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尘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拐角,那不成调的口哨声像是最后的余音,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绕梁三圈,然后“啪”的一声,抽在了冷家母女的脸上。
火辣辣的。
刘雪琴感觉自己像个倾尽全力打出一拳,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的拳击手,那股子用错了力的憋闷,让她几欲吐血。
她精心设计的、自以为是必杀技的“人格践踏”之术,对方不仅全盘接收,甚至还给出了五星好评,并附言“亲,包邮哦”。
这算什么?
杀敌一千,自损三万?
不,这是杀敌为零,自己原地爆炸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飘落在地毯上的千万支票,那张薄纸此刻仿佛在嘲笑她,嘲笑她的自作聪明,嘲笑她的“格局”。
“怪物……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刘雪琴失神地喃喃自语,那股刚刚升起的、掌控一切的斗鸡气势,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
而一旁的冷颜然,内心的风暴比她母亲更为猛烈。
如果说之前凌尘藐视金钱的行为,让她将他定义为“心机深沉的阴谋家”。
那么现在,他欣然接受“下人房”待遇的举动,则彻底推翻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认知模型。
一个图谋鲸吞冷家的野心家,会心甘情愿地去住佣人房?
开什么国际玩笑!
这就好比一只准备捕食牛羊的狮子,却开开心心地跑去跟土拨鼠抢地洞住。
逻辑上根本说不通!
他的行为,完全脱离了任何正常人类的动机框架。
贪婪?
不像。
清高?
更不像。
疯癫?
……倒是有那么几分神似。
可他那双眼睛,那双在谈及“财神”和“买葱”时,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星辰大海的眼睛,却绝不是一个疯子所能拥有的。
那是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早已洞悉了世间万物最终答案的淡然与平静。
冷颜然的心,彻底乱了。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商业头脑、那颗能从万千数据中瞬间洞察真相的大脑,在凌尘面前,就像一台最原始的打字机,试图去理解一台量子计算机的运行原理。
完全是两个维度的存在。
就在母女二人一个失神、一个混乱,客厅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时,一道爽朗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伴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刘阿姨,颜然,我没来晚吧?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巴黎最新款的‘星空之泪’,我觉得特别配颜然你的气质。”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高定阿玛尼西装,手腕上戴着百达翡丽星空陀飞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很贵”气息的英俊青年,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赵氏集团的少东家,赵峰。
也是云城上流圈子里,人尽皆知的、冷颜然最狂热的追求者。
赵峰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刘雪琴失魂落魄,冷颜然俏脸冰寒,连地上的千万支票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怨气。
“呃……这是怎么了?”赵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刘阿姨,谁惹您生气了?告诉我,在云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我保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这番话,说得极有气势,也算是间接展示了自己的实力。
原本还处在自我怀疑中的刘雪琴,一看到赵峰,眼睛顿时亮了。
对啊!
这才是正常的女婿人选!
家世显赫,英俊多金,对自己言听计从,懂得用奢侈品来讨好颜然,更重要的是,他的行为逻辑,在自己的理解范围之内!
不像那个凌尘,那个怪物,那个非人类!
强烈的对比之下,刘雪琴瞬间找回了主心骨,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浮木。
她心里的那股邪火,“腾”地一下又被点燃了。
“小峰,你来得正好!”刘雪琴一把拉住赵峰,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指着后院的方向,添油加醋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然,在她的版本里,凌尘被塑造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用疯言疯语来羞辱长辈的无耻之徒。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拿一千万让他滚,他居然说留着给我买葱!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对钱没兴趣,一个亿的小目标只是他手下人的零花钱!最后我让他去住下人房,他居然还挺高兴,说我懂他!你说,这是不是脑子有病?”
赵峰起初听着,还以为是什么商业对手派来的奇葩。
可当他听到“买葱”、“一个亿零花钱”这些细节时,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阿姨,你别生气,你跟一个神经病计较什么?这人怕不是从哪个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吧?”
他转向冷颜然,脸上带着夸张的关切:“颜然,你没事吧?这种人是怎么混进来的?家里的安保该换了!跟这种疯子待在一个屋檐下,太危险了!”
冷颜然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她讨厌凌尘的神秘莫测,但她同样反感赵峰这种流于表面的轻浮与傲慢。
“他不是混进来的,”刘雪琴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他是我们家新来的司机。”
“司机?”赵峰的音调瞬间拔高了八度,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一个司机?敢这么跟您说话?还敢想颜然?”
他的笑声更大了,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有意思,真有意思!我倒想见识见识,这是何方神圣,居然有这么大的狗胆!他在哪儿?就在那个下人房?”
“赵峰!”冷颜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冰冷,“我的家事,不用你管。”
她现在心烦意乱,只想一个人静一静,理清被搅成一团乱麻的思绪。
“别啊,颜然。”赵峰立刻换上一副深情的面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种垃圾,多看一眼都是脏了你的眼睛。我这是帮你清理垃圾啊!”
说着,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既能在刘雪琴面前表现自己的担当,又能当着冷颜然的面,狠狠地羞辱那个不知死活的司机,用最直接、最残暴的方式,彰显自己和他之间那云泥之别的差距!
