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溪边洗野果时,村妇们嘲笑我守寡又痴傻。
回家后在墙根底下,我听见婆母和小叔子低语:耀武,你装死骗她,不就是为了和婉茹双宿双栖既然已经如愿,不如放她走吧。
她自己愿意守着牌位,娘何必多此一举。
原来我日思夜想的亡夫,竟日日假扮小叔子在我眼前晃悠。
还妄图让我守着他的假牌位过一生。
于是,在父亲再一次游说我改嫁时,我平静扯下守孝的白绒花丢进灶膛:爹,我嫁。
可是孙耀武却不干了,砸碎了我的聘礼嘶吼:谁会要你这种傻子!
我微笑握住周靖宇的手:他会要,他不嫌我傻。
大婚日,孙耀武拦轿跪求:你别嫁,我错了!
我掀起盖头,冷眼看着他:我们之间没有误会需要解开,你给我滚远点!
洞房内,周靖宇温柔执起我的手:萤萤,这次换我守你一生。
1
溪水刺骨
溪水刺骨,野果在篓中被我搓揉得发红,也揉不碎上游石板处村妇们尖利的嘲笑。
瞧孙家那傻媳妇儿,又发痴呢!真信她男人是意外落水
守寡守得更傻了!孙家怕早嫌她是累赘……
冷水溅湿裙角,我抱起果篓,转身踏上泥泞小路。
枯枝呜咽,仿佛也在嘲弄。
推开吱呀呀的院门,东屋窗根下,婆婆刻意压低的亢奋声音像毒蛇缠住了我的脚:
耀武啊,流萤那傻丫头真没起疑你天天在她跟前晃……
我僵在阴影里,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学着小叔子孙耀文的腔调,却是我死去的丈夫孙耀武。
娘,您太小心了!她那榆木脑袋,砸傻多少年了我装死落水时,她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对着我这小叔子,不照样掏心掏肺说想我傻得冒烟!
孙耀武嗤笑,语气里满是得意。
窗纸映着摇曳的烛光,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婆婆虚伪叹息:真是委屈了流萤,也委屈了婉茹。要不是你嫌她傻,放不下婉茹温顺,哪用费这周折顶着你死鬼弟弟的名……
她委屈
孙耀武声音拔高,尖锐刺耳,我才委屈!当初为报她爹救命恩才娶回来这傻子,你看看她,再看看婉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装死是为了跳出火坑,等风头过去了,我就带婉茹去县里,谁还记得这破事!
婆婆被说服:也是,终归是个傻子,我们养着她饿不死就行。不要,真要一直瞒着
瞒!
孙耀武斩钉截铁,让她守着亡夫的牌位过,省得痴心妄想。一个傻子,还想有什么妄念
窗根下寒气钻心,我死死咬唇,甜腥味弥漫。
原来那场撕心裂肺的意外,竟是一场骗局。
我拼命从火海里拖出来的男人,嫌弃我傻,为了和弟媳双宿双飞,竟假死顶着亡弟之名,在我的眼皮底下演戏。
那个瞬间,我所有的悲伤思念都被愚弄和绝望取代,迟来的清醒窒息般涌上心口。
我无声退到院子深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原来,我一直活在被精心设计的坟墓里。
2
断角木鹿
翌日,前院婆婆寿宴的喧嚣声隐隐传来。
我缩在冰冷的小屋,感觉周身寒意刺骨,目光落在墙角落灰的小木箱上。
我掀开箱盖,霉味扑鼻。
旧衣下压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一只粗糙的木雕小鹿,头上本该有的鹿角,只剩两个光秃秃的断茬。
指尖抚过断口,钝痛刺醒了我脑子里的记忆碎片。
那场大火浓烟滚滚,我听见孙耀武在嘶喊救命,于是就用湿被蒙着头冲了进去。
热浪灼肤,浓烟呛眼。
我在一片混沌中摸到被柜子压住腿的他,我用尽全力去推,全然顾不得头顶上传来断裂声。
直到燃烧的房梁带着死亡的气息砸落。
剧痛,黑暗,沉寂。
在我醒来后,这世界就变了样。
声音忽远忽近,脑子灌满浆糊,周围人看我的目光也从同情怜悯变成厌烦嫌恶,尤其是孙耀武。
成亲当晚,红烛之下,他递来这只刚雕好的小鹿,脸上只有疲惫。
喏,给你,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我当时想,他应当是喜欢我的吧不然他为什么要娶我
