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红磡不再 > 第一章

雨丝斜斜地织在维多利亚港的玻璃幕墙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化妆盒里的银线。周亦何坐在半岛酒店的下午茶座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骨瓷杯沿,留下一圈浅淡的水雾。
下个月的黄道吉日我看了三个,
对面的林先生推过来一本烫金的择日通书,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笑成两道弯,阿何觉得初三还是初七好
周亦何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落地窗外那个撑着黑色雨伞的男人身上。男人穿着深色风衣,雨水顺着衣摆滴落在皮鞋尖,在大理石地面晕开小小的深色花朵。他的侧脸在雨雾里显得有些模糊,却让她想起去年在油麻地旧戏院看的那部粤语残片,男主角总是在雨天站在女主角窗下,不说话,只抽烟。
初七吧。
她收回视线,在通书上初七那页轻轻画了个圈。林先生满意地点头,开始细数婚宴的场地细节。周亦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大吉岭的涩味漫过舌尖时,那个撑伞的男人已经走进了酒店旋转门。
他收伞的动作很利落,黑色伞面抖落的水珠溅在锃亮的地板上,像一串仓促的省略号。周亦何发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圈戒指,银质的,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阿何
林先生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鱼翅还是燕窝长辈们好像更偏爱后者。
都好。
她敷衍着,眼角的余光却追随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他在前台报了个名字,服务生恭敬地引他走向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周亦何看清了他风衣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烟盒,是红色的万宝路。
晚上回到半山的公寓,周亦何把择日通书放在玄关柜上。林先生送的那束白玫瑰还插在客厅的玻璃花瓶里,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发黄。她打开冰箱,拿出里面剩下的半罐柠檬茶,拉开拉环时发出

的轻响。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
陈真
两个字。周亦何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三秒,按下了接听键。
在哪
男人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
家里。
她走到阳台上,推开玻璃门。晚风带着海水的咸味扑过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下来。
陈真的语气总是这样,不容置疑。
周亦何挂了电话,从衣柜里翻出件黑色外套。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用指腹轻轻按了按,想起上周在陈真的公寓里,他也是这样按着她的后颈,呼吸落在她的锁骨上,像只慵懒的猫。
楼下的黑色轿车熄着灯,像蛰伏在阴影里的兽。周亦何拉开车门坐进去时,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陈真没看她,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无名指的戒指反射着远处霓虹的光。
林先生求婚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
周亦何系安全带的手顿了一下:嗯。
恭喜。
陈真发动了车子,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车内陷入沉默。周亦何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中环的高楼大厦在雨夜里亮着密集的灯火,像打翻了的珠宝盒。她想起第一次见陈真,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在她公司楼下的
7-11
买烟,她进去躲雨,两人的伞不小心撞在了一起。
你太太还好吗
周亦何打破了沉默。
陈真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挺好的,下个月去加拿大。
移民
嗯,她想让孩子在那边上学。
周亦何

了一声,转过头看向窗外。一辆双层巴士驶过,车身上的广告灯光明晃晃的,照得她眼睛有些发涩。她想起陈真的太太,那个总是穿着旗袍的温婉女人,上次在尖沙咀的百货公司偶遇,对方还笑着跟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陈真公司的新同事。
车子停在红磡的一栋旧楼前。这里是陈真的秘密据点,一个没有太太,没有婚约,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墙壁上布满了孩童的涂鸦。周亦何跟着陈真上楼,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灰尘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陈真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递给她一罐。
这里要拆了。
他靠在窗边,拉开啤酒罐的拉环。
周亦何走到他身边,看着窗外的红砖墙。墙头上的杂草在风里摇晃,像谁的头发。什么时候
下个月。
陈真喝了口啤酒,跟你结婚同一天。
周亦何笑了笑,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麦芽香。她忽然想起林先生求婚那天,在太平山顶,他单膝跪地,拿出丝绒盒子里的钻戒,说要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当时她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陈真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他的呼吸带着啤酒和烟草的味道,温热地落在她的颈窝。阿何,
他低声说,我们要不要逃一次
周亦何的身体僵了一下。逃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林先生的家族企业,父母的期望,那些无形的线缠绕着她,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陈真,他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责任。他们就像两条交叉线,短暂相遇后,终究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陈真,
