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在荒山深处嘶吼,将倾盆的暴雨扭曲成一片混沌的、模糊的白幕。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在地上,溅起冰冷刺骨的泥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沉重的登山包如同灌满了铅块,死死拖拽着我的肩膀。每一次迈步,泥泞都贪婪地吸吮着我的靴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毛孔往里钻,直刺骨髓。
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远处山峦狰狞的轮廓在闪电惨白的光刃下忽隐忽现,如同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我的手表指针早已宣告罢工,时间感被这无尽的雨夜彻底吞噬。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撞击。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电光骤然撕裂夜幕,将前方山坳里一团模糊的阴影瞬间照亮!那并非嶙峋的山岩,而是……一座庙宇的残骸!
它歪斜着,几乎嵌进山体的褶皱里,像一具被岁月和风雨啃噬殆尽的巨大枯骨。断壁残垣倔强地指向天空,屋顶塌陷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腹腔。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裸露的土墙和朽烂的梁木,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悸的呜咽。
希望如同被点燃的火种,微弱却灼热,瞬间驱散了盘踞心头的寒意。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处残破的避风港。沉重的木门早已朽烂不堪,布满深刻的裂痕,勉强维持着门的样子。我用力一推,刺耳的嘎吱——声在死寂的雨夜中炸开,如同垂死之物的呻吟。门轴摩擦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混合着尘土、腐朽木头和陈年香火余烬的浓重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猛地咳嗽了几声。
庙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外面肆虐的闪电偶尔短暂地刺入,瞬间勾勒出内部混乱的轮廓——倒塌的供桌,碎裂的神像基座,还有满地狼藉的瓦砾和不知名的杂物。每一道闪电过后,黑暗便以加倍的浓稠涌回,吞噬掉所有光线。
我摸索着从背包侧袋掏出防水手电筒,用力按下开关。一束昏黄的光柱终于刺破黑暗,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艰难地在这片废墟中开辟出一小块光明的领地。光柱颤抖着扫过布满蛛网的角落和残破的壁画,最后,不由自主地定格在神龛的位置。
那里,竟然立着一张完好的供桌!
它突兀地矗立在废墟之中,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孤岛,与四周的破败格格不入。更诡异的是,供桌正中央,稳稳地放着一盏古旧的青铜油灯!
灯盏样式古朴,边缘镶嵌着模糊的云纹,灯芯处,一豆极其微弱、昏黄的火焰,正无声地跳跃着。这小小的火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雨声中,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固执。它散发出的微弱暖意和光芒,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我的视线,也驱散了一路奔逃带来的刺骨寒意。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攥住了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只想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汲取那一点温暖的光明……
人点烛,鬼吹灯。
一个苍老、嘶哑,如同枯叶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中响起!
这声音贴着我的后颈灌入耳中,冰冷的气息似乎拂动了耳边的碎发。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惊恐让我几乎窒息,手电筒哐当一声脱手,滚落在地,昏黄的光柱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疯狂地跳动、旋转,如同濒死者的抽搐。
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头。
手电筒滚动的光斑恰好扫过庙门内侧的角落。
那里,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极其苍老的女人。
她瘦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满头稀疏的银发乱糟糟地披散着,像一蓬干枯的野草。身上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单衣,层层叠叠的补丁如同狰狞的伤疤。一张脸枯槁得如同揉皱又被风干的树皮,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刀痕。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微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直勾勾地盯着我。
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怎么进来的刚才我推门时,明明空无一人!
莫要靠近供桌。那干涩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尤其……莫碰那盏灯。
她的目光越过我,死死钉在供桌上那跳跃的微弱火苗上,眼神里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敬畏是恐惧还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为……为什么我的声音抖得厉害,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寒意再次从湿透的脊背蔓延上来,比外面的风雨更刺骨。
老妪的视线缓缓移回我脸上,那枯井般的眼眸似乎更深邃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缓缓吐出两个字:阿芜。
阿芜我下意识地重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这个名字……为何会掠过一丝极其模糊、几乎无法捕捉的熟悉感像水底的暗影,一闪即逝。
是,阿芜。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干枯的白发随之晃动,守在这里的人。
守在这里守这座随时可能彻底坍塌的破庙守这盏诡异的油灯无数疑问在我脑中翻腾,却一个也问不出口。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威胁和谜团。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灰尘和腐朽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供桌上那豆火苗依旧在不祥地跳跃,昏黄的光晕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让那枯槁的面容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手电筒的光在地上微弱地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只有那盏油灯,依旧固执地在供桌上燃烧着,成为这片死寂废墟里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焦点。豆大的火苗诡异地拉长、跳跃,光影在布满灰尘的墙壁和坍塌的神像基座上投下扭曲、舞动的巨大黑影,如同无数蛰伏的鬼魅被唤醒。
黑暗中,阿芜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幽光死死锁定了我。
一股强烈的冲动,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和莫名吸引力的漩涡,在我心底疯狂搅动。那盏灯……那微弱却无比执着的火苗……它似乎在呼唤我!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着警告危险,另一个声音却如同魔咒般低语:触碰它!靠近它!仿佛只要指尖能感受到那一点点微温,就能驱散这无孔不入的寒冷和恐惧。
理智的堤坝在莫名的诱惑前轰然崩塌。
我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踉跄地朝供桌迈去。一步,两步……腐朽的地板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近了,那昏黄的光晕几乎笼罩了我的手臂,暖意似乎已经穿透冰冷的空气触碰到皮肤……
指尖,带着一路奔逃沾染的泥水和冰冷的雨水,颤抖着,终于越过了那无形的界限,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渴望,朝着灯芯上那跳跃的火苗探去——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微摇曳的灯焰边缘时!
