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血色绣楼》 > 第一章

1
血线初啼
凌晨三点零四分,李梦的针尖刺穿了绣布,也刺穿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血滚落,在雪白的缎面上绽开极细的赤花——那花竟顺着丝线游走,像一条苏醒的小蛇,沿着她方才绣出的半朵牡丹蜿蜒爬行,眨眼间把粉瓣染成猩红。李梦愣住,本能地捏紧绣绷,血珠却越聚越多,顺着木绷边缘滴落,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回响。
咚——咚——咚——
声音在百年绣楼的空腔里被放大,像谁的心跳从地底传上来。李梦低头,那滴血忽然静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了暂停键;下一瞬,它猛地腾空,悬在她睫毛半寸前,拉成一条极细的血线,笔直地指向三楼最暗的走廊。
来——
一道女人的叹息,贴着她的耳廓炸开。那声音不是来自喉咙,而是来自血线本身。李梦脊背瞬间爬满冷汗,她想松手,却发现绣绷像生了根,银针黏在指尖,纹丝不动。血线继续延伸,像一根被拉紧的琴弦,轻轻颤抖,发出极轻的嗡鸣。
嗡鸣里,她听见更嘈杂的声音从楼板深处涌来:无数细线摩擦、断裂、再缝合,像一群看不见的手指在深夜赶工。紧接着,绣楼所有窗棂同时砰一声合拢,铁插销自动落下,月光被拦腰斩断,只剩血线在黑暗里发着幽红的微光。
李梦的瞳孔紧缩——那条血线尽头,三楼走廊的雕花门缝里,渗出一线同样的红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尸油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指尖的血并未凝固,而是被那扇门后的东西吸走,正源源不断地输往高处。
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抬脚、踩上回形木梯、一步两级。老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垂死的呻吟,血线在前方牵引,像一根脐带,把她与某种未知的母体紧紧相连。梯板间积年的灰尘被脚步震起,在幽光里飞舞,像细小的骨灰。
三楼走廊尽头,那扇雕花门虚掩着,门楣上绛芸二字被人用指甲抠去半边,只剩一个血红的云。血线从门缝里钻进去,红光忽明忽暗,像在呼吸。李梦伸手推门,指尖刚触到门板,整扇门便无声自开——
门内,是一间从未见过的绣房。
四壁无窗,却亮得刺眼——数百幅绣品悬在梁上,每一幅都在滴血。血从丝线渗出,顺着绣绷滴落,在地板上汇成细流,流向房间正中的绣架。绣架上,摆着一具未完工的人偶:素白绢布为皮,丝线作筋,关节处用银针固定,五官尚未绣完,只剩空洞的眼眶,却在李梦踏入的瞬间,缓缓转向她。
人偶的胸口,插着一把檀木绣绷,绷面上赫然是李梦刚才绣的那半朵牡丹——此刻已彻底盛放,花心处,一滴血珠悬而未落,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泪。
李梦的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那声音在绣房里被反弹、放大,最后竟变成女人的轻笑。笑声里,人偶的眼眶忽然涌出两股血线,笔直地射向她。李梦本能地抬手去挡,血线却在半寸前停住,像被无形屏障拦住,转而缠绕上她的手腕,冰凉、滑腻,像两条刚刚苏醒的小蛇。
绣魂……
低哑的呢喃从人偶胸腔深处传出,带着陈年尸布摩擦的涩响,终于……等到绣魂……
李梦踉跄后退,后背撞上绣架,整面墙随之震颤。悬挂的绣品簌簌抖动,血滴加速坠落,在地板上拼出两个扭曲的字——
偿命。
