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楚昭,新帝手中最利的刀。
奉命查探掖州军报,却见校场跪着个护裆的狼狈身影。
那人叫禾晏,左眼蒙着灰翳,右眼却亮得惊人。
像将熄的炭火,偏藏着熔岩。
后来城楼血战,我冷眼旁观。
看她如淬毒匕首撕开重围,背上插满断箭仍把肖珏推上马。
锁子甲束带被她自己斩断的瞬间,
我才知这枚棋子早成心魔。
1
掖州的冬风是淬毒的针,专往骨缝里钻。马队踩着冻硬的官道进入大营时,校场正演着一出好戏。点将台乌沉沉压着灰霾天,台下新兵蛋子们缩脖瞪眼,泥塑般杵在寒雾里。
肖珏在点将台上骂,声音不高,却似冰棱子簌簌往下砸。玄甲映着铅灰天光,冷硬得像块生铁。他靴尖一抬,膝撞如毒龙出洞,直轰新兵裆下要害!迅疾狠辣,带起了风。
有人倒下了。闷响砸地,尘土轻扬。那人蜷着,手死死捂着腿间,抖如寒风里的败叶。灰扑扑的靛蓝军服裹着单薄身板,背影绷得死紧,弓起的脊椎像张拉满的硬弓。
禾晏!肖珏的声音劈开凝滞的空气。
那团泥影颤了颤,慢慢把自己从地上撕起来。踉跄拖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风刮过他低垂的脸,撩起散落的碎发。左眼蒙着一层浑浊灰翳,如枯井落尘。可另一只眼睛——
——我扶在车辕上的指节无声扣紧。
右眼。
是活的。痛楚、屈辱、不甘……无数暗流在瞳底翻搅,又被千钧重的堤坝死死压住。最终凝成一点幽火,亮得骇人。像将熄的炭堆深处,忽地跳出一点不肯咽气的火星。滚烫,偏执,灼人肺腑。
脏污的指缝间,那一点滚烫余光刺进我眼底。
肖珏的靴尖勾起沙土,扬在那人裤腿上。辱骂伴着哄笑砸下。泥人拖着伤腿,挪回队列。灰翳覆盖的左眼死寂无澜。右眼却始终睁着。那点光没灭。
炭火就该熄。不然,烫手。
边关的雨是裹着砂石的鞭子。润都城楼像块泡烂的腐木,在胡虏的嘶吼与箭雨中呻吟。我在角楼暗处,雨水顺着冰冷的瓦片淌进颈窝。不是督军,是观棋。这场血肉磨盘里,每一片碎骨都是筹码。
胡虏的箭矢在雨中织成腥臭铁幕。哀嚎刺穿鼓膜,有人头颅炸开,红的白的泼在垛口青砖上,旋即被雨水冲成粉色的溪流。
人影在血泥里撕扯。禾晏在箭雨中翻滚、劈斩。左臂中箭,只猛地折断箭杆,反手用断口捅穿扑上来的胡虏喉管!那根残箭在她臂肉里刮擦搅动,血液浸透衣袖。她脸上被血和泥糊得模糊不清,甚至分不清是她还是别人的。
她像柄淬毒的匕首。没有花巧,只求一刀毙命。刀锋捅进胡虏甲缝时手腕拧压的力度,碎步横滑避开矛尖的刁钻角度,身体舒展又蜷缩的瞬息判断——那是无数场生死搏杀刻进骨头的本能,像野兽舔舐伤口时磨砺出的利齿。
雨太大,风太急。肖珏的身影被围在城墙断裂处。几柄弯刀同时向他卷去!左臂已无力格挡!一匹惊马发疯般撞向围堵的胡骑,蹄铁掀翻血肉!
是禾晏!她把所有力气压在一撞!巨大的冲力炸开包围圈,也让她半个身子挂在高高的垛口边缘。风卷起她散乱的头发,露出颈侧细嫩得突兀的皮肤。胡虏被惊散一瞬,马上又有悍卒踩踏同伴尸骸扑回!