只是很快,婆婆的挑剔,村里的指点,他日益加深的嫌弃碾碎了我的虚幻想象。
你怎么能连碗都洗不干净
跟你说话没半点反应,你的脑子是榆木疙瘩
看看人家婉茹,轻声细语,做事利落,那才是女人……
弟媳婉茹温顺的笑脸,和他话语里的对比,像冰刃一般扎进我的混沌意识。
新婚夜红烛下的暖意熄灭,只剩这断角木鹿,无声嘲讽。
屋外的喧闹达至顶峰,夹杂着孙耀武拔高的醉笑和婉茹温柔的应和。
我攥紧冰凉的小鹿,断角硌得掌心生疼,鬼使神差拉开房门的缝隙望了过去。
灯火通明之下,婆婆被簇拥着,笑得合不拢嘴。
人群中心,孙耀武端着酒杯,侧身站在婉茹身旁,倾身低语,脸上是谄媚的笑。
婉茹垂头,灯光在颈侧投下柔影,抿嘴露出含羞带怯的笑意。
孙耀武看得眼亮,递杯时手指状似无意地擦过婉茹手背。
婉茹嗔他一眼,亲昵流转。
我正欲缩回目光,却见孙耀武猛地抬头,醉眼穿过人影,精准捕捉到门缝阴影里的我。
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厌烦警告和鄙夷。
他放下酒杯,摇摇晃晃踱来。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的阴影将我笼罩。
躲这儿干什么娘的好日子,晦气!他压低声音,不耐烦道,一个人难受了又在想你那个短命的耀武哥哥了
他刻意加重称呼,眼神残忍戏谑。
呵,
他嗤笑,酒气喷我脸上,人死一年,骨头都烂没了。还惦记不折不扣的傻子!
他逼近一步,极尽刻薄:就凭你这傻样,就算我那短命的哥哥从坟头里爬出来,也得跳回去。守你的寡吧,有谁会要你这种傻子哪个男人瞎了眼会要你这又傻又笨的蠢货
呵,他居然顶着这张脸,用小叔子的身份,践踏我对他的残念,碾碎我最后的尊严。
我没哭,没反驳,只静静看着他眼中赤裸的轻贱。
断角木鹿硌得我掌心生疼,原来在他眼里,我连人都不是,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嘲弄欺凌的破烂东西。
见我没有反应,他觉得无趣,狠狠瞪了我一眼。
老实待着,别丢人现眼!
随后他翩然转身,又融入那虚假的热闹中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散去。
我爹来了,他肩膀沾着夜露的湿寒气,摊开粗糙的大手想摸我的头,却在看见我脸上的泪痕时顿住。
月光清冷,我爹沉默坐下,佝偻着的背脊看上去异常单薄。
他长叹一口气,沉重如千斤。
萤萤
,我爹声音沙哑,小心翼翼,爹再问你一次,真不打算再往前走一步了你就愿意这样守着牌位过一辈子
他声音渐低,哽咽无力,深藏着痛楚。
说完了这句话后,他低头搓脸,不敢再看我。
月光静淌,灶膛最后的余烬熄灭,只剩下冰冷死灰。
我低下头,抬手摸到发间别着的白绒孝花,一股混杂冰冷恨意与决绝清醒的力量涌起。
我猛地将它扯下,走到冰冷的灶台边,用尽全力,狠狠地丢进灶膛。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月光下我爹惊愕的脸,清晰笃定地说:爹,我跟你回家,我想改嫁。
3
红嫁衣梦
几件洗的发白的旧衣摊在土炕上,我慢慢叠着,指尖拂过补丁针脚,像告别冰冷沉重的过去。
晨光清冷,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炕桌角,躺着的断角木雕小鹿,陈旧灰暗,断角处被摩挲得光滑油润。
指尖拂过断茬,昨夜孙耀武鄙夷恶毒的嘴脸和那句有谁会要你这样的傻子清晰浮现。
我攥紧小鹿,木刺扎进掌心,尖锐痛感压下心口窒息。
萤萤!我爹人还没到,激动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冲进房后,我看到他怀里抱着靛蓝粗布包,脸上带着久违的亮光。
他麻利解开布包,一抹灼目的红,刺破了小屋的灰暗。
那是一件崭新的嫁衣,虽然是大红粗布,针脚却细密结实。
领口和袖口都用深红丝线笨拙地绣着缠枝小花。
看看,爹赶出来了!我爹声音发颤,嫁衣反射的红光映亮他皱纹纵横的脸,这是咱家压箱底最好的布,爹手艺不行,可总归是新的!周家传信儿,今儿个正式下聘,得预备着,不能怠慢!
