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两点零七分,城市像个巨大的、坏掉的钟表,指针滞涩地卡在寂静深处。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黏腻得如同冷却的油脂。赵德柱——熟人都叫他老赵——把出租车停在夜归人便利店门口。玻璃门内透出惨白的光,勾勒出店员小吴趴在柜台上的身影,像个被遗忘的玩偶。
他推门进去,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一股混杂着廉价香烟、隔夜咖啡和速食面调料包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沉重地压在胸口。
老规矩小吴头也没抬,声音闷在臂弯里。
嗯,加满糖。老赵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夜班熬出来的干涩。他靠在冰凉的玻璃柜台边,目光扫过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台小小的、落满灰尘的便携式收音机上。那玩意儿像个被时代遗弃的化石,天线歪斜着指向虚空。
这破玩意儿,老赵用指节敲了敲收音机满是划痕的塑料壳,还响呢
小吴终于抬起头,眼睛底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像被人狠狠揍过两拳。他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响啊,总比一点声儿没有强。这鬼时间,除了它,连个鬼都听不着。他伸手拧动旋钮,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立刻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黑板。老赵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感觉那噪音顺着耳膜直往脑仁里钻。
小吴的手指在调频旋钮上笨拙地拨弄着,杂音断断续续,像垂死挣扎的喘息。突然,毫无预兆地,所有的噪音潮水般退去。一个极其清晰、质感独特的男声取代了混乱,平稳地流淌出来:
……那位在凌晨一点四十二分,于‘夜归人’便利店门口停下蓝色出租车的司机师傅,此刻正站在柜台前,点了一杯加了三包糖的速溶咖啡。
老赵捏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一僵,滚烫的液体溅出几滴,烫得他指腹一缩。他猛地抬头看向小吴。小吴也正看着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同一种被窥破隐秘的惊骇。
那声音毫无波澜,像在朗读一段与己无关的说明书:
他今天过得不太顺。下午交班前,在解放路擦挂了一辆银色丰田的后视镜,赔了三百块。傍晚在和平里小区门口,被一个醉醺醺的乘客吐在了后座地毯上,清理了半个小时,味道还没散尽。此刻,他胃里有点反酸,那是晚上十一点在路边摊吃的韭菜盒子和凉皮闹的,有点后悔没听老婆的话带上胃药……
老赵手里的纸杯啪一声掉在地上,褐色的咖啡污渍迅速在地砖上蔓延开,像一摊不祥的血迹。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他白天的记忆里。三百块的赔款收据还皱巴巴地塞在裤兜;后座地毯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腐味,即使喷了半瓶廉价空气清新剂也盖不住;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感,此刻被这声音一勾,更加鲜明地翻搅起来。
这……这他妈……老赵喉咙发紧,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气管。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玻璃门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小吴的脸比便利店的日光灯还要白,他像是突然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全靠柜台支撑着才没摔倒。他的牙齿咯咯作响,眼睛死死盯着那台小小的收音机,仿佛那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那个平稳得令人发疯的声音还在继续,穿透了纸杯坠地的轻响和老赵粗重的喘息:
赵德柱师傅,请听好:三天后,午夜两点整,你将在梧桐路与中山路十字路口,死于一场车祸。你的蓝色出租车将被一辆超载失控的油罐车从侧面撞击、挤压、起火燃烧。你的死亡时间,是两点零三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凿进老赵的耳膜,钉进他的脑子。梧桐路十字路口他每天都要经过好几趟!油罐车挤压燃烧
放你娘的狗屁!一股邪火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最初的恐惧,老赵猛地扑向柜台,一把抓起那台该死的收音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对着那冰冷的小匣子嘶吼,唾沫星子喷溅在塑料外壳上:谁!哪个王八蛋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他疯狂地、泄愤般地扭动着调频旋钮。刺啦——刺啦——尖锐的电流杂音重新充斥了便利店狭小的空间,像无数只受惊的鸟在尖叫。那清晰、平稳、宣告死亡的声音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吴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顺着柜台滑坐到冰凉的地砖上,双手抱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老赵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台沉寂的收音机,塑料外壳几乎要被他捏碎。便利店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出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刻满的惊悸与暴怒。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过了仿佛一个世纪,老赵才从那种暴怒的虚脱中缓过一口气。他低头看着瘫软在地、抖得像片落叶的小吴,一股烦躁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涌上来。他粗暴地把收音机往柜台上一顿,发出哐的一声响。
