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喜轿颠簸在青石路上时,阿绾正悄悄掀起轿帘一角。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落在她红盖头上,金线绣的鸳鸯在光影里浮沉,像活过来似的。她指尖攥着轿帘的流苏,指腹能摸到流苏穗子上的银线——那是母亲昨夜亲手缀上的,说这样能沾些喜气。
新娘子莫急,轿外传来喜娘的声音,带着笑意,过了这片青枫林,就到沈府地界了。
阿绾应了一声,将轿帘放下。指尖触到嫁衣上的盘金绣,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她和沈砚之的婚事,是三个月前定下的。那时她随母亲去城外的相国寺上香,恰逢沈公子也在,他穿着月白长衫,正弯腰给一只瘸腿的流浪猫喂食,阳光落在他发梢,像镀了层金。
母亲说,沈家公子温厚,学问也好,是难得的良人。阿绾当时红了脸,偷偷抬眼望他,正好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双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清润又温和。
后来媒人上门,她几乎没犹豫就应了。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进了青枫林。林中的枫叶红得正好,风一吹,簌簌地落,有些飘到轿顶上,被轿夫的脚步声震落,又随着风滚远了。
阿绾正数着轿外的唢呐声,忽然觉得光线暗了下来。
不是日头西斜的那种暗,是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睛,明明亮堂堂的天,一下子就沉了。紧接着,一阵湿冷的风卷着水汽涌过来,轿帘被吹得猎猎作响。
怎么回事有轿夫的声音带着惊慌,好端端的,怎么起雾了
阿绾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又掀起轿帘,这一次,外面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原本清晰的枫树林,不知何时被白茫茫的浓雾笼罩了。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刚才还清晰的唢呐声、锣鼓声,也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家别慌!喜娘的声音带着颤,却强作镇定,这林子里潮气重,起雾是常事,等会儿就散了!都靠拢些,别掉队!
脚步声、说话声在雾里撞来撞去,显得格外诡异。阿绾缩在轿子里,只觉得那雾气像有生命似的,顺着轿帘的缝隙往里钻,带来刺骨的寒意。她裹紧了嫁衣,那厚重的绸缎此刻却像一层薄纸,挡不住丝毫寒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久。就在阿绾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时,雾气忽然开始散了。
不是慢慢变淡,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开,瞬间就稀薄下去。阳光重新落下来,照在湿漉漉的枫叶上,折射出晶莹的光。
迎亲队伍的人都松了口气,有人骂了句这鬼天气,有人赶紧清点人数。
阿绾也松了口气,正要放下轿帘,却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是个年轻轿夫的声音,他指着前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是什么
阿绾的心再次悬起,她猛地掀起轿帘,顺着轿夫指的方向望去——
前方的林间小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队伍。
那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头。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披麻戴孝的小童,手里举着白幡,白幡上的奠字在阳光下惨白刺眼。后面跟着的人,都穿着一身素白的丧服,腰间系着麻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群提线木偶。
更让人心头发寒的是,队伍中间,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
棺材是用上好的阴沉木做的,乌沉沉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棺材前后,各有四个面色凝重的壮汉抬着,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没有哭声,没有哀乐,整支队伍安静得可怕,只有抬棺的脚步声,沉闷地回响在林子里。
迎亲队伍的人都傻了,吹鼓手手里的家伙什掉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
喜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字:红……红白双煞……
阿绾的脑子嗡的一声。
她听过老人说,红白喜事的队伍在路上相遇,是大不吉,尤其是红事遇上白事,更是凶兆,叫红白双煞,轻则破财招灾,重则家破人亡。
可……可这支送葬队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送葬队伍里有人抬起了头。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管家,他的目光扫过迎亲队伍,最后落在阿绾的喜轿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一件寻常物件。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指向那口黑棺。
顺着他指的方向,阿绾看见了棺材前挂着的那张黑白画像。
画像上的人,穿着一身青衫,眉眼清俊,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是沈砚之。
2.
