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傩面·血祭》 > 第一章

>护林员李岚在暴雨封山的秦岭深处,遇见一个戴傩戏面具的男孩。
>男孩每晚在废弃栈道跳舞,唱着她夭折女儿最爱的童谣。
>她追踪到地图不存在的古村,发现每户门楣都刻着女儿的名字。
>村中古树悬满褪色襁褓,祭坛上青铜面具沾着新鲜血墨。
>当男孩摘下面具露出女儿的脸,百张傩面从树冠垂落。
>山洪轰鸣中,百人齐诵:时辰到了,山神娘娘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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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是半夜砸下来的。
李岚被第一声炸雷惊醒时,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水幕。狂风卷着雨鞭抽在护林站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几乎要掀翻这秦岭深处孤岛般的小屋。她摸索着拉亮灯,昏黄的光晕下,简陋的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一个塞满工具和应急干粮的铁皮柜,还有墙上那张巨大的、用红蓝铅笔标记得密密麻麻的秦岭林区地形图,构成了她这个季节的全部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彻底打湿后的浓重腥气,还有铁皮屋顶缝隙渗入的、冰冷的水汽味道。
她抓起桌上的老式手摇电话,听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电话线肯定又被冲断了。窗外,平日里熟悉的、墨汁般化不开的厚重山林轮廓,此刻完全淹没在狂暴的雨声和无边的黑暗里。一种与世隔绝的冰冷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封山了。彻底封死了。
披上厚重的军用雨衣,检查了别在腰间的强光手电和锋利的开山刀——这习惯从退伍跟着父亲进山就没改过。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那扇被风雨撞击得哐哐作响的铁门。寒风裹着冰凉的雨水瞬间扑在脸上,激得她一哆嗦。雨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手电光柱像一把脆弱的光剑,竭力刺破雨幕,也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翻滚的浑浊泥浆和被风刮断的枝叶。
巡查异常安静。除了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偶尔远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沉闷隆隆声——那是山体内部在呻吟。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冰冷刺骨。走到护林站西侧靠近那条早已废弃的古代栈道遗址时,手电光晃过一片被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石板地。李岚的脚步猛地顿住。
光斑的边缘,一个矮小的影子静静地立在那里。
心脏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迅速抬高光柱。
是个孩子。看身形不过五六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样式古怪的粗布衣裤,赤着脚,站在冰冷的雨水里。最刺眼的是他脸上那张面具——粗粝的木料,用浓烈到近乎狰狞的红、黑、白三色油彩勾勒出怒目圆睁、獠牙外翻的鬼神面孔。那是傩戏里的开山面具,驱邪逐疫的凶神。雨水顺着面具凸起的獠牙和怒张的眉骨不断淌下,在男孩单薄的肩头洇开深色的水痕。
喂!李岚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有些变调,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强光手电牢牢锁定那个小小的、诡异的身影,谁家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男孩一动不动。面具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仿佛穿透了手电刺目的白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雨水砸在面具上,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说话!你爸妈呢李岚提高了音量,往前试探性地迈了一步,靴子搅动泥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男孩似乎这才被惊动。他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僵硬姿态,抬起一只瘦小的胳膊,指向护林站后方那片被黑暗和暴雨吞噬的、更加深邃的老林子。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赤脚踩在湿滑冰冷的石板上,无声无息地,像一抹幽魂,迅速消失在栈道旁浓密得化不开的灌木丛阴影里。
李岚追了几步,手电光疯狂扫射。除了被踩踏过的、沾着泥水的湿漉漉草叶在光柱下泛着微光,那孩子和他的傩面,如同从未出现过。
一股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深,瞬间浸透了她的骨髓。她站在原地,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流进脖子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废弃栈道、暴雨、戴着古老傩面的男孩……这组合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那一夜,李岚几乎没有合眼。屋外的暴雨依旧肆虐,如同万千鬼手在撕扯着屋顶。每一次狂风呼啸,都像是无数人在林间凄厉哭嚎。她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油灯昏黄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的地图上。手边摊开着厚厚的护林日志,她握着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戴着开山傩面的男孩,和他指向老林深处那僵硬的手指。
开山狰狞的面孔,黑洞洞的眼眶,雨水冲刷油彩的痕迹……还有那种被非人存在凝视的冰冷感觉。
笃…笃笃……
一种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混在狂暴的雨声中,极其诡异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李岚猛地抬头,侧耳倾听。不是雨打屋顶,不是风摇树枝。那声音带着一种清晰的、木器敲击石板的钝响,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咚…嗒,咚…嗒嗒……
声音似乎来自护林站的西面,正是废弃栈道的方向!
