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瑞珠 > 第一章

最纯爱那年,京城最负盛名的小侯爷曹誉与我私奔。
我采桑养蚕,支铺子卖吃食,养了他一年。
直到京中来人,将我们一同绑了回去。
他被打了板子关进祠堂,我被摁在花池里,一遍遍体验濒死的感觉。
昏迷时他正与嬷嬷说话:她家于我又有救命之恩,吃些苦头才能安分。
蝉鸣止,闷热的夏天一丝风也无。
1
说是私奔,其实我是被赶出来的。
我爹是个游医,走街串巷,将追杀的曹誉藏进家里。
揭不开锅的我,在米缸见到一身血的曹誉,虚弱地看着我。
受我家照拂,爹尽心尽力照顾,我浣衣煎药。
他许诺报恩,却没想到竟是侯府公子,贵不可言,一朝回侯府,对我极尽宠爱。
传遍京城的风流韵事。
将自己有婚约的郡主弃之不顾,侯夫人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却碍于曹誉和恩情。
直到我打碎了青花盏。
夫人睇着我,我将头低到胸口,那盏是御赐之物,却不是我打碎的。
郡主模样生的极美,额间花钿衬着锦衣,身旁双环髻的轻衫小丫鬟伺候着,恍若神仙妃子。
纤细的指尖,从宽大的衣袖里露出,捏着青花盏,一松手就掉到了地上。
碎成千百片,竟然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
撕扇裂帛,碎玉击石,爱者自古有之。
侯夫人来时,身旁的丫鬟,一口咬定是我干的,侯府里一个信我的人也不会有。
崔郡主在一旁坐着看我。
跟现在侯夫人一模一样。
压住我的婆子双手有千斤力,将我按进荷花池。
找不到镯子,不准上来。
哪有什么掉下池子的手镯,借机惩罚我的由头而已。
我闭着眼,嘴鼻灌进水,掠夺肺内空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猛地抬头,面前一股凉意,从冰鉴的传出来。
瓜果是岭南新运来的,放在冰鉴里。
夫人抬手,厌恶皱了皱眉。
与人私奔,放在外头是要浸猪笼的,多亏侯府心善,才对你破例,可这滋味也得尝尝,不然哪记得教训。
别叫郡主寒了心。有意看向身旁的丫头,我知道这便是崔枚玉身边的一个。
曹誉此番回来,侯府迫不及待定下婚期,崔枚玉是侯府主母不过早晚的事,有她这句话,婆子更卖力了。
入水的时间也更长了,胸腔要炸开一般,我眼睛通红,涕泗横流,手脚失了挣扎的力气。
像一尾求生的鱼蜷在地上,张着嘴说不出话。
夫人,再浸下去怕是会出事,左右逃不过高热一场……活不活还得看造化。
病死也怪不到侯府头上。
夫人起身离开,没有开口算是默许。
我站在水边,夏衫轻薄,贴在身上,府里人的目光像刀子刮过。
细细碎碎,一道又一道。
眼泪混着水珠流进衣襟。
桌边一堆荔枝壳,胭脂红的外壳,晕开潮湿一片,不复鲜活。
2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曹誉院里的人将我带回去,梳洗干净。
少爷心疼的不得了,只是挨了板子又被关进祠堂,姑娘莫要怪。
丫鬟如月为我擦干发尾,温温柔柔地说话。
我放下了防备,陷在锦被里,蚕丝光泽柔和,上头细细绣着云纹,触手柔和,贵而不显。
少爷离家半年,夫人又急又惧,罚狠了些,金贵的人哪吃过板子,半天起不来身。
淡淡的香气流转在屋内,我听出她似乎在怪我又像是叫我不要怨恨曹誉。