周家下聘我有些发懵。
我爹提过邻村周猎户家儿子实诚,不嫌我,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
看着我爹眼中希冀忐忑的光芒,再看粗糙却饱含心意的红嫁衣,一股陌生的暖流穿透了我的心口。
我的指尖触到温暖红布,短暂暖意被我爹的笑声打破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
房门被粗暴撞开,砸在土墙上,灰尘簌簌落下。
孙耀武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裹挟冷风戾气闯进了门。
他双眼赤红,青筋暴起,目光扫过爹手中刺眼红嫁衣,最后死死钉在我的脸上。
data-fanqie-type=pay_tag>
你当真是要嫁人他嘶吼起来,胸膛起伏,声音扭曲,嫁去那家穷猎户流萤,你疯了傻病又犯了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压迫感巨大:周靖宇算什么东西钻林子打猎的莽夫!周家怎么能比得上我孙家!
他指着红嫁衣,手指颤抖:就为了这么块破布条你就急着把自己贱卖出去
他目光扫过屋子,落在我包袱旁的断角木鹿上,瞳孔骤缩,涌上狂怒。
上前抓起小木鹿,指节捏得发白,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你不是最喜欢孙耀武吗天天对着我说想他,转头就要嫁人流萤,你的心呢
他将小木鹿狠狠掼在地上,闷响惊心。
我静静看着他的狂怒表演,看他眼中扭曲的占有欲,听着他理所当然的指责,心湖里最后的涟漪死寂。
原来在他眼中,我不仅是他可以随意丢弃的傻子,更是他不要了别人也休想捡走的破烂儿。
在他怨毒的目光中,我弯腰捡起添了新痕的小木鹿。
抬头迎上他赤红双眼,声音平静无波:周家不嫌我傻。
我平静的话语如滚油浇上烈火,他看上去更愤怒了。
不嫌你傻他尖声嗤笑,浑身剧颤,放屁!姓周的能安好心他就是看上了你爹的薄产,等他玩腻你这傻子的身子就会踹了你!你以为他会真心待你吗
他逼近,唾沫星子都喷在了我脸上:他给你什么了聘礼呢拿出来我看看那穷鬼能拿什么破烂来糊弄傻子!
他困兽般搜寻,目光扫过炕头的靛蓝粗布包的猛地顿住,那是周家提前送的。
他如获罪证,箭步冲去,粗暴扯开。
几块上好的兽皮,一包干菌子山珍,还有一个红绸系着的小盒。
他抓起红绸盒,扯开系带,掀开了盖子。
盒内红绒布上,两根形状优美,色泽温润的鹿茸静静躺着,山林草木气息清新,透着郑重心意。
孙耀武死死盯着鹿茸,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赤红双眼瞬间布满血丝。
这是鹿茸哈哈哈!他歇斯底里地狂笑,怨毒刻骨,他竟然送你鹿茸好!好得很呐!流萤,你这只白眼狼,孙家养你这么多年,你竟敢背着我收野男人的东西
他气得语无伦次,怕是早就忘了他现在的身份只是我的小叔子。
我爹惊怒地对着他低吼:住手!
只是孙耀武不为所动,他高扬起手,将红绸盒朝泥地狠狠砸下。
啪嚓!
盒子碎裂,鹿茸折断碎裂,碎片绒布木片四溅开来。
我叫你收,叫你嫁!孙耀武疯了一样,抬脚狠狠踩踏鹿茸残骸,你这个贱人,傻子,你就只配给死人守着牌位过一辈子!你根本不配嫁人!
住手!我叫你住手,你这个畜生!
我爹脸色铁青,如怒狮般冲到孙耀武身前,枯瘦铁钳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膊狠拽。
孙耀武趔趄对上我爹那双燃着怒火欲将他焚毁的眼睛。
爹,他不是耀文。我看着我爹,声音清冷的戳穿了孙耀武的谎言,他是孙耀武,他装死就为甩掉我这傻子,和婉茹双宿双飞。婆婆也知道,他们一家人合起伙来骗了我们一年多,还想骗一辈子。
死寂。
屋子里空气凝固,只有孙耀武粗重慌乱的喘息声。
我爹抓他胳膊的手骤然僵住,怒火凝固在脸上。
你我爹嘴唇哆嗦,喉咙里咯咯作响,是耀武
孙耀武在我爹的目光下,脸色惨白如纸,恐慌狼狈让他抖若筛糠。
他想挣脱,想辩解,却嘴唇哆嗦,吐不出一个字。
我爹抓他胳膊的手猛地收紧,枯瘦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咔吧作响。
血脉深处被背叛的滔天怒火,混合女儿受辱的剜心之痛,如火山爆发。
畜生!