她几乎是弹跳起来,抓起强光手电和开山刀,冲到窗边。窗户被雨水糊得一片模糊。她用力抹开一小块水汽,将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竭力向外望去。
黑暗和雨幕浓重得如同墨汁。手电光柱艰难地刺破一小片混沌,勉强照亮了栈道入口那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石板地。
光柱的边缘,那个小小的身影又出现了。
男孩背对着护林站,面朝着栈道延伸进去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瘦小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古怪的韵律扭动着。每一次身体的顿挫、手臂的挥舞,都伴随着脚下那双显然是木底鞋子敲击石板的笃笃声。他双手虚握,像是在抓着无形的丝线,动作僵硬、古拙,带着一种原始而诡秘的仪式感。正是傩舞中驱邪的步法。
更让李岚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那单调的木屐敲击声和风雨的呜咽中,一个稚嫩、空灵,却又无比清晰的童音,穿透重重阻隔,清晰地飘了过来:

月婆婆,挂梢头,

小娃娃,莫乱瞅,

山魈爷爷树下走,

看见娃娃笑开口……
嗡——
李岚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怖和……一种撕裂般的剧痛!
这童谣!每一个字,每一个调子,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囡囡……囡囡……她失神地喃喃,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是她女儿囡囡最喜欢的童谣!是她搂着小小的、温软的身体,在无数个夜晚,在同样远离尘嚣的林间小屋里,一遍遍哼唱的摇篮曲!囡囡总嫌她唱得不够好,咯咯笑着,用软软的小手拍打她的脸……
囡囡死了。三年前,一场毫无征兆的高热,就在这个护林站里。她抱着滚烫的小身体,疯了一样想冲下山,暴雨引发的泥石流却死死堵住了唯一的通路。她眼睁睁看着怀里的小生命一点点微弱下去,最终在她绝望的哭喊中彻底冰冷。
山魈爷爷树下走……看见娃娃笑开口……童谣还在继续,那稚嫩空灵的声音,在风雨交加的深夜废弃栈道上回荡,如同招魂的魔咒。
李岚猛地推开窗户,狂风裹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来。她对着那片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囡囡——!是你吗囡囡——!
嘶吼声瞬间被风雨吞没。
栈道上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那空灵的童谣也戛然而止。
男孩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将那张狰狞的开山傩面转向护林站的方向。黑洞洞的眼眶,再次穿透雨幕,盯住了窗后崩溃的李岚。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上次一样,无声无息地投入栈道旁浓密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灌木丛中,消失了。
只留下那首未唱完的、浸透骨髓的童谣,和刻骨铭心的恐惧与悲伤,在风雨中盘旋,死死缠绕着李岚。
接下来的两天,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碎石,在护林站周围肆意流淌,水位已经没过了小腿肚。李岚被困在这座孤岛里,神经绷紧到了极限。食物和燃料还算充足,但精神上的折磨无时无刻。那个戴着傩面的男孩和囡囡的童谣,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发疯似的翻遍了父亲留下的所有关于秦岭的笔记、地图和县志残卷。泛黄的纸张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她试图寻找任何关于深山古村、关于傩戏、关于山魈传说的蛛丝马迹。笔记里充斥着父亲潦草的字迹:黑竹沟西侧,疑有古道痕迹,风化严重,未探明。老猎人言,深山里曾有一村,名‘守山人’,供奉山魈,后不知所踪……
山魈,非猿非猴,山精也,善惑人,尤喜童男女……
守山人……不知所踪……供奉山魈……喜童男女……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李岚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扑到墙上那张巨大的林区地图前,手指颤抖着,沿着废弃栈道可能延伸的方向,在等高线密集、标志着未开发核心区的墨绿色区域里疯狂搜寻。没有!地图上除了大片代表无人区的空白和陡峭的山势标记,根本没有任何村庄的标注!