我自然接她的话茬。
我怎么会怪他,能来京城,能入侯府是我的造化,谢都来不及。
双手离开了我的头发,满意一笑。
姑娘明白少爷就好,奴婢先退下,这几日姑娘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这是要将我软禁在院子里。
跑过一次,自然不如关起来省心。
果不其然半夜发起高热,被灌下一碗汤药,睡得迷迷糊糊。
梦魇想里又回到私奔那次。
曹誉出门上值,我被污蔑打碎青花盏。
说是给我个体面,让我自己领了银子,收拾包袱离开。
那时我想过再不回京城。
走了很远,后半夜时,曹誉只身赶到了客栈,马蹄踏雪,一身寒意的少年拢住了被子里的我。
瑞珠,你要走,我跟你一起走,我们不要分开。
那晚雪色,明月薄之。
魂惊魄动,一声长叹后。
我仿佛又被摁进水里,喘不过气,浑身汗津津的,透了衫子。
瑞珠,我在这里。
有人握住我的手,听见熟悉声音,我脑海清明一瞬,眼皮却是抬不起来。
旁边一人苦口婆心劝慰:少爷中意瑞珠姑娘,夫人说了,可纳为贵妾。
我听得出,这是国公夫人身边老嬷嬷的声音,平时随主,有几分爽利与威严。
曹誉往昔最厌烦。
话语声停顿了会,曹誉哑着嗓子压低声音:娘说的对,富贵人家要门当户对,跟瑞珠私奔是我昏了头。
她家于我有救命之恩,她素来傲气,吃些苦头才能安心做妾。
汗水蜇的眼睛疼,我压抑胸腔的耸动才没有哭出来。
没有错过嬷嬷话语中的欣喜:那崔郡主对小侯爷念念不忘,服个软必成佳偶。
他后悔了,我也后悔。
有风吹了进来。
少爷,郡主带了汤药来探望。
3
能听见曹誉拖着步子离开。
胸腔那种窒息的疼又涌了上来,引得一阵呛咳,待他走了,我才坐起,咳了一嘴血腥味。
我以为他真心怜惜,这一切他明白的很。
那些灼热目光仿佛贴了上来,所有人都不耻我勾引小侯爷。
如月说的不错,曹誉是个金贵的人,追上我两月后,他便耐不住了。
从家里也没有带银钱,宿州偏僻,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桑田。
隐姓埋名,无人帮扶,他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处可使。
我支着一个小摊子,在码头卖些饼子吃食,这里的人不讲究精细。
都是搬运货物的劳工,冬日里只想吃口热的。
曹誉无法,替人写信,一月几文钱,聊胜于无。
人若是未曾见过光明,这样的日子也能活下去。
可曹誉自小在侯府,锦衣玉食惯了,一文钱就能换的饼子他难以下咽。
攒的鸡蛋都给他吃了,赚的钱只能偶尔买肉打打牙祭。
开春后蚕房要人采桑喂蚕,我从早忙到晚,能赚不少银子,
后来我的铺子被码头上的管事掀翻。
贵人要来,你们这群腌臜货色可别污了贵人眼。
码头被洗刷的干干净净,是户部的崔大人,听闻还携了家眷。
贵人的轿子赘着流苏,富丽堂皇,行人退避,我和曹誉站在边上,看见他眼里不甘。
贫贱夫妻百事哀。
蚕房的新丝供不上去,大片的桑田才刚抽芽,听闻这是朝廷与临国交易的大单子,完不成多少人要砍头。
曹誉这时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报酬颇丰,我闻见他身上一股酒气和脂粉味。
天香楼才有的东西。
现在想想,那时诉衷肠的帖子早就递到了郡主面前。
难怪他从不与我说以后,也从未提娶亲一事,任凭旁人说我闲话。
