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朝夕果 > 第一章

雨不再是飘落,而是倾泻,是鞭打。整座城市在灰暗的穹庐下瑟缩,被无情的雨幕捶得透不过气,建筑物模糊成巨兽的轮廓,沉在厚重的铅灰色里。陈默像个湿透的幽灵,跌跌撞撞地扑进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雨水早已穿透他单薄的衬衫,冰冷的触感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匝匝地扎进他的皮肉,刺入骨髓,激起阵阵战栗。每一步落下,都搅动起横流的、污浊的泥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扑哧声。巷子尽头,一堆垃圾在唯一一盏惨白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油汪汪、湿漉漉的、令人窒息的反光。酸腐与腐烂的浓烈气味,混合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汹涌地钻进鼻腔,几乎让他窒息。他本能地想绕开这片肮脏,脚下却毫无预警地一滑——粘腻的青苔混着油污——整个人像个失控的破布口袋,狠狠向前扑去。
出于本能,他摊开手掌朝地上一撑,试图阻止摔倒。手指最先触到的不是预想中冰冷湿滑的石板或碎玻璃的尖锐,而是一团饱满、圆润的温热!那触感柔软异常,带着一种微弱却又清晰的、生命般的搏动!这绝非金属的冷硬死寂,也不是垃圾的肮脏触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一瞬。他浑身僵硬,猛地顿住身形,连呼吸都停滞了。借着路灯那昏惨惨的光线,借着雨水冲刷后极其短暂的清明视线,他看清了:在那腐烂的菜叶和油腻塑料袋的缝隙里,一颗番茄。它安静地躺在泥泞中,红得惊心动魄,像从天上跌落凝固的最后一抹晚霞,又像一块被完美切割的血玉。表皮质地细腻光滑,透着健康的亮泽。雨水只能从它表面滚落,冲刷掉泥点,却无法黯淡那层由内而外焕发的、不可思议的鲜活光泽。它躺在那堆秽物里,周身散发着不属于垃圾场的静谧,如同在沉睡,在等待。
……朝夕……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它劈入他混沌一片的脑海,如同两道惊雷,瞬间炸开了被痛苦和麻木封存的记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阿晚,他那已经永远离开的阿晚,她倾注了全部心血亲手培育出的宝贝——朝夕番茄!她像照顾婴儿一样呵护着它,怎么会……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肮脏不堪的垃圾堆里那株承载着她笑语和期盼的藤蔓,明明被他亲手栽种在后院阳光最丰沛、最温暖的角落。多少个清晨,她总是早早起床,提着小小的、画着花朵的喷壶,蹲伏在那片松软的黑土旁,纤细的手指轻缓地拂过碧绿叶片,清澈的眼睛映着晨光,温温柔柔地说:朝夕呀,要的是一点一滴看着它成长的耐心,是等待它慢慢、慢慢染上红晕时,心底那份满满的欢喜……现在呢后院只剩下空荡锈蚀的铁架,几根枯干的藤蔓像绝望的手臂缠绕其上,无力地垂向地面,像在无声地控诉着她戛然而止的年轻生命,冷冰冰地嘲笑着所有曾经的美好。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在瞬间被骤然松开,在他的肋骨间疯狂地冲撞、擂击,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几乎要炸开胸腔!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反而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他再也顾不上浑身污泥湿透的狼狈,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凉的污水里。那双沾满污垢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贪婪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颗番茄。它落在掌心的瞬间,一种超越温热的沉甸甸感觉直直坠下,那并非物理的重量,更像是一种灼热的生命力,穿透冰冷的雨水,直抵皮肤最深处。它红得那么刺目,像一小团在绝境中依然倔强燃烧、不肯熄灭的火焰。雨水顺着他僵硬的手指蜿蜒流下,冲刷掉污泥,可那抹浓烈到极致的红,却顽固地在他掌心燃烧着,光芒不减反增,滚烫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一路灼烧,让他的指尖阵阵发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污水里爬起来,像个梦游者又像个逃犯,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冲出巷子,冲向那个承载着所有回忆和痛苦的巢穴——他与阿晚曾经的出租屋。门板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甩在身后,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惊心。昏暗灯泡发出的光线,带着一种迟暮的昏黄,懒洋洋地照亮整个房间。在这片压抑的底色里,被放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旧木桌上的那颗番茄,那抹红色变得愈发浓重、深沉,如同刚从心脏挖出来的,带着滚烫体温的内核,红得几欲滴下浓稠的鲜血。他无意识地把它放在了那张旧钢琴的边上。那架蒙尘、键已不再光洁的二手钢琴——那是阿晚生前最爱驻足的位置。以前,桌角那里总放着她那个有着淡淡蓝边的白瓷杯,杯沿上印着她喝水时留下的、极淡却清晰的唇痕;或者,摊开着翻到贝多芬《月光奏鸣曲》那一页的乐谱,仿佛刚刚有人还沉醉其中。此刻,冰冷的钢琴,滚烫的番茄,生与死的界线在这张木桌上模糊又清晰地对峙着。