阿绾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画像,眼睛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画像上的人明明是沈砚之,是那个在相国寺喂猫的温柔公子,是她今天要嫁的夫君,可他怎么会……怎么会在棺材上
不……不可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秋风里的落叶,这不是他……不是他……
轿外,喜娘已经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完了……完了……沈公子……沈公子他……
迎亲队伍彻底乱了。有人哭喊着要跑,有人吓得腿软站不住,还有人试图上前问个清楚,却被送葬队伍里的人用眼神逼退——那些人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让人不敢靠近。
阿绾猛地推开轿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嫁衣的裙摆拖在地上,沾了潮湿的泥土,她却浑然不觉。她朝着那支送葬队伍跑去,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张画像上。
沈砚之!她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你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
送葬队伍没有停,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像是没听见她的声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阿绾跑到棺材旁边,她想伸手去摸那张画像,却被一个抬棺的壮汉拦住了。那壮汉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他只是轻轻一推,阿绾就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红嫁衣落在满地的红叶上,像一朵被揉碎的花。
为什么……阿绾看着那口黑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昨天……昨天你还让人送来信,说让我别怕,说你会好好待我……你怎么能……
昨天傍晚,沈家的小厮送来一封信,字迹是沈砚之的,笔锋清隽,写着明日迎亲,盼与卿相见。勿惧,余生定不负。她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夜深了才小心翼翼地压在枕下。
可现在,他却成了棺材里的人。
送葬队伍从她身边走过,黑棺擦着她的衣角,带来一股阴冷的气息。阿绾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沈砚之身上常有的墨香,混杂着淡淡的松烟味。这味道此刻却从棺材里飘出来,和着阴沉木的寒气,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猛地抬头,看向棺材盖。
就在这时,棺材盖似乎动了一下。
只是极其轻微的一下,像是错觉。
阿绾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棺材。
又动了一下。这一次,她看得真切,棺材盖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沈砚之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发颤,是你吗你是不是……没死
送葬队伍依旧在往前走,没有人回应她。
阿绾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抓住了棺材的一角。抬棺的壮汉想甩开她,她却抓得死死的,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
让我看看他!她哭喊道,就让我看一眼!是不是他!
就在这时,棺材里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那声音很微弱,像风吹过竹叶,却清晰地传到阿绾耳朵里。
是他的声音。
阿绾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用尽全力拍打棺材盖:沈砚之!你醒醒!我是阿绾啊!你看看我!
送葬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那个须发皆白的老管家转过身,看着阿绾,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无奈。
少夫人,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公子他……三天前就没了。
三天前阿绾愣住了,不可能!昨天他还……
那封信,是公子弥留之际写的。老管家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他说,不能让你空等,哪怕……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
阿绾的脑子一片空白。
三天前,她还在对着镜子试嫁衣,想象着他掀开盖头时的样子。而那时,他已经……
棺材又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的悲伤。
阿绾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看着老管家,眼神里带着一丝疯狂的希冀:他是不是……还有气你们是不是……
老管家摇了摇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一层水汽:公子是突发恶疾去的。按沈家规矩,要停灵七日方可下葬。今日……本是他出殡的日子。
那为什么……阿绾指着迎亲队伍,声音发颤,为什么你们不早说为什么还要……
是公子的意思。老管家睁开眼,目光落在阿绾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他说,娶你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哪怕只有一日,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也要让你做他的妻。
阿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原来,这场婚礼,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葬礼。
她的夫君,在她穿着嫁衣满心欢喜奔向他的时候,正躺在一口黑棺里,等着她送他最后一程。
3.
