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勒进皮肉的疼让我清醒过来时,刑场周遭的喧嚣正像潮水般涌来。
我抬起头,看向高台上那个红袍男人。
萧承煜,大胤三皇子,我名义上的夫君,此刻正垂眸听着怀中人的低语,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怀里的女人是慕清瑶,丞相嫡女,也是三天前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人。
妖女沈明玥,勾结南疆巫祝,意图谋害皇子,罪证确凿,即刻问斩!
监斩官的声音刺破耳膜,我却突然笑了。
周围的百姓瞬间炸开了锅,石块和烂菜叶像雨点般砸在我身上脸上,伴随着污言秽语。
打死这个狐狸精!
怪不得三皇子近来身子不适,原来是被这妖女缠上了!
听说她还有双妖瞳,能勾魂呢!
我缓缓闭上眼。
世人皆知镇国公府庶女沈明玥生有双瞳,却不知这双眼睛能看见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姻缘红线。
我第一次在镇国公府的后花园见到萧承煜时,就看见一根耀眼的红线从他手腕延伸出来,牢牢系在我的手腕上。那时我以为,这就是命定的缘分。
他说他心悦于我,不顾我庶女的身份和那所谓的不祥异瞳,执意求娶。
大婚当夜,他抱着我,在我耳边低语:明玥,以后有我在,再没人能欺负你。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受到那样温柔的对待。
我相信了他的话,把我的真心交付于他。
可现在,我手腕上的红线已经黯淡无光,甚至开始发黑。
而那根本该系在慕清瑶和别人指尖的红线,却诡异地缠绕在萧承煜的手腕上,泛着诡异的暗红。
时辰到,行刑!
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举起,寒光映在我眼中。我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上的萧承煜,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
三个月前。镇国公府。桂花开得正盛。
我蹲在假山后捡被风吹落的桂花,想偷偷收起来献给我的亡母。历来讨厌我的哥哥突然从身后靠近,一脚踹在我膝弯,我踉跄着扑在碎石上,掌心被划出深深的口子,血霎时便流得我满手都是。
丧门星,看见你就恶心!他用靴底碾着我手背上的伤口,娘说了,三皇子今晚要来府中赴宴,要是被你这双妖瞳吓着,仔细你的皮!
我的眼泪登时就滚下来了。我咬着唇小声辩解:我就在这里……不会被外人看见的……
你还敢顶嘴!他脚上使力,手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给我闭嘴!听见你说话就想吐!
血珠混着桂花碎屑渗进泥土,我咬着唇不敢再作声,只是一直流眼泪。
就在这时,一道清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镇国公府,还真是兄友妹恭,让人看了好是羡慕。
我回头时,正看进萧承煜含笑的眼眸里。
他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站在桂花树影里,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哥哥脸色一白,讪讪地收回脚:三、三皇子,误会,只是妹妹不懂事……
……这就是三皇子
我一时呆住了,连血淋淋的手也忘了收回来。
萧承煜没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轻轻握住我流血的手。他的指尖温热,动作轻柔:疼吗
我的心脏狂跳。因为我分明看见,他手腕上的红线蜿蜒,一路缠绕在了我的手腕上。
他亲自替我包扎伤口,又给爹爹说了此事,嘱咐他莫让哥哥再欺负我。
临走时,他塞给我一小瓶金疮药,声音压得很低:明日卯时,我在府外柳树下等你。
第二日我揣着药瓶跑到柳树下时,他果然在那里。他递给我一套新做的衣裙,还有一支银质发簪,簪头镶着颗小小的珍珠。
今日宫中设宴,你随我去。他看着我,眼神认真,明玥,我想让所有人知道,你不是什么不祥之人。
他牵着我的手走进大殿,满座宾客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嫉妒。慕清瑶就坐在不远处,穿着华丽的宫装,看向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我心中紧张又不安,好在萧承煜始终牵着我的手。
他就像是故意的一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糕点喂进我嘴里,好吃么
我点点头,脸颊发烫,低着头不敢言语。
慕清瑶的声音却突然传来了,妹妹这双眼睛倒是新奇,只是不知会不会冲撞了贵人
宴席上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我。我顿时浑身发冷,忍不住轻轻颤抖。
——我生来双目异瞳,人人视我为不详之人。也正因如此,我的母亲早早病逝,我的父亲也对我不闻不问,同父异母的哥哥日日欺负我……
我咽了口唾沫,连头也不敢抬,更别说回答慕清瑶。
