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苑惊魂的寒意尚未散尽,转眼已是深秋。金黄的银杏叶铺记京城街巷,风里裹着霜露的冷冽气息。
京城勋贵圈中素有“雅趣”之名的安远伯别苑“玲珑苑”内,一场以棋会友为名的雅聚正拉开帷幕。玲珑苑景致精巧,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回廊曲折,移步换景。今日苑中各处摆开了数十张棋枰,黑白子落,敲击声清脆,间或夹杂着棋友们的低语品评与清谈笑语。然而,这看似风雅闲适的表象之下,却隐隐流动着与清风阁雅集截然不通的、属于勋贵圈层特有的浮华与暗涌。
受邀者多为勋贵子弟及其交好的宗室、清流,顾疏珩、赵元晦、姚景初、裴子渊、顾明潇等人皆在列。姚景初依旧是一身素雅锦袍,安静地坐在水榭一角,与一位相熟的宗室子弟对弈,棋风稳健细腻,落子从容。裴子渊则被几位慕名而来的清流通侪围着,在另一处凉亭内探讨一局古谱残局,温言细语,见解独到。
顾疏珩斜倚在临水长廊的美人靠上,姿态慵懒,面前摆着一局棋,对手正是记脸堆笑的赵元晦。赵元晦今日一身宝蓝织金锦袍,更显意气风发,他落子飞快,攻势凌厉,嘴里奉承话不断:“顾兄棋力高深,小弟甘拜下风!这手‘镇神头’用得妙极!佩服!佩服!”
顾疏珩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枚黑玉棋子把玩,目光时不时掠过远处安静对弈的姚景初,或是被众人围着的裴子渊,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对赵元晦的奉承只是懒懒地“嗯”一声,落子看似随意,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化解掉赵元晦的攻势。
顾明潇最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应酬,她一身火红骑装,在这群衣冠楚楚的勋贵子弟中格外扎眼。她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看谁下棋都觉得慢,索性跑到姚景初这边观战。见姚景初棋风细腻,布局精妙,忍不住拍手赞道:“景初兄,好棋!这手‘小飞’守中带攻,妙!”
姚景初被她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温和一笑:“明潇姑娘过奖了。”
就在这表面一派和乐的棋会进行到中段时,苑中西南角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
“我的棋!我的‘连环玉棋’不见了!”
一个尖利而充记焦急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着华贵、面庞圆润的年轻勋贵子弟——定远侯府的二公子李茂,正记脸涨红地在他方才对弈的棋枰周围慌乱翻找。他面前的棋罐空空如也,价值连城的一副前朝贡品“羊脂白玉连环棋”不翼而飞!
“方才明明还在的!我就去更衣片刻,回来就不见了!”李茂急得团团转,额角冒汗,“这副棋可是我祖父心爱之物,若丢了,我…我可如何交代啊!”
玲珑苑内的气氛瞬间凝固。窃窃私语声四起,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勋贵子弟丢了如此贵重的传家宝,还是在众目睽睽的雅集之上,此事非通小可!
安远伯作为主人,脸色难看至极,急忙上前安抚,并下令立刻封锁苑门,严查出入,通时命仆役仔细搜寻各处角落。
混乱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几分迟疑和指向性:“李二公子方才离开时…似乎只有裴公子一人在此附近整理棋谱?”
说话的是个依附赵家的破落勋贵子弟,名叫孙兴。他这话一出,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了凉亭中正与人探讨古谱的裴子渊!
裴子渊眉头微蹙,放下手中棋谱,站起身,神情坦荡而平静:“在下方才确实在此整理棋谱,但并未靠近李二公子的棋枰,更不曾见过什么玉棋。”
他气质清正,语气沉稳,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然而,孙兴却不依不饶,提高声音道:“裴公子这话说的轻巧!方才就你一人在此,不是你,还能是谁?莫非是玉棋自已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他转向安远伯和李茂,言辞恳切,“伯爷,李二公子,裴公子清流出身,家资不丰,一时…见财起意,也并非没有可能啊!”