被捉回来时,曹誉也劝过我:瑞珠,这样的日子我不忍心看你过下去,跟我回去,我不会负你,郡主宽容,答应会容得下你。
我也是为了你好。
追着我出来的是他,今日的下场他都知晓。
思及此我笑着摇摇头。
细细拆出里衣中的信纸,好在墨水上乘,水没晕开墨迹。
4
如月来传话,郡主关照来见我一面。
高热不退,骄阳似火,蒸的我眼冒金星。
崔枚玉被簇拥在人群里,容貌昳丽,添几分病态,仿若西子。
旁的人正描绘我被行浸猪笼的惨状,抑扬顿挫,绘声绘色,连连咋舌。
曹誉着绸缎卷纹薄衫,脚踩皂靴,见了我目光中一丝局促。
金童玉女,侯夫人看的也是眉眼含笑。
杏记的海棠糕是京城都难求的,瑞珠姑娘久在宿州,不曾吃过,快来尝尝。
郡主落落大方,身边的丫头捧到我面前。
还未伸手去接,盘子就落在了地上。
郡主恕罪。
我跪在地上。
瑞珠姑娘我曾见过,却不想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拐了小侯爷,在码头上卖吃食。
崔枚玉看似玩笑,声音轻轻柔柔,眼底流露出恶毒。
一干人听了这话,恨恨看着我,曹誉撇我一眼:郡主大人有大量,不要为难上不了台面的丫头,我的丑态能搏郡主一笑,也不白费。
哄得崔枚玉咯咯直笑。
在宿州时,你跟我说过瑞珠姑娘待你极好,我没有忘记,自然不会为难她。
她看着曹誉眼神忽而变得委屈,扶额难受。
侯夫人面色一变,斥责曹誉:郡主忧心你,你也该辨得出明珠和鱼目。
前番还有救命之恩,这次只有勾引之嫌。
夏日蝉鸣,直焦人心。
曹誉见她难受,有些慌乱,大步走到她面前。
耳边嗡嗡嘈杂,我再也支撑不住。
加之他这一撞,摔在地上,手中的茶杯被磕碎在手心。
鲜艳的血和手上的伤让我短暂清醒。
听清了曹誉安抚崔枚玉的话:果真莽撞,不如就罚她在佛堂抄经书,养养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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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潮水般退去。
我被关在小院子里,抄写佛经,只等郡主过门后,从小门抬进来认个名分。
曹誉为我私奔,闹得沸沸扬扬,找我来作践是为让郡主舒心,也是明了曹誉的心思。
我捏着袖口,身上一阵恶寒,在宿州时,他们就已经厮混在一起,却告诉我当账房先生。
宿州青苗被毁,青黄不接,正是饭都吃不起的时候。
我爹便是在那个时候缠绵病榻。
曹誉忙着两头奔走,夜里一遍遍告诉我,有他在,此生不会负我。
在将死之人面前的承诺,似乎可信些。
就连我爹死前,还攥着我的手,他告诉我,这是他为我挣得最好的前程。
侯府的姨娘也比四处奔走食不饱腹的日子强。
可是这样的针我吞不下去。
曹誉想必憋坏了,加倍补偿郡主。
拖着不便的腿脚与她游船赏月。
小姐们也在传,崔枚玉当初一片真心,生生熬坏了身子。
曹誉再混,也该收收心。
听闻曹誉连夜赶去了城外的寺庙,为郡主求香牌,祈康健。
也不怪,孩子没了的时候,也不见他。
5
一行人离开不久,我便觉腹部绞痛。
是小产之兆。
伏在蒲团上,面如土色,如月扶着我,眼中关心:奴婢这就去寻少爷。
不多时回转,一贯伶俐的她有些踌躇开口。
少爷说,姑娘受了委屈,也不必使这些下作手段……但你放心,已经通禀夫人,府医就快来了。
看着她额头上的汗珠,我心下释然。
曹誉不来也没那么难过。