下一秒,所有绣品同时裂开,布帛撕拉声像集体尖叫。裂口处,伸出无数苍白手指,指尖缠着断裂的绣线,线头滴着血,朝李梦抓来。她转身欲逃,却发现门已消失,只剩四面血墙缓缓合拢,像一口巨大的绣绷,要把她活生生缝进布里。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她睫毛的刹那,李梦胸前的银剪突然自己弹开,当啷一声落地。剪刀刃口反射出一道冷光,光里映出她自己的瞳孔——左眼漆黑,右眼却泛着与血线同色的猩红。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陌生的声音,低沉、冷静,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退下。
所有手指瞬间僵直,像被无形利刃齐根斩断,哗啦啦落了一地。血墙停止合拢,裂口处涌出大量黑水,黑水里有东西在挣扎,像被缝死的灵魂终于找到出口。李梦弯腰捡起银剪,刃口沾了一滴自己的血,血珠滚落,竟在地板上烧出一个细小的焦痕,像一枚烙印。
她抬头,人偶的胸口仍在起伏,那半朵牡丹却开始枯萎,花瓣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漆黑的木芯——木芯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末一个,墨迹未干,正是李梦。
血线在此刻断裂,像被剪断的脐带。绣房开始崩塌,布帛、木梁、血滴,一切都在急速风化,化作飞灰。李梦抱紧银剪,用尽全力冲向唯一的光源——那扇雕花门重新出现,门缝透进真实世界的月光。
她扑出门槛的瞬间,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女人,又像婴儿:
明日卯时,绣楼见血。
你若不来,便用整座城偿。
李梦跌在走廊地板上,大口喘息。抬头,三楼尽头只剩一面空墙,雕花门、绣房、人偶,统统消失,仿佛从未存在。唯有她腕间两道新鲜血痕,像两条细红绳,提醒她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远处,鸡鸣响起。东方泛起蟹壳青,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李梦握紧银剪,刃口映出她猩红的右眼——那里面,正倒映着整座绣楼在血光中缓缓苏醒的影子。
2
绣魂初醒
天刚亮,李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蜷在二楼小间的木榻上,左腕的血痕已经干涸,像两条细长的朱砂印。门外是绣楼的老伙计阿奎,嗓子嘶哑:李姑娘,老板娘……老板娘不见了!
她猛地坐起,银剪在枕边发出一声脆响。昨夜那扇消失的雕花门、滴血的人偶、猩红的右眼……此刻全化成尖锐的回音,一下下敲击太阳穴。她披衣推门,阿奎脸色惨白,手里攥着一张被揉皱的便笺——
卯时前,绣楼见血,否则偿命。
字迹是老板娘顾绛芸的,却用血写成,墨迹未干,顺着纸纤维渗成细小的枝桠,像一朵正在腐烂的梅花。
阿奎说,寅时三刻他去敲老板娘的房门,门没闩,屋里却空无一人,只留这张纸镇在妆台上。李梦抬眼望向天井,晨光斜切,三层回廊空荡,所有绣绷一夜之间蒙上灰布,像一排沉默的墓碑。
她忽然听见极细的滴答声。循声望去,天井青石地面上,一条鲜红水线正从三楼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入排水孔,发出金属般的清响。那颜色与便笺上的血字一模一样。
李梦浑身发冷,昨夜人偶胸口的牡丹、腕间被抽走的血线,全在此刻与这条血线重叠。她顾不得阿奎的呼喊,赤足奔上三楼。尽头那面空墙仍空空如也,可血线却从墙根渗出,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
她伸手触碰,墙面冰凉,却在指尖沾上温热黏腻的血。墙面忽然轻轻一震,像心脏在皮下跳动。紧接着,一声极轻的咔哒,一块砖石松动,露出暗格一角。李梦用银剪撬开,暗格里躺着一本线装册子,封面绣着褪色的绛芸秘谱四字,针脚却与她惯用的回针一模一样。