怂包!老赵啐了一口,声音干哑,一个破电台,几句屁话就把你吓尿了老子走南闯北……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因为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又闪过那句挤压、起火燃烧。他烦躁地踢了一脚掉在地上的空纸杯,纸杯骨碌碌滚远了。
走了!他拉开车门,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摔进驾驶座。皮革座椅发出沉闷的呻吟,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清洁剂和残留呕吐物酸腐气味的复杂气息包裹上来,让他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他用力甩上车门,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格外刺耳,似乎想把这令人窒息的一切都隔绝在外。钥匙狠狠拧动,发动机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车灯划破沉沉的夜色,出租车猛地窜了出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后视镜里,夜归人那点惨白的光晕越来越小,最终被黑暗吞噬。小吴那张惨白绝望的脸,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老赵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连带着那句冰冷的死亡预告,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响。
白天,城市像一台重新上紧发条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刺耳的喇叭声、鼎沸的人声、钢筋水泥森林反射的灼热阳光……这一切喧嚣而正常的世界,本该将昨夜那场诡异的午夜插曲冲刷得干干净净,像雨水冲掉车窗上的泥点。
老赵强迫自己这么想。他像往常一样,把车开进公司停车场,排队,交班。金属碰撞的脆响,计价器吐出发票的吱嘎声,同事们粗声大气的招呼和抱怨,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响,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老赵!发什么愣呢昨晚上被女鬼吸了阳气啊搭档老王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凑过来,带着一身隔夜的烟味和韭菜盒子味,大嗓门震得人耳膜嗡嗡响。他蒲扇似的大手啪地拍在老赵肩膀上,力道大得让老赵一个趔趄。
换做平时,老赵早就笑骂着回敬一拳了。可今天,老王手掌拍在肩上的触感,却让老赵猛地一激灵,昨夜那收音机里平静得瘆人的声音瞬间在耳边炸开:……被一个醉醺醺的乘客吐在了后座地毯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直冲喉头。他猛地甩开老王的手,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失控。
滚蛋!老赵的声音又干又硬,像砂轮在打磨生铁。他看也没看老王瞬间僵住、错愕又有点挂不住的脸,几乎是抢过对方手里的零钱和交接单,胡乱塞进兜里,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离开了停车场,把老王那句吃错药了你的嚷嚷远远抛在身后。
阳光白得晃眼,晒得头皮发烫,可老赵却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寒气。他用力搓了把脸,试图把那张便利店员小吴惨白的脸和那句死于车祸的诅咒从脑子里搓掉。幻觉!一定是幻觉!或者就是哪个无聊混蛋搞的恶作剧!他需要证据,需要证明那都是狗屁!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攫住了他。老赵没有回家,反而调转方向,凭着记忆里小吴工作服上的便利店名字——夜归人,一头扎进了城市边缘那片迷宫般的老旧居民区。狭窄的巷道像肠子一样曲折,头顶是蜘蛛网般密布的电线和晾晒的衣物,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油烟味、下水道的隐隐酸腐和老人身上特有的陈旧气息。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逢人就问:师傅,打听个地儿,‘夜归人’便利店,您知道在哪儿吗得到的回应大多是茫然地摇头,或者不耐烦的驱赶。
没听过。
这破地方哪有什么‘夜归人’!
神经病吧,大清早的……
汗水浸透了老赵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徒劳的询问都像往他心头压上一块冰冷的石头。恐惧的阴影,随着正午太阳的攀升,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难道……连那个便利店,那个小吴,都是假的都是那鬼广播制造的幻觉这个念头让他手脚冰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绝望地靠在一堵爬满霉斑的破墙上喘气时,一个摇着蒲扇、坐在矮凳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撩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他汗津津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用漏风的嘴慢悠悠地说:‘夜归人’早关张啦!老板姓吴的那个小伙儿,啧,命不好哟,半个多月前,晚上下大雨,骑电驴回家,在建设路那个大下坡……让辆拉渣土的大车给卷进去啦!惨呐,听说人都……唉!