肖珏脱困的瞬间,禾晏已经把自己从垛口深渊拽回半截。她的环首刀正架住两柄劈来的弯刀!
一道人影突然从肖珏倒下的战马后暴起!是那络腮胡头目!手中的淬毒短弩!
小心——!嘶喊破喉而出。
禾晏的刀死死抵着双刃,身体被压得向后弯折,头猛一偏!短弩擦着她的颈侧钉入身后垛口!毒箭入石,嗤嗤冒烟!她瞳孔骤缩!就在那头目狞笑着拔出腰刀欲补的千钧一发!
她左脚猛地勾住一块凸起的墙砖借力,身体不顾一切向前弹射!不是自保!那染血的断刀脱手,打着旋射向头目后心!
头目闪身躲避。刀只扎入肩胛,非致命。头目狂嚎转身,弯刀卷向禾晏毫无防备的后背!
而禾晏自己,彻底失去重心,被刚才搏命的弹射之力甩向另一个方向——肖珏的位置!
时机!
肖珏就在此刻被亲兵拖离!禾晏的身体如同断翅的鸟,砸在血水泥泞里。络腮胡狞笑着举刀追来!
电光石火间,我掌心不知何时已紧攥袖中短刃!只待胡虏兵刃落下!她只需再活两息,两息!就能——
冰水兜头浇下。
那络腮胡被斜刺里掷来的短矛钉穿!一名肖珏亲兵扑过来拖起昏迷的肖珏往安全处撤。禾晏躺在泥泞里,背上是插满没来得及折断的断箭,血水混着雨水在她身下蔓延开来。
雨声如注。她右眼睁着,仰面朝天,里面那点熔岩的光,似乎被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浇灭了。
没用的棋,弃了也好。我心如铁硬,指间却碾碎了袖口一枚冰冷的玉扣。
雨夜驿馆,灯如鬼火。案头军报摊着掖州呈来的密奏,墨迹犹新。信纸旁,铜盆热水微温。禾晏坐在下首木凳上,背脊挺直如枪。湿发粘在额角,肩后包扎的细布被血水洇成大片污浊的酱褐色。像被活活剥了层皮。
坐。我推过瓷碟,里面是两块白面点心。油灯一跳,暖黄的光只够晕亮她紧抿的唇角。
她盯着点心,右眼瞳孔微微一缩。那里面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燃了一下,又迅速被灰土埋住。只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巡察使面前,卑职不敢。声音沙裂如风吹破窗纸。
我笑了一下,指尖拈起一块点心。白如细雪,京城才有。掖州苦寒,吃食粗粝。何必自苦。
糕点递过去。灯芯噼啪炸出朵细小花,又迅速萎谢成灰。盆中水雾氤氲上升。
她没接。目光落在虚空的某处。卑职……只受得住军中馍馍。那只完好的右眼低垂着,长而密的睫毛盖住眼里的情绪。
指腹下点心的温度烫得我指尖发麻。一种难以言喻的躁意忽地窜起,顺着脊骨爬上后颈。像是精心铺排的棋路被一颗小卒倔强的棱角硌了一下。
禾公子,杯盖与杯沿轻碰,声音在静室中格外清越,肖将军骁勇,此次脱险,你功不可没。朝廷已拟为你记功嘉奖。
语调尽量平缓,却藏不住惯常运筹帷幄的审视。
她沉默着。只听得见灯油燃烧细微的毕剥声。
良久。久到我几乎要以为眼前只是一具被伤痛抽走魂魄的躯壳。
……谢大人。声音极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的沙砾。她突然抬起了眼。那只蒙着灰翳的左眼依然空寂如死潭。右眼却猛地抬起,目光直直撞进我眼底——
是恨。
不是对胡虏嗜血的狂怒,不是遭逢变故的怨恨。那是一种被烙进骨髓的痛恨!深沉,暴烈,像熔穿地壳的岩浆在冰面下咆哮翻涌,几乎要将上面覆盖的灰土掀翻炸裂!瞬间刺破了她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卑微与麻木!