册子第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照片:年轻时代的顾绛芸站在绣楼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女婴,背后匾额完整,金漆鲜亮。女婴的襁褓上绣着半朵牡丹——与她昨夜所绣分毫不差。照片背面写着:
绣魂初醒,血债始偿。——癸巳年三月初九
正是李梦出生那天。
指尖一颤,册子自动翻开第二页,纸上空白,却在眨眼间浮现血色字迹,像有人隔着时空执笔——
欲寻人,先绣影。以血为墨,以魂为针。
字迹未干,一滴血珠从纸面浮起,悬在半空,缓缓拉长,再次指向昨夜那扇雕花门的位置。李梦喉咙发紧,却听见自己心跳与血珠同步,一声,一声,像有人在黑暗里为她数拍。
她深吸一口气,回房取来绣筐,将银剪、檀木绷、七色丝线一字排开。阿奎追到门口,声音发抖:李姑娘,老板娘生死未卜,你别——
李梦抬眼,右瞳在晨光里泛出诡异的猩红,阿奎瞬间噤声。她低声道:关门,日落前不许任何人上楼。
说罢,她以指为刃,划破左腕旧痕。血珠滚落,滴在素白缎面,刹那间渗成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心。李梦捏针,以血为线,第一针落下,整个绣楼忽然发出极轻的嗡鸣,像沉睡多年的巨兽被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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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脚每走一分,血线便亮一分。牡丹花瓣层层绽开,花心却渐渐浮现一张女人的侧脸——顾绛芸。她双眼紧闭,嘴角带血,脖颈处缠着极细的丝线,线尾延伸出画面,没入绣布深处,像被无形之手勒住咽喉。
李梦呼吸急促,第二针刚起,耳边骤然响起顾绛芸的喘息:别绣!他们会找到你……声音从绣布深处传来,带着窒息的嘶哑。血线却不受控制地游走,第三针、第四针……牡丹盛放至极,花心忽然裂开,露出一只黑洞洞的眼,与李梦的右眼对视。
嗡鸣骤停,整栋楼陷入死寂。绣布上的牡丹开始枯萎,花瓣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漆黑的木芯——与昨夜人偶胸口一模一样。木芯上,新的名字正缓缓浮现,墨迹未干,赫然是:
李梦
与此同时,三楼走廊尽头,那面空墙再次渗出鲜血,血珠落地,竟排成两枚清晰的脚印——娇小、赤足,脚尖朝内,像有人背对李梦,缓缓走入墙中。
李梦攥紧银剪,刃口映出她双瞳:左眼惊惧,右眼却透出诡异的冷静,仿佛另一个灵魂正借她之眼窥视人间。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陌生的低语:
卯时将至,绣楼见血。
声音落地,整座楼轻微震颤,像回应一个古老的誓约。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却带着金属摩擦的颤音,像被缝在铜皮之下。李梦抬头,晨光已升至天井正中,照得血线殷红刺目——
时间,只剩最后半个时辰。
3
血偶地窖
卯时正,绣楼自鸣。
一声铜锣似的轰响从天井底层炸开,层层木栏跟着抖落尘灰。李梦抱紧绣绷,那幅血牡丹已彻底枯成黑灰,却在她怀里发出极轻的咔嚓,像骨骼错位的动静。她低头——灰烬里赫然嵌着一枚小指长的铜钥匙,匙齿扭曲成绣针形,柄端刻着绣魂二字,血槽里还残留她的温度。
钥匙甫一入手,整栋楼忽然倾斜。并非幻觉:回形楼梯的每一级台阶同时下沉一寸,露出一条黑洞洞的缝隙,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巨口。缝隙里飘出潮湿的腥甜,与昨夜暗格里册子的霉味如出一辙。阿奎在楼下惨叫,声音却被闷在鼓里似的,瞬间断绝。
李梦知道,绣楼在请她下去。
她赤脚循着缝隙边缘往下走,木梯发出垂死的呻吟,像被活剥的兽。走到二楼与一楼之间,脚下陡然一空——原本坚实的梯板整块翻落,露出垂直竖井。井壁贴满碎镜片,镜片里映出无数个李梦:有的缺了左眼,有的嘴角裂到耳根,最底下那个,怀里抱着血淋淋的绣绷,朝她无声张嘴。
