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上巳佳节。大昭王朝的皇城禁苑，琼林苑内，正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赏花宴开筵之时。
暖风熏人，带着御花园中千百株名贵牡丹、芍药、海棠、玉兰蒸腾出的馥郁甜香，几乎要醉倒记园的锦绣人物。朱漆回廊曲折如龙，连接着玲珑水榭与雕梁画栋的观景楼台。琉璃瓦顶在明媚春光下流淌着炫目的金辉，汉白玉栏杆旁，宫娥彩女身着簇新的春衫，裙裾翩跹如蝶，手捧金盘玉壶，穿梭于衣香鬓影之间。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自水榭深处袅袅传来，为这极致的繁华增添了几分雅意。
在这片衣冠云集、珠翠生辉的盛景中，宁王世子姚景初的到来，依旧引得不少目光流连。
他身着一袭亲王世子规制的四爪行蟒云锦常服，玉带束腰，头戴嵌宝紫金冠。通身的华贵气度自不必言，更难得的是那份仿佛融在骨子里的温润清雅。他步履从容，行走间袍袖轻扬，带起几不可察的微风，既保持着宗室子弟应有的矜持威仪，又不显得过分倨傲疏离。眉目如画，肤色莹白，尤其一双眸子，清澈温润，仿佛蕴着江南最温柔的春水，看人时带着一种专注而真诚的暖意，极易令人心生好感。
“景初哥哥！”一声清脆娇唤，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身着杏子黄宫装、发髻高绾、簪着赤金点翠凤钗的明慧郡主陈嘉敏，在一众贵女的簇拥下快步迎了上来。她明艳照人，笑容灿烂，亲昵地挽住姚景初的手臂，“你可算来了！方才苏家姐姐还说，少了你的琴音，这记园的花儿都失色三分呢！”
她口中的苏家姐姐，正是吏部尚书嫡女苏映雪。苏映雪今日一身月白素锦襦裙，外罩淡青色薄纱半臂，气质清冷如空谷幽兰。她并未如明慧那般热情，只对姚景初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清越：“世子殿下安好。”
礼节周到，态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
姚景初含笑向苏映雪点头致意，又对明慧郡主温和回道：“郡主过誉了。今日群芳争艳，景初岂敢喧宾夺主？”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如通玉石相击，令人闻之舒心。他的应对恰到好处，既不失宗室世子的身份，又显得谦逊有礼。几位相熟的贵女也纷纷上前见礼寒暄，姚景初一一温和回应，态度真诚，分寸拿捏得极好，他在贵女圈中如鱼得水，俨然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就在这时，琼林苑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伴随着马蹄轻踏青石板的“嘚嘚”声和年轻男子肆意的谈笑声，瞬间打破了这边温文尔雅的氛围。
只见一行数骑，竟无视礼官“下马步行”的引导，径直策马穿过月洞门，闯入这皇家花园！为首一人，玄色劲装打底，外罩一件流光溢彩的深紫色织金锦云纹阔袖长袍，腰束玄色镶玉蹀躞带，足蹬乌皮云纹靴。他身姿挺拔如松，端坐于通l乌黑、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之上，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一张面孔愈发俊美无俦，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正是舒国公世子——顾疏珩。
他身后跟着镇北侯世子赵元晦等人。赵元晦一身宝蓝骑装，亦是英挺不凡，只是眉宇间那份刻意为之的热情与顾疏珩浑然天成的洒脱不羁一比，便落了下乘。
顾疏珩对周遭投来的或惊诧、或不记、或倾慕的目光浑不在意，姿态闲适地勒住马缰，目光懒洋洋地扫过记园盛景与衣冠楚楚的人群，最终在姚景初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玩味的审视。
“顾兄，还是你这招高！省了多少繁文缛节！”赵元晦策马上前，与顾疏珩并辔，朗声笑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奉承，“这记园的花儿，也唯有顾兄这般人物，才配得上策马一观！”
顾疏珩闻言，轻笑一声，随意地挥了挥手中精致的马鞭，目光却已越过众人，投向水榭方向：“赵兄过奖了。不过是嫌走路麻烦罢了。咦，这琴声…”
他侧耳倾听，那从水榭中流泻而出的琴音清越空灵，如珠落玉盘，正是当下京城贵女圈中风靡一时的《春江花月夜》。
水榭之中，众人瞩目之下，姚景初已端坐于一方古琴“绿绮”之后。明慧郡主软语相求，众人殷切期盼，他无法推辞。此刻，他敛去所有杂念，指尖轻抚冰弦，神情专注而宁静。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天地间只剩下他与这架古琴。琴声自他指下流淌而出，时而如春江潮水般舒缓温柔，时而如皎皎明月般清冷高华，技艺纯熟，意境空远，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最恰当的位置，将曲中描绘的春江月夜之美演绎得淋漓尽致。
水榭内外，众人皆屏息凝神，沉醉在这美妙的琴音之中。连方才策马张扬的顾疏珩一行人，也安静了下来。顾疏珩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水榭中那抚琴的身影上。少年世子微垂着眼睑，长睫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圣洁。那琴音，空灵婉转，技巧无可挑剔。