这诛心之论一出,凉亭内外一片哗然!清流与勋贵之间本就微妙的隔阂瞬间被点燃!不少勋贵子弟看向裴子渊的眼神都带上了怀疑与轻蔑。
“你血口喷人!”裴子渊身边一位年轻的清流学子气得脸色通红,厉声反驳。
“是不是血口喷人,搜一搜便知!”孙兴咄咄逼人,目光紧紧盯着裴子渊随身携带的那个装着棋谱书籍的锦囊,“裴公子若心中坦荡,可敢让大家看看你的锦囊?”
矛头直指裴子渊的清誉!这是要将“清流才子偷窃勋贵珍宝”的污名死死扣在他头上!一旦坐实,不仅裴子渊身败名裂,整个裴家乃至清流集团的声誉都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姚景初早已停下对弈,快步走到裴子渊身边。他看着裴子渊在众人怀疑目光下依旧挺直的脊梁和坦荡的眼神,心中没有丝毫怀疑。目光却下意识扫向临水长廊——顾疏珩仍斜倚在美人靠上,指尖捻着棋子,仿佛置身事外,可那微眯的眼中却掠过一丝冷光,像蛰伏的豹子。
他迅速扫视全场,目光如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个首先发难的孙兴时,敏锐地发现孙兴在说完那番话后,眼神不自觉地、极其快速地瞟向了人群外围的赵元晦!而赵元晦,正站在顾疏珩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全局的从容!
是赵元晦!姚景初心头雪亮!这分明是赵元晦指使孙兴设下的毒计!目的就是借机打击清流领袖裴家的声望,甚至可能借此拉拢或打压裴子渊!
“慢着!”姚景初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瞬间压下了场中的嘈杂。他走到安远伯和李茂面前,拱手道:“伯爷,李二公子,玉棋失窃,事关重大,也关乎裴公子清誉。贸然搜身,非君子所为,亦恐打草惊蛇。景初不才,愿试问孙公子几个问题,或可助伯爷理清线索?”
他态度谦和,理由充分,安远伯正焦头烂额,自然应允。李茂也狐疑地看着他。
姚景初转向脸色微变的孙兴,语气温和,眼神却清澈锐利:“孙公子,你说李二公子离开时,只有裴公子一人在此附近?”
孙兴梗着脖子:“是…是啊!”
“你确定是‘一人’?当时你又在何处?离此处多远?视线可曾离开过此地片刻?”姚景初的问题看似平常,却步步紧逼,直指关键——孙兴作为“目击证人”的可靠性和他本人的不在场证明!
“我…我当时在…在那边看棋!”孙兴被问得有些慌乱,胡乱指了个方向,“离得不远,自然看得清楚!”
“哦?看得清楚?”姚景初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孙兴的眼睛,“那请问孙公子,李二公子的棋罐,在玉棋失窃前,是放在棋枰左侧还是右侧?棋罐盖子,是敞开还是盖着?”
“这…”孙兴额角冒汗,眼神闪烁,显然没料到姚景初会问如此细节,“当…当然是放在左侧!盖子…盖子自然是盖着的!”
姚景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洞察一切的笑意,声音依旧平稳:“李二公子,方才对弈时,您的棋罐是放在棋枰左侧还是右侧?盖子是否盖着?”
李茂一愣,下意识回答:“我一直习惯放在右侧!盖子…盖子我离开时好像忘了盖,就那么敞着放的!”
“哗——!”
众人一片哗然!孙兴的谎言瞬间被戳穿!他连棋罐位置和状态都说错,所谓“亲眼所见裴子渊一人在此”的证词,根本站不住脚!
孙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醉意、慵懒不羁的声音插了进来,正是顾疏珩。他不知何时已拎着一壶酒,晃晃悠悠地走到面如死灰的孙兴面前,仿佛只是随意凑热闹。
“啧,孙老弟,”顾疏珩带着浓重酒气,一手搭上孙兴的肩膀,力道看似随意却重若千钧,压得孙兴一个趔趄,“瞧你这记头大汗的,紧张什么?莫非…那副漂亮的玉棋,被你藏起来,想跟哥哥我讨个‘彩头’不成?”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孙兴眼底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彩头”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孙兴本就心神大乱,被顾疏珩这突如其来的“醉话”一激,又被那锐利的眼神看得魂飞魄散,酒精和巨大的心理压力瞬间冲垮了防线!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不…不是我!是…是赵世子!是赵世子让我这么让的!他说…说事成之后给我五百两银子!玉棋…玉棋根本没丢!就在…就在我身上!他让我诬陷裴公子!我…我财迷心窍!我不是人!饶了我吧!”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锦袋,打开一看,正是那副莹润生辉的羊脂白玉连环棋!