我爹撕心裂肺的低吼,震得灰尘簌落,他扬起另一只枯瘦蕴含恐怖力量的手,带着滔天恨意,朝孙耀武惨白的脸狠狠扇去。
啪!
响亮的耳光炸开,清脆地让人心悸。
孙耀武被扇的偏过了头,脸颊浮现清晰的五指印,嘴角渗血。
他被打懵了,耳中嗡嗡作响,只剩下恐惧羞耻。
滚!我爹的声音嘶哑如破锣,滚出去!再敢踏进这里半步,扰我女儿清静,我豁出命也会跟你同归于尽!
孙耀武捂脸,对上我爹疯狂的想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眼神,所有的狡辩底气都彻底崩溃。
他踉跄后退,呜咽一声,如丧家之犬一般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屋,消失在冰冷的晨光里。
4
鹿茸情深
几日后,周家热热闹闹下聘。
院子挤满了人,质朴真诚的周家长辈们嗓门洪亮,和爹说着吉祥话。
聘礼上极为用心,有上好兽皮,山珍野味,还有一坛自酿果酒。
院门口骚动,人群分开。
一个穿干净短褂,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背着猎弓,提着红布盖着的篮子,大步走进。
他小麦色皮肤,眉骨略高,鼻梁挺直,眼睛明亮如溪水洗过的黑曜石,沉稳安定。
他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屋檐阴影下的我身上。
这就是周靖宇。
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温和,他走到院子中央,放下红布篮子,揭开了红布。
篮子里,赫然是两根比上次品相更好更完整的鹿茸。
阳光落下,茸尖泛着柔光。
周靖宇目光再次看我,声音清晰:上次的,听说出了意外,这份补上。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就像在说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
我心里微动攒动。
他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油纸小包,走到我面前,伸手递向我。
这个,他微浅一笑,眼睛真诚,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带着疑惑,我接过温热油纸包。
熟悉的甜香从油纸包里钻出来,我的头猛跳。
我飞快拆开,里面竟是两串红艳艳的裹着晶莹糖衣的冰糖葫芦。
山楂饱满,糖衣透亮,甜丝丝的微酸果香霸道地钻入鼻腔,唤醒了我尘封的记忆。
那是在很久以前,我还没被砸伤变痴傻,还是懵懂小丫头。
在我家后面的山坡上,我救下一只被兽夹伤到腿的小鹿。
我想给它包扎,被孙耀武撞见,他骂我多管闲事。
我委屈极了,躲在溪边的大石头后面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一个背小猎弓,比我大几岁的少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他蹲我面前,默默看着我哭。
等我哭累了抬头,他才开口,声音清朗:别哭了,你救了小鹿,是在做善事。
然后他随手递给我一串红得耀眼的冰糖葫芦,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东西。
他看我小心翼翼地舔糖衣,笨拙地咬山楂被酸皱脸的样子,忍不住笑。
露出一口白牙:慢点吃,我叫周靖宇,住在山那边,以后谁欺负你,你可以来找我,我替你出气。
那甜和少年的干净笑容,是那天灰下午对于我来说唯一的明光。
记忆的闸门轰开,眼前沉稳的高大男人,与记忆中递糖葫芦夸我心善的少年身影重合。
竟然是他!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周靖宇。
他也看着我,眼中有询问有期待,还有一丝紧张。
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心头的沉重坚冰,被这跨越时光的甜意悄然融化了一角。
温热酸涩涌上鼻尖,我用力眨眼逼回湿意,对他轻轻点头。
周靖宇眼中的紧张化开,变成了纯粹的明亮笑意,如阳光洒落。
他松了一口气,笃定道:我记得,你吃不得辣,一点辣咳半天。但甜枣糕,一次能吃好几块。
他的声音清晰入耳,带给我久违的被珍视的暖意。
5
石刻依偎
从那天起,周靖宇常来,日子犹如被注入活水。
大都是午后阳光最好时,他身上会带着山林间的清爽气息。
有时他会拈一小枝腊梅,找粗陶罐装水插好,摆在窗台。
