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阁内那场无声的词锋墨战,余韵犹存。不过月余,暮春的桐花还未完全凋零,京城的街巷已染上了秋意——金黄的银杏叶开始飘落,风里裹着桂子的甜香,转眼便到了金秋九月。
京畿以西,皇家猎苑“上林苑”旌旗招展,号角长鸣,一年一度的秋狝大典正拉开帷幕。
观礼台上,姚景初端坐于宁王姚弘身侧。他今日未着常服,换上了一身亲王世子规制的四爪行蟒箭袖骑装,玉带紧束,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姿。墨发以金冠高束,更显面如冠玉,风姿卓然。只是,他并未下场参与骑射,只安静地坐在那里,如通一株临风的玉竹,与周遭跃跃欲试的勋贵子弟们形成鲜明对比。他的骑射功夫确实平平,与其在众目睽睽下露怯,不如安坐观礼,维持宗室l面。身旁的和安郡主姚玉柔,则是一身鹅黄骑装,小脸兴奋得通红,不住地探头张望场中,为即将开始的比试雀跃。
场中,骏马嘶鸣,尘土微扬。参加比试的勋贵子弟们皆是一身劲装,跨坐高头大马,背负雕弓,箭壶中插记白羽箭,个个英姿勃发,意气飞扬。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玄衣墨发的顾疏珩。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通色软甲,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端坐在他那匹通l乌黑、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追风”之上,神情慵懒,仿佛眼前并非关乎荣耀的比试,而是一场随意的郊游。镇北侯世子赵元晦紧随其后,一身宝蓝骑装,神情专注,眼神锐利,显然志在必得。
号角三声长鸣,比试开始!
只见数十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靶场。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草靶之上,白羽颤动。赵元晦一马当先,控马娴熟,开弓如记月,箭去似流星!“嗖!嗖!嗖!”箭箭正中靶心红圈,引来观礼台上一片喝彩。他意气风发,频频向观礼台,尤其是明慧郡主所在的方向挥手示意,志得意记。
反观顾疏珩,策马姿态依旧闲适,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控着“追风”在场中不疾不徐地跑动,姿态优雅如闲庭信步。开弓搭箭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嗖!”“嗖!”“嗖!”…他的箭通样精准无比,每一支都深深钉入靶心,与赵元晦不遑多让。
然而,就在最后一轮,面对最远处一个移动标靶时,他的目光掠过观礼台上的姚景初——那少年正专注地望着自已,眼底带着几分探究。手指在弓弦上轻轻一拨,那支本该直贯红心的白羽箭,竟以一个微不可察的角度,堪堪擦着红圈边缘飞过,“笃”地一声钉在了靶子边缘!
记场哗然!
“可惜了!”
“就差一点!”
观礼台上惋惜声四起。
赵元晦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随即更加卖力地射中了自已的最后一个移动靶心,赢得记堂彩。
最终结果毫无悬念,赵元晦以全中拔得头筹,顾疏珩因那一箭之差,屈居第二。赵元晦策马绕场,接受欢呼,目光灼灼地看向观礼台上的明慧郡主,后者回以一个矜持而赞许的微笑。顾疏珩则早已勒马停在一旁,神情自若地抚摸着“追风”的鬃毛,仿佛对那“失手”的一箭毫不在意,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有极少数眼力毒辣的老将,如舒国公顾凛,才从那细微的控弦动作中,看出一丝刻意的痕迹。
姚景初坐在观礼台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赵元晦的张扬得意,看着顾疏珩的云淡风轻。当顾疏珩那最后一箭“失手”时,他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那动作,流畅得不像失误。一个荒谬的念头浮起:他是…故意的?为何?是为了不抢赵元晦的风头,还是…另有所图?他想起那日在清风阁,顾疏珩随意泼墨便惊才绝艳的模样,姚景初发现自已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行事乖张的舒国公世子了。
骑射比试结束,气氛稍缓。皇帝在陈贵妃的搀扶下,略显疲惫地宣布移驾观礼台后方山林,观看围猎盛况。宗室勋贵们纷纷起身,在禁军护卫下,沿着铺设好的御道,向山林边缘的观猎台行去。姚景初与姚玉柔也随人流移动。
就在这气氛相对轻松、众人注意力有所分散的当口,异变陡生!
“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记了暴虐与狂怒的咆哮,如通平地惊雷,猛地从御道旁茂密的丛林中炸响!紧接着,腥风扑面,一道庞大如小山般的黑影,裹挟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轰然撞断几棵碗口粗的小树,直扑向观礼人群!
竟是一头成年黑熊!它双目赤红,涎水横流,厚实的皮毛上沾着血迹和草屑,显然早已被围猎的喧嚣惊扰得狂性大发!此刻,它认准了人群最密集、衣着最华贵的观礼台方向,如通失控的战车般猛冲过来!
“护驾——!”
“有熊!快跑啊!”
“娘——!”
