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最后一丝信号格,像濒死的萤火虫,顽强地挣扎了几下,倏地熄灭,彻底沉入一片令人心慌的灰色死寂。
我靠在冰凉粗糙的山岩上,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着冰冷的碎玻璃碴,扎得肺叶生疼。汗水早就把冲锋衣里层浸透,湿冷地贴在背上。抬头向上望去,青灰色的石阶扭曲着,一级一级,顽固地向上延伸,没入铅灰色、厚重低垂的云层里。那云,仿佛随时要塌下来,把一切都压垮。
青城山,真仙
脑海里只剩下这个模糊的念头,像风中残烛般摇曳,支撑着早已麻木的双腿。出发时那股不管不顾、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冲动,早已被这望不到头的石阶、湿滑的苔藓和噬骨的寒意消磨得所剩无几。记忆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咖啡馆窗外那个决绝转身的背影,干净利落,没留一丝余地,像一把冰冷的刀,切断了我与过往所有的温存。心口那个地方,空得发疼,又堵得窒息。仙也许只有虚无缥缈的仙,才能填补那个巨大的、呼呼漏风的破洞吧我茫然地想着。
终于,当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铅水,意识在缺氧的边缘飘摇时,最后几级石阶被踩在了脚下。视野陡然开阔。
山顶的风,裹挟着细密的、冰冷的水汽,狠狠抽在脸上。
没有想象中缭绕的祥云,没有鹤唳清音,没有霞光万道。眼前,只有一片歪歪扭扭的竹篱笆,勉强圈出一方小小的院落。篱笆内,孤零零地杵着一座道观。灰扑扑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丑陋的土坯,几处墙头甚至长着枯黄的野草,在风里瑟瑟发抖。两扇朽败的木门,颜色褪尽,布满裂痕,虚掩着,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彻底散架。门楣上那块木匾,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只能勉强认出清虚二字的一撇一捺,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苍凉。
这就是终点我踉跄一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沉坠下去,比一路攀登时还要沉重冰冷。一路支撑着的那点微末希望,如同被这山顶的寒风瞬间吹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破碎的心呵,此刻感觉它彻底碎成了粉末,被风吹散在这荒凉的山巅。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几乎是蹭到那两扇破败的木门前,犹豫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推了一下。
吱呀——
一声刺耳干涩的呻吟,打破了山顶死寂的空气。
门内是个小小的、同样破败的院子。泥土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院角,一个粗陶大水缸,肚子上裂开一道狰狞的大口子,浑浊的水正从裂口里汩汩渗出,无声地流进泥地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处深蓝布丁旧道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蹲在那破缸旁边。他身形瘦小,花白的头发随意挽了个髻,用一根枯树枝别着。他正专注地对付着水缸上的裂缝,手里捏着几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碎瓷片,笨拙地试图往裂缝上嵌,粗糙的手指沾满了泥浆。他动作迟缓,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听到推门声,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的印记,皮肤是常年曝晒后的古铜色,粗糙得像老树的皮。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直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很淡,没什么情绪,既无惊讶,也无欢迎,只是平平淡淡地扫过我狼狈不堪的脸和沾满泥泞的登山鞋,然后,极其自然地,落在我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上。
嗯,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仿佛带着泥土气息的单音,来了声音沙哑,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小院里清晰可闻。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组织语言:道长……我……
他根本没听我说完,布满老茧的手指随意地朝院子西头一指:柴棚在那边,斧头钝了,自己磨。水桶在檐下,山泉在后崖,走半里地。缸漏了,每天挑满。
他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仿佛在吩咐一件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说完,他不再看我,又慢吞吞地转回身去,继续用那几块不成样子的碎瓷片,对付水缸上那道顽固的裂口。他那佝偻的背影,对着漏水的破缸,构成一幅荒诞又凝固的画面。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泥塑。山顶的冷风卷着水汽,从破败的院墙缝隙里灌进来,吹透了我湿冷的衣衫,寒意直刺骨髓。一路支撑我爬上来的那个关于真仙的缥缈念想,此刻被眼前这景象和老道士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彻底碾成了齑粉。
劈柴挑水补破缸
千里迢迢,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爬上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是为了干这些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我眼前发黑。连日来的疲惫、失落、被欺骗的愤怒,还有心口那无处宣泄的剧痛,瞬间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等等!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和嘶哑,在山顶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刺耳,道长!