只一瞬。快得像幻觉。她眼底的熔浆倏地沉沦下去,重归一片被血水浸泡过的、了无生机的灰烬。
灯影暗了暗。盆中的雾气模糊了彼此眉目。
点心的暖意彻底在指尖散尽,只剩下黏腻的寒凉。棋子有裂痕无妨。碎裂时,锋芒正好剜肉。
冬月的枯草凝着白霜,掖州大营像头沉睡的巨兽,吐纳着冰冷白汽。高坡背风处,我在帐中翻看地图,笔尖蘸红朱砂,勾过一道道关隘河山。墨线交叠处,塞北咽喉。
一阵极细的呜咽被风夹进帐缝。像濒死小兽的鼻息。
循声寻去。坡下一片枯草地,她竟睡在冰冷的地上。背靠嶙峋石块,头歪着。那身灰扑扑的靛蓝军服在夜色里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是禾晏。
大概是力竭昏睡。脸庞糊着尘土油汗,在月光下显出石雕般的轮廓。眉头深锁,眼睑翕动着,睡得极不安稳。整个人缩着,怀抱那把不离身的环首刀。
风吹得更急了些。枯草在石缝间摩挲,呜咽声更清晰。
娘……冷……她嘴唇干裂,无意识地嗫嚅着。那声音细、黏、卷着浓重的哭腔。不是平日沙哑的男声。是一个被刺骨寒风和绝望冻透了的小女孩的呜咽。别……别走……她猛地摇头,脸颊蹭在冰冷的石头上,身体抖得更加厉害,……阿爹……别信……别信堂哥……
风骤然卷起草屑。
别信堂哥
四个字如冰锥贯耳!猛地砸碎月夜的死寂!
我的指尖停留在冰凉的杯壁上,一动未动。心底深处,却像是有极细的冰裂声蔓延开。堂哥哪个堂哥那个如今顶着飞鸿将军显赫威名、稳坐京畿将星的禾如非!禾家唯一继承家业的嫡系子孙
念头闪过的刹那,冰层下蛰伏的暗涌猛地卷起漩涡!
禾晏左眼的灰翳、那晚她跪在地上时眼中滚烫的恨意、她口中关于身世的蛛丝马迹……
所有碎片被堂哥这根无形的线陡然一扯!
飞鸿将军——禾如非。
新兵禾晏——左眼被废!
这两颗棋子在棋局上的位置蓦地对调、重叠!冰层下汹涌的寒意瞬间刺透心脏,激起一阵阴冷的颤栗。
风中呜咽断续传来:……别信……是假的……都是假的……
手中温凉的茶杯竟有些烫手。
棋盘之外,究竟谁执刀
夜雪簌簌地砸在瓦上。润都孤城如同汪洋中的朽舟,在胡虏的咆哮浪涛中濒临倾覆。城楼内侧的残垣,风雪卷着血腥味。
……援兵何在!肖珏被两名亲兵架着,铠甲碎裂处皮肉翻卷,汩汩冒着血泡,声音是从血喉咙里磨出来的。城下胡兵如蝗蚁,潮水般涌向脆弱的豁口。几个仅存的百夫长冲他拼命摇头,一个摇头太猛,颈侧箭杆甩出的血溅在残墙上。
禾晏半跪在不远处,正把另一支折断的箭杆猛地从肩胛骨下方剜出!血飚出的瞬间,她牙关紧咬,脸上肌肉抽搐得变了形。随手抓起一把带着冰碴的雪,狠狠摁在喷血的伤口上!寒冰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另一只手撑着那把缺口遍布的环首刀,才勉强没栽倒。
肖珏突然挣脱搀扶,血淋淋的手竟攥刀往豁口去。脚步虚浮踉跄,眼里烧着地狱烈火:老子上!死也拉……
他声音嘶哑地顿住。禾晏不知何时已拖着伤腿移到他身前一步。左手铁钳般死死攥住肖珏握刀的手腕!