那个男孩指向的地方,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
第三天清晨,雨势终于诡异地转小,从狂暴的鞭挞变成了连绵不绝的阴冷丝线,但浓雾却弥漫开来,像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将整片山林捂得严严实实,能见度不足十米。压抑、窒息。
李岚再也无法忍受。恐惧、悲伤、对囡囡无法抑制的思念,还有那个指向虚无的傩面男孩,像无数只鬼手推着她。她必须去弄明白!哪怕前面是地狱!
她穿上最结实的雨衣雨靴,将开山刀牢牢绑在腰间,检查了强光手电和背包里的应急物品——压缩饼干、水壶、急救包、一小瓶高度白酒,还有那把沉甸甸的、压满子弹的防熊手枪。最后,她将父亲那柄磨得锋利无比、用来剥兽皮的开山短刀也插在了靴筒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心跳稍稍沉凝。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浓雾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涌来,黏腻地贴在裸露的皮肤上。她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那片惨白的混沌。
栈道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湿滑的石板长满了青苔。李岚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开山刀随时准备劈开挡路的藤蔓。四周死寂得可怕,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雨靴踩在湿滑石板上偶尔的摩擦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动的声音。浓雾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她循着记忆,朝着男孩两次消失的那片灌木丛方向前进。浓雾像有生命般流动着,遮蔽方向感。她只能依靠指北针和脚下栈道残存的模糊痕迹。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浓雾里失去了意义。栈道的痕迹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杂乱的藤蔓和倒伏的朽木中。前方似乎是一个陡峭的向下斜坡。
李岚拨开一丛挂着冰冷水珠的肥大蕨类叶片,手电光柱艰难地刺破前方几米的浓雾。突然,她脚下一空!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跌!
不是悬崖,而是一条被厚厚腐叶和泥浆掩盖的、异常陡峭的羊肠小路!她狼狈地滚落下去,冰冷的泥浆瞬间糊满了半边身子,雨衣被尖锐的枯枝划破了几道口子。幸好坡度不长,她及时抓住了一根裸露的树根,才没摔得更惨。
挣扎着爬起,抹掉脸上的污泥。手电光扫过四周,她愣住了。
浓雾在这里似乎稀薄了一些。眼前是一片完全陌生的谷地,地势相对平缓,但被更加高大的、虬枝盘错的古树笼罩着,光线昏暗如同黄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类似大量朽木堆积发酵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死寂。
而就在她前方不远处,依着山势,影影绰绰地显露出一片……房屋的轮廓。
不是护林站那种现代的铁皮屋,也不是山民常见的土坯房。是极其低矮、简陋的石头房子,墙壁用不规则的山石堆砌,缝隙里长满了深绿的苔藓和蕨类。屋顶覆盖着厚厚的、已经变成黑色的茅草或树皮,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耷拉着。许多房屋已经坍塌了一半,露出黑洞洞的内部,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嘴。整片村落毫无生气,死寂得如同一片巨大的坟场。
地图上不存在的古村!