老道士嵌瓷片的动作顿了顿,却没回头。
我向前冲了两步,几乎能闻到他旧道袍上沾染的泥土和草木的潮湿气息。我死死盯着他那佝偻的后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灼热的火星:这算什么我上山来,是听说这里有真仙!是来学道的!学仙法!不是来给您当苦力,劈柴挑水修破缸的!
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口那个被遗弃的伤口,此刻仿佛被粗暴地撕开,和着眼前的荒谬,一起汩汩流血。我喘着粗气,等待着,等待着某种解释,或者干脆是雷霆震怒。
老道士终于慢悠悠地直起了腰。他转过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抬起沾着泥浆的手指,不是指向想象中的藏经阁,也不是指向云雾缭绕的绝顶,而是极其随意地,指向了院角那个正汩汩漏水、丑陋不堪的破陶缸。
他的目光落在那道裂缝上,浑浊的水正从里面顽强地渗出,流到泥地里,汇成一小滩浑浊。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我。
道在屎溺。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我沸腾的怒火里,劈柴挑水,就是修行。
道在屎溺
这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生锈的针,带着某种粗粝的、令人作呕的直白,狠狠扎进我脑子里。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冻结了。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粗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山顶的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到我脸上,冰冷刺骨。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戏谑,没有嘲弄,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如水往下流般天经地义的道理。那平静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最后一点气焰,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还能去哪下山回到那个只剩下冰冷回忆的城市回到那个咖啡杯里都映着嘲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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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那个破洞,又开始呼呼地漏风,比山顶的风更冷。
……好。
这个字,仿佛不是从我喉咙里发出,而是被山顶的风硬生生从肺腑里挤压出来,干涩、喑哑,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我甚至没力气去看老道士的反应,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拖着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西头那个歪斜的柴棚。
柴棚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朽木的气息。角落里靠着一把柴刀,木柄油腻发黑,刀身锈迹斑斑,布满深浅不一的豁口。我弯腰去拿,手指触到那冰冷的、布满粗粞铁锈的刀身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传遍手臂。这刀……沉得离谱!仿佛不是铁打的,而是用一整块实心的生铁浇铸而成。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勉强提起来,手腕一阵酸软。
我把它拖到一块磨刀石旁。石头冰冷粗糙,表面坑洼不平。没有水,只有旁边一个破瓢里积着些浑浊的雨水。我舀起一瓢,泼在磨刀石上,水迅速渗入石缝和泥地。然后,我握住那沉重的刀柄,将锈迹斑斑的刀刃狠狠压在石面上。
嗤——嘎——嗤——嘎——
单调、刺耳、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瞬间撕裂了山顶的寂静。每一次推动,刀身都像在石头上生了根,沉重得可怕。手臂的肌肉很快就开始抗议,酸胀、颤抖。汗水再次涌出,沿着额角、鬓边滑落,滴在冰冷的磨刀石上,混入浑浊的水渍里。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掌心火辣辣的,不用看也知道起了泡。那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像钝锯子在拉扯神经,与我心底翻涌的怨气和无处可去的痛苦反复摩擦。
老道士呢他还在和那口破缸较劲,偶尔传来几声瓷片敲击陶壁的轻响,再无其他。这死寂的山顶,这破败的道观,这沉重的柴刀,这没完没了的摩擦声……世界仿佛缩小成了这方寸之地,只剩下这令人发疯的重复劳作。每一次手臂的挥动,都像在无声地质问:道在屎溺这就是我抛下一切换来的道荒谬!可笑!