窗外的世界,暴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停歇,只剩下屋檐滴落的积水,执着地敲打着窗下的水泥地面,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像是在敲击灵魂的鼓点,把屋里令人窒息的死寂烘托得更加无边无际。陈默保持着那个僵硬凝固的姿势,像一尊落满灰尘的雕塑,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番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沉重而浑浊,仿佛每一次吸气都要耗尽莫大的力气。阿晚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得越来越清晰: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清爽干净的淡蓝色棉布裙,赤着玲珑的双脚,蹲在后院那块被朝夕藤蔓覆盖的土地旁,阳光洒在她微微低垂的颈项上,泛着柔和的光。她纤长的手指怜爱地拂过一片青翠欲滴的叶片,回过头来看他时,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夜璀璨的星子。‘朝夕’啊,她的声音总是那么轻柔,像一片羽毛,若有似无地搔刮着他的心尖,等它完全熟透了,红透了,我就亲手给你做最好吃的番茄酱。就着你的琴声,我们一起来尝尝这‘朝朝暮暮’酝酿的滋味,你说好不好而当他真的坐在钢琴前,当《月光》的旋律开始流淌,她总会倚在琴旁,看着他,笑容恬静又带着小小的骄傲:陈默,听见了吗我的朝朝暮暮,都是你的了。那些话语犹在耳边,带着体温和馨香。回忆像淬毒的刀刃,精准地切割着此刻的神经。
可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急病,像一场最猛烈的台风,瞬间卷走了她单薄如落叶般的生命。后院朝夕的藤蔓也随之枯萎,只留下干枯的褐色尸骸,缠绕着同样锈迹斑斑的铁架,无声地祭奠着戛然而止的一切。那么,这颗滚烫鲜活的番茄……它怎么会出现在充斥着腐烂气息的垃圾堆它为什么会……这么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攫住了他,却又被心底某种荒谬的渴望灼烧。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再次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光滑湿润的表皮——是热的!那股温热透过指尖直抵心口,如此清晰、如此顽固地存在着!一个疯狂到他自己都觉得惊骇的念头猛然窜出脑海:是阿晚留下的不,不可能!他猛地狠狠摇头,像要驱走缠绕不散的鬼魅幻觉。然而,指尖残留的、持续不断传来的温热感,却如此真实、如此熟悉,就像……就像她临终前最后无力垂落在自己掌心中的指尖温度。这感觉烧灼着他,让他干涩的眼眶瞬间涌起滚烫的潮意。
他猛地站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被他遗忘在最角落抽屉里的、最干净的白瓷碟。那块边缘已有细微磕碰、却依然细腻温润的碟子。他用一条虽然旧却洗得发白的毛巾,极其细致地、仿佛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般,一点一点,擦去番茄表面每一粒微小的泥点,露出它光洁饱满、弧线流畅的每一寸果面。他又冲进那荒废已久、只余破败的后院,在湿润粘稠的黑土里奋力挖了一捧最深处、杂质最少的泥土,把它仔细铺在白瓷碟的旁边。这个小小的举动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仪式感,仿佛这一捧黑土能连接上后院那株已经死亡的朝夕,能接续上那段被强行中断的生命线。他把那颗擦得晶莹剔透的番茄,郑重地、轻轻地放在窄小窗台的正中央位置——这是阿晚无数次强调的:朝夕啊,一定要晒足七个小时整的太阳,它才能变得甜如蜜糖!从那天起,每天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曙光艰难地爬上这座拥挤城市的高楼缝隙时,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白瓷碟小心翼翼地从窗台内侧移到阳光最先抵达的位置,虔诚地调整着角度。傍晚,夕阳的余晖染红西天,最后一道光隐没于冰冷的钢铁丛林,他会准时地将它收回屋内。每次手指在移开前,都忍不住会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地在那光滑如缎的表皮上再蹭一下。它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轴心。而那颗被他命名为朝夕果的番茄,在他近乎病态、日夜不停的注视下,也悄然发生着神奇的变化:那纯粹的鲜红果皮下,开始隐隐透出淡金色的、复杂的纹路,像人体皮肤下纤毫毕现的毛细血管,又像树木隐藏于年轮深处的秘密路径。这些金色的脉络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和傍晚最后一抹斜晖下,会流转出温润的光彩。而那股独特的甜香,也日渐浓郁起来,不再是水果的清新,更像是将阳光和泥土精华沉淀、发酵后产生的醇厚甜润,悄无声息地弥漫在这间狭小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顽强地渗进角落里他吃剩下的发霉泡面杯里,固执地要与每一个缝隙里的颓丧和绝望共存。