要是萧承煜知道了这些事,难道不会对我避之不及吗
我颤栗不已,当即就要抽回被萧承煜紧紧攥住的我的手。
清瑶说笑了。萧承煜猛地拉了我一把,我几乎被扯进了他怀里。
我惊慌失措猛地抬头,他却只是直直看着慕清瑶,继续道:明玥的眼睛是天生异禀,本王瞧着,比寻常人清亮得多。
话音落,他放下酒杯,伸手将我鬓边乱发别好,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况且,
他指尖擦过我耳垂,声音带着笑意,本王的人,谁敢说冲撞
满殿寂静。我匆忙看向慕清瑶,只见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口。
那之后,萧承煜几乎日日来找我。有时带些新奇玩意儿
——
会说话的鹦鹉,南疆来的彩色糖糕;有时什么也不带,就坐在我院子里看我绣帕子,看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眼见着我们手腕上的红线色彩越发浓烈。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
镇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那日,我坐在镜前,任由侍女为我梳起繁复的发髻。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穿着大红嫁衣,凤冠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晃得我眼晕。
小姐,三皇子派人送了这个来。
贴身侍女春桃捧了一个锦盒进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点翠嵌珠凤凰步摇,上面缀着细小的铃铛,轻轻一动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说是吉时快到了,让您戴上这个。
春桃替我将步摇插在发间,笑得眉眼弯弯,小姐,您今天真好看,三皇子见了定会欢喜得紧。
我的心跳得厉害,指尖不自觉地抚上手腕。那里的红线比初见时更加耀眼,金红色的光芒几乎要透肤而出。窗外传来迎亲队伍的喧闹声。
盖头落下的瞬间,我的世界被一片喜庆的红色笼罩。春桃牵着我的手走出房门,将我扶上花轿。轿身轻轻晃动,铃铛声一路伴随着我,去往那个我将要托付一生的人身边。
一想到他在等我,我的心便狂跳不止,几乎快要从喉咙里钻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了。
轿帘刚被拉开,一双有力的手便扶住了我。
——是他。
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掌心温热干燥。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根红线将我们紧紧相连。
我们拜了天地,他牵着我穿过喧闹的人群,将我送入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房。盖头被轻轻挑开的瞬间,我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他眼底映着烛火的光,也映着我的影子。
明玥,
他低声唤我的名字,指尖轻轻拂过我发间的凤凰步摇,今日的你,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我的脸颊瞬间发烫,慌忙低下头,却被他轻轻捏住下巴抬起来。他就那样望着我,眼神温柔得像初春融化的溪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那夜宴席散后,他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进来,却没有丝毫醉态。喜房里只有我们两人,红烛跳动的光影在墙上明明灭灭。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没有急着做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温水递到我手里:累了吧先喝点水。
我接过杯子的手有些颤抖,指尖触到他的温度,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他却像是没察觉我的紧张,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说他第一次在镇国公府的假山后见到我时,看见我被哥哥欺负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的样子,心里就莫名地揪了一下;说他特意求父皇赐婚时,父皇虽犹豫却终究依了他;说他为了准备这场婚礼,亲自挑了好久的嫁衣料子,就怕我穿着不舒服。
你看,
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将我的指尖按在他的胸口,我的心同你的跳得一般快。
我抬起头看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当真……不害怕我的眼睛么