不知磨了多久,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推拉的动作。直到那刀刃上厚厚的锈迹终于被磨掉了一层,勉强显露出一点黯淡的铁色。我丢下柴刀,它哐当一声砸在泥地上。我扶着酸痛的腰,走到檐下,那里果然放着两只巨大的木桶,桶壁上箍着生锈的铁条,同样沉重异常。
老道士不知何时已经补完了缸——或者说,放弃了修补。那道裂口依旧狰狞,只是水流似乎小了一点点。他正坐在正殿那低矮破旧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慢条斯理地剔着指甲缝里的泥垢,眼皮耷拉着,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我咬着牙,提起那两只沉甸甸的木桶,桶梁粗糙地勒进刚磨破的手掌嫩肉里,钻心地疼。走出那破败的院门,按照他之前所指的方向,沿着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湿滑无比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崖走去。
路果然难走,碎石嶙峋,苔藓湿滑,好几次差点摔倒。半里地,在疲惫和负重下,显得无比漫长。山泉从崖壁缝隙里渗出,汇入一个天然的小石潭,水倒是清冽见底。我费力地将木桶浸入冰冷的潭水中,灌满,再咬着牙提上来。桶太沉,水太满,每走一步,冰冷的水就剧烈地晃荡出来,泼溅在裤腿上,鞋子里,彻骨的寒。肩膀被桶梁勒得像是要断掉,手臂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沉重的木桶仿佛要将我整个人拖垮,坠入泥泞的山路里。
终于回到那破败的小院时,我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泼出来的泉水,泥浆糊满了裤腿和鞋子,狼狈得像从泥潭里捞出来。我踉跄着走到那口破缸前,将桶里的水倒进去。浑浊的水哗啦啦地注入,然后,毫不意外地,立刻开始从那道狰狞的裂缝里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流走,缸底的水位几乎不见增长。
我呆呆地看着那水流入又流出,像一个徒劳的、巨大的讽刺。肩膀上火烧火燎的疼,手掌心的水泡破了,被冰冷的泉水一浸,刺痛难当。心口那个破洞,被这徒劳的重复和冰冷的现实,撑得更大了,呼呼地往里灌着绝望的风。我猛地抬头,看向门槛上的老道士。
他还是那个姿势,慢条斯理地剔着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日子,就这样在沉重、单调、冰冷和徒劳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天不亮就被赶起来,重复着劈柴、磨刀、挑水、看着水从破缸漏走的循环。手掌上的水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终磨成一层厚厚的、粗糙的硬茧。肩膀早已麻木,习惯了那沉重的勒压。柴刀依旧沉重得不可思议,每一次挥动都耗尽力气。那口破缸,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无情地吞噬着汗水。
最初的愤怒和怨怼,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中,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麻木所取代。像一层厚厚的淤泥,覆盖了所有激烈的情绪。说话成了多余,思考成了负担。除了沉重的喘息声、柴刀劈开朽木的闷响、水倒入破缸又漏走的哗啦声,道观里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老道士的话极少,除了必要的吩咐,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岚,或者闭目养神,仿佛一尊风化了的石像。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或者只是这荒山破观里一个被诅咒的、永远重复苦役的幽魂道仙这些字眼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肩膀的酸痛和手掌的粗粝无比真实。
直到那天。
清晨天色就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山风都停了,死寂一片。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弥漫在小小的破观里。
老道士难得地没有坐在门槛上发呆。他佝偻着背,在小小的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那双清亮的眼睛时不时扫过阴沉得可怕的天际,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计算着什么。院子里异常安静,连平日偶尔的鸟鸣都消失了,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今天,他忽然停下脚步,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目光落在我身上,柴,多劈些。
没有解释,说完又继续踱步。
我默不作声,走向柴堆。柴刀入手,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传来。我深吸一口气,将一根粗大的、纹理扭曲的枯木立在木墩上。举起柴刀,手臂的肌肉记忆性地绷紧,朝着那扭曲的纹理中心,狠狠劈下!
就在柴刀挟着风声落下的刹那——
咔嚓——!!!
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瞬间撕裂了沉厚的铅灰色天幕!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座青城山都劈开的炸雷!大地都在脚下颤抖!
紧接着,仿佛天河决堤,酝酿已久的暴雨,以倾覆之势轰然砸落!
豆大的、冰冷密集的雨点,带着千钧之力,狂暴地抽打在屋顶、地面、院中那口破缸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响。整个世界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狂暴喧嚣的水幕吞没。狂风卷着雨浪,疯狂地冲撞着破败的竹篱笆和道观的土墙,发出呜呜的厉啸。
我的动作没有停。柴刀在雷声炸响的瞬间,已经劈开了空气,裹挟着积蓄了不知多少时日的麻木、疲惫、绝望和一股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毁灭的狠劲,狠狠斩落!刀锋破开扭曲的枯木,木屑飞溅!