第三天傍晚的天空,如同浸透了肮脏的灰墨水。陈默拖着比实际重量沉重百倍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他的小屋。白天的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工位上,他用尽最后一丝精神完成的文档,只因敲错了第十三个标点(一个无关紧要的顿号),就被那个挺着啤酒肚、一脸油腻的主管拍着桌子吼:魂不守舍!整天跟掉了魂似的!不想干趁早给老子滚!那咆哮像鞭子抽在耳膜上。压抑许久的怒火和被蔑视的屈辱混杂着深入骨髓的疲惫,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抄起桌边自己那张薄薄的、早已失去价值的简历文件,啪一声摔在主管油亮的脑门上。在对方错愕又暴怒的目光中,他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格子间。现在,推开出租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铁门,一股熟悉的、浓郁而醇厚的甜香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他。这并非寻常果香,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力量,竟然奇异地将心头那股被刺得生疼、棱角分明的戾气和挫败感缓缓抚平了。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温柔地牵引着,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那架蒙尘的钢琴前,有些迟疑地,掀开了沉重的琴盖。露出下方已然有些发黄、却依然整齐排列着的象牙白琴键。冰冷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传遍了全身。几乎没有思考,他近乎无意识地坐下,手指便沉重地落在琴键上。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那充满激烈冲突和汹涌激情的旋律,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从指尖爆发,撞击在狭窄出租屋斑驳发黄的墙壁上,又被无情地反弹回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激荡、回旋。他用力地、近乎发泄地敲击着琴键,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次次地飘向窗台——夕照橘红色的暖光温柔地洒落在碟子里,那颗朝夕果沐浴其中,红得异常温顺、安详,像是在无声地倾听。旋律在行进,怒火在宣泄。恍惚间,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阿晚的侧影就那样清晰地坐在琴凳的另一端,她微微歪着头,几缕柔软的头发被窗缝吹进来的微风轻轻扬起,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噙着那抹他此生再也无法忘怀的、恬淡而满足的笑意。琴声渐渐减弱,最终凝滞在他的指尖。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积攒了全身的勇气,才让那个压抑了太久的、充满脆弱和不确定的声音艰涩地从喉咙深处挤出:阿晚……是你吗
老陈!你这番茄哪儿淘澄来的稀罕玩意儿邻居老李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炸雷般在门口响起,粗暴地撕裂了这脆弱而短暂的幻境。老头叼着一根已经烧了半截、烟灰摇摇欲坠的劣质烟卷,一步跨了进来。那双世故且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探照灯似的聚焦在窗台中央那颗红得异样的番茄上,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了惊诧和狐疑。嚯!看着可真新鲜!不是从那前头巷子口的垃圾堆捡回来的吧乖乖,这红得……红得有点邪门呐!话音未落,他粗糙的、指甲缝里带着黑泥的手就大大咧咧地伸过去,眼看就要碰到那光滑的表皮。
这一瞬间,陈默像一头被突然惊扰、疯狂护崽的孤狼!他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整个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像闪电般猛地一步横跨过去,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窗台前。胸口因为急剧的呼吸和翻涌的情绪剧烈起伏着,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眼神中射出异常凶狠的光:别碰!这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老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更加浓厚了。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陈默那副几乎要虚脱又极度戒备的模样,皱紧了眉头,压低了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种看怪物的审视:咋了老陈着了魔障了不就一个番茄嘛!难不成……还能通人性了见陈默依旧死死挡在那里,眼神直勾勾地,如同着了魔。老李撇撇嘴,一边嘀咕着怪,真怪……,一边摇着头,带着一股莫名的寒气退出门去,顺手咔哒一声带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声响,也带走了那令人不快的气息。然而那低低的嘀咕声,如同无形的毒针,瞬间刺穿了陈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壁垒。老李的话像冰冷的针尖,反复戳刺着他最隐秘的恐惧:疯魔了番茄还能通人性是不是真的……精神出问题了巨大的压力、无尽的悲伤、持续的精神折磨……这一切是否真的将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刚才那个清晰的身影,真的是幻觉吗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身体一点点、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蜷缩在肮脏的地面。冷汗像小溪一样从额角、鬓边、后背渗出,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可掌心里,白天触碰番茄时残留的那一丝顽固的温热感,在此刻却如同烙印般灼热、如此的真实!这真实与疯了的恐惧形成剧烈的撕扯。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冲到床边,拽起一件洗得发毛、却勉强还算干净的旧毛衣,极其小心地、一层层地将窗台上的番茄包裹起来,只让它那鲜艳如血的顶端倔强地露在外面一点。动作轻柔得如同包裹一个沉睡的婴孩,更像是在保护一颗随时可能停止跳动的、脆弱而珍贵的心脏。他将包好的朝朝夕夕放回原位,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那一点露出的红晕。