李岚的心脏狂跳起来,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握紧了开山刀,强光手电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这片死寂的废墟。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滴落,发出单调的嘀嗒声,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最近一幢还算完整的石屋。墙壁冰冷粗糙,苔藓湿滑。当她将手电光投向低矮的门洞上方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在粗糙的石质门楣上,深深地刻着一个字。那刻痕很深,边缘被风雨打磨得有些圆滑,但依旧清晰可辨。
那是一个——岚字。
李岚她的名字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手电光剧烈晃动。不,不可能!巧合她猛地冲向旁边另一间半塌的石屋,不顾危险地扒开挡在门洞前的朽木和藤蔓,将光柱投向门楣。
一个同样深刻、同样带着岁月痕迹的字刻在那里——岚。
第三间……第四间……
她像疯了一样,在浓雾弥漫、死气沉沉的废墟中穿梭,不顾泥泞和随时可能倒塌的危墙,用手电光去照亮每一户残存的门楣。
岚……岚……岚……
每一户!每一户残存的门楣上,都刻着那个冰冷的、属于她的名字!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浓雾深处无声地呼唤着她,用她自己的名字将她死死钉在这片诡异的坟场中心。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她背靠着一堵冰冷的石墙,大口喘息,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从浓雾更深、古树更密集的村落中心方向传来。不是雨声,更像是……很多布片在风中摩擦的声音。
李岚猛地抬头,强光手电如同利剑般刺向声音来源。
光柱穿透稀薄的雾气,照亮了村落中心一片不大的空地。
空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某种古树。树干粗壮得需要十人合抱,表皮是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墨绿,布满了深刻的、如同痛苦扭曲面孔的沟壑。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即使在浓雾中也能感受到它的庞然。
而真正让李岚头皮炸裂、血液倒流的景象,出现在树冠之下。
在那虬结如龙、低垂伸展的粗大枝桠上,密密麻麻地……悬挂着东西。
不是果实。是布。是褪了色的、破败不堪的……襁褓!
无数条细长的、同样褪色破烂的布条,系着那些小小的、曾经包裹过婴儿的襁褓布片,如同吊丧的白幡,又像某种邪恶的祭品,从浓密的枝叶间垂挂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在连绵的阴雨中,在冰冷的山风里,它们无声地飘荡着,彼此摩擦,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每一片襁褓,都曾经包裹过一个稚嫩的生命。而现在,它们像风干的标本,悬挂在这棵散发着死气的巨树之上。
李岚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她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囡囡夭折时那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触感,瞬间无比清晰地复苏,混合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几乎将她彻底击垮。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巨树下一个隆起的土台吸引。那像是一个简陋的祭坛,用粗糙的石块堆砌而成。
祭坛中央,静静地摆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面具。青铜铸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绿光。面具的造型比男孩戴的木傩面更加古老、更加狰狞,线条粗犷而充满原始的压迫感。怒目圆睁,獠牙毕露,额头上还铸着一个扭曲的、似字非字的符号。
而面具朝上的那一面,那本该是冰冷金属的地方,此刻却沾染着一种粘稠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液体!
不是油漆!那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甜腥气,即使隔着几米远的雨雾,也清晰地钻进了李岚的鼻腔!
是血!新鲜的血!
哇——!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毫无征兆地从李岚身后浓雾笼罩的废墟深处炸响!那声音稚嫩,却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瞬间刺破了古村的死寂!
是那个男孩!
李岚浑身剧震,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冲去!开山刀劈开挡路的藤蔓,泥浆在脚下飞溅。她冲过倒塌的石墙,冲过悬挂着褪色襁褓的巨树阴影,强光手电在浓雾中疯狂晃动。
哭声时断时续,引导着她深入这片死亡之地。最终,她停在了一处相对完整的石屋前。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带着令人心碎的抽噎。
门洞低矮,没有门板,里面黑洞洞的。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陈旧草药混合着腐朽木头的气息从里面飘散出来,比外面更加浓烈刺鼻。
李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淹没她的恐惧,将强光手电的光柱,颤抖着,缓缓移向那黑暗的门洞。
光柱刺破了屋内的黑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屋子中央地面上,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背影。赤着脚,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他背对着门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正是那个男孩。
而在男孩面前的地上,赫然是那张在祭坛上见过的、沾着新鲜血污的狰狞青铜面具!