将军!她喉头滚动,干裂的嘴唇沁出血珠,西门!卑职探过!雪堆能下!她那只仅存的、亮得惊人的右眼死死盯着肖珏,每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钢钉,活下去!才有兵回来!
肖珏眼里的烈火挣扎着,劈啪作响。手腕被铁指箍得死紧。
一队胡虏撞散前方残兵,挺矛逼近!矛尖寒芒映血。
电光火石!
禾晏一把扯住肖珏完好的右边臂膀!力量爆发!将他朝内侧陡坡方向狠推出去!王策!护他走——!
那嘶喊破裂如裂帛!
同时,禾晏左腿蹬地,身体借力凌空反拧!动作快到留下残影!刀锋在她手中翻转,借着腰身回旋的力量,悍然迎向刺来的矛阵!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冷光暴起!
叮叮当当!
数根矛尖被疾旋的刀风绞开!但更多胡虏已扑至!
噗!噗!噗!
是刀刃入肉的声音!接连不断的闷响!
她的环首刀精准地捅进当先一个胡虏的下颌!刀尖从咽喉上穿出!拧腕旋压!鲜血狂喷!顺势格开侧面砍来的弯刀!左肩撞开另一个!
但她终究只有一人!数柄弯刀在她背上、腰际同时爆开血花!那特制的、为隐藏身形而穿在旧军服下的、曾经被她视为耻辱象征的软甲片片碎裂!数支冷箭在她腿侧炸开血洞!
她身体被刀劈箭扎之力撞得倒飞!后背狠狠砸在冰冷的城砖上!闷响如鼓!
呃——!
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喷溅在覆满血污的雪地上!
肖珏被王策几个死命拖拽护着,已退到坡边马匹附近,正嘶吼着要回身!
禾晏挣扎想撑刀爬起!更多胡虏扑上!弯刀映着雪光当头剁下!
我的脚钉在原地。城砖缝里的寒冰透过靴底钻进膝盖。
——她完了。
这念头清晰如冰。
就在刀锋要触及她天灵盖的瞬间!
禾晏没有格挡,甚至没有试图站起!
她唯一能动的左臂闪电般抬起!目标却不是敌人!是胸前肋下!那根系着内穿护身软甲的束带!
冰冷的刀尖正对那束带下的活扣!
走啊——!!!她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撕破风雪!直撞向远处肖珏的方向!
刀光比雪冷!
噗!
刀尖狠狠扎进系带活扣边缘!
借着倒地的冲击力!手臂猛地向内一划!割断!
束带绷散!
整件沉重的软甲应声而落!那最后一丝束缚终于剥离!
甲落的同时,她也彻底暴露在无数刀锋之下!
禾晏——!!!肖珏近乎癫狂的咆哮声撕心裂肺!
胡虏兵刃雪片般落下!
而禾晏那双眼睛!在漫天血雪中猛地抬起!
右眼亮如熔岩!里面所有的算计、忍耐、伪装……在锁甲坠地的瞬间烧成灰烬!只剩下最纯粹、最疯狂、也最干净的决绝!
像最后一块石头被推开,露出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炬!不避不闪,直刺苍穹!要将这漫天风雪都一同点燃、焚尽!
她竟咧开嘴,鲜血染红的牙齿咬着,是个模糊的、却比漫天风雪更冷冽的笑!