他要让冷颜然清清楚楚地看到,谁才是雄鹰,谁才是蝼蚁!
“正好,颜然,你不是要去公司吗?”赵峰晃了晃手里的玛莎拉蒂车钥匙,钥匙上那三叉戟的标志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坐我的车,我送你。何必劳烦一个住在下人房里的‘大人物’呢?”
他特意在“大人物”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嘲讽意味十足。
不等冷颜然回答,刘雪琴立刻拍板道:“对对对!颜然,就让小峰送你!那个晦气的东西,我看着就烦!”
说着,她对旁边的王管家命令道:“去,把那个凌尘叫过来,让他当着小峰的面,把车钥匙交出来!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身份,什么叫尊卑!”
冷颜然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她厌恶这种拙劣的、充满炫耀意味的羞辱戏码。
但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又隐隐升起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期待。
她也想看看。
看看这个男人,在面对赵峰这种同龄人的、最直接的、充满了阶级优越感的羞辱时,他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具,是不是……还能戴得住!
于是,她默许了。
很快,在王管家略带同情的引领下,凌尘从后院走了过来。
他似乎已经去自己的“新家”安顿好了,甚至还换了一身衣服。
如果说之前那身地摊货还有点“朴素”的味道,那现在这身,就是纯粹的“劳动人民”了。
一件灰色的旧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上一双解放胶鞋,鞋边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也不知道是刚刚去帮园丁松土了还是怎么的。
他嘴里还叼着一根青翠的狗尾巴草,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步三晃地走过来,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跟周围金碧辉煌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一个误入皇宫的乡村二流子。
赵峰上下打量着凌尘,足足十秒钟。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充满了优越感的、看小丑表演般的、毫不掩饰的爆笑。
“哈哈哈哈!我的天!这就是……这就是那个‘对钱没兴趣’的司机?刘阿姨,你们家这回是请了个行为艺术家啊!这造型,啧啧,是想表达对资本主义的无声抗议吗?”
他绕着凌尘走了一圈,像是在参观动物园里的珍稀物种,伸出手指,虚点着凌尘的衣服。
“兄弟,你这身行头,哪个垃圾堆里淘来的?说个数,我十倍价钱买了,拿回去给我家那条藏獒当抹布,都嫌掉价。”
面对这堪称指着鼻子骂的羞辱,凌尘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赵峰,把嘴里的狗尾巴草换了个边,懒洋洋地开口了:
“你家狗住哪儿?”
“哈?”赵峰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给问懵了。
“我问,你家那条藏獒,住哪儿?”凌尘又重复了一遍,眼神很认真。
赵峰下意识地回答:“当然是住在我家别墅后院的豪华狗舍里,恒温恒湿,带独立泳池的那种,怎么了?”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谁知,凌尘听完,竟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赵峰的肩膀。
“兄弟,你家狗住得还挺好。”
“……”
赵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冷颜然那双冰冷的秋水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龟裂。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夸我的狗,住得好?
不对!
这混蛋的意思是……
是说他现在住的下人房,还不如我家的狗窝?

不!
还不是!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云淡风轻地承认自己现在的处境,甚至拿来跟狗窝做对比,以此来消解掉自己所有的羞辱!
他根本就没把“住下人房”当成一种羞辱!
想通了这一层,赵峰的脸色“蹭”的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虚空之中,还被反作用力震得内伤。
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憋屈感,比刚才的刘雪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你少在这儿给我装疯卖傻!”赵峰恼羞成怒,指着凌尘的鼻子骂道,“一个臭司机,一个住下人房的下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说话?”
他一把抢过刘雪琴递来的车钥匙,轻蔑地在凌尘面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这叫玛莎拉蒂!你这种人,这辈子连车门都摸不到!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你的狗窝……不,滚回你的下人房去!颜然,我来送!”
凌尘看着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车钥匙,然后又看了看冷颜然,慢悠悠地问道:
“冷总,上班时间快到了吧?你是想坐他的车,体验一下什么叫‘激情与尿素’,还是坐我的车,感受一下什么叫‘虽然人在堵途,但心早已抵达’?”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话语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俏皮,和一种令人牙痒的从容。
冷颜然看着眼前两个男人。
一个,是张牙舞爪、色厉内荏的赵峰。
一个,是云淡风轻、深不可测的凌尘。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场闹剧,荒诞到了极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的混乱与烦躁,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口吻,对赵峰说道:
“赵峰,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他是我的司机。”
说完,她看也不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赵峰,径直对凌尘道:
“开车,去公司。”
凌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从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赵峰手里,轻巧地拿过那串玛莎拉蒂钥匙,在指尖转了一圈。
“错了,是这个。”
说着,他将玛莎拉蒂的钥匙扔回给赵峰,然后从王管家手里接过了那把属于冷颜然的宾利车钥匙,潇洒地一甩头。
“遵命,我的老板。”
他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那根狗尾巴草在他嘴角一翘一翘的,背影说不出的嚣张与惬意。
客厅里,只留下赵峰手握着自己的玛莎拉蒂钥匙,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一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尴尬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