她转过身,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我们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周亦何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烟草味,啤酒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
那是他太太惯用的兰花香调。她忽然觉得有些窒息,推开了他。
我该回去了。
陈真没拦她。周亦何走到门口时,听见他在身后说:初七那天,我去送你。
她没回头,轻轻带上了门。楼道里的灯在她走后

地灭了,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照亮台阶上斑驳的污渍。
婚礼前的那几天,周亦何像个提线木偶,被化妆师、礼服师、婚庆策划围着转。林先生对一切都很满意,每天都笑意盈盈地跟她讨论婚礼的细节,从鲜花的种类到宾客的名单,事无巨细。
阿何,你看这张请帖怎么样
他拿着烫金的卡片凑到她面前,我特意让设计师加了点中式元素。
周亦何接过请帖,上面印着她和林先生的名字,烫金的字体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忽然想起陈真的字迹,龙飞凤舞的,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点不羁。上次在他的公寓里,她看见他在烟盒背面写了个地址,顺手就揣进了口袋。后来发现那是家旧书店的地址,在旺角的一条小巷里。
挺好的。
她把请帖还给林先生,起身走到窗边。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对面的楼顶,晾晒的衣服在风里轻轻摇晃。她拿出手机,翻到陈真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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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一天,周亦何去了那家旧书店。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先生,正坐在藤椅上看报纸。店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丸的味道,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随便看看。
老先生头也没抬地说。
周亦何沿着书架慢慢走着,指尖划过一本本泛黄的书脊。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她发现了一本
1987
年版的《胭脂扣》,封面已经有些破损,书页边缘卷曲发黄。她抽出来翻开,扉页上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三月七日,雨,遇见阿楚。
字迹很熟悉,是陈真的。周亦何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阿楚,应该是他太太的名字吧。她忽然想起陈真说过,他和太太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那天也下着雨。
这本书要吗
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
多少钱
五十块。
周亦何付了钱,把书放进包里。走出书店时,手机响了,是陈真。
在哪
旺角。
等我。
半小时后,陈真的车停在了巷口。周亦何坐进去时,看见副驾驶座上放着个白色的盒子。
给你的。
他把盒子递给她。
打开一看,里面是枚银质的戒指,款式很简单,和他手上那枚很像。为什么送我这个
周亦何拿起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没什么,
陈真发动了车子,就觉得你戴着会好看。
周亦何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她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陈真,
她轻声说,明天你别来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亦何以为他没听见。车子驶过海底隧道时,他忽然开口:好。
婚礼当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周亦何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红毯的另一端,看着林先生向她走来。他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像所有童话里的王子。
交换戒指的时候,周亦何的手指有些颤抖。林先生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把那枚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陈真送的那枚银戒指,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包里。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纷纷向他们道贺。周亦何微笑着接受祝福,脸颊因为化妆而显得格外红润。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某个角落忽然空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沙丘。
晚上的婚宴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水晶灯璀璨夺目,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周亦何穿着红色的旗袍,挽着林先生的手臂,一桌一桌地敬酒。白酒辛辣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她却觉得异常清醒。
阿何,你还好吗
林先生关切地问,脸色不太好。
没事,可能有点累。
她笑了笑,强打起精神。
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在酒店楼下,等你十分钟。
周亦何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补了点口红,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电梯下降的数字在眼前跳动,像倒计时的秒表。周亦何看着自己映在电梯壁上的影子,红色的旗袍,精致的妆容,还有无名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钻戒。她忽然觉得很陌生,像在扮演别人的人生。
酒店大堂里人来人往,周亦何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旋转门旁的男人。陈真穿着黑色的西装,没打领带,领口微微敞开。他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你怎么来了