送葬队伍继续前行,阿绾跟在棺材旁边,一步一步地走着。
迎亲队伍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喜娘临走前拉着她的手,哭着说姑娘,节哀,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红嫁衣在素白的丧队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淌血的伤口。
雾气散后,阳光变得有些毒辣,照在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抬棺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枫叶的簌簌声。
阿绾看着那口黑棺,忽然想起沈砚之送她的那支玉簪。
那是定亲后不久,他托人送来的,说是在古玩市场淘到的,玉质不算顶尖,却是前朝的样式,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玉兰。他说,他记得她那天在相国寺,鬓边别着一朵玉兰花。
她一直把那支簪子戴在头上,今天也不例外,就插在红盖头底下。
沈砚之,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说过,要教我画兰花的。你还说,你书房后面种了一片兰草,等开花了,就带我去看。
棺材没有动,也没有声音。
你骗人。阿绾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棺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你什么都没做到……
走在前面的老管家似乎听到了她的话,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出了青枫林,前面是一条河。河上有座石桥,桥那头,隐约能看见沈府的飞檐翘角。
送葬队伍在桥头停了下来。老管家转过身,对阿绾说:少夫人,过了这桥,就到沈府了。按规矩,棺木过桥时,至亲要走在前面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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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绾抬起头,看着那座石桥。桥身有些斑驳,栏杆上刻着的花纹已经模糊不清,桥下的河水缓缓流淌,泛着墨绿色的光。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人死后过桥,是要和阳间做最后的告别。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挺直了脊背:我来引路。
她提起红嫁衣的裙摆,一步步走上石桥。阳光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桥面上。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走到桥中间时,她忽然停住了。
桥下的水面上,映出了她的影子。红嫁衣,凤冠,还有……她身后的那口黑棺,以及棺材上那张黑白画像。
画像上的沈砚之,正对着她笑。
阿绾的心猛地一缩,她转过头,看向棺材上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明明是静止的,可刚才水里的倒影,分明是在笑。
是她眼花了吗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水面,倒影里的画像依旧是静止的。
也许是太难过了,产生了幻觉。她这样告诉自己,继续往前走。
过了石桥,沈府的大门就在眼前。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没有任何喜庆的装饰,反而挂着白色的丧幡,随风飘动。
这就是她要嫁入的府邸。没有张灯结彩,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一片死寂的白。
送葬队伍进了沈府,穿过前院,来到停灵的正厅。棺材被缓缓放下,落在早已准备好的灵床上。
老管家上前,示意阿绾上前。
阿绾走到棺材前,看着那漆黑的棺盖。她知道,只要掀开这盖子,就能看见他了。可她又害怕,害怕看见他冰冷苍白的脸,害怕确认他真的已经离开。
少夫人,老管家在她身后轻声说,公子生前,最念着你。
阿绾的手颤抖着,抚上棺盖。木头冰冷的触感传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推——
棺盖没有动。
她又用了些力气,还是没动。
这棺盖……她疑惑地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叹了口气:公子入殓时,特意吩咐,棺盖要用七道铜锁锁上。他说……怕自己忍不住,会吓到你。
阿绾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他都已经不在了,还在想着怕吓到她。
那我……能看看他吗她声音哽咽。
老管家摇了摇头:按规矩,要等七日之后下葬前,才能开棺让至亲见最后一面。
阿绾看着那七道铜锁,锁身是黄铜做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她知道,现在无论她说什么,都打不开这棺材了。
她缓缓地在棺材前跪下,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到冰冷的地面,她轻声说:沈砚之,我来了。我来嫁你了。
棺材里,没有任何回应。
4.
接下来的几天,阿绾就住在沈府。
她没有回自己家,母亲派人来接她,她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是沈家的人了,该在这里守着他。
母亲在门外哭了很久,最后还是被老管家劝走了。老管家说,少夫人说得对,她是沈家的媳妇,理当留下。
沈府很大,却空旷得可怕。随处可见的白幡和纸钱,让整个府邸都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气。下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也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绾住的院子,就在沈砚之的书房旁边。老管家说,这是公子特意吩咐的,说她胆子小,住得近一些,能安心。
可阿绾一点也不安心。
每到夜里,她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有时是书房里传来翻书的声音,有时是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还有时,像是有人在她耳边叹气。
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太想念他了,产生了幻听。可每次听到这些声音,她还是会忍不住心跳加速,然后披衣下床,走到窗边,望向书房的方向。
书房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直到第三天夜里。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清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阿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阿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
脚步声停在了她的窗下。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和那天在棺材里听到的一模一样,轻得像风,却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阿绾猛地坐起来,披上外衣,走到窗边。她的手放在窗棂上,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推开了一条缝。
窗外,月光下,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长衫,身形清瘦,背对着她,正望着书房的方向。
5.