异变陡生!
嗡——!!!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巨大嗡鸣毫无预兆地炸响!脚下的地面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上剧烈一拱!整个破庙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破船!
轰隆!
头顶的朽烂梁木发出刺耳的呻吟,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和碎木屑。墙壁在呻吟中裂开狰狞的口子,蛛网般的裂缝瞬间蔓延。神像基座轰然歪倒,砸在地上,碎裂的泥块四处飞溅。
我站立不稳,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猛地甩向一边,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痛瞬间传遍全身。灰尘呛入口鼻,眼前一片模糊。在剧烈的震动和弥漫的烟尘中,我惊恐地看到,供桌正下方那片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撕开!
轰然巨响中,坚硬的地砖四分五裂,向上翻卷、崩飞!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浓郁阴冷气息的幽暗洞口赫然暴露出来!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那洞口周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覆盖着无数暗红色的、线条扭曲诡谲的符咒!它们像是用凝固的血液书写而成,在油灯微弱跳动的光芒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暗沉光泽!
你……你终于来了……
一个完全变了调的声音,尖锐、凄厉,充满了某种近乎崩溃的狂喜和绝望的怨毒,穿透了庙宇崩塌的巨响,直刺我的耳膜!
是阿芜!
我艰难地转过头,烟尘弥漫中,那个枯槁的身影竟笔直地站在剧烈摇晃的庙堂中央,白发在无形的气流中疯狂舞动!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此刻扭曲得不成人形,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石灰!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乱火焰!死死地、贪婪地钉在我身上!
六十年前……点化我的人!她尖锐的声音像是用指甲刮过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恨意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当年你说会回来!你说过!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抬起,带着一种撕裂空间的狠厉,直直指向供桌下那个刚刚裂开的、布满血色符咒的幽暗洞口:
却让我……枯守成灵!守着这座坟!守着这点快要熄灭的命火!
枯守成灵点化六十年前
这些破碎的词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脑海!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颅骨内疯狂搅动!一些极其破碎、混乱的光影在意识深处炸开——模糊的匠人身影,手中刻刀划过木头的触感,一座初具雏形的庙宇……还有……还有一张模糊的、年轻的、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子脸庞……阿芜!
是她的脸!年轻时的阿芜!
这不可能!荒谬绝伦的念头伴随着撕裂般的头痛几乎让我昏厥!
既然归来……阿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快意,便永远留下……陪我吧!
随着她最后一个字如同诅咒般落下,那些覆盖在幽暗洞口、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的暗红符咒,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咻!咻!咻!
无数道由粘稠血光凝成的锁链,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从符咒中激射而出!它们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瞬间充斥了整个摇摇欲坠的庙堂空间!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骨的阴寒瞬间将我包围!
锁链的目标只有一个——我!
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冰冷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血光锁链,瞬间缠上了我的脚踝!剧痛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阴寒瞬间蔓延!紧接着是手腕!腰身!脖子!它们疯狂地收紧、勒入皮肉!强大的力量拖拽着我,无可抗拒地朝着那个散发着恐怖吸力的幽暗洞口扯去!
死亡的阴影和那洞口里弥漫出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阴冷绝望,瞬间将我淹没!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迅速模糊。
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悲恸和某种尘封了漫长岁月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它冲破了肉体的束缚,冲破了恐惧的枷锁,甚至冲破了时空的隔阂!
一个名字,带着血泪的温度和穿越六十载光阴的呼唤,不受控制地、撕心裂肺地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阿芜——!!!