只是想到当初他坐在檐下编织蚱蜢。
他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就让他骑高头大马,编舴艋做竹蜻蜓。
这样的光景,以后也不会有了。
赶来的是夫人身边的人还有府医,大夫看的直摇头。
血已经浸透衣裙。
见了这副样子,婆子心下明了。
留不住孩子,是你没有福分,如今却是不能让这贱人的血脏了这地方。
两人架着我,将我扔回了偏房。
府里的人隐隐嗅到眉头,昔日与我私奔的小侯爷厌弃我了。
不过是个有点姿色的农女,少爷瞧着新鲜,到底上不了台面,以为攀上了高枝,如今好了。
人最怕的,就是瞧不清自己。
没了孩子,只能当个伺候人的。
翌日天擦黑时,曹誉回来了,火急火燎赶来找我。
瑞珠,我不知道你有了孩子,我真该死。
我握住他的手,眼神凄切。
我沉珂在身,不日你和郡主就要大婚,不能沾染病气,明日我想去青音寺小住,也算是为孩子,下次还托生在我腹中。
骗我那么多次,我骗骗他也无妨。
他伸手抚上小腹,眼睛登时红了。
枚玉她为我忧思伤身,我莽撞亏欠于她,可瑞珠,我对你是不同的。
我答应你,寺内清净,我闲时就去看你。
闻讯赶来的夫人妄图阻止,曹誉不由分说,让如月给我准备行李。
母亲休要再说,一直看不惯瑞珠,若去了寺庙,不是更遂母亲心意。
侯夫人哑然。
曹誉顿了顿,想起我的贴心,语气一冷:瑞珠她也是我的人,不是奴仆,母亲未免太过。
有几分执拗,夫人眼中不可置信。
第二日,曹誉送我上了马车,府内都知道我要去寺里送经书,受香火加持。
身旁的嬷嬷对我耳提面命:瑞珠姑娘不用想着跑,失手打死了,可没法给少爷交差。
我不禁苦笑,倒显得我很重要。
对得不到的人,心存不甘,可若是囚在自己牢笼里,便失去趣味。
没有瑞珠也会有金珠、银珠,归根究底,曹誉他有才无德,撑不起侯府的未来。
斋戒焚香,庙宇里见到了熟人。
是宿州通判赵尹。
见了我眼中一亮:姑娘顺利进京真是帮了大忙,万民书可是在姑娘手中
6
赵尹转而噤声,意识到我的处境。
我将经书摆放在菩萨面前的架子上,不接话,一卷经书掉在面前。
经架好几幢,阻隔了他人视线。
大人不怕吗
成也罢,败则万劫不复。
他微微俯身,末了留下一句:姑娘上京为民,赵某亦可备薄棺进谏。
我心里忽然震荡一瞬,没有问他如何来的京城。
见他身影在香火缭绕中悄然离去。
我认识他时,挽着袖子扶正秧苗。
怀中带着糕饼,散发给秧马上的娃娃。
他是十里八乡出的孝廉,学问也顶好,身上却没有清高做派。
前一年汛期发大水,青苗被毁,颗粒无收。
可传到京城却是青苗未被毁。
税收压垮了百姓,水灾后流离失所,堪堪回转,如今却要担起大批生丝的供应。
流民都被困在城内,官官相护,消息传不出来。
曹家带我们出来时,行的侯府的名,无人敢拦。
薄薄信纸是宿州百姓的泣血之言,若是旁人,并不会忌惮。
偏偏起笔的人是归隐后的天子师苏勉。
赵尹不同,在宿州当时应是人人喊打。
早就投靠了崔家大户。
只是那日,他在桑田巡视,见采桑女受欺辱,站出来教训小吏一顿。
没有她们,你们怎么交货,少拿鸡毛当令箭,蚕房崔大人已经交由我管理。
不是的,桑女没有及时擦干露水,因为桑叶不够而挨骂鞭笞,已经稀松平常。
我们都没有太多波动,可唯独那次,在初生桑叶条交错间,我们心想新来的管事或许没那么坏。
日子也能好过些。
凑出来的碎银,交由我递到他面前,希冀能待我们宽容些。
桌上的册子被攥的起了皱,他双眸通红:他们怎么敢!