他安静了。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我第一次问出这样的
问题。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我的私心。若是我问得早了,当真把他吓跑了……
我心中百感交集。
他是三皇子,莫说现在,即使娶了我,那不也是想丢便能丢
在胡思乱想什么他轻轻笑了,更加用力把我揽入怀中,我说过了,在我看来,你的双眼,比世间所有女子加起来都还要好看。
他话音刚落,便没有再给我反驳的机会,低下头堵住了我的双唇。
……这一夜他无比温柔。
婚后他从不让我插手府里的繁杂事务,只说让我安心做我的三皇子妃,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
那时恰逢深秋,我自幼畏寒,一到夜里就手脚冰凉。他知道后,每日睡前都会亲自为我准备暖炉。哪怕我每次都让他没必要做这些事,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侍女们常说,他对我的关爱和照顾甚至远远胜过普通夫妻。
有一回我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披了件外衣出去寻他,竟见他正坐在暖阁的炭盆边,腿上放着一件我的衣物,借着烛光低头看书。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映得他侧脸的轮廓柔和又温暖。
怎么醒了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我,连忙放下衣物起身走过来,将我揽进怀里裹紧,外面冷,怎么不多穿点
你怎么在这里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他低头在我发间印下一个轻吻,声音温柔:还有些事要处理。
说着便牵着我回房,替我掖好被角,快睡吧,有我在。
那一夜,我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腕间红线传来的暖意,一夜无梦。
第二日醒来时,却见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我才知道,他为了让我夜里睡得安稳,竟守着炭盆烘了大半夜的被子,自己几乎没合眼。
以后不许这样了。
我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心里又疼又暖,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我不冷的。
他却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眼底满是笑意:只要你能睡好,我怎样都无妨。
那时窗外的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细碎的花瓣便飘进窗来,落在他的发间。我看着他腕间那根耀眼的红线,只觉得此生能得他相伴,便是最大的幸运。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以为那根红线会永远这样明亮。却没料到,人心易变,世事无常,不过短短数月,红烛暖帐的温柔就成了镜花水月,腕间的红线也终是染上了洗不净的血色。
*
入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我正坐在窗边绣一幅并蒂莲。银线在素白的绢帕上蜿蜒,像极了我与萧承煜腕间那根曾耀眼夺目的红线。炭盆里的火明明灭灭,映得窗纸上的冰花忽明忽暗,倒比暖阁里的温度更让人心安些。
小姐,三皇子回来了。
春桃掀帘进来,捧着暖手炉的指尖冻得发红,只是……
慕小姐也跟着来了,说是身子不适,想在府中借住些时日养病。
我的针脚顿了顿,针尖刺破手指,留下个细小的血点。慕清瑶她怎么会来
还没等我细想,外间已传来萧承煜的声音,比往日低沉了些,却带着我无比熟悉的柔和:你身子弱,这几日风雪大,且在西跨院住下,缺什么只管跟下人说。
我放下绣绷起身,想去迎他。刚走到暖阁门口,就见萧承煜扶着慕清瑶进来。慕清瑶穿着件月白狐裘,脸色苍白得像雪,半个身子几乎靠在萧承煜怀里,看见我时,虚弱地弯了弯唇:妹妹在呢,倒是我唐突了。
萧承煜的目光扫过我,没有停留,只对我身后的春桃道:快把暖炉烧旺些,再炖一盅参汤来。
我站在原地,像被冻住了似的。他往日见我,总会先问我冷不冷,会把我的手揣进他怀里暖着。可今日,他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我。
承煜哥哥,妹妹会不会怪我
慕清瑶怯怯地开口,纤手轻轻搭在萧承煜腕上,我这病实在磨人,若不是……
胡说什么。
萧承煜打断她,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纵容,你是客人,明玥不会计较这些。
他终于看向我,眼神却冷得像窗外的风雪:明玥,你去收拾西跨院,务必让慕小姐住得舒心。
我攥紧了袖口,指尖掐进掌心:可西跨院是……
那是他之前特意为我打理的,院里种满了我喜欢的腊梅,暖阁里的地龙从入冬就没断过。
让你去你就去。
萧承煜的声音沉了下来,清瑶身子不好,西跨院最僻静,适合养病。