有时他会提溜一块旧布包裹严实的烤梨,剥开滚烫软糯的梨肉,默默递给我,看我小口吃。
更多的时候,他是带山里孩子们的小玩意儿,柔韧草茎,手指翻飞编着活灵活现的小鹿和小鸟,逗的我咯咯笑。
或一小把硬壳榛子,耐心教我用石头砸开,捻去碎壳,果仁放在我脏兮兮的手心。
等到我吃得满嘴乌黑,他再用洗的白发的袖口给我擦去污渍。
我心头紧绷着的名为戒备的弦,在他一次次的到来中被无声温柔拨动,日渐松弛。
我在墙角用炭条悄悄划下刻痕,他来一次,我便划一道。
短短时日,细痕已排长列。
我数着痕迹,陌生微痒的暖意如初春解冻的溪流,在我曾经几度冰冷的心底流淌。
年根下的午后,周靖宇又来了。
他带来了红纸笔墨帮我爹写春联,我爹乐呵呵地裁纸研墨。
周靖宇挽袖提笔,神情专注,一笔一划朴拙有力。
上联福星高照平安宅,下联好景常临康乐家,
横批四季长安。
墨迹工整,年味朴实无华。
对联都贴在门上了,他还依依不舍。
午后阳光落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我看到他的耳尖慢慢红了,目光也几次飘向我。
察觉到我的注视,他尴尬地清了下嗓子,避开我的眼神,转而看向我爹。
程叔,我和流萤的事,我想请程叔,挑个好日子。
他的声音比平常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院子里瞬间安静,北风吹着秃枝微微作响。
正拿着砧板准备剁饺子馅的我爹动作猛地顿住,目光在我和周靖宇脸上徘徊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什么。
终于,我爹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开舒展的踏实笑容。
他用力点头,声音洪亮干脆:我都算过了,三月初九就是个顶顶好的日子!宜嫁娶,百无禁忌!
三月初九周靖宇低声重复,唇角的笑意直达心底。
再抬头时,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重重点头道:嗯,三月初九,好日子!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
因为离得很近,我能闻他身上淡淡的松木混着阳光的气息。
他摊开宽厚的手掌,掌心躺着一个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灰河滩石,被他精心雕成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小人儿。
线条粗犷,轮廓清晰。
高大些小人儿的微微低头看依偎身侧的小小身影,显得笨拙又温柔亲昵。
给你的。他声音很低,眼神郑重,我自己刻的,别嫌弃。
见我张开手,他小心翼翼地把石刻放在我的手心。
石头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沉甸甸的,又有些暖意。
我低头看着掌心处互相依偎在一起的小人儿,心口的冰彻底融化,化成温热暖流直冲四肢百骸。
我强忍着酸涩,才没有哭出来。
只攥紧手心的石雕,带来无比真实的新生悸动,抬头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点头:嗯。
6
上元灯节
上元灯节的这一天,周靖宇去打猎,他妹妹小棠非要缠着我一起看花灯。
因为住在山里,小棠不常出门,看什么都很惊奇。
阿姐,你快看那个走马灯,好大啊!
我被久违的热闹感染,唇角带浅浅笑意。
我的手上提着我爹为小棠糊的小兔灯,烛光透过红纸在脚下映出温暖的光晕。
绕了一圈以后,我们一路看灯随人流往家走。
小棠叽喳说着趣事。
离家门十几步,小棠扯我袖子,怯声道:阿姐,你看那里是不是蹲着一个人
我这才看到家门口半明半暗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黑影。
浓重的酒气随风飘来,颓败的令人作呕。
是孙耀武。
他烂醉如泥瘫靠在冰冷土墙上,双手抱膝蜷缩着。
头发散乱,胡子拉碴,衣裳皱巴巴的沾满了泥污和酒渍。
听到脚步声,他费力掀开眼皮,目光涣散聚焦,落我脸上。
醉眼瞬间闪烁着暴喜、悔恨、绝望的复杂光芒。
萤萤!他挣扎想站起身,却因着酒醉虚弱晃了几下就跌坐了下去。
然后他索性手脚并用朝着我爬了两步,泥污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裙角,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萤萤,我错了,我后悔了,悔断肠了!