时间,仿佛在这一声呼唤中凝固了。
那疯狂收紧、要将我拖入深渊的血光锁链,骤然停滞!
剧烈摇晃、不断崩塌的庙宇,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外面狂暴的、仿佛要淹没世界的风雨声,也在这一刻诡异地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一切,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我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在这片废墟中异常清晰。
我艰难地转动被锁链勒得生疼的脖子,目光投向庙堂中央那个枯槁的身影。
阿芜僵立在那里。
她脸上那种疯狂扭曲、怨毒癫狂的表情,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瞬间碎裂、剥落。那双燃烧着狂乱火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震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枯井般的眼底迅速扩散、蔓延,直至掀起滔天巨浪。
她微微张着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枯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动,幅度越来越大,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悲鸣。那满头的银丝,失去了所有支撑般,颓然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惨白如纸的脸。
你……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终于从她颤抖的唇间挤出,破碎不堪,你……记得……这个名字
那声音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毒和疯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被时光彻底掏空的虚弱。
仿佛支撑了她整整六十年的那根无形的、由恨意和执念铸就的脊梁,在我那一声呼唤之下,轰然断裂。
阿芜……我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锁链依旧冰冷地缠绕着肢体,带来刺骨的痛楚,但此刻,另一种更庞大、更汹涌的情绪却压倒了它。无数破碎的、带着陈旧木料清香和温暖阳光味道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击着我的意识——年轻匠人专注刻下庙门第一道花纹时,指腹传来的木头纹理触感;某个清晨,小心翼翼点燃第一盏供奉油灯时,跳跃的火苗映亮身旁女子温柔含笑的侧脸;她接过油灯时指尖的微凉,以及那声带着羞涩和坚定、如同承诺般的低语:先生放心,阿芜在,灯便在,庙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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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画面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切,带着穿透漫长岁月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心头。六十年的枯守,六十年的孤寂,六十年的由希望熬成绝望、再被绝望熬成怨毒的漫长时光……所有无法想象的重量,在这一刻,都清晰地、冰冷地压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酸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冲垮了眼眶的堤坝。滚烫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
我记得……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泪的温度,我记得……油灯……还有……你的承诺……
承诺……阿芜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空洞的眼神里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的跳动。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枯枝般的手,似乎想要触摸什么,却又无力地垂落。
她慢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裂痕、如同枯树皮般的手上。那双手曾无数次虔诚地擦拭供桌,无数次小心地拨亮油灯……此刻,它们在微微的颤抖中,竟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从指尖开始,一丝丝微弱的、带着淡淡暖意的金色光点,如同夏夜悄然飘散的萤火,无声无息地飘散出来,融入周围冰冷的空气中。这消散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无法挽回的决绝。
原来……是这样……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盏在死寂中依旧跳跃着微弱火苗的油灯,又缓缓移向我,脸上所有的怨毒、不甘、疯狂……都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澄澈的释然,如同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灯……终究……还是……等到……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缥缈。随着话音消散,她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透明。更多的金色光点从她身上逸散出来,如同无数细小的星辰,在昏暗的庙堂里无声飞舞、盘旋,渐渐向上飘升。
束缚在我身上的血光锁链,如同失去了力量的支撑,瞬间崩解、溃散,化作点点暗红的腥气,迅速消弭在空气中。那个刚刚裂开、散发着阴寒气息的幽暗洞口,也在无声无息中弥合,只留下地上一片狼藉的碎石和裂痕。
就在阿芜的身影即将彻底化为漫天金色光点、消散于无形的最后一刻,她对着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里,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抵达彼岸的平静,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轻盈。
轰隆隆……
仿佛是为了呼应她最后的告别,庙宇外,那持续了整夜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狂暴雷雨,毫无征兆地骤然停歇!
如同有一只无形巨手瞬间关掉了水闸。密集的雨声戛然而止,狂风的嘶吼也瞬间平息。浓重如墨的乌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清冷、皎洁、如同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透过破庙屋顶巨大的豁口,像一束巨大的探照灯光柱,精准无比地笼罩了整个供桌区域!
那盏古老的青铜油灯,静静地沐浴在这片纯净的月华之中。灯芯上,那豆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昏黄火焰,在接触到月光的瞬间,猛地向上窜起!
火焰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由昏黄,变为明亮的金黄,再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神圣气息的、纯净无瑕的银白!