周亦何走到他面前,声音有些发颤。
来送送你。
陈真看着她,眼神复杂,祝你新婚快乐。
谢谢。
周亦何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红色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像踩在刀尖上。
我明天走。
陈真忽然说。
周亦何猛地抬起头:去哪
加拿大。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苦涩,陪她们母子。
哦。
周亦何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潮水般汹涌。远处传来宴会厅的喧闹声,衬得这里格外安静。周亦何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陈真轻轻的呼吸声。
那我上去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
嗯。
陈真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无名指上,戒指很漂亮。
周亦何没说话,转身走向电梯。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背上。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周亦何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从手包里拿出那枚银戒指,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却让她觉得一丝慰藉。
回到宴会厅时,林先生正焦急地等着她。阿何,你去哪了大家都在找你。
去了下洗手间。
她擦干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林先生没怀疑,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剩下几桌敬完就好了,累坏了吧
还好。
周亦何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这味道很干净,很安全,却不是她想要的。
婚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周亦何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林先生在旁边说着什么,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手机安静地躺在包里,没有再响起。
回到新房,林先生体贴地帮她脱下高跟鞋。红色的旗袍衬得她皮肤雪白,颈间的珍珠项链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阿何,
他轻轻抱住她,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周亦何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黑暗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红磡的旧公寓,陈真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呼吸带着烟草和雨水的味道。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林先生的衬衫。
三个月后,周亦何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本《胭脂扣》。她坐在阳台上,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翻开扉页,那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三月七日,雨,遇见阿楚。
手机在这时响了,是母亲打来的。阿何,身体怎么样林先生对你好不好
都挺好的,妈。
那就好,
母亲顿了顿,忽然说,前几天碰到陈太太,说陈真在加拿大挺好的,就是很少说话。
周亦何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哦,是吗。
挂了电话,她拿出那枚银戒指,轻轻套在无名指上。钻戒已经摘了下来,因为手指有些浮肿。银戒指冰冰凉凉的,贴着皮肤,像个隐秘的伤口。
远处的维多利亚港传来轮船的鸣笛声,悠长而寂寥。周亦何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流云。它们聚了又散,像那些注定要错过的人,和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她想起陈真最后看她的眼神,里面有不舍,有无奈,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温柔。也许,有些爱情注定只能是秘密,像埋在心底的种子,永远不会开花结果。
周亦何抬手摸了摸锁骨处,那里曾印着陈真的呼吸。海风卷着咸涩掠过鼻尖,把银戒指的凉意嵌进皮肤。她低头望着隆起的小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戒指边缘的纹路,忽然看见阳光穿过叶隙在戒指上投下的碎影
——
像极了红磡旧楼楼道里摇晃的灯,像极了他烟盒里抖落的火星,像极了那个雨夜他眼底的光。远处货轮又鸣了声笛,这次拖得格外长,像谁在空气里划了道看不见的伤口。她对着虚空弯了弯唇角,把《胭脂扣》往藤椅深处推了推,银戒指在阳光下泛出一道冷光,很快被垂落的衣袖盖住,像从未存在过。
入秋后的香港总被黏腻的雨雾包裹,周亦何常在深夜被胎动惊醒。林先生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地落在枕头上,像台精密运行的座钟。她会悄悄摸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走到客厅落地窗旁。
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依旧璀璨,只是看风景的人换了心境。她想起陈真曾说过,雨雾里的霓虹会渗进皮肤,多年后在某个相似的傍晚,从骨缝里往外冒。那时她正蜷在红磡旧楼的床角,看他用打火机点燃万宝路,火苗在他指缝间明明灭灭。
玄关的信箱每周三会躺着加拿大寄来的明信片,是陈真的太太写给林太太的。周亦何总是在林先生晨跑前取走明信片,用厨房的陶瓷刀划开信封时,指腹总会蹭到邮票边缘的枫叶纹路。陈真的太太在温哥华的秋日里写满育儿经,字里行间都是婴儿奶粉的甜香,偶尔夹杂几句对香港潮湿天气的惦念
——
仿佛她们真是熟稔的友人,而非共享过同一个男人青春的陌生人。
那天她正将明信片塞进食谱第三十七页的夹层,林先生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真丝睡袍渗进来,像温水漫过鹅卵石。加拿大的枫叶该红了。
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下个月去多伦多出差,要不要同去
周亦何的手指在
宝宝长出两颗乳牙
的字迹上顿了顿,胎动恰在此时袭来,像条小鱼在腹腔里翻了个身。不了,