老太太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老赵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口铜钟在颅腔内被狠狠撞响。所有的声音——老太太的叹息、巷子里的嘈杂、远处汽车的鸣笛——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只有老太太那句半个多月前……卷进去啦!像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半个多月前可自己明明就在昨天午夜见过他!还从他手里买了一杯加了三包糖的速溶咖啡!那杯打翻在地的咖啡污渍,那冰冷清晰的广播声,小吴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难道都是自己撞了鬼还是……那广播预告的死亡,早就开始了它不仅能预告未来,还能……重现亡魂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爬满全身,比昨夜在便利店时更甚、更绝望。老赵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死死抠住粗糙的墙壁,指甲缝里嵌满了墙皮碎屑,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下去。阳光依旧炽烈,他却感觉如坠冰窟,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
死于车祸……死于车祸……那广播里的判词,此刻不再是虚无的诅咒,而是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冰冷地缠绕上来,扼住了他的喉咙。
一种被无形蛛网黏住的窒息感紧紧攫住了老赵。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老婆絮絮叨叨的埋怨和热腾腾的饭菜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那冰冷的广播声和老太太关于小吴死亡的叙述,在他脑子里反复冲撞、回响,像两台失控的机器,碾磨着他的理智。
他需要知道更多!那鬼广播提到过其他听众!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磷火,微弱却顽固。他猛地从饭桌前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凳子。
干啥去饭还没吃完呢!老婆的声音追出来。
有事!老赵头也不回,声音嘶哑。他冲进卧室,反锁上门,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片刻后,他拉开抽屉,翻出一台布满划痕的旧笔记本电脑——这是儿子淘汰下来的,平时他只用来看点新闻。他笨拙地开机,手指因为某种难以抑制的颤抖而几次按错键。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他在搜索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地敲下:本市
离奇死亡、午夜
怪事、神秘电台
预告……这些关键词组合起来,显得那么荒诞不经,像精神病患者的呓语。他点开一个又一个本地论坛的帖子、犄角旮旯的都市传说板块、甚至是一些不起眼的社区新闻链接。
网页缓慢地加载着,时间在鼠标单调的点击声中流逝。起初,大部分内容都是些捕风捉影的鬼故事或无稽之谈。老赵的耐心在焦灼中一点点耗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砸了这台破电脑时,一个标题猛地撞入眼帘,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屏幕:
data-fanqie-type=pay_tag>
【寻人启事
&
沉痛哀悼】
我妹妹林晓薇(22岁),于本月7日凌晨失踪,8日被发现在西郊废弃钢厂水塔下,初步判定为意外坠亡。她生前最后提到,曾收听到一个奇怪的午夜电台……
发帖时间是十天前。老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屏住呼吸,颤抖着点开帖子。
主楼是家属悲痛欲绝的文字和一张年轻女孩笑靥如花的照片。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跟帖引起了老赵的注意,ID是失眠的夜猫子:
节哀。唉,又是那个鬼电台吗大概半个月前吧,凌晨三点多,我也无意中调到一个台,声音特别清楚,一个男的,冷冰冰的,说我心脏不好,会在睡梦中猝死,就在……就在三天后!我当时吓得半死,赶紧去医院做全面检查,结果啥大问题没有!医生还笑我疑神疑鬼。可就在检查完回家的路上,第三天下午,我他妈在公交车上!就只是站着!突然胸口像被大锤砸中,眼前一黑就栽下去了!要不是当时旁边刚好有个下班的急救医生,拼命给我做心肺复苏,又正好离医院近……我现在坟头草都该冒芽了!那广播……邪门!真他妈邪门!
这个失眠的夜猫子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老赵的神经上。
猝死预告!三天!死里逃生!时间、模式,和他自己的遭遇何其相似!只是这个夜猫子运气好,在鬼门关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老赵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盯着这个ID,翻遍了这个帖子和夜猫子的其他发言记录,试图找到更多线索或联系方式。但夜猫子似乎心有余悸,再没有深入谈论过此事。就在老赵快要绝望时,他在夜猫子一条抱怨失眠的旧帖回复里,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签名档,留着一个QQ号码,后面跟着三个字:玄学交流。
管他什么玄学!老赵像输红了眼的赌徒,立刻申请了一个新的QQ号,颤抖着手指,把那个号码敲进了搜索框,发出了添加好友的请求。留言只有简单到近乎粗暴的一句:找‘失眠的夜猫子’,急!关于那个电台!
等待回复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老赵枯坐在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键盘上。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彻底隔绝,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闷响。死亡的倒计时,仿佛已经清晰地刻在了他每一次沉重的心跳上。
滴滴滴!