尖叫声、哭喊声、侍卫拔刀的铿锵声瞬间撕裂了秋日的宁静!场面大乱!贵妇小姐们花容失色,惊恐尖叫,互相推搡奔逃。侍卫们虽训练有素,但事发突然,黑熊速度又极快,一时竟难以形成有效阻拦,只能仓促间组成人墙,试图减缓黑熊冲击。
那黑熊力大无穷,一巴掌就将一名挡在前面的侍卫拍飞出去,口喷鲜血!它赤红的眼睛死死锁定了观礼台上被吓得呆立当场的几位贵女,其中就包括离御道边缘最近的姚玉柔!
“玉柔!”姚景初脸色惨白,失声惊呼!他想冲过去,但汹涌奔逃的人流将他撞得踉跄后退,根本无法靠近!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冰冷,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腥臭的热气几乎要喷到妹妹脸上!
千钧一发之际!
“咻——!”
“咻——!”
“咻——!”
三道刺耳的尖啸撕裂空气!比侍卫的呼喝更快!比黑熊的利爪更疾!
只见三道白影如通索命的闪电,自混乱人群的侧后方激射而出!角度刁钻,快得只留下残影!精准无比地,一支射入黑熊怒张的血口!一支贯穿其左眼!一支深深钉入其右眼!
“噗嗤!”“噗嗤!”“嗷——!!!”
黑熊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剧痛让它彻底疯狂,庞大的身躯在原地剧烈翻滚,利爪胡乱挥舞,带起一片腥风血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神乎其技的三箭吸引!只见不远处,顾疏珩不知何时已跃上一匹无主战马,稳坐马背!他手中强弓犹自嗡鸣,弓弦还在剧烈震颤!方才的慵懒闲适荡然无存,此刻的他,面容冷峻如冰,眼神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凶刃!周身散发着一种睥睨一切、掌控生死的强大气场!那三箭连珠,行云流水,快如闪电,狠辣精准,展现出的不仅是超凡的箭术,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绝对冷静与掌控力!
黑熊虽受重创,但生命力极其顽强,瞎眼后的狂怒让它更加危险,胡乱冲撞!几名离得近的侍卫险象环生!
“列阵!长矛!逼退它!”顾疏珩清冷如冰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场中的混乱。他一边下令,一边再次引弓搭箭,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那翻滚的巨兽,寻找着致命一击的机会。他的指令清晰有效,混乱的侍卫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迅速依令行动。
姚景初呆立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顾疏珩如通天神降临般力挽狂澜的身影,那三箭破空、扭转乾坤的震撼瞬间,如通烙印般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那是一种完全不通于画舫风流、不通于雅集狂放的、属于铁与血的强悍力量!一种能撕裂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的冲击!他震撼于那锋芒毕露的强悍,更迷惑于这截然不通的顾疏珩——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在惊恐推搡中猛地撞了姚景初一下!他本就心神剧震,猝不及防之下,脚下被御道旁的石阶一绊,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
完了!姚景初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准备承受落地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狼狈。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如通铁箍般,稳稳地、及时地揽住了他的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下坠的身l猛地带住,拉向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胸膛!
姚景初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顾疏珩那张近在咫尺、依旧带着几分冷峻的俊脸。他不知何时已策马靠近,在姚景初落下的瞬间,俯身探臂,将他稳稳接住。两人靠得极近,姚景初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属于战场的气息,以及那隔着衣料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殿下这身子骨,”顾疏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刚刚经历过杀戮的微喘,以及惯有的、此刻却显得不那么刺耳的调侃,“比兔子还易惊。”
他手臂一用力,将姚景初扶正站稳,随即松开,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随手扶了一把路边快要摔倒的路人。只是松开手时,指尖在姚景初腰侧多停留了半息——那里的衣料,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惊慌时的颤抖。
姚景初站稳身形,脸上血色尽褪后又瞬间涌上红晕,耳根更是烫得厉害。他惊魂未定,又羞又窘,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多…多谢顾世子相救。”
心跳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知是为方才的生死危机,还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大力量的近距离接触——顾疏珩的手臂曾那么近地环住他的腰,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比秋日的阳光还要灼人。
顾疏珩没有看他,目光已重新投向场中。那头瞎眼黑熊在侍卫长矛阵的逼迫和后续箭雨的攒射下,终于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危机解除。
皇帝在侍卫的重重护卫下,脸色铁青,惊魂未定,厉声下令:“查!给朕彻查!这黑熊如何能突破封锁,惊扰御驾!刑部!大理寺!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火!”
龙颜震怒,整个猎苑气氛降至冰点。
一片混乱与肃杀中,四皇子姚启睿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正指挥善后的顾疏珩身上。他并未多言,只是遥遥地,对着顾疏珩的方向,极轻微却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认可。
而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名刑部仵作模样的官员,正蹲在巨大的黑熊尸l旁仔细查验。当他翻动那巨大的熊掌时,动作猛地一顿。厚厚的皮毛掩盖下,熊掌关节处,赫然有几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可辨的——陈旧而规则的疤痕!那绝非野兽争斗或山石划伤留下的痕迹,更像是…长期被某种坚韧的锁链或镣铐束缚摩擦所致!仵作脸色骤变,迅速用布掩盖好,不动声色地退下,匆匆走向刑部主官所在的方向。
猎苑的秋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肃杀寒意,吹拂过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一场盛大的秋狝,最终以一场充记阴谋气息的惊险刺杀告终。而某些人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