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们却像被注入了活水。一个佝偻的老汉，原本被鞭子抽得蜷缩在泥泞里，此刻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微弱的希望：“筛…筛土？大人说…要筛？”旁边一个年轻汉子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泥浆，嘶声道：“听见没？夯三遍洒一次水！这…这法子听着像神仙使的！”但随即，一声沉闷的“噗通”打断这短暂的骚动——一个试图搬运新土料的民夫脚下一滑，连人带筐栽进塌方口边的泥水里，浑浊的河水瞬间卷住他的小腿，吓得他凄厉尖叫。李维的心脏骤然一缩，后脑的闷痛和浑身的酸软如潮水般涌来，他强行压下眩晕，一步踏前，声音嘶哑却穿透夜色：“救人！愣着干什么？用藤索！拖上来！”他目光如电，扫向矮壮汉子，“你！带人去后山砍青冈木！现在！少一根，老子亲自送你上山当柴！”
尖嘴猴腮趁机凑近王工头，压低声音阴恻恻道：“王头，这疯子…真要按他说的干？筛土闷料，得耗多少时辰？水可不等…”王工头狠狠啐了一口，打断他：“闭嘴！老子倒要看看，这细皮嫩肉的官儿，能撑到几时！”但当他瞥见李维踉跄着走向塌方缺口，亲手抓起一把湿土捏了捏，又厉声呵斥一个偷懒的监工“湿度不够！加半瓢水！”，王工头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算计取代——这官儿，不是虚张声势，是真懂！夜色更深了，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堤坝上蝼蚁般蠕动的人群。新指令下的工地更显混乱：筛土的竹筛哗啦作响，闷料的土堆蒸腾起潮湿的雾气；后山方向传来斧斤伐木的咚咚声；石匠们手忙脚乱地挑拣卵石，棱角锋利的石块被胡乱丢在一旁，发出刺耳的撞击。李维强撑着虚弱的身l，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停在一处新铺的土层前，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土质依旧含沙，湿度不均！“停！”他猛地起身，声音炸雷般响起，“这一层，谁夯的？给老子站出来！三遍夯？脚印还这么深！偷懒？当老子瞎了？！”那被点名的监工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在泥水里，周围的喧嚣瞬间死寂，只余下河水汩汩的嘲笑，和远处打桩的沉闷撞击，像在敲响一口丧钟。李维深吸一口气，胸膛里那股冰冷的怒火烧得更旺——这坝，是人命堆出来的！他绝不容许半点敷衍！
“大人…小的…小的真夯了三遍啊！”跪在泥水里的监工浑身筛糠，声音带着哭腔，沾记泥浆的手指死死抠进湿土里，像是要证明什么。李维没说话，只是抬脚，重重踩在那片新夯的土层上——靴底瞬间陷下去半寸深！浑浊的泥水立刻从脚印边缘涌出，像溃烂的疮口。“三遍？”李维的声音冷得像冰河下的石头，“你他娘夯的是棉花？！”他猛地抬脚，带起一片泥浆，“给老子重夯！十遍！少一遍，老子把你填进去！”那监工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起，抓起旁边的夯锤，发疯似的砸向地面，“咚！咚！咚！”沉闷的撞击声带着绝望的力道，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王工头脸上的横肉狠狠抽动了一下，腮帮子咬得咯吱作响。他阴冷地剐了李维一眼，转身朝后山方向啐了口浓痰，粗声对矮壮汉子低吼：“黑皮！带人上山！砍树！按他娘的‘五寸’‘两丈’砍！”他特意把尺寸咬得极重，眼底却滑过一丝残忍的快意——青冈木？坚硬？后山那一片青冈林，早被他们这些年偷偷砍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要么歪瓜裂枣，要么藏在陡峭的崖壁上！砍？拿命去砍吧！
尖嘴猴腮趁机溜到闷料的土堆旁，看着几个民夫小心翼翼地把水洒在筛过的红黏土上，他三角眼一转，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哎哟喂，仔细着点！这可是‘河监’大人要的仙土！金贵着呢！水多了少了都不行！”一个年轻民夫被他吼得手一抖，水瓢里的水泼多了些。尖嘴猴腮立刻跳脚，扬起鞭子作势要抽：“蠢货！糟践东西！”鞭影刚起，李维冰冷的目光已经如通实质的钢针扎在他背上：“你再挥一下试试？”尖嘴猴腮的鞭子僵在半空，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大人，小的…小的这是督促他们仔细…”
“督促？”李维大步流星走过去，弯腰抓了一把那湿土，在手里用力一攥，泥水从指缝渗出，松开手，土团勉强成形，但边缘已有松散迹象。“湿度高了！”他厉声道，“摊开！晾半刻！再翻！”他目光扫过尖嘴猴腮那张谄媚又扭曲的脸，声音陡然压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寒意：“你，去塌方口，盯着他们拔桩！朽木一根不留！少拔一根，老子把你当桩子钉水里！”尖嘴猴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屁也不敢放一个，连滚带爬地冲向打桩区。
夜色如墨，火光摇曳。工地像个被强行扳动的巨大齿轮，发出生涩而痛苦的呻吟。筛土的哗啦声，夯土的闷响，伐木的咚咚声，民夫压抑的喘息和监工色厉内荏的呵斥交织在一起。李维的身影在火光和黑暗的交界处时隐时现，像一柄出鞘的刀，所到之处，混乱和敷衍被强行切割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停在那片被勒令停止抛投的护坡区，看着石匠们手忙脚乱地挑拣卵石。一个石匠捧起一块棱角尖锐的大石，犹豫地看向李维。李维抓起旁边一块浑圆的卵石，狠狠砸在那块尖石上！“砰！”碎石飞溅！“这种垃圾，留着砸你自家祖坟吗？剔出去！垫底都嫌它碍事！”石匠们噤若寒蝉，挑拣的速度陡然加快。
就在这紧绷的节奏里，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从塌方缺口处炸响：“水！水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