它不再微弱地跳跃,而是稳定地、蓬勃地燃烧着,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这光芒柔和而坚定,瞬间驱散了庙内所有的阴霾和腐朽的气息,将这片狼藉的废墟映照得如同圣境。
银白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温暖的光晕安静地扩散。
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如同无数细小的精灵在无声起舞。
死寂的庙宇里,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靠着布满裂痕的土墙,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后又重新组装起来,每一处关节都残留着被锁链勒过的尖锐痛楚。但这痛楚,此刻却被一种更深沉、更浩渺的麻木覆盖着。
目光无法从供桌上那盏油灯移开。
那银白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光芒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在月光下如同凝固的圣光。它安静地映照着供桌的纹理,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映照着我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灯盏边缘模糊的云纹在光芒下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古朴而神秘。
阿芜……消失了。
连同那些怨毒的符咒、血色的锁链、疯狂的执念……一切属于鬼的痕迹,都随着那漫天飘散的金色光点,彻底消弭在这片被月光净化的空间里。
只剩下这盏灯。
守了六十年,熬干了守灯人魂魄的灯。
嘎吱——
身后,那扇腐朽不堪、被我推开过一次的沉重木门,在死寂中,毫无预兆地、缓缓地、带着一种沉重而疲惫的叹息,自行合拢了。
门轴摩擦的声响,在空旷的庙堂里回荡,如同一声悠长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叹息,最终归于彻底的沉寂。
月光,油灯,尘埃,废墟。
还有门内,一个被掏空了灵魂、只剩下茫然躯壳的我。
庙门紧闭,隔绝了外面雨后的山林,也隔绝了整个世界。
我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尘土里,背靠着布满裂痕的土墙。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冰冷的触感——那是血光锁链勒入皮肉时留下的、深入骨髓的阴寒。
供桌上,那盏油灯兀自燃烧着。
银白的火焰稳定而蓬勃,像一颗被月光唤醒的心脏,在死寂的废墟中搏动。光芒无声地流淌,将坍塌的神像基座、断裂的梁木、满地狼藉的瓦砾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虚幻的银边。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浮,如同无数细小的、凝固的叹息。
阿芜最后看向我的眼神,那澄澈的释然和如释重负的轻盈,一遍遍在眼前回放。六十年的枯守……从鲜活的期盼,到绝望的煎熬,再到怨毒的疯狂……最终,在我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所有的执念轰然坍塌,只余下解脱的灰烬。
这灰烬,如今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魂上。
我缓缓抬起手,借着那纯净的银白光芒,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节。这双手……在六十年前,是否也曾握过刻刀,在木料上留下虔诚的纹路是否也曾小心地拨亮过另一盏油灯的灯芯,映亮过另一张年轻温柔的笑靥
记忆的碎片依旧混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带着陈旧木料的清香和早已消散的体温,不断冲击着意识的堤岸。那些画面模糊而遥远,却又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熟悉感,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头痛并未完全消散,隐隐的钝痛在颅骨内盘旋,提醒着刚才那场灵魂撕裂般的冲击。
灯……终究……还是……等到……你了……
她缥缈的声音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萦绕。
等到了。然后呢
我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这被月光和灯火照亮的破败庙堂。它不再阴森恐怖,却笼罩着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荒凉。每一道裂缝,每一处坍塌,每一粒尘埃,都浸透了整整一个甲子的孤寂与无望的等待。
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了一下。
我撑着冰冷的地面,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麻木僵硬,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尘土里,发出细微的噗噗声。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如同一个牵线木偶,一步一步,挪向那光芒的中心。
供桌冰冷粗糙的表面触碰到指尖。
我低下头,凝视着那盏灯。
青铜灯盏在银白火焰的映照下,流淌着温润而古老的光泽。灯芯处的火焰安静而蓬勃,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暖意。这股暖意透过指尖,顺着冰冷的血脉,缓慢地向上蔓延,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麻木。
就在我的目光与那纯净火焰交汇的刹那——
嗡!
脑海深处,仿佛有一根沉寂了太久的弦,被猛地拨动了!
眼前的景象骤然模糊、扭曲、褪色……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清晰得令人心悸的画面:
同样的位置,崭新的供桌散发着上好木料的清香。一双年轻有力的、沾着木屑和石粉的手,正极其小心地将一盏崭新的青铜油灯——正是眼前这一盏——稳稳地放置在供桌中央。那双手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带着匠人特有的粗糙和力量感。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木头平滑的触感,青铜灯盏沉甸甸的冰凉分量。
视线微微抬起。
供桌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粗布衣裙洗得发白,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温婉的眉眼。她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那双放置油灯的手,嘴角噙着一抹温柔而羞涩的笑意。阳光从尚未封顶的庙宇上方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是她!
阿芜!年轻的阿芜!