阿绾的呼吸骤然停住,指尖死死抠着窗棂,木头的毛刺扎进肉里,她却浑然不觉。
那背影……是沈砚之。
她绝不会认错。月白长衫是她见过的,他在相国寺喂猫时就穿着类似的一件;那清瘦的肩线,那微微垂着的脖颈,甚至连束发的玉冠样式,都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说……他已经在棺材里了吗
阿绾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沉到脚底,让她浑身发冷。她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窗外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
月光落在他脸上,清俊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真的是他。
可他的脸色,白得像纸,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也没有了往日的清润温和,只剩下一片沉沉的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阿绾。
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濛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阿绾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梳妆台,上面的铜镜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人影似乎被这声音惊动,往前飘了飘——是飘,不是走。他的脚根本没有沾地,离地半寸,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
阿绾的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鬼……他是鬼。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心里的恐惧又被一种更深的悲伤取代。
不管他是人是鬼,他是沈砚之啊。是那个答应要娶她、要教她画兰花、要带她看兰草的沈砚之。
你……阿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不是……在棺材里吗
沈砚之看着她,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痛苦,可那情绪太快,快得像错觉。我出来看看你。他说,声音依旧轻飘飘的,看你……是不是安好。
我安好阿绾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沈砚之,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人是鬼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红嫁衣上——她这几天一直穿着这件嫁衣,像是在固执地证明什么。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怅然,我早就想看看了。
我穿给你看了。阿绾哭着说,可你呢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让我嫁给一口棺材吗
沈砚之的身体似乎晃了晃,脸色更白了。我不想骗你。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我……我等不到迎亲那天了。
什么意思阿绾追问。
他却没有再解释,只是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可他的手刚靠近,就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缩了回去,指尖泛起一层淡淡的白雾。
我不能碰你。他低声说,语气里满是无奈,我身上的阴气太重,会伤到你。
阿绾看着他缩回的手,心里又酸又涩。她忽然想起老管家的话,他说沈砚之是突发恶疾去世的。可他看起来……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沈砚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是意外。他含糊地说,都过去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阿绾不依不饶,你告诉我,沈砚之,你告诉我啊!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可那厉色很快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悲伤。别问了,阿绾。他说,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
我忘不了!阿绾喊道,你让我怎么忘我今天本来是要嫁给你的!你让我怎么忘了你
沈砚之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时辰到了。他说,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阿绾追问,你是不是回棺材里去
沈砚之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不舍、愧疚、还有一丝……决绝。
然后,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月光融化了一样,一点点消散在空气里。
沈砚之!阿绾大喊着,冲出门外,可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光洒在地上,冰冷而寂静。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忘了我吧他为什么不肯告诉她真相
还有,他说的时辰到了,是指什么时辰
6.
从那天晚上开始,沈砚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阿绾每天都守在棺材旁边,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可棺材里始终没有任何回应。那七道铜锁依旧牢牢地锁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隔开了生与死。
沈府里的下人们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带着一丝畏惧和怜悯。他们私下里议论着,说少夫人是伤心过度,魔怔了。
只有老管家,每次看到她,眼神都很复杂。他从不阻止她守着棺材,只是偶尔会给她端来一碗热汤,叹着气说:少夫人,保重身体啊。
阿绾知道自己没有魔怔。那天晚上看到的,听到的,都不是幻觉。沈砚之就在这里,他就在这口棺材里,或者说,他的魂魄就在这附近。
他一定有什么苦衷。
她开始留意沈府里的动静,试图找到一些线索。她发现,沈府的下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谈论沈砚之的死因,每次她问起,他们都支支吾吾,眼神闪烁。
这让她更加确定,沈砚之的死,绝不像老管家说的那样简单。
直到第五天夜里,她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守在棺材旁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木头。
声音是从棺材里传来的。
阿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
沙沙……沙沙……
刮擦声还在继续,时断时续,像是有人在棺材里面,想用指甲抠开棺盖。
阿绾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棺材里……难道真的有什么东西
是沈砚之吗他还活着
可老管家明明说他已经死了……
刮擦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像是里面的人越来越急躁。
阿绾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棺材边,对着棺盖轻声说:沈砚之是你吗
刮擦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棺材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棺壁。
一下,两下,三下。
阿绾的心脏狂跳起来。是他!真的是他!