我便也是后来听说,苏勉写下一封奏陛下的陈情书,怒斥崔家和制造局的恶行,顺带还骂了陛下。
被逼的以死明志。
赵尹也是苏勉提点过的,师恩似海。
难怪他失了理智。
不必言谢,是我失职。
转而像是下定决心,去了府衙,后来便传出通判与富绅大户合谋,要赶尽杀绝。
流民暴乱中,派了大批州兵镇压,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蚕房里谩骂声和蚕啃食沙沙声混杂。
未来几月的桑叶不够了。
上头的人也在紧张,惶惶不可终日。
每日回家时,曹誉却不再拮据,打扮的俊俏无双,出没天香楼,丝毫不受影响。
瑞珠,你不用再去采桑养蚕,我……我能养得起你,听闻蚕房肮脏,你别去了。
进门前我都细细擦洗,闻言我身子一僵。
带回来的饭菜,是我十几年来都未曾见过的,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我看清了之间的差距。
后来我便当真没有去蚕房。
曹誉很满意,初夏那日下雨,我去接他下值,接过伞满眼开心。
今日送索唤的孩子迟了一刻钟,我扣了他一日工钱。
患得患失的心蓦然落了地。
7
草庐前有不少人。
昔日授业解惑的苏勉,受人敬重。
童子将草籽制成的糙饼子发给吊唁的人。
我握紧屉布,将信拢进了袖子里。
日日跟曹誉走在一处,他的行事已经有人注意到,回京是迟早的事。
被绑回来那日,流民被压制在城墙根下,像渔网里挤压缺氧的鱼。
瑞珠我,做不了好人了。
带血的衣裙被我带上,里面藏着信纸,才能不被发现。
好在曹誉愧疚,对我大加宽容。
身边也没有府中那样多的视线,只当我失了孩子,悲痛所致。
整理好经书,我坐在屋内,算了算日子,还有两日就到了崔曹两家大婚的日子。
黄昏雨后,晚霞铺满天,门口被拉长的人影遮住。
瑞珠,我来陪你过生辰。
他独身一人来寻我,只是因为记得我的生辰。
曹誉放下斗笠,手中红漆的食盒放着阳春面和一碟糕饼。
上面卧着两枚荷包蛋。
好似什么都没有变。
端起碗,吃的慢条斯理,曹誉一直盯着我不言语,斜晖尽。
明日就要大婚,少爷还是早些归家,庙宇寂静,雨湿路滑。
已经到了夏末,林子里的蝉嚣染上了一丝悲凉。
曹誉忽然有些失态握住我的手。
瑞珠,等我过几日就来接你,我答应你爹要对你一辈子好。
临走前反复叮嘱要我等他。
曹誉自己也说不清楚,没来由的心慌,怕瑞珠会离开他。
自己要另娶他人,瑞珠是否在心里埋怨委屈。
回头室内烛火如豆,看着站在檐下的人影,心里稍安,心里暗自想着,瑞珠还在等他。
只要娶了崔郡主,侯府稳定下来,他就能娶瑞珠进门。
我望着他消失在门外。
明日圣上也会来观礼,圣驾经过宣德门,过明德街。
是举事最好的时机。
如月面前,我身子不适,早早睡下。
屋内熏了迷香,她非不尽职。
8
我将信纸揣在怀里。
站在街边看十里红妆,曹誉娶亲的场面盛大,议论纷纷。
如今的侯府早已不复当初。
老侯爷凭着战功封侯拜将,到了曹誉手中,不过只有一个爵位。
婚约还是老侯爷在世时钦赐的,圣上眷念旧情,亲自前来。
浩浩荡荡到了明德街。
我跪在街中心,高喊冤情:宿州大水,青苗受损,求圣上为草民做主!