没有枯槁,没有白发,没有怨毒。只有鲜活的生命,和眼中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信赖。
画面无声,却仿佛有声音直接在我心中响起。
是那个放置油灯的年轻匠人(我)的声音,带着完成杰作的满足和对未来的笃信,温和而清晰:
成了。以后,这就是你的‘家’。灯在,庙在,香火就在。
年轻的阿芜用力地点点头,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她向前一步,伸出同样年轻、带着健康红润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崭新的灯盏边缘,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匠人(我),嘴唇轻轻开合:
先生放心。阿芜在,灯便在,庙便在。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山泉般的甘冽,每一个字都如同珠玉落盘,敲打在我的心上。那承诺,带着少女的虔诚和初生的勇气,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轰!
画面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瞬间崩解!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猛地扶住供桌边缘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早已湿透的里衣。
刚才那是什么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亲身经历,又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那双手的感觉,阳光的温度,阿芜眼中的光彩……一切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是记忆是前世的残响还是这庙宇本身……残留的回声
我大口喘息着,目光再次死死锁定那盏灯,那团纯净的银白火焰。它依旧安静地燃烧着,仿佛亘古不变。但在那火焰的核心深处,我似乎……看到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的影子
一个枯槁、白发、在漫长孤寂中逐渐扭曲的身影
不,不对。
那影子在火焰中晃动、挣扎,最终……如同被投入火中的枯叶,化作飞灰,消散在纯净的光芒里。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年轻女子温柔而坚定的笑脸,如同烙印般刻在火焰的基底。
银白的火苗微微摇曳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叹息。
庙宇深处,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月光清冷地流淌,尘埃无声地沉浮。
只有那盏灯,和灯前一个被彻底掏空、又被强行塞入沉重过往的孤魂。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悬停在灯焰上方一寸的地方。那银白火焰散发出的暖意,真实地熨帖着冰冷的皮肤。
这一次,不是为了触碰那诡异的诱惑。
指尖,最终轻轻落下,不是去碰触那跳跃的、纯净的银白火焰,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带着敬畏,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带着一丝迟来了六十年的……微不可查的愧意,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拂过青铜灯盏冰凉的边缘。
触手温润。这温润并非来自灯焰的烘烤,而是青铜本身历经漫长岁月摩挲后沉淀下来的内敛光泽。指尖划过灯盏边缘模糊的云纹,那凹凸起伏的触感,竟与脑海中那双年轻匠人的手触碰新灯时的感觉……奇妙地重合了。
时间在这里打了一个冰冷的结。
供桌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我支撑着身体,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被月光和灯火照亮的废墟。坍塌的神像基座在角落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断裂的梁木斜刺里指向屋顶的破洞,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厚厚的尘土覆盖着一切,如同岁月落下的灰烬。
阿芜枯守的六十年,如同无形的刻刀,将孤独和绝望深深地凿进了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木头。这庙宇本身,就是一座用时光和执念垒砌的巨大坟墓。而她,是唯一的殉葬者,也是唯一的守墓人。
直到……我的闯入,撕开了这凝固的绝望。
灯在,庙在……我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这如同魔咒般沉重的字眼,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守灯人已逝,化作了灯焰里那抹最终消散的影子。那这灯,这庙,又在守着什么守着那个早已被遗忘、早已背弃的承诺守着一段被时光碾碎的因果
月光从屋顶的巨大豁口倾泻而下,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银白的灯焰在清辉中安静燃烧,光芒似乎更加纯净、更加稳定了。它驱散了阴霾,照亮了废墟,却无法照亮我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茫然。
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离开推开那扇自行关闭的沉重木门,踏入外面雨后的山林,将这一切抛在身后将这座浸透了阿芜六十年孤魂的破庙,连同这盏诡异的灯,永远锁在这荒山深处
这个念头刚升起,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抗拒感瞬间席卷全身!仿佛只要踏出这庙门一步,就会彻底斩断某种无法言说的、比血脉更深的羁绊。那是一种……背叛。对谁对阿芜对那个年轻的匠人还是对……我自己
留下来
这个想法更令人窒息。留在这座巨大的坟墓里守着这盏灯成为下一个阿芜在永恒的孤寂中,等待着下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归来最终在绝望中扭曲、枯槁、化作怨灵
不!绝不!
恐惧和抗拒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四肢百骸。我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撞到一块凸起的碎石,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供桌上那盏灯。
就在这时——
灯焰,那纯净的银白火焰,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摇曳(庙内死寂,连一丝风都没有),而是一种……仿佛心脏搏动般的、内在的律动!紧接着,一圈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色光晕,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以灯焰为中心,无声地、温柔地扩散开来!