没有退路。李梦握紧铜钥匙,纵身跃下。下落不过两秒,后背却撞在软物上——是一幅悬空的绣幕,丝线勒进皮肤,血珠顺着经纬渗入纹样。绣幕被重量撕开,她跌进更深的黑暗。
落地时,腥甜味扑面而来。磷火噗地亮起,照出地窖全貌——
数百具血偶排成方阵,男女老幼皆有,统一用素绢缝皮,丝线作筋,关节以银针固定。每一具胸口都绣着牡丹,花心嵌铜镜,镜面映出李梦自己的眼睛。人偶脚下铺着暗红沟渠,沟渠里流动的不像血,更像液态的锈,偶尔冒起气泡,发出低哑的咕哝。
正前方,单独摆着一座绣架,架面铺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白缎上,顾绛芸被无数丝线吊在井字形木框里,四肢呈大字,像被钉在空中的标本。她的眼睛还睁着,却蒙着一层绣线织出的白翳,血泪顺着线槽滴落,正好落进沟渠,与锈液融为一体。
李梦喉咙发紧,铜钥匙却在掌心发烫,像催促。她走近绣架,发现顾绛芸的指尖被线牵引,仍在机械地动——一针、一针,绣的竟是自己的脸。每落一针,沟渠里的锈液便涨一分,漫过最近一排血偶的脚踝。那些血偶的脚微微抽搐,像即将醒来。
顾绛芸的嘴唇忽然开合,声音却从地窖四角同时响起,层层叠叠:
绣魂……钥匙……开笼……
李梦低头,看见绣架底端有个锁孔——与她掌心的铜钥匙分毫不差。锁孔周围,密密麻麻刻着历代传人的生辰与死忌,最末一行,墨迹未干:
李梦,癸巳年三月初九,卯时血祭。
字迹下方,一道细缝正渗出锈液,像倒计时最后的刻度。
李梦跪下来,钥匙对准锁孔。就在即将转动的一瞬,背后传来嗒一声轻响——像绣针落地。她回头,离她最近的一具血偶动了。那是个七八岁女孩的模样,胸口铜镜映出李梦惊惧的脸。女孩缓缓抬头,绢布缝制的嘴角被线拉扯,露出一个缝补而成的笑:
姐姐,带我回家。
铜镜里,李梦的右眼忽然猩红,像被另一颗灵魂占据。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陌生而冷静的声音:
开笼者,亦入笼。
钥匙在指尖一转,咔哒——锁开了。
没有巨响,只有一阵极轻的吸气声,仿佛整座地窖同时张开了肺。沟渠里的锈液瞬间倒流,沿着绣架爬上顾绛芸的身体,将白缎一寸寸染成漆黑。血偶胸口的牡丹同时怒放,铜镜纷纷炸裂,碎片在空中凝成一条银光闪闪的线,直冲李梦面门——却在距她睫毛一寸处停住,化作一枚极细的绣针,针孔里穿着一缕乌黑的发。
那是母亲的发。
绣针自动落入李梦指间,另一端,锈液已完全裹住顾绛芸,将她塑成一尊乌木雕像。雕像胸口,最后一朵牡丹缓缓绽开,花心是一枚小小的铜铃,铃舌轻颤,发出母亲的声音:
绣魂,不是祭品,是封条。
李梦握紧绣针,以母亲的发为线,第一针落下,刺穿铜铃。铃音骤停,血偶胸口的牡丹同时枯萎,化作黑色灰烬。灰烬里,升起无数细小的光点——是历代传人被困的魂魄,她们在空中盘旋一匝,纷纷没入李梦右瞳。猩红褪去,她的眼睛恢复澄明,却多了一抹深不见底的幽绿。
地窖开始震动,血偶一具具倒下,化为尘土。绣架中央的乌木雕像裂开一道缝,缝里透出晨光——真正的晨光,从地窖穹顶不知何时出现的裂缝倾泻而下。李梦抬头,看见一线天光里,飘着极细的尘埃,像母亲最后为她扬起的骨灰。
她伸手,接住一粒尘埃,放入贴身布袋。绣针在指间一转,化作那柄铜钥匙,钥匙齿上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
绣魂已醒,血债已偿。
地窖崩塌前的最后一秒,李梦纵身跃入那束晨光。身后,百年绣楼轰然合拢,像一本终于合上的旧书,封面上的绛芸二字,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却再也无人记得它曾如何嗜血。
她落在后院枯井旁,晨风带着桂花香。远处,警笛声姗姗来迟,像迟到的挽歌。李梦拍拍尘土,把铜钥匙挂在颈间,转身走向巷口——那里,豆浆摊的婆婆正掀开蒸笼,白雾升腾,像新生的帷幕。
从今往后,她将以绣魂守门,以针线传火。
4
幽灯照骨