刺耳的QQ消息提示音骤然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像一把锥子扎进老赵紧绷的神经。他几乎是扑到电脑前,手忙脚乱地点开那个闪烁的陌生头像——一个模糊的、逆光的剪影。
失眠的夜猫子(陌生人):
你是谁怎么找到我的电台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老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每一个按键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力度:
老赵(陌生人):
我叫赵德柱,开夜班出租的。昨晚……我也听到了!它说……说我三天后午夜两点,在梧桐路十字路口……死于车祸!油罐车!它还说了一个叫小吴的便利店店员……我今早去找,街坊说他半个多月前就死了!被渣土车卷了!我看到了你的帖子……求你!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消息发送出去,如同石沉大海。屏幕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老赵死死盯着那个灰色的头像,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凝固了。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昏黄转向深蓝。
就在老赵快要被绝望彻底吞噬,准备再次发送信息哀求时,那个灰色的头像终于再次跳动起来。
失眠的夜猫子(陌生人):
……
小吴……他也听到了难怪……难怪他最后那晚,在便利店给我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有个鬼电台在念他今天干了啥,还说他三天后会被车撞死……我当时刚捡回条命,还骂他疑神疑鬼,让他早点回家睡觉……结果第二天就……艹!
(消息被撤回)
老哥,听我一句,那玩意儿……不是人搞的。它说的,躲不掉。我当时能活下来,是因为它预告的是‘猝死’,正好旁边有医生,位置也对。可你这种……车祸……还是油罐车……在特定时间、特定路口……没跑,真的没跑。
每一个字都像冰水浇头。老赵眼前阵阵发黑,扶着桌子才没栽倒。小吴果然也听过!而且……他死了!死得和广播预告的一模一样!那夜猫子最后那句没跑,真的没跑,更是像给他钉上了最后一颗棺材钉。
老赵(陌生人):
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信!我不信!!老子就不去那个鬼路口!老子把车砸了!老子躲起来!它能拿我怎么样!
他敲击键盘的力道几乎要把按键按碎。
失眠的夜猫子(陌生人):
砸车躲呵……那个叫林晓薇的姑娘,帖子你也看到了吧她预告的是‘意外坠亡’。她爸妈怕得要死,最后那晚把她反锁在二楼卧室里,窗户都钉死了!结果呢第二天发现她死在了十几公里外废弃钢厂的水塔下面!怎么去的没人知道!监控什么都没拍到!她卧室的门锁和窗户的钉子,从里面看,好好的!警察都查不出个头绪!
老哥,认命吧。那东西……它不讲道理。它说了你怎么死,你就一定会怎么死,时间、地点、方式……分毫不差。挣扎只会让你死得更……难看。
听我一句劝,最后这点时间……该吃吃,该喝喝,想想家里人……留点话吧。我……我帮不了你。对不起。
(头像瞬间变灰,显示对方已离线或隐身)
哐当!
老赵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旧笔记本电脑跳了一下,屏幕闪烁不定。他看着那个瞬间灰掉的头像,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该吃吃,该喝喝……留点话吧……
夜猫子最后那几句认命的话,像淬毒的刀子,反复凌迟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
他像一尊石雕,僵在电脑屏幕幽蓝的冷光里,直到窗外完全被浓墨般的夜色吞没。老婆在门外喊他吃饭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恐惧的巨浪退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更粘稠的绝望,沉甸甸地淤积在五脏六腑,压得他无法呼吸。
第二天清晨,老赵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一夜间老了十岁。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眼神涣散的男人,一股强烈的不甘混合着对家人的担忧,猛地冲散了部分绝望。不行!不能就这么等死!至少……至少得试试!警察!对,找警察!不管他们信不信,总得报个案!万一呢万一能查出点什么,能保护自己呢
这个念头给了他一丝微弱的行动力。他避开老婆担忧的询问,胡乱扒拉了几口早饭,就匆匆出门,直奔辖区派出所。
派出所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旧文件混合的气味。值班的是个年轻民警,正低头整理着卷宗。老赵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口前。
同志,我……我要报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年轻民警抬起头,看到老赵憔悴不堪、神经紧绷的样子,职业性地皱了下眉:什么事慢慢说。
有鬼!不……是电台!一个鬼电台!它……它要杀我!老赵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表达清楚,但越急越乱,它预告我三天后……不,是两天后!午夜两点,在梧桐路十字路口,会被油罐车撞死!它还能……还能把死人变出来!我亲眼见过!它……
年轻民警的眉头越拧越紧,眼神从职业性的严肃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不耐烦。他打断老赵颠三倒四的叙述:这位师傅,你先冷静一下。什么电台什么死人你能具体说说吗有证据吗
证据有!有!老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有个叫小吴的便利店店员!‘夜归人’便利店的!他半个多月前就死了,但我前天晚上还见过他!就在他店里!那电台就是在他店里放出来的!还有网上!网上有人也听过!一个叫‘失眠的夜猫子’的,还有一个叫林晓薇的姑娘!他们都……
等等,等等!民警抬手制止他,你说你前天晚上见过一个已经死了半个多月的人在‘夜归人’便利店师傅,你确定你没记错地方或者时间或者……是不是太累了产生幻觉了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安抚,但眼神里的不信任更浓了。
不是幻觉!千真万确!老赵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声音也拔高了,我查过了!那个林晓薇,网上有帖子!她死前也听过广播!警察同志,我说的都是真的!它真的要杀我!就在后天晚上!梧桐路十字路口!你们得保护我!得查查那个电台!