风卷起染血的甲片,刮得人睁不开眼。
束带断裂的声音,是她的枷锁炸裂的回音。
风雪灌进衣领。袖中指尖冰凉。那抹刺目的笑定格在城楼上的血色逆光里,竟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精心计算的棋局。无声裂帛。
京城的雪落得无声无息。掖州的烽烟被琉璃瓦上的厚雪彻底覆盖。楚王府的书房笼在暖金铜兽吐出的沉香气里。
……探清了我指尖拨着那盆来自南方藩国进贡的异域兰。叶片蜷曲如毒蛇。温润的声音在檀香里水一般流淌。
黑影半跪在云织地毯上,头更低一分:确凿。禾晏,乃禾家嫡长子禾如非幼时替身。女扮男装,顶名从军。话音顿了顿,接着抛出一截断冰,其亲信言,入掖州营,只为取一人性命。书房静得能听见灰烬落在炉盘上的声音。
那人头垂得更低,声音压成一线:她左眼的灰翳……正是禾如非所刺。
兰花叶片在指下轻颤。呵气成霜。窗外雪映得庭院惨白一片。禾如非那张在京城勋贵子弟宴席间温文尔雅、笑谈风月的脸忽然变得模糊,又瞬间清晰。
原来如此。
原来那点滚烫的炭火,是焚心蚀骨的毒焰。原来棋盘上那枚不起眼的小卒,竟藏着掀翻整个将星的千钧杀力!
黑影退下。
门无声合拢。
炭盆里新添的银骨炭噼啪炸裂,火星四溅。
暖意涌上。胸中却仿佛堵了一块千年冻土,寒气从那里丝丝缕缕渗出。眼前仿佛又看见润都城楼上那抹决绝得刺目的笑,看见锁甲坠地的瞬间。
禾晏……禾如非……
指尖下意识摩挲袖间冰凉的玉片。原来棋子烫手,非指盘上。而是它握在手里,每颗棱角都刻着一个活生生被碾碎、被刺瞎、被强行咽下的……人。
窗外雪更大了。
琉璃宫灯将大殿的金砖映得明净如冰湖。九龙金椅冰冷。
新帝的诏书早已下达,墨迹在龙案前风干。楚侯府更名楚王府。册封大印摆在案头,是血染的权力最终凝结的暗红琥珀。
今夜无诏。案头无酒。
我斜倚在冰凉的金丝楠木躺椅上,手中并非玉玺,却是一只粗劣的陶杯。窑火烤歪了,边缘有个丑陋的豁口。是掖州大营里捞出来的土烧。烈,呛喉咙,像含了一口沙砾。
门轴轻响。黑影垂首立于殿前阴影,肩头几瓣残雪顷刻化去。王爷,禾如非将军已于北镇抚司诏狱。声音平直,是刀锋入鞘前的最后震颤,自缢。
陶杯停在唇边。
冰片似的月光斜斜刺破朱红窗棂,落在金砖上,也落在那陶杯的豁口处。光影锐利,割开一段蒙尘的记忆。
那年掖州,初入军营,雪地里跪着一长溜新兵领粥。禾晏在最末。排到她时,勺底刮缸刺啦一声响。
没了!下顿赶早!伙夫瓮声瓮气,甩下空木勺。
她端着碗。碗是破的,豁口比她手里的这个还大。冻裂的手指死死抠着碗沿。雪粒子砸在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右眼低垂着,只看自己碗里的虚空。
那伙夫已转身去收拾。她却突然一步抢前,碗伸过去,没说话。
伙夫愣了愣,看看她惨青的脸,那只好眼里固执的光,骂骂咧咧踢开炉灰:晦气!从自己怀里摸出半块冻硬的馍馍,掰成两半,往她豁口碗里重重一丢!
她双手捧碗,冻僵的身子飞快一躬,也不道谢,抱着碗转身就走。馍掉在碗底,沾了灰。
此刻。大殿死寂。杯中的劣酒没喝。
我抬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陶杯边缘那个粗糙的豁口。冰凉的触感沿着指腹蔓延。
诏狱……禾如非……自缢……
新帝的刀既快且准。禾晏呢那颗炽热过、碎裂过、最终溅了他一身血的棋,那个在漫天暴风雪中亲手斩断枷锁、拖着肖珏一同跃下深渊的疯卒……此刻在何方
殿外檐角的冰棱断裂,坠地碎玉乱迸。清脆,刺耳,只一瞬便湮灭于雪夜。
杯中烈酒映着一点微弱月光。
杯口粗糙的豁口边缘,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雪粒的寒气。
——原来有些碎瓷裂瓦的锋口,不是划在指腹,是钉进了骨缝。不流血,只时时刻刻、磨着筋。
2
殿外的风雪卷得更急了,嘶鸣着猛撞在紧闭的宫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炭火无声地舔舐金盆边缘,暖融的光却化不开我指间那块冰凉的豁口粗陶。
黑影没退。
更深地垂首,肩头融化的雪水在墨绿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痕。他的声音紧跟着砸在金砖上,每一个字都硌人:
诏狱回报。禾将军死前……
……留了一句话。
黑影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刹,才接续,字字清晰:
他说——
‘替侯爷谢您一杯断头酒。’
殿内陡静。
冰锥般的寒气骤然从金砖缝隙里窜起,直刺足底!