警笛在巷口戛然而止。李梦蹲在豆浆摊的蒸汽里,像一粒被水雾包裹的尘埃。婆婆递来第二碗豆浆,她没接,只把颈间的铜钥匙攥得发烫。钥匙齿上那行小字——绣魂已醒,血债已偿——正在晨光中悄悄渗出暗红,像未干的血痂。
姑娘,脸色煞白,回家睡个回笼觉吧。婆婆的声音隔着雾气,软软的。
李梦摇头,她听见自己血管里有细小的铃声,一下一下,和地窖里那枚铜铃的余韵重叠。她知道,那不是幻觉,是绣魂在她体内发芽。
她回到绣楼废墟时,警戒线已拉了三层。昨夜还巍峨的木楼,此刻只剩一道焦黑的脊骨,朝天戳着。消防队长正在和法医说话:火源在地下,烧得怪,没一点烟,倒像从里头被吸干了。
李梦低头穿过缝隙,没人拦她。灰烬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带起细尘,尘里夹杂着细小的金粉——是那些被解放的魂魄最后的余烬。
她在天井正中停下,蹲身拨开浮灰,露出一块完整的青砖。砖面刻着一朵牡丹,花心嵌一枚铜镜残片,镜面映出她右眼的幽绿。铜镜边缘,新长出一圈极细的藤蔓纹,像钥匙齿的延伸。
李梦伸手,藤蔓纹忽然活了,钻进她指腹,顺着血管往上爬。疼痛像冰针,却也带来清晰的画面:
——顾绛芸被吊在绣架,血泪滴进沟渠;
——小女孩血偶仰脸,嘴角缝补的笑;
——母亲站在火光里,把一缕发塞进她掌心。
画面一闪而逝,藤蔓纹在她腕内侧凝成一个小小的门字。
灰烬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等她开门。
午夜,旧城停电。李梦坐在临时租的小阁楼里,一盏煤油灯,一把檀木绣绷。绷面是素白软缎,她没画图样,针却自己动起来。
第一针落下,血从针孔渗出,却不是红,而是极亮的金。
第二针,金线分叉,织出极细的脉络,像叶脉,又像血管。
第三针,缎面鼓起,一朵牡丹从布底浮上来,花瓣层层打开,花心处坐着一个拇指大的女人——顾绛芸。
她抬头,对李梦笑,嘴唇开合,无声地说:带我回家。
李梦指尖一抖,针尖偏了,刺破自己指腹。血珠滚落,落在花心,顾绛芸的身影被染得通红,瞬间化作灰烬,散在灯焰里。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孩子哭声,尖锐、短促,像被谁掐断。李梦推开窗,路灯全灭,整条巷子漆黑,唯有对面废弃的幼儿园铁门闪着一点幽绿——那颜色,和她右瞳一模一样。
她抓起银剪、揣好铜钥匙,下楼。
幼儿园的铁门虚掩,锈迹上缠着新鲜的丝线,白得刺眼。李梦推门,院子里的滑梯、秋千全部蒙着绣布,绣布上密密麻麻缝着人形,像被定格的皮影。
哭声从二楼传来。她循声而上,楼梯转角挂着一面铜镜,镜里映出她身后跟着无数细小影子:小女孩、老妇、少年……每一道影子胸口都绣着半朵牡丹,花心缺一片瓣——那是她尚未完成的封印。
二楼活动室,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木地板中央摆着一座小型绣架。架面绷着一块泛黄白布,布上绣着一只摊开的小手,手腕系湖蓝发绳。
哭声停了。小手忽然动了,五指收拢,抓住绣针,针尖对准李梦。
还差最后一瓣。小手发出童声,却带着成年女人的疲惫,绣完,我们就自由。
李梦走近,看见白布边缘写着一行小字:
第七个祭品,自愿者。
她想起铜钥匙上的偿字,想起地窖里那些血偶,想起母亲最后的嘱托——绣魂,不是祭品,是封条。
她抬手,银剪划破掌心,血涌成线。不是金,也不是红,而是极亮的白,像月光凝成实质。白线穿过针眼,落在牡丹残瓣处。每缝一针,小手便褪一分血色,最后一针收尾,小手化作白布上普通的绣纹,童声消散在风里。
铜镜里的影子们同时转身,朝她鞠了一躬,化作光点,涌入她右眼。幽绿瞳孔深处,开出一朵极小的白牡丹。
天再亮时,旧城来电。幼儿园的铁门大开,绣布被晨风吹得鼓起,像一群即将飞走的白鸟。
李梦坐在滑梯旁,掌心躺着那枚铜钥匙。钥匙齿上的血痂剥落,露出新刻的字:
灰烬生花,绣魂长明。
她把钥匙挂在滑梯最高处的栏杆,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巷口,婆婆的豆浆摊又支起来了,蒸汽袅袅。李梦买下一碗,仰头喝下。甜味里夹着极淡的苦——那是灰烬的味道,也是重生的味道。