第七天的夜幕降临后,酝酿了整日的湿闷终于释放。暴雨再次侵袭这座城市,来势汹汹,比上一次更为猛烈,仿佛要将一切都冲刷殆尽、掩埋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陈默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褪色的旧沙发角落里,像个无助的孩子,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如同翻倒墨池般的天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刺目的白光在昏暗中显得冷酷无情,一条新消息显现——岳母的短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眼里:默啊,下周三……是阿晚的头七了……指尖的温度瞬间被抽空,变得一片冰凉,连神经末梢都感到了那股寒意。
一股无法言喻的烈火混合着冰水猛地从心底蹿起,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弹跳起来,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哗啦一声猛地拧开了水龙头的冷水开关。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如同密集的子弹,嘭地砸在他惨白麻木、布满胡茬的脸上。水珠沿着他僵硬的轮廓急速滚落。可是!可是这彻骨的冰冷非但没有浇灭心头的无名业火,反而像是泼入了滚油,让他浑身内外那股撕裂般的痛楚更加尖锐地灼烧起来!阿晚离开的那个世界末日般的日子……也是这样一场毫无征兆、毁天灭地的暴雨!急诊室门外冰冷的座椅,头顶那盏刺眼的红灯骤然熄灭的瞬间,医生走出来脸上沉重到无法承载任何希望的表情……他冲进去握住她的手掌,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点温热一点点、无可挽回地彻底冷下去,最终变得像石头一样冰凉、僵硬。他感觉自己的体温也随之流尽了。他是怎么抱着那个轻飘飘、又重若千钧、只装着几件她生前衣物的遗物盒回来的怎么在门口就看到后院的风雨里,那株象征着朝朝夕夕的藤蔓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那颗尚未成熟的青涩小果子无力地砸入烂泥,瞬间被浊流吞没,如同阿晚刚刚消逝的生命……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所有的细节都带着剧毒,反复啃噬。
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如同高烧病人打摆子。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量驱使着他,他猛地一把推开出租屋那扇嘎吱作响的破铁门,整个人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一头扎进了瓢泼的雨幕之中!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和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地流进嘴角,带来一股带着血腥气的、令人窒息的咸涩,刺骨的痛感。他踉跄着冲到那条堆满垃圾的小巷尽头,那个改变了他命运轨迹的垃圾堆旁。他像疯了一样跪倒在冰冷的、肮脏的污水里,不顾腐烂的恶臭冲得人头晕目眩,伸出双手在那散发着恶臭的污秽之中奋力翻找、挖掘!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腐烂的菜叶、粘稠的油污、尖锐的碎玻璃割破皮肤……他只凭着一种模糊又固执的念头:要找!再找一遍!确认它存在!确认那一晚指尖的温热不是他精神崩塌前的幻觉!是那颗番茄的存在,在拉扯着他,证明着某种超越他理解的联系!
作死啊你!
暴烈的吼声混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透暴雨的喧嚣。邻居老李撑着那把破得快要散架的旧伞,踉跄着跑过来,雨水将他花白的头发淋得一缕缕贴在脑门上。看着陈默这副失魂落魄、在垃圾堆里像个乞丐一样疯狂翻找的狼狈模样,老李的脸瞬间皱成一团,既担忧又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疯了你!不要命了!这破天跑这儿翻啥金子呢啊他看清陈默的举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找你那颗宝贝疙瘩番茄省省吧!我亲眼看着,前天一早就被开垃圾车的那几个家伙连汤带水全卷走了!卷进压榨机里,压得渣都不剩!快起来!跟我回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扔掉破伞,弯腰一把抓住陈默湿透冰冷、满是污垢的胳膊,用尽力气把他从污水和恶臭中硬生生拖拽起来。连拉带推地把他弄回了出租屋。
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疯狂的雨声。老李喘着粗气,浑身也湿透了。他瞪着眼前眼神空洞、浑身发抖、散发着恶臭的陈默,重重地唉了一声,骂骂咧咧却又动作麻利地冲进简陋的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白汽在冰冷的空气中急速升腾。吃!快趁热吃!他不由分说把碗塞进陈默冻得发僵的双手里,语气严厉得像命令,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粗线条的关怀:人是铁,饭是钢!再难,再苦,再他妈的不顺心,也得给我熬着!只要有一口气在,活着比啥都强!听见没!