这光晕极淡,如同月光下的薄雾,瞬间掠过我的身体。
没有灼热,没有刺痛。
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抚慰。像疲惫至极时浸入温水中,像寒冷彻骨时被轻柔的暖阳包裹。那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冰冷,那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沉重,在这圈温柔光晕掠过的瞬间,竟奇迹般地……消融了一丝。
就像一块坚冰,被投入了微温的水流中,边缘开始无声地软化、溶解。
缠绕在心头那巨大的、冰冷的茫然,似乎也被这柔和的光晕冲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指引感,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颗遥远星辰,在意识深处悄然浮现。
它并非指向庙门,也并非指向供桌深处那曾经裂开的幽暗洞口。
它指向的是……这庙宇本身!
不,更确切地说,是指向这庙宇的……残骸!指向那些倒塌的梁木,断裂的墙壁,破碎的瓦砾!指向那早已失去神韵、只剩基座的神像位置!
这指引感是如此模糊,却又如此坚定。它没有具体的指令,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一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冲动——去触碰它们!去感知它们!去……修复它们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自己都怔住了。
修复用我这双只会敲键盘的手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
然而,那股冲动却并未消失。它像种子一样,在那圈银色光晕带来的抚慰土壤中,悄然生根。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断裂的巨大梁木。它们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截面粗糙,边缘是朽烂的深褐色。其中一根断裂的主梁,断口处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扭曲的弧度……那是阿芜怨念爆发时,整座庙宇剧烈震动造成的撕裂痕迹吗
我鬼使神差地,拖着依旧沉重麻木的双腿,走向那根巨大的断梁。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尘土里,留下清晰的脚印。越靠近,越能感受到它的巨大和沉重。我的手,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手指,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犹豫和试探,轻轻触碰上那冰冷的、布满灰尘和虫蛀痕迹的木头断口。
就在指尖接触到木头的瞬间——
嗡!
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比刚才看到阿芜年轻影像时更猛烈!
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旋转!巨大的断梁在视野中模糊、变形,仿佛时光倒流般愈合!
不,不是愈合!是……场景的重叠!
我的视野被强行分裂了!
左眼看到的,依旧是眼前冰冷沉重的断梁,死气沉沉地躺在废墟里。
而右眼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同样的位置,一根崭新、笔直、散发着浓郁松木清香、尚未安装的巨大梁木,正被几个精壮的工匠喊着号子,用绳索和撬棍小心翼翼地抬起,准备安放到预设的榫卯位置!阳光炽烈,木屑纷飞,空气里充满了汗水和新鲜木料的味道。一个穿着短褂、背对着我的身影(那个年轻匠人)正站在高处,神情专注地指挥着,手中的墨斗线绷得笔直……
两种景象——破败的废墟与鲜活的建设场景——如同两张叠错的胶片,同时呈现在我的感知中!强烈的冲突感几乎撕裂了我的大脑!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攒刺!
呃啊……我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额头,踉跄后退,指尖瞬间离开了那冰冷的断木。
重叠的景象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只剩下眼前冰冷的、死寂的废墟。
我靠着另一堵布满裂痕的墙,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不是记忆的回放……是……感知的穿透
那盏灯……是它在影响我是那圈银白光晕赋予了我某种……感知这座庙宇过往和伤痕的能力
我猛地扭头,再次看向供桌中央!
那盏青铜油灯静静地立在那里。银白的火焰依旧稳定燃烧着,散发着纯净的光芒。但在那火焰的中心,似乎……比刚才更加明亮了一分仿佛我刚才对断梁的触碰,为它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这盏灯,与这座庙,与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木,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在阿芜以生命和灵魂的浇灌下,融为了一体!它不仅仅是供奉的器物,它是这座庙宇的心脏!是它残存意志的具现!
阿芜枯守六十年,守的不是灯,是这座庙最后一口不散的气!
她怨毒的爆发,并非要将我拖入深渊陪葬。那失控的力量,那血色的符咒锁链,更像是这座庙宇本身在绝望深渊中发出的、最后一声充满怨恨和不甘的咆哮!是它对那个背弃诺言的点化者迟来的控诉!