民警叹了口气,拿起笔在本子上象征性地记了两笔:这样吧,师傅,你留个姓名和联系方式。你说的这些情况……嗯,比较特殊。我们会留意一下梧桐路十字路口附近的交通情况。至于那个电台和你说的人……没有具体证据,我们很难立案调查。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或者休息不好
我……老赵看着民警敷衍的态度,看着那本子上几乎没写几个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抛弃的愤怒涌上心头。他知道,对方根本不信!把他当成了疯子!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但看到民警那公事公办、隐含怜悯(或者说轻视)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留个电话吧。民警把本子推过来。
老赵木然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感觉像在签一张通往地狱的确认单。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派出所,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报警这条路,彻底堵死了。他不仅没能得到帮助,反而在别人眼中坐实了疯子的名头。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真的只能等死吗
下午,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公司停车场,准备取车。刚走到自己的蓝色出租车旁,就看到搭档老王和另外两个司机聚在一起,看到他过来,立刻停止了交谈,眼神复杂地看向他,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哟,老赵,回来啦老王挤出一个笑容,但眼神躲闪,上午……去派出所了没事吧
消息传得真快。老赵心里一片冰冷,他没理老王,径直拉开车门。老王却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我说老赵,你是不是……真遇上啥事儿了早上看你就不对劲。跟哥几个说说
老赵动作一顿。他看着老王那张看似关切的脸,脑子里却闪过昨天早上他拍自己肩膀时那阵恶心感,还有民警那怀疑的眼神。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王,声音沙哑而凶狠:滚!都他妈离我远点!
他吼完,砰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几乎是擦着老王的身体冲出了停车场,留下老王一脸错愕和尴尬地站在原地,还有另外两个司机面面相觑的嘀咕声。
老赵把车开得飞快,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冰冷和绝望。报警无门,同事疏远,家人……他不敢想象告诉老婆孩子真相后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恐惧、焦虑、愤怒、孤立无援……各种负面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
第三天,如期而至。
这是审判日前的最后一个黄昏,夕阳却红得异常浓烈,像泼洒在天际的鲜血,把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不祥的、悲怆的色调里。老赵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卧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那刺目的红。桌上摊开着一个硬皮笔记本,旁边是一支吸满了墨水的旧钢笔。他枯坐着,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木头。
留点话吧……夜猫子的话像幽灵一样在脑子里盘旋。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墨水滴落下来,晕开一小团浓黑的绝望。写什么怎么写告诉老婆儿子,爸爸三天前就知道自己今天半夜两点会死死于梧桐路十字路口的油罐车让他们别难过,这都是一个鬼电台提前通知好的这他妈不是遗书,是疯子写的天书!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猛地将钢笔掼在桌上。黑色的墨水溅射开来,像一串绝望的泪滴,污损了洁白的纸页。他双手插进花白而凌乱的头发里,用力撕扯着,仿佛要把那该死的预告、那挥之不去的恐惧从脑子里硬生生揪出来。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了!一股狂暴的不甘混合着对那无形之物的滔天恨意,猛地冲垮了绝望的堤坝。凭什么!凭什么它说死就死!老子偏不信这个邪!老子偏要撞破这个邪!