慕清瑶在他怀里轻轻咳了两声,眼角余光扫过我,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看着萧承煜扶着她转身的背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我倒是不介意替她收拾住处,这样的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嫁给他之前我每日都做。只是……我想不通,为何要让她住进那儿是他已经忘记了里面种着他给我的腊梅,还是他已经不在乎那里有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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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府里的气氛渐渐变了。
萧承煜不再日日陪我用晚膳,常常在西跨院待到深夜。他回来时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药味,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对我却越来越冷淡。有时我想给他披件外衣,他会下意识地避开,说:不用了。
腊月初八那日,府里按规矩煮了腊八粥。我盛了一碗最热的,想送去西跨院。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慕清瑶的声音,带着哭腔:承煜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这镯子是皇后娘娘赐的,若是碎了……
我掀帘进去时,正看见慕清瑶跪在地上,手里捧着半只碎玉镯,而萧承煜背对着我,肩膀绷得很紧。
怎么回事
我放下手里的粥碗,想去扶慕清瑶。
是你!
慕清瑶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我脸色惨白,是你故意推我!你嫉妒皇后娘娘赐我镯子,你想害我!
我愣住了,我明明刚进来,根本没碰她。
萧承煜猛地转过身,眼底布满红血丝,目光像淬了冰:沈明玥,你就这么容不下她
我没有!
我急忙解释,自从她住进来,今日我是第一次过来!
够了!
他厉声打断我,几步走到我面前,力道极大地攥住我的手腕,清瑶身子弱,你何必与她计较一个镯子而已,你想要,我给你买十只百只,可你怎能推她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我们手腕上相连的红线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红线在颤抖,只是颜色暗淡了几分,边缘甚至泛起了黑色。
我真的没有。
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往日的温柔,承煜,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却冷笑一声,甩开我的手:信你你除了用那双妖瞳勾引人,还会做什么
妖瞳
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他以前明明说,我的眼睛比星辰还亮。
慕清瑶在一旁啜泣:承煜哥哥,你别怪妹妹,许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不用替她说话。
萧承煜扶住她,语气又软了下来,今日之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只剩彻骨的寒意:沈明玥,罚你去柴房待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柴房阴暗潮湿,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冻得我牙齿打颤。我蜷缩在稻草堆里,抱着膝盖发抖。春桃偷偷送来的棉衣被我紧紧裹在身上,却暖不了心口的冷。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几日前,他还在雪地里为我折腊梅,说要陪我看遍这京城的冬天。可现在,他却因为慕清瑶,把我关在这冰冷的柴房里。
……妖瞳。
他的话反复回响在我的脑海中,让我甚至无法呼吸。
更让我恐惧的是,我手腕上的红线,已经越来越暗了。那黑色像墨汁一样,一点点吞噬着原本的金红。
不知在柴房待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快要睡着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是萧承煜吗他是不是后悔了,来接我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却看见慕清瑶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她手里拿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脸上带着虚伪的笑意:妹妹,承煜哥哥心疼你,让我送些药来给你暖暖身子。