氤氲升腾的热汽模糊了陈默空洞的视线。面汤的温暖顺着手掌蔓延开来一点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温度。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拳头。在无人注意的裤袋深处,隔着湿冷的布料,几粒微小的颗粒紧紧贴着他的皮肉——那是昨晚在擦拭番茄时,他极其小心地从果蒂附近剥落下来的三粒番茄籽。奶白色的,饱满而新鲜,像三滴凝固在时间长河边缘的泪珠。这是他仅存的、能够证明那晚不是幻觉的、阿晚留给尘世的唯一信物。这隐秘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他失魂落魄地走向窗台,在昏黄的灯光下,摊开了那只因寒冷和用力而布满深深皱纹的粗糙手掌。掌心静静躺着那三粒微小的番茄籽,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奶白色光泽,纯净得仿佛不染尘埃。碟子里,那颗经过风雨又被妥善保护的番茄依旧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被旧毛衣温柔包裹着。仔细看去,似乎又有了些微变化——光滑表皮下那些淡金色的纹路好像比昨日更深邃了一分,蜿蜒曲折中,隐约勾勒出……半个音符不,更像半个被解构的休止符形状!这个模糊的发现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昏沉的脑海,点燃了一簇危险而偏执的火苗!他突然发狠,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厨房,开始疯狂地翻箱倒柜!锅碗瓢盆被撞得叮当作响。终于,在最底层一个布满油渍、落满灰尘的旧鞋盒里,他找到了!一本封面磨得起了毛边、内页严重泛黄的旧笔记本。那是阿晚的园艺笔记。
他用沾满泥污和面汤渍的、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又无比珍重地翻开那如同古董般的纸页。那无比熟悉的娟秀字迹立刻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心上:7月14日,晴。今天终于看到授粉成功的迹象了!小雌蕊变得挺实起来,绒毛也变得湿润。心里好欢喜。默下班回来看到,也很兴奋,他说:‘这藤蔓像是我们的孩子,看着它一点点成长,真好。’在记载日期的后面空白处,她习惯性地用蓝色的圆珠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符号,嘴角弯弯的,生动可爱。他的目光死死定在那日期上——7月14日!这个日期仿佛带着万钧雷霆的力量轰进脑海!原来……原来他们当年在小镇民政局领结婚证的日子,正是这株名为朝夕的番茄第一朵花儿悄然绽放的日子!他的手指无法自控地抚过那行早已干涸的字迹,指腹沾染了纸页的潮湿寒气,但那墨迹似乎也被唤醒了某种情感,在湿润的指尖下,晕开了一小片更为深沉的暗色湿痕。命运以如此奇诡而残忍的方式,将两件看似无关的回忆重新焊接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照料窗台上这颗唯一的朝夕果,成了支撑陈默在这个崩塌世界里继续活着的、唯一坚固的锚点。他甚至开始笨拙而认真地记录:每天晨起具体几点几分,阳光会准时照到窗台的哪一角落,他如何细致地挪动白瓷碟;午后天气是否干燥,是否需要那把他特意买来的最小号喷壶,隔着距离喷洒均匀、柔和的细雾;而到了傍晚弹琴的时刻,他必定要将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琴凳,一寸寸挪得尽可能靠近窗台,让琴声也能环绕着它。番茄散发出的奇异甜香越来越醇厚浓郁,从最初纯粹果实的清新,慢慢转变成一种复杂到无法形容的味道,更像是阳光、泥土、时间加上某种独一无二灵魂印记糅合后,经由岁月沉淀、发酵产生的、蜜糖般的馨香。每一次吸气,这独特的香气都强行渗入肺泡,然后迅速弥漫开来,灌满胸腔,产生一种奇异的、短暂的慰藉感——仿佛阿晚那熟悉的气息穿越了生死的界河,温柔地萦绕在他每一次呼吸的维度里。它无孔不入,顽强地对抗着这屋里其他所有死气沉沉、发霉腐朽的味道。
某个加完深班的午夜,星辰隐匿在厚重的雾霾之后。他拖着如同灌满了沉重铅块的腿,精神早已磨损得麻木的神经,艰难地推开门。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光污染混着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他习惯性地第一时间望向窗台。目光锁定目标瞬间,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在那一方清冷的月光下,那颗朝夕果竟然在幽暗里隐隐散发着极其微弱、却绝对真实存在的柔光!像一层自身携带的薄薄光晕,若有若无地笼罩在它饱满鲜红的果体上!这一幕超出了他所有既有的认知边界。心跳如鼓,一种混合着巨大惊恐和莫名期待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下意识地伸出还在微微发抖的指尖,极轻、极缓地触碰了一下那光滑微凉的果皮表层……
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震动感,如同极其微弱电流脉冲,瞬间从指腹传来!
——像是一个生命在熟睡中发出的一声短促而模糊的、带着无尽思念和疲惫的……叹息!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他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冲出!他像被无形的毒蛇咬中指尖,猛地将手缩回,带起一阵风!巨大的惊恐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地撞上了身后冰冷坚硬的钢琴侧板!
咚——!!!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巨响猛然爆发,在寂静的午夜如同炸开的惊雷!