呜……痛……好痛……男孩抽噎着,含糊不清地哭诉。
李岚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囡囡生病时也是这样蜷缩着喊痛……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孩子……别怕……告诉我,哪里痛你怎么在这里
男孩的哭声似乎顿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滞重感,停止了抽泣。小小的肩膀不再耸动。
然后,他开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动作僵硬得如同牵线木偶。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李岚屏住了呼吸,手电光柱死死锁定那个转动的背影。
粗糙的粗布衣领……沾着泥水的、瘦小的肩背……湿漉漉的头发……
终于,他完全转了过来。
那张脸……
嗡——!
李岚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风声、雨声、自己的心跳声——全部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种死寂的真空。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胸口,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才勉强没有瘫倒。
强光手电哐当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光柱向上斜斜地照射着,将男孩的脸庞映照得惨白一片,也照亮了李岚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失血的面孔。
没有面具。
男孩脸上,此刻没有任何面具。
而那张脸……
圆润的脸颊,小巧的鼻子,微微嘟起的嘴唇……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噙满了泪水,像受惊的小鹿,带着熟悉的、让李岚肝肠寸断的委屈和依赖……
那是……囡囡的脸!
是她夭折了整整三年的女儿囡囡的脸!
妈……妈……男孩——不,是顶着囡囡脸庞的存在,张开嘴,发出带着哭腔的、属于囡囡的、无比熟悉又无比惊悚的呼唤,囡囡好痛……抱抱囡囡……
李岚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荒谬而缩成了针尖!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眼前这张脸,这声呼唤,是她多少个日夜魂牵梦绕又痛彻心扉的!可现在,它出现在一个深山古村、戴着傩面跳舞的男孩身上!理智在尖叫着逃离,母亲的本能却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她的双脚!
不……不可能……囡囡……我的囡囡……她失魂落魄地喃喃,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地流下。
就在她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哗啦啦——!
一阵密集得如同骤雨打芭蕉的声响,猛地从头顶传来!那声音巨大,瞬间盖过了风雨!
李岚下意识地、僵硬地抬起头。
手电筒的光柱向上斜射着,正好照亮了这间石屋上方低矮的、由粗糙木梁支撑的屋顶。
屋顶的每一根横梁上,此刻都垂挂下来一样东西。
傩面。
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张!
有木质的,有青铜的,有画着凶神的开山,有带着诡异笑容的土地,有悲苦面相的判官……形态各异,狰狞诡谲。它们被细绳悬挂着,如同风干的头颅,在屋顶下微微晃荡、旋转。空洞的眼眶齐刷刷地俯视着下方失魂落魄的李岚,和那个顶着囡囡脸庞的存在。
仿佛有无数的、来自幽冥的视线,穿透了面具,死死地钉在了她身上!
轰隆隆——!!!
一声比之前所有雷鸣都要恐怖、都要贴近的巨响,如同沉睡的巨兽彻底苏醒,猛地撕裂了天地!整个古村的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是山洪!巨大的、毁灭性的山洪,正从峡谷上方奔腾而下,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如同死亡的战鼓,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
就在这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声中,在无数悬垂的傩面冰冷注视下,那个顶着囡囡脸庞的存在,缓缓地、裂开嘴,露出了一个与囡囡纯真笑容截然不同的、混合着孩童天真与古老邪异的诡异微笑。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响起。
不是一个人。
是无数个声音!从屋顶悬挂的傩面后从浓雾笼罩的废墟深处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来!低沉、沙哑、苍老、尖锐……无数种声线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宏大、冰冷、充满非人意志的洪流,穿透山洪的咆哮,清晰地灌入李岚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她的灵魂上:
时——辰——到——了——
声音带着古老的韵律和不容置疑的宣告。
山——神——娘——娘——
无数声线汇聚,如同山呼海啸。
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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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落!
顶着囡囡脸庞的存在,脸上的笑容骤然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诡异满足感,朝着失魂落魄、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李岚,张开了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