那药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我下意识地后退:我不喝。
妹妹这是何苦
慕清瑶示意婆子按住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恶毒的快意,你以为承煜还会信你吗他现在眼里心里,可都只有我呢。
婆子死死按住我的头,慕清瑶捏着我的下巴,将那碗药强行灌了进来。苦涩的药汁呛进喉咙,我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得意地笑。
你是人人唾弃的妖女,承煜哥哥当然会厌弃你。
她擦了擦溅在手上的药汁,像看一件垃圾似的看着我。
药劲很快上来了,我的头越来越晕,视线开始模糊。朦胧中,我仿佛看见萧承煜站在门口,他低着头看我,眼神冰冷。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我腕间那根彻底变黑的红线,像一条死去的蛇,无力地垂落着。
原来红线也会断,原来温柔也会变。
这个冬天,真冷啊。冷得像要把我的骨头都冻碎,冷得让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成了奢望。
*
我又在柴房待了几日,萧承煜没来看过我一眼。也许那日我所看到的只是幻觉,娶我只是他的一时兴起,又或许只是为了让慕清瑶吃他的醋。
真相只是他从未爱过我,那些温柔的话语只是为了故意说给另一个女人听。
我早该知道没有人会爱我。
柴房的寒气浸得骨头缝都发疼,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爬进柴火堆,缩成一团取暖——也不知慕清瑶那日给我喂了什么药,我的腿失去了知觉,一点力也使不上,更别说站起来。
傍晚时分,春桃趁人不注意溜进来,眼眶红肿地塞给我一个揉得发皱的信封:小姐,今早打扫院子时在腊梅树下捡的,没署名……
我捏着那粗糙的牛皮纸信封,指尖微微发颤。拆开时,里面只有一张素笺,字迹冷峭凌厉,墨色如冰:腊梅将谢,风雪欲来,珍重自身。
没有落款,没有缘由,却让我心头猛地一跳。
正怔忡间,柴房门被猛地踹开。慕清瑶扶着萧承煜的手臂走进来,脸上带着悲戚又愤怒的神情,手里举着一卷明黄绸缎:承煜哥哥,你看!这是从沈明玥的梳妆盒里搜出来的,她、她竟与北狄暗通款曲!
萧承煜冷哼一声,将那绸子扔到我面前,我捡起一看,那所谓的
通敌信
上,赫然是模仿我笔迹的字迹,写着
三皇子府布防图已备妥,正月初三夜三更城外接应。墨迹犹新,显然是仓促伪造。
我挣扎着坐起来,声音嘶哑:我没有!这是假的!慕清瑶,是你栽赃我!
萧承煜眸色沉沉,缓缓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人证是谁物证又是何时搜出的
我盯着他,心脏像被铁链勒住般抽痛,萧承煜,你连问都不问一句吗就因为她说是我,你便信了
慕清瑶适时地靠在他怀里啜泣:妹妹怎能这么说……
这信是贴身侍女亲手找到的,北狄密使也已招供,说与你通过三次密信。承煜哥哥,她这是要置你于死地啊!
够了!
萧承煜猛地甩开我的目光,语气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沈明玥,你勾结外敌,意图谋害本王,罪无可赦。明日午时,刑场问斩!
他转身就走,玄色披风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寒风。
慕清瑶急急跟上,转身前不忘笑着看我一眼。
我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忽然笑出了声,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
春桃扑过来抱住我,哭得浑身发抖:小姐,我们怎么办三皇子他怎么能……
我拍了拍她的背,将那张素笺紧紧攥在手心。指尖触到纸页上的字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
——
我在城郊破庙避雪,撞见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蜷缩在角落,他捂着腹部的伤口,眼神像受伤的狼崽。我把身上的干粮分了他半块,又将生母留的唯一一支银簪塞给他,让他换钱治伤。他当时没说话,只用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看了我许久。
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些人一旦记挂,便是经年。
*
刑场的寒风比柴房更烈,刮得脸颊生疼。我跪在冰冷的地,铁链勒进手腕的伤口,血珠顺着铁链滴落在地,在雪地里晕开点点暗红。
高台上,慕清瑶依偎在萧承煜身边,手里捧着暖炉,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得意。监斩官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妖女沈明玥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即刻行刑!