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野牛,血红的双眼里燃烧起近乎疯狂的火焰。躲没用!像林晓薇那样被搬到死亡现场那就彻底离开它的剧本!离开这座城市!让它找不着!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立刻以燎原之势席卷了老赵全部的心神。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他拉开抽屉,把里面所有的现金——皱巴巴的零钱、几张红票子——一股脑地抓出来塞进口袋。又冲到衣柜前,胡乱拽出几件厚实的衣服塞进一个破旧的旅行袋。他没有开自己那辆蓝色出租车——那玩意儿目标太大,简直就像是死亡请柬上烫金的地址。他脚步虚浮又异常坚定地冲出家门,对老婆惊愕的呼喊置若罔闻。
晚风带着凉意,吹在他滚烫的脸上。他像逃犯一样,低着头,脚步匆匆,专挑背街小巷穿行。城市的霓虹在身后亮起,光怪陆离,却与他无关。他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巷弄里回响。终于,他看到了目的地——一个不起眼的、藏在立交桥阴影下的小型长途汽车站。昏黄的灯光下,几辆车身沾满泥污的大巴车像疲惫的巨兽趴卧着。
售票窗口亮着灯。老赵一个箭步冲过去,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最快!离开这里的车!去哪里都行!越远越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把售票窗口里昏昏欲睡的中年女人吓得一哆嗦。
女人皱着眉,不耐烦地在油腻腻的键盘上敲了几下:神经病……最快就这个了,去邻省青岩镇的,过路车,十分钟后发车,最后一班,硬座,一百二。
行!就它!老赵看也没看,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胡乱数了一叠塞进窗口。他甚至没等对方找零,抓起那张薄薄的、印着青岩镇的车票,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转身就冲向昏暗的站台。站台上人影稀疏,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尘土的味道。
他找到了那辆车身印着褪色青岩字样的大巴。车门敞开着,像怪兽张开的巨口。老赵一步跨上去,浓重的汗味、脚臭味和皮革座椅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他看也不看,径直冲到车厢最后排,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把自己蜷缩进去,旅行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堡垒。他死死盯着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幽绿的荧光数字在昏暗中跳动:23:47。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他大口喘着气,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车窗外。站台上昏黄的灯光,拖着行李的模糊人影,远处城市迷离的灯火……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在等,等那引擎的咆哮,等那车轮滚动的震动,等这钢铁囚笼载着他,冲破那该死的午夜两点,冲出生天!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23:50……23:53……23:55……大巴车纹丝不动。司机的位置空着!
一股强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老赵。他再也坐不住,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踉跄着冲到车头,对着空荡荡的驾驶座,对着车下同样开始骚动不安的几个乘客,嘶声吼叫:司机呢!开车啊!为什么还不开!
一个蹲在车门口抽烟的干瘦男人抬起头,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急啥子嘛司机刚才说车有点小毛病,下去检查了。等着吧!
小毛病偏偏是这个时候!老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要冻僵了。他猛地扭头看向车外。站台昏暗的灯光边缘,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裤的矮胖身影正慢吞吞地打着手电,弯着腰,在大巴车尾部鼓捣着什么。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在进行一场悠闲的饭后散步。
快点!师傅!麻烦你快点!!老赵扒着车门,朝着那个身影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变了调,尖锐得如同砂纸摩擦玻璃。
那司机慢悠悠地直起身,用手电光朝老赵这边晃了晃,光束刺得他眯起了眼。司机含糊地应了一声:晓得喽,莫催嘛!油路有点堵,马上就好!
马上就好老赵看着腕表上那残酷跳动的数字:23:58!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
就在这时——
刺啦……刺啦……
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电流杂音,毫无预兆地,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钻入了老赵的耳蜗!
那声音不是来自车外,不是来自广播喇叭,它……它仿佛就贴着他的耳膜,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
老赵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捂住耳朵,惊恐地四下张望。车厢里其他几个乘客依旧昏昏欲睡或低声交谈,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只有他!只有他能听到!
那杂音只持续了不到两秒,紧接着,那个如同梦魇般、毫无情感起伏的男声,清晰无比地、直接在他颅腔内共振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赵德柱。时间到了。
你无法改变路线。
梧桐路十字路口,在等你。
轰——!
老赵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这三句话蕴含的绝对意志和冰冷嘲弄彻底击碎。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嚎叫,猛地松开捂耳朵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挡在身前的干瘦乘客,像一颗失控的炮弹般冲出大巴车门!
疯子!身后传来乘客的惊骂。
老赵充耳不闻。他像一头被烙铁烫伤的野兽,在站台昏暗的光线下狂奔。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辆该死的大巴!离开任何可能把他送向梧桐路的东西!他撞开虚掩的汽车站铁栅栏门,冲上了深夜寂静的街道。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肺部火辣辣地疼。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跑!拼命地跑!离那个车站越远越好!离午夜两点越远越好!城市的灯火在身侧飞速倒退,扭曲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带子。他穿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冲过一个个空旷的路口。
跑!跑!跑!