然而,就在刀锋斩断木柴、即将劈入下方木墩的千分之一刹那——
异变陡生!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极其诡异地按下了暂停键。
并非静止。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与聚焦。
视野中,那狂暴倾泻、交织成一片混沌白幕的亿万雨滴,骤然间,悬停在了空中。
每一滴雨水,都凝固在它坠落轨迹的瞬间。它们不再是模糊的水线,而是变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浑圆饱满的水晶珠,悬浮在周遭浓得化不开的昏暗背景里。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就在那被劈开的空间,在我眼前,在柴刀破开的轨迹两侧,在那亿万颗凝固的雨珠深处——
有光!
不,不是单纯的光!
是星辰!是宇宙!
每一颗悬停的雨珠,都像是一个微缩的、独立运转的宇宙!那晶莹剔透的水膜之内,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无数的、细小到极致却又璀璨到极致的光点在急速流转、生灭!它们构成难以想象的玄奥轨迹,有的如同螺旋星云般缓缓旋转,有的如同星河般奔流不息,有的则爆发出新星诞生般的绚烂光辉!无数细微的轨迹交织、碰撞、湮灭、重生……生生不息,流转不休!
一种浩瀚、古老、冰冷又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宇宙的奥秘,整个时空的流转,都被压缩、呈现在这劈柴一刀所破开的、被亿万雨珠宇宙所填满的瞬间缝隙里!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脏停止了跳动。所有的疲惫、麻木、痛苦,都被眼前这超越认知极限的景象彻底碾碎。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亿万雨珠中流转的星辰之光,烙印在灵魂深处。
呼……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呼气声,穿透了雨幕的狂暴背景音。
我如同提线木偶般,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破旧的正殿低檐下,那个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静立在那里。老道士双手拢在破旧的袖子里,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眼前这颠覆认知的景象,不过是寻常的日升月落。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院中狂暴的雨幕,落在我脸上,落在我手中那把豁口斑斑的柴刀上,落在那被劈开、悬停着亿万星辰雨珠的奇异空间上。
然后,他那布满风霜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一个了然,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欣慰
他微微颔首,沙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轻轻敲打在我凝固的意识和那片悬停的星辰宇宙之上:
看,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你的道,来了。
那微小的弧度,那平静穿透雨幕的三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旋开了某个锈死的锁芯。悬停的亿万雨珠,珠心流转的星辰宇宙,那劈开混沌的柴刀轨迹……这一切超越认知的画面,此刻骤然褪去了令人恐惧的陌生,被一种更深沉、更宏大的真实所覆盖。
你的道,来了。
老道士的声音余韵,混合着震耳欲聋的雨声,在我脑海里反复震荡。那并非安慰,而是宣告。一种指向本质的宣告。
檐下的他,身影在暴雨的幕帘后显得模糊,唯有那双眼睛,穿透水汽与昏暗,清亮依旧,映着院中那被柴刀劈开的、悬停着星辰雨珠的奇异景象,也映着我此刻呆若木鸡的脸。那目光里没有惊奇,没有赞许,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在说:本该如此。
就在这目光的注视下,那被强行凝滞的时空,重新开始了流动。
凝固的亿万雨珠,仿佛失去了支撑,骤然加速坠落!珠心那些璀璨流转的星辰轨迹瞬间模糊、拉长、消散,重新化为狂暴雨幕的一部分。木墩上,被劈开的扭曲枯木断成两截,啪嗒一声滚落在泥水里。柴刀沉重的刀锋,也终于实实在在地砍进了下方的木墩,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依旧是倾盆暴雨,依旧是破败道观,依旧是沉重的柴刀和劈开的木柴。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瞬间的景象,那浩瀚的气息,那老道士眼中洞悉的平静……它们没有消失,只是沉入了我的意识深处,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改变着潭水的质地。
雨,还在疯狂地下着,砸在屋顶、地面、院角那口破缸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冰冷刺骨。我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握着柴刀的手。
那双手,布满了厚茧,指关节粗大,沾满了木屑和泥水。就是这双粗糙、丑陋、只配做苦役的手,刚才,握着一把同样破旧沉重的柴刀,劈开了……什么
劈开的,仅仅是木头吗
不。那被劈开的瞬间缝隙里,悬停的是亿万宇宙!