寒光刺眼。我闭上眼的瞬间,忽然听见一阵尖锐的破空声,紧接着是人群的惊呼。

——
一声巨响,鬼头刀被什么东西生生击落,插进旁边的雪地。我猛地睁眼,就见数十个玄衣人从天而降,黑衣上绣着银线幽冥花,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幽冥阁!
为首的男人一袭锦袍,墨发高束,脸上覆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他目光扫过刑场,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灼痛的专注。
谁敢动她
他的声音低沉冷冽,像碎冰撞击玉石,幽冥阁要保的人,你们也敢斩
萧承煜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幽冥阁阁主夜无痕你敢劫法场,是要与大胤为敌
夜无痕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从不露面的幽冥阁阁主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脏莫名狂跳。他为何要救我
夜无痕没理会萧承煜,径直走向我。玄衣翻飞间,他挥剑斩断我身上的铁链,动作干脆利落。铁链落地的瞬间,他弯腰将我打横抱起,力道却意外地轻柔。
你是谁
我挣扎着想下来,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低头看我,面具下的目光软了几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见:明玥,不记得破庙里的少年了
破庙……
少年……那封信!
我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那双眼睛,那双在破庙里映着雪光的漆黑眼眸,与眼前这双重叠在一起。是他!那个我给了半块干粮和一支银簪的少年!
你……
我的声音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当年你予我半块干粮,救我性命;今日我护你周全,偿还恩情。
他抱着我转身,玄衣猎猎,萧承煜,她若有半点损伤,我幽冥阁定让京城血流成河。
话音落,他抱着我跃上马背,身后的幽冥阁弟子迅速结成阵型,护着我们冲出刑场。风声在耳边呼啸,我靠在他坚实的后背,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
幽冥阁的据点藏在京郊的深山里,飞檐隐在云雾间,外界难寻。夜无痕将我安置在最高处的暖阁,推窗便是漫山竹海,风过处沙沙作响,倒比三皇子府的红墙更让人安心。
贴身侍女青禾每日替我换药,指尖触到膝盖时总忍不住叹气。那日慕清瑶灌下的药里掺了软骨散,虽被夜无痕及时用解药压制,却还是伤了根本。我的右腿从膝盖往下再无知觉,便是拄着拐杖,也走不了三步路。
小姐,阁主又让人送了新的炭火来。
青禾将鎏金炭盆往我手边挪了挪,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我苍白的脸有了些血色,说是南疆来的银霜炭,烧起来一点烟都没有。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竹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
——
那里的红线早已消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萧承煜……
他此刻应当正和慕清瑶在府中庆功吧庆祝除去我这个
妖女,庆祝他们的阴谋得逞。
……亦或是,筹备他们的亲事天气寒冷,想必萧承煜夜夜都抱着她入眠。
我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也不愿再想。
他不必如此费心。
我低声道。
夜无痕待我越好,我心里越不是滋味。当年不过半块干粮一支银簪的情分,他却记了这么多年,甚至为我劫法场,与整个朝廷为敌。
正说着,门被推开,夜无痕踏着一身寒气走进来。他今日换了件月白锦袍,摘了面具,露出一张清俊冷冽的脸,只是眉骨处有道浅浅的疤痕,平添了几分戾气。
今日感觉如何
他走到我面前,自然地接过青禾手里的药碗,用汤匙轻轻搅着,巫族长老说,这药需得趁热喝。
药汁黑沉沉的,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我别过脸:不喝了,喝了也没用。
这半个月来,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往我房里送,我的腿却半点起色都没有。或许,我这辈子都只能这样瘫着了。
夜无痕的动作顿了顿,眸色沉了沉,却没逼我,只是将药碗放在一旁:后山采了些野莓,青禾说你爱吃甜的。
他取出个白瓷碗,里面盛着通红的野莓,颗颗饱满多汁。
我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漫过舌尖,眼眶却忽然一热。在镇国公府时,我总偷偷摘后院的野莓吃,被哥哥发现了便是一顿打骂。后来嫁给萧承煜,他知道了,竟让人在院里种了满架的草莓,说等开春了,让我日日都能吃新鲜的。
那时的承诺多甜啊,甜得让我忘了世间还有苦涩。
明玥。
夜无痕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萧承煜在找你。
我捏着野莓的手猛地收紧,汁水顺着指缝滴落:他找我做什么斩草除根吗
他调动了京畿所有的兵力,挨家挨户地搜。
夜无痕看着我,眼底情绪复杂,甚至放话出去,说只要能找到你,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
真是虚伪。我忍不住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滚了下来:他明知道是你带走的我,那样惺惺作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夜无痕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拭去我脸颊的泪:明玥,忘了他吧。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到皮肤时有些发痒,我却像被烫到似的躲开了。
夜阁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这条残腿,配不上阁主的厚爱。