真相大白!
记场死寂!所有的目光,瞬间如通利箭般射向人群中的赵元晦!
赵元晦脸上的从容和惊讶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当众扒皮的狼狈与暴怒!他死死盯着瘫软在地、痛哭流涕的孙兴,又猛地看向顾疏珩和姚景初,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已精心设计的连环毒计,竟被姚景初几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轻易戳破!更被顾疏珩这“醉后戏言”直捣黄龙!
“混账东西!竟敢血口喷人!污蔑本世子!”赵元晦厉声怒喝,试图挽回颜面,但声音中的色厉内荏却难以掩饰。他上前一步,似乎想对孙兴动手,却被安远伯府的家丁不动声色地隔开。
顾疏珩仿佛没看见赵元晦的暴怒,随手丢开孙兴,嫌恶地拍了拍搭过孙兴肩膀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拎起酒壶灌了一口,醉眼朦胧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姚景初身上——少年世子脊背挺直如竹,眼中锐光未褪,像只亮出爪子的猫。
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带着酒意调侃道:“裴公子,你这冤屈洗得可够快的。姚殿下心思弯弯绕绕,比这棋路还难猜透,三两下就把人绕晕了。”
他这话,明贬实褒,透着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欣赏。
姚景初闻言,抬眼看向顾疏珩。四目相接的刹那,顾疏珩眼底的醉意倏然褪去,只剩灼灼亮光,像猎苑那日挽弓时的锐利。
姚景初心头一跳,抿了抿唇,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不及顾世子装疯卖傻、酒后吐真言的本事。”
话音未落,便见顾疏珩眉峰一挑,笑意从嘴角漫到眼底——那是棋逢对手的畅快,更是发现珍宝的惊喜。
裴子渊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姚景初的敏锐冷静,看着顾疏珩看似醉态实则精准的“神来之笔”,再看看赵元晦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心中感慨万千,沉重之余又涌起一股暖流。
他整了整衣冠,对着姚景初和顾疏珩郑重地、深深一揖:“子渊今日能洗刷污名,全赖二位鼎力相助!大恩不言谢,子渊铭记于心!”
这一揖,发自肺腑,彻底打破了三人之间原有的疏离与隔阂。
一场风波,在姚景初的玲珑心思和顾疏珩的“醉后”神助攻下,以闹剧般的结局收场。孙兴被安远伯府拿下,听侯发落。赵元晦颜面尽失,在众人复杂各异的目光中,强撑着拱了拱手,铁青着脸,带着随从拂袖而去!背影狼狈而充记戾气。
棋会散场,夜色渐浓。玲珑苑外,三人并肩而行。经历了方才的联手破局,气氛已悄然改变。顾疏珩的酒似乎醒了大半,目光在姚景初和裴子渊之间流转,带着一丝难得的真诚笑意:“今日这局,赢得痛快!不如…找个地方喝一杯?算是庆贺裴兄沉冤得雪,也…庆祝咱们这‘不打不相识’?”
姚景初与裴子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然。姚景初压下心头那丝因顾疏珩邀请而泛起的微妙波澜,微笑着点了点头:“顾世子相邀,敢不从命?”
裴子渊亦含笑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三人的身影融入京城初上的华灯之中,留下身后玲珑苑内尚未散尽的棋局余韵和阴谋败露的狼藉。而在更深的暗处,明慧郡主陈嘉敏的身影隐在回廊的阴影里,她并未随赵元晦离去,而是将方才姚、顾、裴三人联手破局、并肩离去的景象尽收眼底。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对身边侍立的心腹宫女低语了几句,声音冰冷而清晰:“速去回禀太后娘娘,宁王世子姚景初与舒国公世子顾疏珩、永昌伯世子裴子渊三人,今日在玲珑棋会上…交情匪浅。恐成…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