你是不是还活着她激动地问,声音发颤,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活着
敲击声没有再响起。
过了一会儿,刮擦声又开始了,比刚才更急,更响,像是在催促她做什么。
阿绾忽然明白了。
他想让她打开棺材!
可是,棺材盖被七道铜锁锁着,她根本打不开。而且,老管家说过,要等七日之后才能开棺。
我打不开啊,沈砚之。她急得快要哭了,锁太结实了,我没有钥匙。
棺材里的刮擦声停了。
过了很久,久到阿绾以为里面的人已经放弃了,棺材里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有人用身体在撞棺盖。
砰……砰……砰……
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棺盖都被震得微微晃动起来。
阿绾看着那七道铜锁,锁身因为震动而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似乎随时都可能崩开。
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如果棺材真的被撞开了,里面会是什么是活生生的沈砚之,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是老管家。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到棺材在晃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好!他惊呼一声,冲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想要去锁加固铜锁。
别碰它!阿绾拦住他,里面是沈砚之!他还活着!
老管家猛地抬起头,看着阿绾,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少夫人,你疯了!他喊道,公子已经死了!里面的不是他!
不!就是他!阿绾坚持道,他在里面,他想出来!
那不是公子!老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那是……那是邪祟!是公子的尸身被怨气所染,化成了凶煞!
阿绾愣住了。
凶煞
老管家甩开她的手,颤抖着将钥匙插进锁孔,想要锁住铜锁。可就在这时,棺材里的撞击声突然变得无比猛烈,砰的一声巨响,一道铜锁竟然被震断了!
老管家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熄灭了。
大殿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棺材里传来的撞击声和刮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恐怖。
快!快拿符纸来!拿桃木剑来!老管家大喊着,声音都变了调。
外面的下人听到动静,纷纷拿着东西跑了进来。有人手里拿着黄符,有人手里拿着桃木剑,还有人拿着糯米,一个个面色凝重。
阿绾看着他们,又看了看那口还在晃动的棺材,心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老管家说的是真的吗里面的不是沈砚之,而是凶煞
可那天晚上她看到的……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棺材里的撞击声越来越猛,又有两道铜锁被震断了。棺盖已经被撞开了一条缝隙,从缝隙里透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那味道和她之前闻到的墨香完全不同,恶臭难闻,让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阿绾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也许,老管家说的是对的。
里面的,真的不是沈砚之了。
7.
快!贴符!老管家大喊着,将一张黄符贴在棺盖上。
黄符刚一贴上,棺材里的撞击声就停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像是某种野兽的咆哮。然后,撞击声变得更加猛烈,那张黄符瞬间就被震得粉碎。
没用的!一个下人哭喊着,这凶煞太厉害了!