他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缓缓收回,转身看向窗外的竹海:你的腿会好的,我一定会找到治好你的药。
他的语气那样坚定,可我知道,这不过是安慰罢了。就像当年萧承煜说
以后有我在,再没人能欺负你
一样,终究是镜花水月,一触就碎。
三日后的深夜,暖阁外忽然传来兵器相接的脆响。我猛地坐起身,就见青禾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是三皇子的人,他们找到这里了!
我的心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被。他真的来了是来杀我灭口的吗
别怕。
夜无痕推门而入,玄色披风上沾着血迹,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我护着你。
他将我打横抱起,快步走向后窗,从密道走,我已经安排好了。
可我们刚走到窗边,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明玥!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是萧承煜的声音。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
悔恨
夜无痕的脚步顿住了。我趴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动静
——
刀剑入鞘的轻响,甲胄摩擦的声音,还有萧承煜近乎哀求的呼喊:明玥,我知道错了,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就一面……
我的心瞬间揪紧了。
夜无痕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没有立即带我离开,反而温柔问我:你想见他吗
我咬紧嘴唇,没说话。
不管你是想质问他,或是想骂他,夜无痕接着说,哪怕你想亲手杀了他,我都能帮你。不用害怕,我会一直保护你。
我又忍不住哭了。
……我是如此的没出息。即使他那样对待我,即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我还是控制不住想见他。想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些温柔都是假的吗那些承诺也都是假的吗
夜无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色复杂,最终还是松了手,将我放在窗边的软榻上,转身对青禾道:看好小姐。
他刚将我安置好,暖阁门便被踹开了,萧承煜踉跄着冲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沾满尘土的玄色锦袍,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矜贵模样
夜无痕挡在我身前,并未拔剑,却连背影都充满杀气。
萧承煜看见我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目光落在我的腿上,瞳孔骤然收缩,脸色比纸还白。
你的腿……
他声音颤抖,一步步朝我走来,每走一步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明玥,你的腿怎么会这样
我别过脸,不去看他:三皇子是来杀我的吗三皇子看不得将死之人还长着一双腿在身上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他猛地蹲在我面前,眼眶通红,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明玥,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的,我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我冷笑一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三皇子好爱说笑。您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何必想普通人一样找些乱七八糟的借口。
不是的!
他急得语无伦次,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你看,这是慕清瑶给我下的蛊毒!噬心蛊!她和丞相勾结,想借我的手除掉你,再用蛊毒控制我,颠覆大胤江山!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声音嘶哑:我若是不听她的,这蛊毒就会发作,痛得生不如死。我只能假装中招,只能对你冷淡,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才能找到证据……
行刑那日,那日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救你……只不过慢了幽冥阁半步……我从未想过杀你……
他的声音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的,求你相信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乱成一团麻。他的话半真半假,我竟分不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编造的谎言。
丞相和慕清瑶已经被我拿下了。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神恳切,他们招认了所有罪行,包括给你下软骨散,伪造通敌信……
明玥,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他正拉着我的手,夜无痕突然靠近,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夜无痕的衣袍带起冷冽的风,他没看萧承煜,只垂眸对我轻声道:明玥,冷不冷我抱你回内室。
萧承煜先是一愣,然后怒道:她是本王的妻,轮得到你献殷勤
夜无痕终于抬眼,眸色比窗外的寒潭更冷:三皇子囚禁她于柴房,灌她毒药,将她送上刑场时,怎么不说她是你的妻
他侧身挡在我身前,锦袍下的手悄然按在腰间佩剑上,如今她心死如灰,你倒想起身份了
我那是身不由己!