而当我喊出她的名字,当那声呼唤如同钥匙般解开了她灵魂的枷锁,当她的执念最终消散……这盏灯,这座庙,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它不再充斥着怨毒和疯狂,那纯净的银白火焰……像是在阿芜解脱后,重新找回了某种……初始的、守护的本能
所以它才用光晕抚慰我所以它才向我传递那模糊却坚定的指引
它需要我留下来。
不是作为下一个守灯人。
而是作为……那个背弃了承诺的点化者……迟来的赎罪
赎罪的方式……就是修复它修复这座早已被时光和绝望摧残得千疮百孔的庙宇用我这双……或许在六十年前曾亲手建造过它,如今却无比笨拙的手
荒谬!绝望!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颓然地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目光失焦地望着那盏散发着纯净银光的油灯。月光清冷地透过屋顶的破洞,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切割出一块块不规则的惨白。破庙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敞在荒山深处。
修复这个念头沉重得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眼前是断裂如巨兽残肢的梁木,是布满蛛网般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塌的墙壁,是满地狼藉的碎瓦和坍塌的神像基座……每一处损毁,都无声地诉说着六十年风雨的侵蚀和阿芜那漫长孤寂岁月里,庙宇自身意志的逐渐消磨与最终的疯狂反噬。而我,一个被强行塞入了混乱前世记忆碎片、连斧凿都未曾握过的现代人,拿什么去面对这一切
工具材料体力知识我一无所有。只有一具被锁链勒得隐隐作痛、被冰冷和恐惧浸透的疲惫躯壳。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离开的念头再次不可遏制地浮现。推开那扇门,踏入雨后清冷的山林,把这一切——阿芜的执念、庙宇的悲鸣、前世沉重的债——统统抛在脑后。或许……或许天亮后,我会把这当成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这个想法刚成型,身体深处就涌起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排斥!胃部一阵翻搅,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仿佛只是想到离开这两个字,就是对某种神圣契约最彻底的亵渎和背叛。那盏油灯的银白火焰,似乎也微微晃动了一下,光芒似乎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赎罪……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深处。
那个年轻匠人(我)温和笃信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灯在,庙在,香火就在。而阿芜年轻清脆、带着无比虔诚的回应:先生放心。阿芜在,灯便在,庙便在。
他们共同许下的诺言。一个轻飘飘地离去,背弃了它;另一个则用尽了一生的时光,乃至灵魂的扭曲,死死地守着它,直到灯枯油尽,化为怨灵。
我,作为那个背弃者的延续,真的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让阿芜六十年枯守成灰的牺牲,让这座庙宇最后残存的那一口气,都彻底湮灭在尘埃里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不甘和某种迟来的责任感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头,堵得我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那盏油灯再次有了变化。
银白的火焰中心,跳动了一下。这一次不再是涟漪般的光晕扩散,而是……一道极其纤细、如同发丝般的银色光线,猛地从火焰核心激射而出!
它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刺破昏暗,瞬间没入我身前不远处的地面——那里,堆积着一小片从屋顶掉落的、边缘锋利的碎瓦砾。
光线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被它标记的那片碎瓦砾区域,却在月光和灯光下,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同,我说不上来。但我的目光,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片区域牢牢地吸住了!仿佛那里是整个庙宇废墟中,唯一一个被点亮的点。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我——去!去那里!去触碰那些碎瓦!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膝盖和手掌被尖锐的碎石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忐忑,伸向那片看似普通、却仿佛被无形力量标记出来的瓦砾堆。
指尖,终于触碰到一块边缘参差不齐、沾满厚厚灰尘的碎瓦片。
就在接触的刹那——
嗡!
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但远不如之前触碰断梁时那般猛烈撕裂。这一次,更像是意识的短暂下沉。
眼前的景象没有完全被覆盖,而是在现实的瓦砾堆上,叠加了一层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光影。
光影中,同样是这些瓦砾碎片。但它们不再是冰冷散乱的死物。它们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下,极其缓慢地……漂浮起来像无数细小的、失重的星辰。它们在光影中旋转、移动、彼此寻找着断裂的边缘……然后,在一种令人惊叹的、精确到毫厘的轨迹中,无声地、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
不是一块瓦,而是十几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碎瓦,如同被最高明的匠人施展了神迹,就在我的注视下,完美地复原成了小半片完整的、带着古朴弧度的黑色屋瓦!
这复原的过程在光影中持续着,缓慢而清晰,每一个碎片的移动轨迹,每一处断裂边缘的咬合,都纤毫毕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它并非真实的复原,更像是一种……来自这座庙宇本身记忆深处的、关于完整的蓝图!一种它本该如此的状态投影!
光影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然后如同肥皂泡般无声破灭。
眼前,依旧是那堆冰冷散乱的碎瓦砾,毫无变化。
但我僵在原地,指尖还停留在那块粗糙的瓦片边缘,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那是什么
是幻觉是这盏灯……或者说这座残存着意志的庙宇……在向我展示……修复的方法
不,不是具体的方法。没有工具,没有步骤,没有用力技巧。它展示的,是结果!是这些碎片在完好无损状态下应有的空间位置!是它们彼此之间最完美契合的关系!