一旁的太监使了眼色,侍卫就要上前赶人。
阻拦圣驾,你可知罪
街边的人跪了一地。
我知晓当今圣上最重贤名,他一拂袖子,轿帘都未掀起,声音威严暗沉。
你可晓得,告御状是要击鼓受刑的
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我额头触地,有了一丝颤音:草民知晓。
草民承苏夫子遗愿,来求陛下开恩。
我将信举过头顶。
一息之后,小太监提醒:宿州是苏丞相故里。
良久,圣上并未看信,太监眼观鼻鼻观心,要拉我下去受刑。
我有些急切,宿州不知道有多少人还在水深火热中。
得了消息的崔凭赶了过来,从马背上滚下来跪在圣驾前。
一时间气氛灼热。
他大概没有想到千防万防,宿州有人在眼皮子底下进了京城,告了他的状。
不是微臣瞒报,实在是事态紧急,稍缓些再向陛下汇报。
越俎代庖之举。
好,你们好的很。
我被拉下去时,余光瞥到了身着婚服的曹誉。
死死盯着我,手上的红绸捏的死紧。
他应该高兴,崔枚玉如今是曹家妇,就算崔家失势,祸不及她,他还有很长的日子能补偿她。
没成想,受完刑关进大牢时,赵尹就关在我隔壁。
狱卒谈起在我走后,赵尹抱着一卷草席参了从上到下官员一本,圣上震怒。
原本打算备薄棺,却只拿的出草席了,让你见笑了。
他竟还在笑,与我之前就见他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他显然更真实。
9
身上的痛激的浑身滚烫,地牢里幽暗,遮蔽大部分暑气。
躺在干草上,这样的结果也不错,至少我现在还没死。
赵尹关心地问我,有没有事。
又嘀嘀咕咕絮叨。
我以为只有我一人前来,瑞珠姑娘比我强多了。
宿州是我的家乡,我不能置之不管。
我在宿州长大,与我爹相依为命若不是遇见曹誉,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宿州。
斜对门的炙羊肉最好吃,摊主总说我是顶好的宿州女子。
离开那日,我就想好了。
支个铺子养活自己一辈子也挺好。
跟我爹四处游方时,对周边熟稔。
码头上的大娘,常常照顾我生意。
其实,草芦的苏先生也谴童子来我这买过饼子。
他是极好又有学问的人,听闻陛下的字都是他教的,治理天下如探囊取物。
我不知道我们这一博,陛下能信多少,等消息传到宿州,已经死了多少人。
几日后,我被扔出了大牢。
圣上看了书信,恩师的笔迹他不会认不出。
涕零感念百姓之苦难。
监察刑部户部联合彻查,崔家被削官查办。
日头明晃晃的,我有些不适应。
瑞珠,我来接你回家。
青布马车遮挡人的脸,朝我伸手。
我没有回答,从他身旁经过。
不必了,现在小侯爷不欠我了,瑞珠不敢高攀。
他有些恼怒,口不择言:没了我,你还能去哪里,瑞珠,别胡闹,我都亲自来接你了。
是啊,没有他,我能去哪里呢。
可侯府那个索命的地方我不愿意回去,自顾自埋头往前走。
曹誉阴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不是因为那个赵尹
他做一副贩夫打扮,几分滑稽。
一两步走到我面前,粗暴地将我扔进马车。
我为你私奔,为你挨板子,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瑞珠,别不识好歹。
10
崔家落难,侯夫人受不了打击,身子一落千丈,整日祠堂茹素拜佛,侯府交给了曹誉。
见了曹誉,院内上下噤声不敢多言。
唯恐怒火波及自己。
夫君回来了,秋日凉,还是添件衣裳,这里东西都置办好了。
崔枚玉挽起发髻,臂弯间搭着一件罩衫,眉目更添柔和。
见了我眸子里一丝厌恶,到底没有发作。
曹誉很是满意,接过衣裳,安慰崔枚玉:多谢夫人挂念。
两人现在这番光景,难免惺惺相惜。
我不禁感叹,侯夫人说的没错,他们确实登对。
进了偏院,院里站着的不是如月,却是换了个人。
看我神色,曹誉解释:如月办事不利,去了厨房当粗使丫鬟。
我还是连累了她。
瑞珠,我和崔枚玉本就婚约在身,如今崔家倒台,她无处可去,瑞珠,你应该能体谅我。
曹誉谨慎,在府外不远置了处院子。
被关在小院里,与囚禁无异。
我实在厌烦,不愿意见到曹誉。
将东西丢了出去。
我不想见到你。
那次之后再没进过院子。
圣上彻查,如今京官们人人自危。
曹家与崔家联姻,素有交情,平时崔枚玉行事高调,侯府不知道被多少人盯着错,这个节骨眼也不敢生事。
崔枚玉每日送吃食到我面前。
见我不为所动,她捏着帕子自讨没趣,恨恨地看我,她是该讨厌我。
若不是你,我与曹誉如何会夫妻离心,明明我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语气悲切又无奈。
我家又如何会被你这个贱人搅的如此下场!