她转过身抚上丈夫的领带,那是上周结婚纪念日他新买的真丝款,医生说孕晚期不宜长途飞行。
林先生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笑意温柔得像维多利亚港的水波。他从不问她为什么总在周三下午独自待在书房,也从不提那些被她悄悄收进樟木箱的旧照片。他只是在每个下雨的清晨,替她把拖鞋放到离床最近的地方。
十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周亦何去铜锣湾给即将出生的孩子买摇篮。路过那家曾经和陈真常去的茶餐厅时,玻璃窗上的水汽突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见穿灰色风衣的男人正低头给怀里的孩子喂鱼蛋,侧脸的轮廓在暖黄的灯光里柔和得像幅画。
陈真的太太站在一旁挑选报纸,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反射着细碎的光。周亦何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还留着一道浅淡的疤痕
——
是很多年前陈真用烟头烫的,他说这样就能在茫茫人海里认出她。
雨突然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陈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朝窗外望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周亦何像被烫到般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报刊亭上。
她看见陈真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变成复杂的情绪,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他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尖利的哭声划破雨幕。陈真慌忙低下头去哄,再抬眼时,窗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雾里。
周亦何沿着弥敦道一路狂奔,高跟鞋踩在积水里发出狼狈的声响。雨水混着泪水滑进嘴里,咸涩的味道让她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陈真在码头边把她按在集装箱上亲吻,海风吹起他白衬衫的衣角,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那天晚上,林先生发现她坐在飘窗上发呆,手里攥着张被雨水泡得发皱的明信片。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给她披上毛毯,然后转身去厨房热了杯牛奶。明天我请了假,陪你去医院做产检。
他把牛奶放在她手边,声音轻得像羽毛,医生说可以知道宝宝的性别了。
周亦何望着丈夫宽厚的背影,突然想起陈真曾经说过,他最讨厌喝牛奶,觉得那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那时他们挤在红磡旧楼的出租屋里,每天早上只能分食一碗泡面,陈真总是把唯一的鸡蛋夹到她碗里。
预产期前一周,陈真的太太寄来最后一张明信片。这次没有写育儿经,只有短短一句话:阿真下周移民温哥华,以后大概不会再寄信了。
周亦何把明信片烧掉时,发现灰烬在风里打着旋,像极了很多年前陈真吐出来的烟圈。
孩子出生那天,香港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林先生在产房外焦急地踱步,手里紧紧攥着早已准备好的婴儿服。当护士把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抱给他看时,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突然红了眼眶。
周亦何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敲打玻璃的声音,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雾弥漫的傍晚,陈真站在茶餐厅里,怀里抱着他的孩子,而她的世界里,终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温暖。
三个月后,周亦何在整理旧物时,发现樟木箱的夹层里藏着个褪色的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陈真写给她的信,还有一枚生锈的打火机。她突然想起陈真离开香港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机场广播里不断播报着飞往温哥华的航班信息,而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新生儿响亮的哭声。
林先生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她把铁皮盒塞进垃圾袋。他弯腰捡起那个打火机,在手里摩挲片刻,然后轻轻放进了抽屉最深处。宝宝醒了,在找妈妈呢。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的温度依旧温暖。
周亦何握住丈夫的手,跟着他走出书房。客厅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婴儿床里,照得孩子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林先生弯腰抱起孩子,动作笨拙却温柔。你看,他笑起来像你。
他把孩子递到她怀里,眼里的笑意比阳光还要明亮。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维多利亚港的上空挂着道淡淡的彩虹。周亦何低头吻了吻孩子柔软的额头,突然明白有些告别从来不需要说出口,就像有些爱,注定只能留在雨雾弥漫的回忆里。
很多年后,周亦何带着孩子去温哥华旅行。在斯坦利公园的枫叶树下,她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轮椅散步。轮椅上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清秀的轮廓。
陈真的脚步已经有些蹒跚,却还是细心地替轮椅上的人拢了拢毛毯。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周亦何牵着孩子的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妈妈,你在看什么
孩子仰起头问她。
周亦何蹲下身,替孩子理了理围巾,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没什么,只是看到了很美的风景。
风吹过枫叶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很多年前红磡旧楼窗外的雨声。有些故事,注定只能留在过去,就像有些人,注定只能在回忆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