这声突然爆发的巨响,瞬间撕碎了整栋破旧居民楼的沉睡!几乎在同时,楼下、隔壁、甚至更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凄厉地、愤怒地爆发开来,汇成一片狂躁不安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尖利刺耳地冲击着他脆弱不堪的耳膜和神经!巨大的惊恐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沿着钢琴冰冷的表面,一点点滑落下去,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瑟缩着身体,紧紧抱住膝盖,蹲在房间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牙齿因为剧烈的恐惧和寒冷而格格作响。他就在那里,在狂乱的狗吠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构成的绝望交响中,一动不动地僵坐着,直到遥远东方冰冷的地平线上,现出第一缕灰白而毫无暖意的、象征着又一个艰难白昼即将到来的晨光。
第十天的正午,闷热感达到了顶点。空气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柏油,沉重地压在胸口,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肺里塞进了浸透温水的棉花团。陈默坐在工位上,面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眼前阵阵发黑,精神恍惚得像隔了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当他敲下今天第十三个错误的标点符号(又是一个被无端放大的逗号)时,主管那张油腻腻、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再次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这一次,他甚至懒得再破口大骂,只用一种混合着极度厌烦和彻底蔑视的眼神斜睨着他,胖手一挥,像驱赶一只惹人厌的苍蝇: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干不了活就别在这儿给我添堵!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愤怒砸桌子的冲动。他在一片意味复杂的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踉踉跄跄地被推出那扇冰冷的玻璃门。
室外的空气依然灼热粘稠。他没有方向,只是本能地挪动着脚步,沉重地拖着身体,像一抹随波逐流的浮萍,最终停在了浑浊不堪的江边。混黄的江水裹挟着各种生活垃圾——发泡饭盒、污秽的塑料袋、不知名的腐烂物——翻滚着,打着恶心的旋涡向前奔流。肮脏的水面在灼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破碎的光。就在这混沌的时刻,口袋里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他麻木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岳母的名字。点开,一条带着哭腔、夹杂着难以抑制恐惧的语音信息冲了出来:默……默!快,快回来想想办法吧……你爸他……他……早晨去买菜的路上,突然……突然就倒下了!邻居们刚把他送到市一院……医……医生说是脑梗……情况很危险啊……默你听见了吗……
嗡——
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猛然炸响!仿佛有无数面铜锣在颅内同时被疯狂敲击!天旋地转!眼前那肮脏的江水、灼热的阳光、破败的城市轮廓瞬间被一片浓稠无光的黑暗彻底吞噬!岳母带着绝望哭腔的声音还在继续,却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猛地伸出手臂,死死抓住旁边冰冷的、布满锈迹的江边栏杆扶手,那坚硬的金属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支点,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至于一头栽进脚下那肮脏湍急的江水里。父亲那张刻满了岁月风霜、却总是对他和阿晚露出宽和笑意的脸庞在他黑暗的视野里晃动。记忆中父亲总念叨阿晚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葬礼上,老人佝偻着几乎要折断的腰,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一遍遍、用尽力气地说:孩子……哭过之后……日子,还得过下去……可这唯一的依靠……现在也……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冰冷感迅速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父亲那几句朴素的劝慰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哆嗦。他像个被瞬间抽掉了全身骨头的软体傀儡,失去了所有力量和气力,只能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依靠着栏杆喘息了片刻。最终,他僵硬而狼狈地转过身,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出租屋的方向,像蜗牛一样挪动,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无形的镣铐。
推开出租屋那扇嘎吱作响的铁门,汗水早已将衬衫紧紧粘在背上,湿冷粘腻的感觉让人浑身不适。他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开灯,径直在昏暗的光线中跌跌撞撞地奔向那个占据了他全部念想的窗台。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锁定碟子中央那颗朝夕果时,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攫住了他,让他本就疼痛的太阳穴突突狂跳起来!一种极其不祥的变化出现在眼前——那颗一直红得纯粹而光亮的番茄,那光滑饱满的表皮上,此刻竟然莫名地浮起了一层诡异的、浑浊的暗红!颜色不再鲜活,如同新鲜皮肉之下突然翻涌上来的淤血和坏死组织,带着一种……濒临腐烂的、令人不安的渗血般的感觉!
这景象让陈默的心脏骤然紧缩!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咽喉。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颤抖着、带着汗湿的手指,迟疑而缓慢地伸向那团诡异的暗红色中心,试图确认……
就在他的指尖刚刚碰到那冰凉果皮凹陷下去的瞬间!
呼——!!!