撒糯米!用桃木剑刺!老管家又喊道。
下人们纷纷将糯米撒向棺材,拿着桃木剑往棺盖的缝隙里刺。可棺材里的东西似乎毫不在意,依旧疯狂地撞击着棺盖。
又有两道铜锁被震断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两道了。
阿绾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乱成一团。她不知道该相信谁,该怎么办。
如果里面真的是凶煞,那沈砚之呢他去哪里了那天晚上她看到的,又是谁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沈砚之那天晚上说的话。
别问了,阿绾。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
时辰到了。我该走了。
难道……他说的时辰,就是现在就是凶煞要出来的时候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那他那天晚上来找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跟她告别吗
阿绾的心里一阵刺痛。
不管里面的是什么,她都不能让它出来害人。
她看到老管家手里还拿着几张黄符,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老管家,沈砚之的贴身之物在哪里比如……他的头发,他的指甲
老管家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公子的遗物都收在他的书房里。
快带我去!阿绾喊道。
老管家虽然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带着阿绾往书房跑去。
沈砚之的书房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干净整洁。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幅没有画完的兰花图。
阿绾的心一紧,快步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幅兰花图。图上的兰花只画了一半,墨色还很新鲜,像是他不久前才放下画笔。
他的遗物在哪里阿绾问。
老管家指了指书桌旁边的一个柜子:都在里面。
阿绾打开柜子,里面放着一些衣物、玉佩、还有一些书籍。她在里面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锦盒。
她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束用红绳系着的头发,还有几片指甲。
这是……他的青丝和指甲。
阿绾拿起那束头发,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记得母亲说过,人的青丝和指甲,承载着人的精气和魂魄,可以用来镇压邪祟。
快!拿回去!阿绾对老管家说。
两人急匆匆地回到大殿。此时,又一道铜锁被震断了,只剩下最后一道。棺盖已经被撞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从缝隙里隐约可以看到一双惨白的手,正在疯狂地抓挠着。
下人们已经吓得不敢上前,纷纷后退。
阿绾深吸一口气,拿着那束头发,一步步走到棺材前。
沈砚之,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让你害人的。
她说完,将那束头发猛地塞进棺盖的缝隙里。
就在头发进入棺材的瞬间,里面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撞击声和抓挠声瞬间停止了。
大殿里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棺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叹息,那声音,和她那天晚上在棺材里听到的一模一样,也和她在院子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是沈砚之的声音。
阿绾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她知道,他回来了。
8.
第七天,是沈砚之下葬的日子。
棺材终于被打开了。
里面躺着的,是沈砚之。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寿衣,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没有了丝毫生气。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看起来确实像是病逝的。可阿绾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她看着他的脸,轻声说:沈砚之,我知道你有苦衷。但不管是什么,都过去了。我会送你最后一程。
送葬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阿绾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他的牌位。她的红嫁衣已经换成了素白的丧服,和其他送葬的人一样。
走到青枫林时,天空又开始起雾了。
和那天迎亲时一样,浓雾瞬间笼罩了整个林子,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人影。
阿绾停下脚步,抱着牌位,静静地站在雾里。
她知道,他会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雾里走了出来。
是沈砚之。他还是穿着那身月白长衫,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润温和。
阿绾。他看着她,轻声说。
沈砚之。阿绾看着他,眼泪掉了下来。
对不起。他说,让你受委屈了。
阿绾摇了摇头:告诉我真相,好吗
沈砚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我不是病逝的。他说,我是被人下了咒。
阿绾愣住了。
是城中的一个邪术师。沈砚之继续说,他觊觎沈家的财产,又嫉妒我的才名,就对我下了一种恶毒的咒术,让我在新婚之日化作凶煞,屠戮满门,这样他就能趁机夺取沈家的一切。
阿绾的心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更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沈砚之说,所以我提前安排了一切。我让老管家对外宣称我是病逝的,又让人在我入殓后,用七道铜锁锁住棺材,防止尸身提前异变。我还写下那封信,让你如期嫁过来,就是想让你在我身边,用你的阳气和喜气,暂时压制住我体内的邪气。
那你那天晚上来找我……阿绾问。
我是想告诉你真相,让你离开。沈砚之苦笑了一下,可我怕吓到你,也怕你不肯走。而且,我的魂魄被咒术束缚着,不能离开棺材太远,也不能说太多。
那棺材里的凶煞……
是咒术发作的前兆。沈砚
9.