他仰头涕泪横流,脸上痛苦扭曲
我不该装死骗你,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是我瞎了眼,鬼迷心窍。你打我骂我捅我都行,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跟我回去,重新开始。我发誓,这辈子我只对你好,把你当菩萨供着。萤萤,我的萤萤啊!
他哭嚎的凄厉刺耳,大喊大叫的瘆人。
鼻涕眼泪糊在脸上混着尘土,肮脏不堪。
小棠吓得抓着我的衣角躲在我身后。
我低头看着脚下匍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的男人,曾经我把他视为我的天,视为我此生唯一的依靠。
为了救他的性命,我为他冲进火海,为了和他在一起,我忍受所有的委屈贬低。
可是如今看他卑微到尘埃中的模样,我的心里却没有半点波澜。
只剩下沉重疲惫,还有尘埃落定的漠然。
他声嘶力竭的忏悔哀求,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那些曾经让我感到痛彻心扉的欺骗,还有刻骨铭心的鄙夷,还有曾经那些我的尊严被踩的日子,早就离我远去了。
我静静站着,任他拉扯哭嚎。
直到他声音嘶哑断续抽噎,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三月初九,我就要成亲了。
他猛地抬头,脸上的泪痕污迹凝固。
布满血丝醉眼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瞳孔因巨大冲击急剧收缩,像是第一次看清我。
哀求瞬间被妒火取代。
成亲他身体剧颤,声音拔尖如夜枭,你要跟那猎户成亲你竟真要嫁他流萤和你怎么敢你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牌位还在那供着!你休想!休想!
他挣扎着想扑向我,双手在空中乱抓,眼中只剩下想要毁灭一切疯狂。
滚开,畜生!
我爹暴怒着从院子里冲了出来,手里抄着手腕粗的烧火棍,双目喷火,对着地上状若疯癫的孙耀武劈头盖脸砸下。
嗷!孙耀武惨叫,棍砸在他肩背上产生的剧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嚎叫着反抗。
爹!我忙拉住暴怒的我爹,怕他气坏身子。
我爹愤怒地用烧火棍指着孙耀武鼻子:滚!再敢纠缠我闺女,我就跟你拼命!滚!
孙耀武被我爹震慑住,连滚带爬地走了。
7
孙家悔恨
只是隔天,孙耀武又来了。
跪在院门外的泥泞雪地上,嘴巴里念念有词:萤萤,我错了,原谅我!
早起扫雪的邻居们对着他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上前,不多时他就晕倒了。
我爹阴沉着脸隔着门缝看了一会儿,疲惫无奈地叹息道:自作孽不可活,偏偏要赖在我们家门口。
他无奈打开院门,和闻讯赶来的两个孙家的本家叔伯费力的将冻僵孙耀武从雪地上拖起,把他送回了孙家老宅。
午后院门再敲响,是孙耀武的娘李氏和印象里总是温温柔柔弟媳婉茹。
李氏进门,精明的眼睛扫过我和我爹,堆了十二分的歉意愁苦,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眶。
她几步上前作势要给我爹跪下:亲家公,是我们孙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流萤!
我爹铁青着脸侧身避开,冷冷道:别来这一套,我们程家可没你们孙家这门亲,有话直说。
李氏被噎,讪讪站直,抬起手去抹本就不存在眼泪哀叹:亲家公,千错万错都是耀武的错,是他被猪油蒙了心,害苦了流萤。
说话间,她偷瞄着我的脸色:耀武回去就开始发高烧,翻来覆去地喊流萤的名字,郎中说如果放任不管,人怕是要烧坏了。亲家公,能不能求求你发发慈悲让流萤去看他一眼,也好保住他这条命!
见我和我爹不为所动,一直沉默的婉茹向前走了两步。
她穿着一身素净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自责。
怯生生地看着我,声音轻软带着哭腔:嫂子,不,流萤姐,是我对不起你,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不是耀文。是我怕守寡的日子难熬,所以才将错就错的,你真的要怪就怪我吧,求求你救救耀武!