一股浓烈到了极点、几乎令人窒息到发苦的甜腻气味,如同密封了千年的酒坛被猛然砸碎,又如同无形的炸弹在鼻尖近距离引爆!这股狂暴的气息猛地、毫无征兆地在原本滞重凝滞的狭小空间里轰然炸开!强而霸道地充斥了整个空间,甚至压过了窗外的闷热湿气!甜腻得发腻、发齁,紧接着一股无法抑制的反胃感瞬间顶了上来,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在他弯腰干呕、痛苦到无法呼吸的短短几秒钟。那颗果实的顶端,表皮下仿佛积蓄了足够的压力,一个小小的点开始变得异常凸起、湿润。一滴极其粘稠、如同上等朱砂般色泽浓重的液体,带着一种生命的倔强和不祥,在那个点缓缓凝聚、壮大,最终像一颗沉重的红宝石泪珠,在滞重的空气里颤巍巍地附着在表皮上,粘稠得几乎无法滴落。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在陈默因极度震惊而瞪大的、布满血丝的双眼注视下,那滴浓稠得如同活物血液的汁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精细到极致的手引导着,开始在那遍布着奇妙金色纹路的表皮上极其缓慢地、蜿蜒曲折地流淌起来!汁液流经的路径,像是在刻画某种复杂的符号。夕阳残余的金红色光芒如同一束巨大的探照灯,穿透厚厚的积云和玻璃窗,不偏不倚地打在汁液流经的痕迹上!
四个狰狞到如同用鲜血淋漓手指刻印、却又清晰无比的数字组合,赫然浮现在那颗诡异果实的最中心位置:1992.7.14!
轰——!!!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发生了海啸!所有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冲上头顶!耳边尖锐的轰鸣声再次炸响,比在江边时更加猛烈、更加持久!1992年7月14日!
这个日子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记忆最核心的封印!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可能忘记!那一天,在那个连墙皮都在剥落的小镇民政局领证处,她踮起脚尖,带着羞涩又无比坚定的爱意,仰头在他下巴上印下那个滚烫的、轻如羽毛又重若千钧的吻。窗外老旧的木头窗台上,一盆无人照管的山茶花开得如火如荼,红得刺眼又令人心醉。他像疯了一样扑到那面挂着一本破旧印刷品日历的斑驳墙边,双手因为恐惧和巨大的期待而颤抖得如同帕金森患者,几乎是撕扯着将印着今天日期的那一页脆弱的纸猛地撕了下来——2023年7月13日!
差一天……只差一天!明天!明天就是他与阿晚结婚三十一周年的纪念日!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混合着对眼前这超越常理现象的纯粹恐惧,两种极端的情感如同两条冰冷灼热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脆弱的脖颈,扼住了所有的声带,让他连最微弱的喘息都感到无比困难!他的眼球因为过度充血而变得通红,几乎要凸出眼眶。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自己,脚步虚浮地重新回到窗台边,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一样,将那颗浮着诡异血色数字的番茄捧在手心里。它的温度似乎更高了,滚烫到几乎灼手!那些被番茄自身刻印出的数字边缘,之前流出的粘稠汁液像伤口渗出的血水,晕开一小片湿迹,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诡异的、如同未干透的鲜血一般的光泽。
为什么……为什么是明天!他猛地将脸深深埋进早已被汗水泪水濡湿、散发着汗馊味的手臂里,喉咙里挤压出绝望而沙哑的嘶喊,像一只濒死的野兽在哀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被命运无情玩弄的愤怒和无助。窗外,不知疲倦的夏蝉聒噪的鸣叫在闷热的空气中彼此呼应,那声音在此刻听来变得无比尖锐刺耳,像无数看不见的人在黑暗中对着他冷酷地、歇斯底里地肆意嘲笑!嘲笑他的痴妄,嘲笑他的沉溺,嘲笑他的无能和愚蠢!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碾碎!他需要证明!证明这并非幻觉!证明这联系真实存在!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踉跄着转身冲进卧室,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却从未真正被丢弃过的旧纸箱。粗暴地打开箱盖,里面是唯一精心保管的、属于他和阿晚的旧相册。他颤抖着翻开厚厚的封皮。一张早已泛黄、边角磨损卷曲的老照片映入眼帘:拥挤不堪的小镇民政局登记处门口。阳光正好,却带着那个年代的简陋气息。照片上,两个穿着洗得几乎发白蓝色衬衫的年轻人紧紧依偎在一起,笑得那样纯粹而明朗,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幸福。女孩笑容异常灿烂,眼睛弯成了两轮皎洁明亮的月牙,散发着动人的光芒。她调皮地伸出纤细的食指,轻轻戳着他(那时还年轻俊朗)同样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颊。照片的背面,她亲手留下的墨迹已经晕开,但字迹清晰可辨:陈默!看见了吗从今天起,我的朝朝暮暮,可全都是你的啦!字里行间,是她对他独一无二的宣告、确认和全部交付的幸福感。
这一行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猛地贯穿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狠狠抹掉脸上狼狈不堪的泪痕,指甲划过皮肤留下细微的红痕。那汹涌的痛苦、对答案近乎偏执的渴求,以及一种无法形容的破坏冲动瞬间压倒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站起来,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一把抓起窗台上那颗承载着全部未知和疯狂的番茄,跌跌撞撞地扑进了狭小潮湿的厨房!
