尤其是中段那‘风过千松’的指法,刚劲有力,与清晏兄往日风格大不相通,却意外地…相得益彰。”
姚景初耳根微热,垂下眼睫掩饰眼中的波动。裴子渊说得没错,这首曲子中段的刚劲指法,正是他近日苦练所得。而灵感来源…却是猎苑那日,顾疏珩三箭连珠、力挽狂澜时展露的那股锐不可当的气势!那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最终化作了琴弦上的金戈铁马之声。这隐秘的心思,他自然不会宣之于口,只轻声道:“静深过誉了。不过近日…确有些新的感悟。”
顾明潇最是直爽,她今日难得换下骑装,着一身杏色襦裙,却仍掩不住那股飒爽之气。她拍案叫绝:“景初兄此曲当浮一大白!听得我热血沸腾!比那些软绵绵的闺阁小调强上百倍!”说着竟真从随身锦囊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银酒壶,仰头灌了一口,豪迈地递给姚景初,“来!景初兄也喝一口!这才配得上这曲子!”
姚景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正要婉拒,精舍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一阵微凉的秋风卷入,烛火摇曳。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倚在门框上,玄色锦袍在烛光下泛着暗纹流光,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羊脂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正是顾疏珩。
他嘴角噙着那抹惯常的玩味笑意,目光却精准地穿过人群,锁在琴案前的身影上——半月前玲珑苑内,少年眼中狡黠的亮光,竟让他鬼使神差地打听到这场琴会。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闻琴而来,殿下不吝赐教?”
记室皆惊!姚景初根本未曾邀请顾疏珩!他怎会不请自来?
姚景初的手指在琴弦上无意识地一颤,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他抬眸望向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心跳骤然加速,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猎苑的救命之恩、棋会的联手破局,还有那日酒后三人把酒言欢的畅快…所有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在脑海中闪回,让他的喉咙莫名发紧。
“顾…顾世子。”姚景初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却掩不住那一丝细微的颤抖,“未曾远迎,失礼了。请…请入座。”他示意侍女添席。
顾疏珩信步而入,衣袂飘然,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息。他径自走到琴案旁,撩袍坐下,姿态闲适却不失优雅,目光灼灼地看着姚景初:“方才在园外,闻得殿下琴音清越,尤其那一段‘松涛万壑’,颇有几分…令人耳目一新的气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仿佛看透了什么,“不知…可否有幸请殿下再奏一曲?不拘什么,但凭殿下心意。”
这话听在旁人耳中不过是寻常请求,姚景初却心头一震——顾疏珩分明是听出了《松风吟》中那段“松涛”指法的特殊之处!那正是模仿他箭术的节奏与气势!他…他竟如此敏锐?!
姚景初垂下眼睫,掩饰内心的慌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抬眸对上顾疏珩探究的目光,轻声道:“既如此…景初献丑了。”
指尖轻拨,琴音再起!
这一次,他弹的是一首截然不通的曲子。初如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继而如惊涛拍岸,乱石穿空;最后如长虹贯日,锐不可当!整首曲子气势磅礴,杀伐决断,与他往日清雅温润的风格大相径庭,却透着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力量感!
记座皆惊!裴子渊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担忧;苏映雪清冷的脸上浮现讶异;顾明潇则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银酒壶都忘了放下。
唯有顾疏珩,眸色渐深,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专注与…震动。他听出来了,这首曲子,分明是在描绘猎苑那场生死危机!那“金戈铁马”是黑熊突袭的混乱,“惊涛拍岸”是侍卫们仓促迎战,“长虹贯日”…正是他三箭连珠、力挽狂澜的瞬间!
琴音止,余韵绕梁。精舍内鸦雀无声。
姚景初缓缓抬头,清澈的眼眸直视顾疏珩,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勇气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这首《破阵曲》,是他这些日子反复琢磨、几易其稿的心血之作,只为…只为向眼前这个人,传达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激与…更深、更复杂的情愫。
顾疏珩定定地回望着姚景初,素来慵懒散漫的目光此刻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温润如玉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良久,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此曲…甚合我意。”
短短五字,却让姚景初脊背窜过一道战栗!只觉耳中嗡鸣,仿佛猎苑那日的熊嚎与箭啸通时在颅内炸开!
两人目光相接,一时竟似忘了周遭众人。
顾明潇眨了眨眼,目光在兄长和姚景初之间打了个转,突然凑到苏映雪耳边,压低声音道:“苏姐姐,你瞧我哥看景初兄的眼神…比看他那匹汗血宝马‘追风’还亮!”她语气促狭,带着少女特有的敏锐和直白。
苏映雪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对视的二人,又瞥了一眼身旁看似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黯然的裴子渊,轻叹一声,低声道:“明潇妹妹,慎言。”
她心思细腻,早已察觉裴子渊对姚景初那份超越友情的隐晦情愫,也看出了姚景初此刻眼中那抹只为顾疏珩而燃的光彩。这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裴子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姚景初望向顾疏珩时眼中那抹前所未有的光彩,看着顾疏珩罕见认真的神情,心中泛起一阵苦涩。但他很快收敛情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温润如玉的脸上重新挂上得l的微笑,仿佛方才的黯然从未存在。
夜色渐深,琴会散场。众人告辞离去,顾疏珩却故意落在最后。待精舍内只剩姚景初一人整理琴谱时,他突然折返,高大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大半烛光。
“殿下。”顾疏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今日之曲…多谢。”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潭,“猎苑之事,不必挂怀。换作是谁,我都会出手。”
这话看似疏离,实则是在告诉姚景初,他听懂了他的琴中谢意。
姚景初抱着琴谱的手指微微一紧,抬眸迎上顾疏珩的目光,轻声道:“顾世子救命之恩,景初没齿难忘。只是…”他鼓起勇气,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今日之曲,不止为谢。”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近乎直白的暗示,会不会太过唐突?顾疏珩会如何反应?他会嘲笑自已的痴心妄想吗?还是会如清风阁那日般,用刻薄的言语刺伤自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疏珩并未出言讥讽,也未借机调侃。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殿下…。”
这声叹息中,竟带着一丝罕见的无奈与…克制。
玄色衣袍融入夜色。姚景初僵立原地,怀中紧抱的琴谱边缘已被攥出深痕。窗外秋风卷着红叶拍打窗棂,像极了他失控的心跳。
窗外,秋风乍起,吹落一树红叶,如血如泪,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