她掏出一方素白手帕,在摊面上摊开,银剪轻挑,白线翻飞。眨眼功夫,手帕中央多出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心处,一点幽绿如晨露。
婆婆,替我把这花挂在摊头,她笑,它会保平安。
婆婆眯眼接过,忽然觉得那花像活的,花瓣在风里轻颤,像在呼吸。
李梦转身,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像一条从黑夜延伸出来的路。路的尽头,晨雾散尽,新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5
幽灯照骨
夜班车在旧城外抛锚,李梦摸黑走了三里。
她口袋里只剩一枚铜钥匙、半包火柴,和婆婆硬塞的桂花糖。糖纸在指间沙沙作响,像年幼时母亲替她掖好的被角。
远处,一条河横亘在雾中——地图上标记为无灯渡。河面没有桥,只有废弃的摆渡船,船头挑一只白纸灯笼,灯罩上写着一个褪色的绛字。
李梦踏上船板,灯笼忽地亮起幽绿磷火。
火芯里浮出一张女童的脸,冲她无声呼喊:
姐姐,带我回家。
那正是昨夜在幼儿园被缝进牡丹里的小女孩。
船无桨,自行离岸。
水面漂来无数碎绣片,每一片都映着亡者的眼。李梦弯腰捞起一块——是她昨夜绣的白牡丹残瓣,边缘却沾着新鲜血丝。
血丝在水中蔓延,写成一行字:
幽灯照骨,绣楼旧债未清。
船身猛地一晃,李梦跌坐。幽绿灯火骤灭,黑暗里传来铁链拖地声,与绣楼地窖如出一辙。
她擦亮火柴,火光只照亮自己掌心的铜钥匙——钥匙齿间渗出一滴黏稠液体,不是血,是滚烫的蜡。蜡滴在船板上,凝成一朵小小的牡丹花。
花蕊里,幽绿火星一闪,照出船舱底部横陈的一具无头女尸——旗袍、鎏金簪,正是失踪的顾绛芸。
尸体胸口,被人用绣线缝了一只紧闭的眼睛。线尾穿过肋骨,连在船头灯笼里。
灯笼再次亮起,照出顾绛芸的头颅,被悬在桅杆顶端,嘴角含笑。
李梦,头颅开口,声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替你守门,你替我偿命。
铜钥匙突然滚烫。
李梦用蜡火炙烤钥匙,钥匙嗤地裂开一道缝,缝里掉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人皮。皮上绣着最后一幅绣谱——《幽灯引魂》。
图谱第一行血字:
以绣魂为灯芯,以骨为罩,照见旧债。
第二行,是母亲的笔迹:
若要偿命,先偿其名。
李梦抬头,桅杆顶端顾绛芸的眼皮跳动,缝线在皮肉间拉扯,像要强行睁开。
她抽出银剪,剪断连接灯笼的绣线。
噗——线断,灯笼炸成磷火,河面瞬间亮起无数幽绿光点。
每一光点里,都是一张被绣楼吞噬的面孔:幼儿园的小女孩、刑警、历代传人……他们齐声开口,声音重叠成浪潮:
名字!名字!
李梦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人皮绣谱上。
绣谱吸饱血,字迹浮凸,凝成一只只极小的血手,顺着她指缝钻进血管。剧痛中,她看见幽绿光点汇成一条河,河中央浮现一座倒悬的绣楼——楼身全由白骨与绣布拼接,每一扇窗都亮着人眼。
倒悬楼的门楣上,缺了最后一笔绛字。
李梦明白:她必须补上那一笔——用自己的名字。
铜钥匙在掌心融化,凝成一根细长的绣针,针孔里穿着一缕幽绿磷火。
她捏针,以血为线,在自己左手腕内侧飞针走线——
李。梦。
两字落成,血线骤亮,化作一道白炽光柱,直冲倒悬楼门楣。
绛字最后一笔补齐,整座骨楼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巨响,轰然崩解。
幽绿光点化作漫天白蝶,蝶翼上各绣一朵微型白牡丹,纷纷飞向夜空。
船靠岸。
东方既白,河面恢复死寂。
顾绛芸的无头尸体已化为一袭空荡旗袍,头颅变成一盏熄灭的纸灯笼。
李梦拾起灯笼,灯罩内残留最后一粒幽绿火星。她把火星吹向铜钥匙化成的绣针,绣针叮地一声,变成一枚极小的铜铃,铃舌是母亲的一缕发。
铜铃无风自响,声音温柔:
债清,灯灭,魂归。
李梦把铜铃系在船桅,转身踏上晨雾中的小路。
身后,无灯渡的水面缓缓升起一座新桥——桥面由无数白蝶交织而成,桥那头,旧城的天际线被第一缕晨光镀成金色。
三个月后,旧城区新开一家小小绣坊,招牌只有两个字:
归灯。
门口挂一盏纸灯笼,灯罩雪白,灯芯幽绿。
夜里,灯笼亮时,常有失魂的人循光而来。
李梦坐在灯下,银剪轻挑,白线翻飞。
每绣完一朵白牡丹,灯芯便短一分。
灯芯燃尽那天,她把最后一朵牡丹缝进自己的掌心。
幽绿火星熄灭,铜铃碎成金粉,风一吹,散在旧城上空。
无人再记得无灯渡,也无人记得绛芸绣楼。
唯有深夜过桥的人,偶尔听见桥下飘来极轻的童声:
姐姐,带我回家。
他们低头,河面浮着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心一点幽绿,像未熄的灯。
6
归灯无终
1 灯烬
铜铃碎成金粉的第七天夜里,旧城下起了黑雨。
雨点落在归灯绣坊的瓦檐上,发出细密的嗤嗤声,像滚烫的针扎进水缸。李梦推门而出,掌心那朵用最后一点幽绿火星缝成的白牡丹,正在雨里微微开合。
花瓣边缘渗出极细的墨线,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爬,像一条重新苏醒的暗河。
她抬头——
整条巷子,被无形的绣布笼罩。雨成了线,风成了针,所有屋檐下垂挂的灯笼,灯罩上同时浮现同一行血字:
债未偿清,灯不能灭。
2 旧名册
黑雨在地面汇成水镜,镜里映出一册摊开的绣谱。
封面写着《绛芸债名》,一页页翻动,名字接连亮起:顾绛芸、林绣生、小满……末尾空着一格,墨迹未干,像在等待最后一个签名。
李梦伸手去合,册子却骤然合拢,书脊弹出半截薄刃——正是那柄铜钥匙化成的绣针,刃口闪着幽绿磷火。
针尖对准她的食指,一滴血珠被逼出,悬而未落。
血珠里,浮出母亲最后的口型:
灯芯要有人守,也要有人替。
3 替灯人
雨幕尽头,出现一个撑油纸伞的身影。
伞面绘着半朵白牡丹,花心缺最后一瓣。
伞下,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赤足,怀里抱着一盏熄灭的纸灯笼。
他抬头,右眼漆黑,左眼却与李梦同样的幽绿。
姐姐,他说,我来守灯。
李梦蹲身,指腹轻触男孩眼睑——那里没有温度,只有针脚细密的缝痕。
她明白了:这是绣楼最后一具未完成的血偶,被黑雨提前唤醒。
男孩把灯笼递给她,灯罩内空空如也,却写着一行极淡的字:
以身为芯,以魂为罩,方可永照。
字迹是她自己的笔迹,却带着未来的潦草。
4 缝心
绣坊内,李梦点燃最后一根蜡烛。
烛火幽绿,映出墙上新挂的空白绣绷。
她让男孩平躺在绷面上,以银剪划破自己左腕动脉。
血线落在灯罩,凝成灯芯,幽绿火星倏地窜起,照得整间屋子像一座倒置的深海。
李梦捏起绣针,以血为线,开始缝。
第一针,穿过男孩右眼,封住幽绿;
第二针,穿过自己右眼,借出幽绿;
第三针,穿过两人重叠的心跳,把最后一点牡丹瓣补上。
针脚落定,烛火骤灭。
黑暗中,两朵白牡丹同时在两人掌心绽放,花心各亮一粒微火,如双子星。
5
长明
黑雨停了。
旧城的天幕出现一道极细的裂缝,像被绣剪划开的布。
裂缝里漏下晨光,落在绣坊门口。
人们晨起,发现巷口多了一盏新灯笼——
灯罩雪白,灯芯幽绿,灯下垂一块木牌,只写两个字:
归灯。
灯旁,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怀里抱着绣绷。
他抬头,右眼漆黑,左眼幽绿,对每一个过客微笑:
要绣一朵牡丹吗免费的。
无人知道,灯芯里燃着两个人的心跳。
也无人知道,灯影深处,李梦的影子正悄悄缝补那道天幕裂缝。
针脚每落一次,裂缝便小一分。
直到某年某月某日,裂缝合拢,灯芯熄灭。
男孩长大,灯罩泛黄,灯名被风剥落,只剩一个模糊的归字。
而巷口,又会走来一个抱绣筐的姑娘。
她抬头,看见灯罩最后一粒灰烬落下,像母亲温柔的抚摸。
灰烬里,一朵白牡丹悄悄睁眼。
灯,永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