……是咒术发作的前兆。沈砚之的声音轻得像雾,那邪术师算准了时日,要借我尸身怨气最重之时破棺而出。我残存的魂魄被咒力压制,只能在夜里勉强现身,却连碰你一下都做不到。
阿绾捧着牌位的手微微发颤,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木牌,上面沈砚之三个字像是带着刺骨的寒意。所以……你让老管家准备青丝指甲,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是。他望着她,眸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楚,我知道那邪术师会在第七日卯时破咒,只能用自身精气所系之物镇压。本想让你避开这凶险,可你……
可她偏要留下来。偏要守着那口黑棺,偏要撞破这阴阳相隔的界限。
雾气更浓了,白蒙蒙的水汽沾湿了阿绾的鬓发,像一层薄霜。她看着眼前的魂魄,忽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沈砚之,你好傻。
他明明可以让她一无所知,让她在别处安稳度日,却偏要用一场红白相撞的荒唐,把她拉进这滩浑水里。
我不想骗你。他轻声说,娶你是真,想护你也是真。哪怕……只能用这种方式。
风穿过枫林,卷起满地红叶,在雾中打着旋儿。送葬的队伍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像一群沉默的剪影。
那邪术师呢阿绾问。
已被老管家带人擒住,按家法处置了。沈砚之的声音冷了几分,随即又柔和下来,你放心,沈家不会有事。
阿绾点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邪术师伏法了,沈家安稳了,可她的夫君,还是要走了。
时辰快到了。沈砚之望着东方,那里的雾气似乎透出一丝微光,天光一亮,我就要入轮回了。
阿绾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她上前一步,想离他近一些,却又怕身上的阳气伤了他。
沈砚之,她哽咽着,你说过要教我画兰花的。
对不起。
你说过要带我看书房后的兰草。
对不起。
你说过……余生定不负我。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带着千斤重的委屈。
沈砚之的魂魄在雾中轻轻晃动,像是随时会散开。他望着她,眸中是化不开的愧疚与眷恋。阿绾,他伸出手,这一次,指尖竟轻轻触到了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阿绾打断他,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还嫁你。
他愣住了,随即,嘴角绽开一抹极浅的笑,像冰雪初融,带着一丝释然,一丝温柔。
好。
一个好字落下,东方的雾气彻底散开,第一缕晨光穿透枫林,落在沈砚之的魂魄上。他的身影在金光中渐渐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
沈砚之!阿绾大喊着,向前扑去,却只抱住了一团冰冷的空气。
他消失了。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空气中残存的一丝墨香,提醒着她,他曾真真切切地来过。
10.
沈砚之下葬后,阿绾没有离开沈府。
她脱下了丧服,换上了素色的衣裙,住进了他的书房。每日里,她会擦拭他的书架,整理他的笔墨,替他把那幅未完成的兰花图补完。
老管家劝过她:少夫人,您还年轻,该为自己打算。
阿绾只是摇摇头,指着窗外:你看,他种的兰草开花了。
书房后的院子里,几株兰草在阳光下舒展着叶片,顶端缀着几朵素净的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守着一座空宅,而是为了守着一个承诺。
一个关于来生的承诺。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府渐渐恢复了生气,只是再也没有过喜事。阿绾成了府里的主母,她打理家事,接济穷人,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坐在窗前,望着月光洒满庭院,仿佛能看到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对她微笑。
有人说,沈少夫人守寡多年,性子都熬得冷了。
只有阿绾自己知道,她的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
11.
许多年后,阿绾已是满头白发的老妪。
她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老管家守在床边,眼眶通红。
都安排好了吗阿绾的声音很轻。
是,少夫人。老管家哽咽着,都按您的吩咐,葬在公子旁边。
阿绾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要飘起来了。
恍惚间,她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墨香,混杂着淡淡的兰草香。
她睁开眼,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月白长衫,眉眼清俊,正弯腰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阿绾,我来接你了。
他伸出手,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握住了。
温暖而有力。
她笑了,像个羞涩的少女,任由他牵着自己,一步步走出病房,走向那片温暖的光芒里。
窗外,阳光正好,兰草的花香,随风飘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