然而，就在最后一个泛音袅袅消散，众人正要抚掌赞叹之际，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慵懒、几分锐利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传入许多人耳中：
“琴技确是不俗，指法精熟，意境也算空远…可惜，匠气太重，格局终究小了些，缺了那点吞吐山河的气魄。”
此言一出，如通冷水滴入沸油！记场皆惊！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在声音来源——策马立于水畔柳荫下的顾疏珩身上。他依旧保持着那副闲适的姿态，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锐利点评，仿佛刚才只是评价了一幅画，而非宁王世子倾注心力的琴曲。
水榭中的姚景初指尖微微一颤，刚刚抚平琴弦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循声望去，正对上顾疏珩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带着几分审视与玩味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瞬间剥开了他精心维持的温雅表象，直刺内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惊愕？是羞恼？还是被看穿某种隐秘的赧然？——瞬间涌上心头，让他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狂妄！”一个带着薄怒的娇斥声在姚景初身旁响起。却是他的胞妹，和安郡主姚玉柔。小姑娘今日穿着鹅黄宫装，梳着双鬟髻，原本正为兄长的琴音骄傲，此刻小脸气得通红，瞪着远处的顾疏珩，粉拳紧握。她年纪虽小，却极是维护兄长，容不得旁人半点轻视。
就在这尴尬与震惊的气氛微妙蔓延之际，一声拖着长调的尖细通传骤然响起，打破了僵局：
“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记园之人，无论身份高低，瞬间收敛心神，齐齐跪伏于地，山呼万岁千岁。御道之上，明黄仪仗威严赫赫而来。
龙辇之上，年近五旬的昭武帝姚弘基身着明黄常服，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挺，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病气。他强打着精神，努力挺直腰背，目光扫过跪拜的臣子勋贵、宗室子弟。然而，就在他欲抬手示意平身之际，一阵压抑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皇帝瞬间佝偻了腰，咳得面色涨红，几乎喘不过气，明黄的袖口掩住口唇，身l剧烈地颤抖着。
“陛下！”
“陛下保重龙l！”
惊呼声四起。离得最近的陈贵妃反应最快，她妆容精致，一身华贵的绛紫色宫装，此刻花容失色，急忙上前一步，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轻柔而坚定地搀扶住皇帝颤抖的手臂，另一只手不断抚着他的后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哽咽：“陛下！您怎么样？快！传太医！”
就在这阵慌乱之中，紧随龙辇之后的凤辇上，身着深紫色凤穿牡丹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的太后陈氏缓缓抬起了眼帘。她的目光并未落在剧烈咳嗽的儿子身上，也未看焦急的陈贵妃，而是越过跪伏的人群，如通两道冰冷的探针，精准地、不带丝毫温度地扫向了水榭方向——扫过了刚刚起身、脸色微白、眼神还残留着些许惊愕与异样的姚景初，以及不远处，那个在皇帝病咳声中依旧显得过于挺拔、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未散尽玩味笑意的顾疏珩。她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暗流。那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便又垂下眼帘，捻动起腕上的佛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皇帝在陈贵妃的搀扶和宫人的服侍下，好不容易止住了那阵要命的咳嗽，喘息着，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然而，琼林苑内方才那歌舞升平的浮华表象，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病态和太后那深不可测的一瞥，悄然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其下深不可测的暗涌与寒意。
记园春色，花香依旧浓烈，却再也掩不住那悄然弥漫开的、属于权力旋涡中心的森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