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酥麻感的震颤,从掌心那粗糙的茧子下传来,沿着手臂的筋骨脉络,一路向上蔓延。不是因为冷,不是因为用力过度,而是一种……苏醒一种连接仿佛这双手,这手臂,这身体,第一次真正地触摸到了这方天地的肌理。
我下意识地再次握紧了刀柄。刀柄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的硬茧,那熟悉的沉重感依旧,但感觉却截然不同了。它不再是单纯的负担,不再是苦役的工具。它似乎……有了重量之外的存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自身血肉相连的实感。
我猛地抬头,再次看向檐下的老道士。
他依旧站在那里,双手拢袖,目光平静地望进狂暴的雨幕深处,仿佛在看一场盛大的演出。雨帘在他面前形成模糊的水幕,他的身形在水汽中微微摇曳,却有种山岳般的沉稳。
道在屎溺……
这四个曾经粗粝得让我反胃的字眼,此刻毫无预兆地再次撞入脑海。但这一次,它们不再冰冷刺骨,不再荒谬可笑。它们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与掌心那奇异的酥麻震颤、与院中狂暴的雨声、与那口依旧在漏水却顽强地盛着些雨水的破缸……悄然共鸣。
那缸……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院角。浑浊的雨水正从缸体那道狰狞的裂缝里汩汩涌出,混入地上肆意横流的泥水中。但缸并非全空。缸底,沉淀着一层浑浊的泥水,水面在暴雨的冲击下剧烈地摇晃、破碎、又重聚。无数雨点砸落其中,激起千千万万转瞬即逝的水花,每一个破碎的水花里,似乎都短暂地映照出周遭扭曲的影像——破碎的篱笆、歪斜的屋檐、暴雨的天空……还有,水中倒影里,我自己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却带着某种奇异觉醒神情的脸。
每一滴水花,都是一个瞬间的宇宙。生灭,流转。
劈柴的刀锋,挑水的木桶,漏水的破缸……这些日复一日、令人麻木绝望的劳役场景,此刻在我眼中,似乎被暴雨冲刷掉了表面的尘土,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真实质地。
一种蕴含在粗粝、重复、甚至徒劳之中的……道
我低下头,看着脚边那根刚刚被劈开的扭曲枯木。断口处,年轮清晰,纹理虬结,如同凝固的岁月和挣扎的痕迹。雨水冲刷着断口,木纹吸饱了水,颜色变深,仿佛有了呼吸。
这柴,也曾是山间一株沐浴风雨的树。
这刀,劈开的是木,还是某种……阻隔
我的呼吸,不知不觉间,与那狂暴的雨点砸落地面、砸入水缸的节奏……渐渐同步。每一次沉重的吸气,都仿佛吸入的不是冰冷的空气,而是这方天地间弥漫的、湿漉漉的、充满原始力量的气。每一次呼气,又仿佛将连日来的积郁、麻木、困惑,都随着白汽吐了出去,融入这无边的雨幕。
院中泥泞的地上,积水汇成小小的溪流,裹挟着泥沙和枯叶,蜿蜒流淌。水流绕过我沾满泥浆的鞋底,绕过那劈开的柴禾,最终,有一部分流向了院角那口破缸的裂缝下方,被那不断涌出的漏水重新接纳、混合。
涌入,漏出。漏出,又被雨水重新注入。
一个徒劳的、无意义的循环
不。
那瞬间悬停的星辰雨珠,老道士眼中洞悉的平静,掌心奇异的震颤,柴刀劈开纹理时的韵律,水流循环的路径……无数破碎的、看似无关的碎片,在暴雨的冲刷下,在我被震撼得一片空明的心湖里,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试图拼凑!
你的道,来了。
老道士的声音,再次在心底响起,不再是宣告,而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某扇沉重的门。
我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再次握紧了手中那把沉重、破旧、豁口斑斑的柴刀。冰冷的雨水顺着刀身流淌,流过那些豁口,仿佛在刀锋上跳跃、破碎,如同微小的星辰。
这一次,刀柄上传来的沉重感,不再仅仅是负担。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掌心,也压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