直到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直到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再也榨不出一丝氧气。老赵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趔趄,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擦痛,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像濒死的鱼一样,张大嘴巴,贪婪而痛苦地吞咽着寒冷的空气。
他挣扎着抬起头,汗水模糊了视线。他需要知道自己在哪里!目光急切地扫向路边模糊的标识牌。昏暗的路灯光线下,铁质的蓝底白字路牌反射着冷硬的光。
当看清上面那三个字的瞬间,老赵的血液,连同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瞬间冻结了。
梧桐路。
他就倒在梧桐路的人行道上!前方不到五十米,就是那个宽阔、空荡、在午夜死寂中如同巨大墓穴般的十字路口!巨大的交通信号灯悬在高处,沉默地交替闪烁着单调的红绿黄光。惨白的光线将空无一人的斑马线和冰冷的柏油路面切割成一块块几何形状。
午夜两点整。
呜——嗡——
一声低沉到令人心悸、如同远古巨兽咆哮般的引擎轰鸣,毫无预兆地从十字路口的右侧骤然炸响!那声音沉重、狂野、带着一种失控的、毁灭性的力量感,瞬间撕裂了深夜的寂静!
老赵猛地扭头,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视野尽头,一辆巨大的、罐体在惨白路灯下反射着油腻金属冷光的重型油罐车,如同从地狱深渊冲出的钢铁巨兽,正以完全失控的速度,狂暴地朝着十字路口中央碾压而来!它的车头剧烈地左右摇摆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欲聋的尖叫,卷起滚滚烟尘,显然司机早已失去了对方向的控制!那庞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在零点几秒内就占据了老赵的全部视野!
死亡!冰冷的、带着浓烈柴油和橡胶焦糊味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般扑面而来!
不——!!!
一声绝望到灵魂深处的嘶吼从老赵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完全忘记了夜猫子的警告,忘记了林晓薇的结局!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兔子,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弹起来!
跑!跑!跑!离开这个路口!离开这辆钢铁凶兽的碾轧路线!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他跌跌撞撞,用尽毕生力气,朝着与油罐车垂直的方向——十字路口的另一侧人行道亡命狂奔!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股裹挟着死亡气息的灼热气流,像恶魔的吐息,紧紧追咬着他的后背!
近了!更近了!人行道的边缘就在眼前!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弱的火星,刚刚在他心头燃起——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不是金属撞击的爆裂声,而是……仿佛有什么沉重无比的巨物,狠狠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就在他身后咫尺之遥!
狂奔中的老赵身体猛地一僵!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背!
噗——!
一口温热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在惨白的路灯光下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剧痛!那是瞬间碾碎骨骼、撕裂内脏的、无法形容的极致剧痛!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脆弱的布娃娃,被那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狠狠掼飞出去!
天旋地转!视野瞬间被猩红的血色和爆裂的金星充斥!冰冷的空气、刺鼻的橡胶焦糊味、浓烈的柴油味……所有的感官都混乱了。他感觉自己重重地砸在坚硬冰冷的什么东西上,又翻滚着落下,后背传来骨头碎裂的清晰脆响。世界在高速旋转、碎裂、模糊……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的狂潮和黑暗的吞噬下飘摇。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颠倒、晃动、如同地狱油画般的景象。他看到自己那辆熟悉的蓝色出租车——它怎么会在这里!——此刻像一坨被巨力揉捏过的废铁,扭曲得不成样子,被那辆庞大的油罐车死死地挤压在梧桐路十字路口的中央!橘红色的火舌正贪婪地从变形的车体缝隙里疯狂舔舐出来,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而起,将惨白的路灯光染成一片污浊的昏黄。刺鼻的焦糊味、汽油味和……某种蛋白质烧焦的可怕气味,混合着血腥味,汹涌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喉咙。
原来……刚才那阻挡他逃生的墙壁,那将他撞飞的巨物,就是他自己那辆本应停在公司停车场的出租车!它像一件被精准投掷的死亡道具,出现在了他改变后的路线上!
冰冷的绝望,比死亡本身更深邃的绝望,彻底淹没了老赵残存的意识。原来……真的……逃不掉……
就在这时,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
那个如同附骨之疽、冰冷平稳、毫无人类情感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直接地,在他濒死的大脑深处响起:
下一位听众……
紧接着,那声音的质感,发生了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不再是那个陌生的男声,而是……变成了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充满机械冰冷质感的嘶哑声调——那正是他自己,赵德柱的声音!