她眼泪扑簌掉落,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李氏陪着她一起抹泪,两人一唱一和,好像她们才是天大的受害者,对我的忏悔恳求倒像是委屈了她们。
我冷眼看着她们的精湛表演,李氏的假慈悲,婉茹的柔弱无辜处处算计。
口口声声的悔过,字字句句的情分,还真是让人感觉讽刺恶心。
她们在乎的从来都不是我,也没有觉得对不起我。
她们只是怕孙耀武真的死了,她们没了指望罢了。
我正要开口拒绝,院门外突然传来周靖宇沉稳的声音。
程叔,流萤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子。
他静静站院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部分太阳光线。
肩上落满未化的雪粒,应是刚从山里下。
他没看李氏和婉茹,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坚定的支持。
李氏和婉茹见到周靖宇,脸色骤变。
尤其是婉茹,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惊了惊,眼泪都忘了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嫉恨。
周靖宇几步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肩并肩站。
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平静地看了李氏和婉茹一眼,再转向我时,他温柔地说:流萤,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在这里。
我挺直了脊背,目光扫李氏虚伪愁苦的脸,还有婉茹掩不住算计的眼睛。
我马上就是他人妇了,孙耀武的死活,跟我没关系,我不去。
顿了顿,我看着她们,又继续说:你们别再来了。
8
花轿新生
三月初九,天光破晓。
大红喜字贴在斑驳的土墙,映暖整个院子。
邻里婶娘早起就来张罗,围坐在我身边,七嘴八舌的祝福我喜结良缘。
瞧瞧这新娘子,穿上这身大红嫁衣就跟画里得仙女似的!
靖宇好福气,流萤有后福!
孙耀武没福气!
呸!这大喜的日子,提那个腌臜货做甚
可不就是!吉时已到,快,盖头盖上!
眼前的光亮被并蒂莲红盖头温柔遮蔽,世界朦胧温暖红。
喜娘小心搀着我的胳膊走向远门,我脚下的每一步都如踏新生彼岸桥。
外面锣鼓震天,花轿稳稳停在院门口,我坐进轿厢。
一声高亢的起轿!过后,轿身轻晃稳稳抬起。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猛顿。
外面的鼎沸人声骤然安静,爆出更大的喧哗骚动。
停下,萤萤,我的萤萤,我不许你嫁!
孙耀武的凄厉哭嚎传入耳膜,轿帘掀开,我看到他扭曲憔悴的脸。
目光交汇的瞬间,他死死地扒住轿门嘶吼:萤萤,是我错了,求求你不要嫁人,求求你跟我回家!
见我不为所动,当满街邻里乡亲,他跪地对花轿重重磕头。
咚!咚!咚!他的头磕得很实,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喊:萤萤,求求你原谅我,跟我回家去吧!
可是我一点都不感动。
围观送嫁的街坊邻里也彻底炸开了锅:这是孙家死了的孙耀武这是又复活了
还真是,他怎么有脸来
呸!装死骗媳妇跟弟媳妇鬼混,看流萤嫁得好又来哭爹喊娘,什么东西!
快看!周家新郎官来了!
混乱指责的唾骂声中沉稳的脚步声快速靠近,孙耀武已经被轿夫拉到一旁。
周靖宇没说话,只伸出手坚定有力地扶住我的胳膊。
我揭开盖头,温和地从轿撵中走出,目光平静地看向孙耀武:闹够了就回去吧,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这样在别人的婚礼上闹,我们夫妇二人是可以选择报官的。
孙耀武看到我以后,浑浊的眼睛瞬间露出狂喜的光芒,似是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他从怀中掏出来一个修补过的小鹿,颤颤巍巍地想要递给我。
萤萤,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这一次我一定能照顾好你!
算了吧,放过我吧孙耀武。我看着他,眼睛里只有悲悯,补得再好,也是断过的,我们再无可能回到从前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上花轿,没有再继续追上来,只呢喃道:我们之间真的就只能如此了吗你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回头,看着他笑了:孙耀武,我们之间没有误会需要揭开,你还是滚远点吧,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9
红烛温暖
周家的小院里张灯结彩,热闹更甚。
喜气洋洋的弥漫在每个角落,拜堂仪式结束后,我被喜婆牵着进了新房。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喧闹的人声渐远。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房门前,然后,门栓轻轻拨开。
周靖宇走进,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把盖头轻轻撩起掀开。
我看到红烛下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娘子……他声音低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悸动。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垂下眼不敢看他眼中灼热的光芒。
累不累他低声问,饿不饿吃点东西
不累我的声音轻颤清晰,有你在,不累。
周靖宇怔了下,声音温柔而坚定:萤萤,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微微倾身,十足珍视地吻住我的额角。
我轻轻点头:嗯,我信。
窗外的雪花无声落满寂静的庭院,红烛温暖着新房。
至此,我已经彻底告别了过去,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