这盏灯,这座庙,它在用它的方式告诉我:它记得自己完好的样子!它知道每一块碎片应该归于何处!而我需要做的……似乎仅仅是……去感知这种关系,然后……将它们放回原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诞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这……可能吗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盏油灯。银白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光芒似乎比刚才更加稳定、更加……笃定
它仿佛在无声地回应:试试。
试试!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被绝望和冰冷冻结的心湖。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依旧混乱的思绪。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这堆被无形标记的碎瓦砾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排除杂念,去努力回忆刚才光影中那短暂而清晰的复原画面——碎片漂浮的轨迹,旋转的角度,最终契合的位置……
记忆的碎片在黑暗中浮现,带着微弱的光。我尝试着将它们拼凑起来。
然后,我睁开了眼。目标锁定——一块最大的、边缘呈不规则锯齿状的碎瓦片。按照刚才光影中的蓝图,它应该位于最底层,作为某个承托的基底。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瓦砾堆中拿起。触手冰冷、粗糙、沉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搬起来,按照记忆中的位置,轻轻地、试探性地放在旁边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地面上。
就在它落定的一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从我接触瓦片的手指瞬间流遍全身!仿佛一股微小的电流,带来一丝奇异的酥麻感。紧接着,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块被我放置的碎瓦片,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胶水粘住,又像是被赋予了某种磁力,竟然……纹丝不动地定在了那里!它不再是一块随时可能滚动的碎片,而是像找到了自己的根,牢牢地嵌入了这片土地!
与此同时,供桌之上,那盏青铜油灯中央,那团纯净的银白火焰,极其微弱地……向上窜升了一点点!光芒似乎也随之明亮了一丝!虽然变化细微到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但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仿佛那火焰的燃烧,与我手中的动作,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狂喜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是真的!
这荒谬的、如同神迹般的指引……是真的!
这座庙,这盏灯,它在回应我!它在引导我!
我不再犹豫!目光如炬,立刻锁定了光影中第二块需要放置的碎片——一块狭长的、边缘较为平直的瓦片。按照蓝图,它应该紧贴着我刚刚放置的那块大瓦片的左侧边缘,呈一个特定的角度。
我屏住呼吸,如同对待最珍贵的瓷器,小心地将它拿起,比对着记忆中的位置和角度,缓缓地、稳稳地放了下去。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尘埃吸收的声响。
两块瓦片的断裂边缘,竟然……严丝合缝地触碰在了一起!没有一丝缝隙!仿佛它们从未分开过!
又是一股微弱的暖流从指尖涌入!油灯的火焰,也随之再次轻微地、坚定地向上跳动了一下!光芒更加明亮一分!
成了!又一块!
狂喜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绝望!巨大的成就感淹没了疲惫和疼痛!我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这庙宇的破败和诡异,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近乎神迹的修复之中。
一块,又一块……
我的动作从最初的生涩、迟疑,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精准。双手在瓦砾堆中翻找,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块碎片,脑海中飞速闪过光影蓝图的指引。每一次拿起,每一次比对,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放置……都伴随着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流,和供桌上那盏油灯火焰一次次坚定而无声的回应——它跳动着,明亮着,仿佛一颗逐渐复苏的心脏,为这座沉寂的坟墓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搏动。
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瓦片上,溅起微小的尘埃。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搬动和精准放置而酸胀发抖,但我浑然不觉。一种奇异的、近乎亢奋的专注力支撑着我。我仿佛不再是一个笨拙的闯入者,而是变成了这座庙宇意志的延伸,变成了那盏灯燃烧的力量的传递者。
终于!
当最后一块狭小的、带着弧度的瓦片被我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推入那个微小的缺口,完美地嵌入它应有的位置时——
嗡!
一声低沉而悦耳的共鸣,仿佛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又像是从整个庙宇的砖石木梁中同时发出!
眼前,那堆散乱的碎瓦砾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块半完整的、带着古朴优美弧线的黑色屋瓦!它们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静静地躺在月光和灯光下,表面虽然布满灰尘,却散发着一种历经劫难后重归完整的、沉静而庄严的气息!
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的暖流,如同温热的泉水,猛地从指尖涌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所有的疲惫、酸胀、寒冷,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驱散!身体里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沛力量感!
与此同时!
供桌之上,那盏青铜油灯!
呼——!
那团纯净的银白火焰,如同被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猛地向上窜起!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蓬勃、炽热!纯净的银白光芒如同实质的水银,轰然爆发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庙宇的每一个角落!将所有的阴影、所有的尘埃、所有的破败痕迹,都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照亮!
光芒之盛,甚至暂时盖过了屋顶豁口倾泻而下的清冷月光!
整座破庙,在这纯净而强大的光芒中,仿佛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满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