他伸手拉开了橱柜的抽屉,在里面胡乱摸索着。锋利的、闪烁着冷酷寒光的厨房水果刀握在了手里。刀尖冰冷坚硬,带着索命的寒意。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尖抵在了那颗红得诡异、如同跳动心脏般的番茄顶端光滑的表皮之上!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几乎完全握不住刀柄!手臂的肌肉因极度的紧张而痉挛抽搐!
就在这致命的刀尖刚刚刺入表皮零点零几毫米的瞬间!
被他牢牢固定在手心、即将被暴力剖开的番茄,猛地、剧烈地一颤!仿佛在无声地恐惧尖叫、剧烈地挣扎反抗!刀尖划破的细小缝隙中,一股浓郁粘稠、颜色比之前更加深沉、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浓稠汁液,顺着那银亮的刀刃猛地流淌下来!一股远超之前任何一次的灼热感瞬间传来,如同握住了烧红的烙铁!滚烫!烫得他指尖剧痛,本能地猛地松开了握刀的手!
哐当!水果刀掉落在油腻的瓷砖地面,发出刺耳响声。
短暂的剧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更加凶悍的戾气和偏执!对!一定要知道!中心是什么这包裹着的诡异核心到底是什么!他赤红着双眼,顾不上流淌下来的汁液染红了手指和掌心,咬紧了牙关,伸出另一只手粗暴地、不顾一切地撕剥起番茄顶端刚刚被刀刃划开的薄皮!
表皮被强行撕开一个豁口。预想中果肉爆裂、汁水横流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他剥开的豁口之下露出的,是令人惊骇的一幕!
没有鲜艳多汁的柔软内瓤,没有晶莹的种子囊。在豁口内部,暴露在他眼前的,是全然不同、超出他想象极限的结构——呈现出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深红色瓤体。这深红并非鲜嫩,而是无比干瘪、紧密、结实、坚韧,仿佛被榨干了所有水分!像……像一块在古老沙漠中历经千年风沙吹蚀、失去所有水分、凝聚了无尽时间厚重感的……风干血块!一种凝固的、死亡的暗红色!而在那风干血块般结构的、坚硬紧密的果瓤最中心、最核心的凹陷处,像一件精心包裹在琥珀里的远古生物标本,静静地、无比安全地卷着一小片东西!那是一小片质地极其脆弱、呈现出焦黄陈旧色泽、像被烟头燎过边缘、又仿佛在时间尘埃里浸泡了千百年的——纸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拽停!
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色彩都从他感知的世界里瞬间抽离。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从番茄心脏深处暴露出来的、焦黄卷曲的纸片。出租屋窗外车流的喧嚣、远处楼栋传来的电视声响、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都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变得模糊不清,遥不可及。
陈默呆立在原地,如同被彻底石化。几秒钟,或者更久,他才极其僵硬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如同强力粘合剂,死死地粘在那片纸上。胸腔里那颗刚刚还狂跳不止的心脏,此刻却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他沾满那粘稠如同鲜血般番茄汁液、此刻还在滴落红色液体的手指,无法自控地哆嗦着。他伸出那只手,动作小心得如同捧起世间最易碎稀有的蝶翼,又如同朝圣者触碰神祇遗物般虔诚,屏住呼吸,摒除了全身所有可能的震动,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极其轻柔、无比专注地捻住了那片焦黄纸片的边缘,如同在时间的流沙中小心剥离一件文物。
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稍有不慎就会化作飞灰的稀世珍宝,极其缓慢地将那张紧紧卷曲的小纸片,从番茄那如同干涸心脏般坚硬果瓤的中心核心凹陷处抽离出来。纸片边缘焦黄卷曲,触感脆弱不堪,仿佛历经了漫长岁月的侵蚀。其背面,竟然还零星沾附着几粒极微小、奶白色的番茄籽——是那些曾经代表新生与繁衍的种子。纸片本身薄得惊人,在厨房惨白日光灯的照射下,几乎能看到薄纸另一侧朦胧的光影,如同最古老的羊皮信笺。当陈默的手指极为轻柔地、带着无限审慎,缓缓展开这卷曲焦黄纸片时——
呲啦……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蝶翼挣扎震颤、又如同历史被掀开一角的、令人心悸的脆响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展平!娟秀得如同三月溪畔柳枝、带着独特女性温婉韧劲的字迹——一笔、一划!如同最古老神秘的符咒,带着穿越时空的强大力量,狠狠地、无比精准地撞进了他早已布满裂痕的眼底!
每一个字的棱角,每一道笔画的转折,每一个微妙的停顿,都如同烧红的铁水,深深地、灼热地烙印进他的骨髓深处!那是……他此生最为熟悉、日夜思念、铭刻入灵魂深处的笔迹!
——是阿晚亲手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