猩红双眼落下泪来。
手中帕子擦了擦眼角。
你还不知道吧,你宿州那位好友,就要被处死了,都是拜你所赐啊。
她又有些疯魔地笑起来。
崔凭瞒报灾情,借两国交易牟利,中饱私囊,致使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夫人不是亲眼见过吗
赵尹他不会怪我。
顿了一瞬,她执拗开口:圣上器重哥哥,定能放他一马。
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虚了。
总之,侯府在我手,曹誉也是,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她走后,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赵尹在狱中时,脚上带着铁链,地牢看不见的日子里,我只能听见他脚上的铁链声。
我被放出来那日,他动作剧烈,铁链哗啦啦响:瑞珠姑娘,我没有怪你,也没有对不起宿州百姓,你出去后还望代我祭奠恩师。
走到今日,他没有想过能活着。
11
曹誉休沐回来,面带喜色。
身后仆人手中还提着一双大雁。
瑞珠,几日后黄辰吉日,我要娶你为妻,双雁为聘。
秋意凉,我只觉得刺骨寒冷。
见我红着眼,他敛了笑意,似乎猜到为了哪桩事。
并未发作,凑了进来。
圣上面前,我做不得伪证,赵尹为崔家做事,派州兵围城,都是事实。
可你也知道,没有州兵安抚,跑出去的人会被杀光。
事已至此,我不再与他争辩。
像是怕我说出伤人的话,匆匆离开。
他要抬我过门做平妻,府内执掌中馈的崔枚玉难得没有反对。
第二日天气阴沉,曹誉将我带出门去了刑场。
斩首的人很多,囚衣乱发。
亲眼见到他死,你便满意了。
茶楼不应该开在这样的地方,站在楼上,我被曹誉拖到窗边,恰是赵尹的头落地时。
那具笔直的身子我实在难以忘却。
我伸手扇了曹誉一巴掌,喉头一股血腥。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秋雨,秋雨总是不讨喜。
一切事宜后身子便虚了很多,记性也不大好。
我站在檐下将昔日记下来的事理顺,写在纸上,贴身放置。
比如我爹埋骨何处,答应采桑的娘子,为她带绯色丝线,独京城的染坊才染的出,还有替赵尹拜祭他老师。
嘴里不自觉哼唱起采桑时唱的小调:采桑子,采桑子,朝去采桑日已曙……
不知道月门前曹誉站了多久,发丝蒙了一层珠雾。
对上视线,他便转身离开。
侯府办起喜事,一场喜事办的热热闹闹。
夜间曹誉身着婚服,与大婚的几乎一样,呼吸近在颈边。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瑞珠。
侯爷,可曾问我愿不愿意。
我偷偷藏在袖子里的簪子。
外头有人敲门:少爷,夫人旧疾犯了,请您过去。
曹誉呆住,踌躇片刻起身离去。
这样拙劣的借口,他全然相信。
丫鬟告诉我夫人院里的灯已经灭了,我松了口气。
想起那日崔枚玉的话,心中一阵发凉。
最近曹誉的性格行事与往日大相径庭,有离魂之症。
脑海里猛然想起爹曾经说过,京中权贵爱服用寒食散,逍遥恣意,忘乎所以,久了成瘾或有离魂之症。
崔枚玉不能承受再一次打击,曹誉被她牢牢控在手中。
众生皆疯魔。
12
隔日,曹誉提着靴子就来了院子。
瑞珠,枚玉她娇纵惯了,旧疾因我而起,丢下你是我有错,我今日告假陪你。
他眼下乌青,脚步虚浮。
逍遥散还是不要再吃了,夫人有疾,侯爷自当照料。
侯爷的照顾我已经体会过了,花池的水太凉,我不愿意再体会了。
什么花池,我怎么不知道。
曹誉疯了般向院子里的人求问。
得知差点被溺死在花池里,他的眼神变了。
我只是让母亲教你规矩,没有欺辱你,更不想杀你,都是她们瞒着我的瑞珠,瑞珠你原谅我。
既如此,以前的事都忘了吧,我也不大记得清了。
见我不起说笑,他愣愣落下泪来,手上慌乱的抓住一片虚空。
忘了,如何能忘!