……是……
后面那个名字,或者别的什么称谓,老赵已经永远无法听到了。无尽的黑暗温柔而冰冷地合拢,吞噬了最后一点光和声。
十字路口中央,那堆燃烧的钢铁坟墓发出更猛烈的爆响。扭曲变形的蓝色出租车车门缝隙里,一只焦黑变形、已看不出形状的手,无力地垂落出来,指尖微微蜷曲,指向冰冷污浊的夜空。
浓烟升腾,盘旋,像一条通往未知幽冥的灰色阶梯。城市远处,隐约传来姗姗来迟的、凄厉的警笛声,划破了午夜的死寂,却再也唤不醒那已沉入永恒长眠的灵魂。
几天后,市刑警队办公室。烟雾缭绕。
李警官,一个四十多岁、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刑警,烦躁地把一沓厚厚的卷宗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法医报告、现场勘查照片、目击者(长途汽车站那几位)笔录、技术部门的分析报告……所有东西都堆在那里,指向一个荒诞而冰冷的结论:意外。纯粹的、无法解释的意外。
意外!李警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意外他妈的能把一辆停在几公里外公司停车场的出租车,‘意外’地挪到梧桐路十字路口正中央!还他妈刚好卡在油罐车的行进路线上!意外能让一个跑长途大巴的人,‘意外’地出现在梧桐路路口被撞死!老张,你告诉我,这他妈是什么意外!
坐在他对面的技术队长老张,推了推眼镜,也是一脸疲惫和难以置信:老李,我知道这说不通。监控呢我们调取了从出租车公司停车场到梧桐路十字路口沿途所有能调到的监控,包括那个长途汽车站附近的。那辆蓝色出租车,就像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事故现场!中间没有任何行驶轨迹!没有任何拖车记录!它就是……‘瞬移’过去的!至于赵德柱……长途汽车站门口的监控拍到他疯了一样冲出来,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直到他出现在梧桐路,被撞飞。中间那段路,没有监控死角能解释他的‘瞬移’。
李警官狠狠吸了一口烟,烟气呛得他咳嗽了几声:那个收音机呢他报案时提到的‘夜归人’便利店的那个收音机
查过了。老张苦笑,‘夜归人’便利店确实存在,老板吴志强也确实在半个多月前死于渣土车事故。我们找到了那家店,现在是关门状态。房东说吴志强死后东西都被家属清理了,没留下什么收音机。我们甚至去他家里问了,他父母说根本没听说过什么收音机的事。
还有那个‘失眠的夜猫子’和林晓薇……李警官翻着卷宗,林晓薇的案子,西郊分局那边定性也是意外坠亡,同样充满疑点,现场找不到任何外力介入的痕迹,卧室门窗完好,她就像凭空出现在水塔上摔下来的。至于那个‘夜猫子’……网上ID,我们尝试通过技术手段联系,但对方非常警惕,所有联系方式都失效了,像蒸发了一样。赵德柱QQ上的聊天记录我们也恢复了,内容……匪夷所思。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烟雾在灯光下无声地盘旋。
还有更邪门的。老张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他抽出一份报告,法医对赵德柱的尸检……死亡时间推断是凌晨两点零三分左右,这和他体内生物钟……或者说某种未知的剧烈磁场干扰造成的细胞瞬间衰变迹象……高度吻合。而且,他的耳蜗深处,检测到一种极其微弱、频率异常、无法解析的电磁波残留……就像是……被某种强烈的信号近距离‘烧’过一样。
李警官盯着那份报告,又看了看桌上那几张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扭曲燃烧的出租车残骸,油罐车狰狞的撞痕,以及远处地上那小小的一滩人形轮廓标记。他猛地掐灭了烟头,火星在烟灰缸里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熄灭了。
这案子……没完。李警官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眼神锐利地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个广播……还有它提到的‘下一位听众’……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午夜两点。
一个刚结束加班、疲惫不堪的年轻白领,为了提神,随手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漫无目的地调着台。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后,一个清晰、平稳、毫无情感起伏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车厢内响起:
……那位刚刚在凌晨一点五十五分,将白色本田轿车停在‘星辰大厦’地下车库B2-17号车位的软件工程师陈默先生,此刻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后悔拒绝了同事递来的第三杯咖啡。他今天很烦躁,因为下午提交的代码被测试出了三个严重Bug,被项目经理当着全组的面训斥了十分钟。此刻,他胃里空空如也,想着回家后煮碗泡面……
年轻白领陈默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空旷的车库里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死死盯着那发出声音的收音机,如同看着地狱的入口。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
那冰冷的声音,继续着它精准而残酷的独白,如同死神的低语,在死寂的午夜车库中回荡,清晰地宣告着下一个无法逃脱的结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