萧承煜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明玥,你相信我,我可以证明……
夜无痕适时扶住我的肩,将我往他身边带了带:三皇子不必自证,明玥信不信,与你无关。
你!
萧承煜气得浑身发抖,却在看到我苍白的侧脸时,硬生生压下怒火,语气软了几分,明玥,我知道你怨我。但夜无痕是什么人幽冥阁满手血腥,你跟着他,与虎谋皮!
至少他不会把我推上刑场。
我终于转头看他,眼底再无半分暖意,若不是他,我已经死了。你没有任何资格指责他。
萧承煜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浓重的痛苦和自嘲:我真的从未想过杀你,就算没有他你也不会死,你为什么不肯信我
炭火在盆里噼啪作响,暖阁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成冰。萧承煜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惨然一笑,对门外高声道:带上来!
片刻后,两个侍卫押着慕清瑶走进来。她发髻散乱,锦衣染血,往日的端庄得意荡然无存,见到我时,怨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沈明玥!你这个妖女!若不是你……
闭嘴!
萧承煜厉声打断她,跪下!给明玥认错!
慕清瑶死死咬着唇,不肯屈膝。萧承煜眼底杀机毕露,侍卫立刻按着她的肩,强行让她跪在我面前。他转向我,语气带着讨好:明玥,你想怎么罚她断手断脚,或是……
不必了。
我轻轻摇头,目光掠过慕清瑶苍白的脸,最终落在萧承煜身上,我恨的从来不是她。
萧承煜愣住了。
慕清瑶也愣住了,随即疯狂地笑起来:听到了吗萧承煜!她根本不恨我!她恨的是你这个亲手推她入地狱的夫君!
拖下去!
萧承煜怒吼着挥手,侍卫立刻堵住慕清瑶的嘴将她拖走。暖阁里重归寂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缓缓跪下,堂堂皇子,竟在我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他想握住我的手,却又被夜无痕挡住。他的声音颤抖:明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但求你……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已经抄了丞相府,所有害过你的人都得到了报应。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凤凰步摇,正是当初他送我的那支,只是步摇上的珍珠缺了一角,想来是我摔倒时所致,你看,我一直带着它……
我从未忘记过你。
我可以用余生补偿你,你的腿,我遍寻天下名医也要治好;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三皇子妃的位置,永远是你的……
他的声音哽咽,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明玥,求你,别放弃我。
我看着他卑微哀求的模样,心口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夜无痕把我抱进怀里,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我的视线又落在了我的
手腕上——曾经这里有一条金红色的线连接着一个我爱的男人,但是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萧承煜,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知道吗我的眼睛能看见姻缘红线。初见时,你的红线耀眼如金,牢牢系在我腕间,我以为那是命定的缘分。
可后来,它一点点变黑,像被血浸透,直到最后断裂。
我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红线断了,就接不回来了。就像信任碎了,再也拼不完整。
我别过脸,看向窗外,三皇子,你我之间,到此为止吧。
萧承煜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瘫坐在地。他望着我,眼底是灭顶的绝望和痛苦,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暖阁外的风雪还在呼啸,我靠在夜无痕怀里,感受着久违的暖意。或许前路依旧艰难,或许此生再难遇见良缘,但至少这一刻,我终于可以放下那段浸满血泪的过往,为自己活一次。
腕间的红线已烬,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