在宿州时,你我在茅屋生活,快乐的日子做不得假,还有客栈里,两心相悦,我是真心害怕失去你。
只是,有好日子为什么不过呢,我承认是我骗你回来,可我给你用之不尽的富贵,不过受点委屈,不能忘,孩子以后也会有的。
逐渐,癫狂听着他的忏悔,我安抚擦了擦他的眼泪。
我要吃杏记的海棠糕,买回来我就原谅你,要亲自走过去。
他的眼睛亮了。
好,我这就去。身形一个踉跄。
待他离开我骑上他带来的马,一个跃起出了门,院子里的几个随从慌忙来追。
去找夫人,不会牵连到你们。
我并不会骑马,朝着城外走去,一路跌跌撞撞。
到杏记需要半个时辰,但要不了那么久,曹誉就会折返。
秋日早就没有海棠花,哪里会有海棠糕。
日日贴身放着路引、笺纸,终于派上了用场。
曹誉大概没有想到我还会逃跑,这次谁也抓不住我了。
风鼓起袖子,从袖笼里穿过身体,轻盈又畅快。
几日后我到了宿州边界。
苏勉的墓就在草庐旁的枫树林,临死前夙愿,应当面向京城而死。
那里有他的得意门生,他的主君。
宿州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新种桑枝已有去年长。
相熟的人告诉我,圣上减免税赋,将生丝供应减了大半,贪官的家里抄出不少银子,能补下一些亏空。
提起有人冒死上京告御状。
我将赵尹抱着草席进谏,蒙冤而死的事情传扬出去。
京中回来的人也纷纷附和。
后来宿州学子得知,为他正名,从京城拾回尸骨,葬于枫林一侧。
听闻还有个小女子当街告状,还滚了钉板,又是谁呢那得多疼啊,嘶……
我翻动锅里的糖饼,门口的小鬼头闻香而来,也顾不得再问。
13
京城回来的人都喜欢站在街口侃大山,嗓门一个赛一个大。
兜售京城带回来的新物件。
还有件新鲜事,候府刚承爵不久的侯爷疯了,大冬天满京城找海棠糕,你们说这雪天,不就是疯了。
锅里浓浓的糖浆泛起细密剔透的泡,阵阵香甜。
那人又继续说起:
后来圣上查出京中许多人家吃那什么逍遥散,日日赛神仙,沉湎其中不干正事,小侯爷也是一个,大把人被革了职。
乍一听见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候府处处受制是不争的事实。
一朝真真切切没有了尊贵的身份,不知道曹誉又要如何过日子。
我离开时,他已经寒毒入骨,没了汤药养着,便没有几日可活。
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说什么侯爷神仙,不如田姑娘这糖饼吃着踏实。
我也不是瑞珠,现在叫田桑,在离宿州很远的地方卖糖饼,这里四季如春。
糖饼也格外香甜。
待来年草长莺飞。
恍惚间听见采桑歌:采桑啊,采桑啊,新丝二月已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