断头酒三字,如淬毒的钩子,猛地勾住五脏六腑!
侯爷
他禾如非的靠山,难道不是新帝龙座之下金砖铺就的通天梯!那沉甸甸、血淋淋的侯爵尊位!
还是……更早以前早在我楚家还是皇权暗影里那把沾血的刀……在禾家还是盘踞一方、树大根深的参天古木时……那条隐秘、已被新帝亲手斩断的……根系
掌心豁口陶杯的粗粝感,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冷硬。
刺得指骨发疼。
金兽口中袅袅逸出的沉香,忽地粘腻起来。
裹着丝丝缕缕陈旧的血腥气。
像那夜润都城楼灌满了铁锈的风。
午门外的积雪被染成肮脏的灰褐色。押解禾如非的囚车碾过最后一道宫巷时,人群死寂无声。昔日威名赫赫的飞鸿将军,此刻只是一件蒙着白布的残次品,被两个沉默的狱卒像抬破麻袋一样,卸在了北镇抚司森冷的青石阶前。
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细密无声。
吱呀——
厚重的司狱大门向内洞开,吐出阴寒湿重的浊气。门内阴影浓稠似墨。
狱头毕恭毕敬迎出。
一袭暗蓝蟒袍的我,踏过阶前脏雪。
靴底粘腻。
像踩着某些未干的血渍。
诏狱甬道幽深如盲肠。
寒气渗骨。
火把在石壁上投下跳跃的光,像濒死者最后癫狂的舞。
两侧石牢铁栅后,阴影扭曲蠕动,死寂中弥漫着绝望的喘息和腐烂的气息。行刑房的铁锈味最为浓烈。
禾如非并未押在死囚牢。
停在最深一间审讯室外。
厚重的石门虚掩一线,漏出里面摇晃的灯火。
狱头停步,垂手而立。
我推开石门。
寒气扑面。
里面不是审讯大堂。
是一间冰冷、空旷的石室。中央一桌二椅,再无他物。
禾如非被铁链锁在一把木椅上。锁链乌黑沉重,从腕间垂落,另一端没入墙角的石环。他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曾经象征荣光的铠甲早已剥去,只余一身肮脏残破的囚服。肩头那块曾经被禾晏掷出的断刀刺入的旧伤,虽已愈合,但那狰狞扭曲的疤痕在火把下依然触目惊心,如同某种丑陋的烙印。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连喘息都微弱得几乎停止。
听到脚步声,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动作迟滞得如同生锈的铁偶。那张曾经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面庞,此刻被阴影和绝望蚀刻得没了人形。面皮青灰,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竭的黑井。唯有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无垠的灰败。浑浊,死寂。像被厚厚淤泥彻底堵死的古井口。
目光越过我。
落在虚空中某个漂浮的死点。
毫无焦点。
火把的亮光在他眼里跳跃。
照不进去分毫。
只有一片被碾碎后的虚无。
一丝一毫光都无法折射。
狱头无声无息地抬上一只托盘。
轻放在冰冷的石桌上。
一把银壶。一只素净的白釉酒杯。
酒液在银壶里微微晃动,映着火光,流淌着一线凄清的光泽。
冷冽的酒香在死寂的石室里悄然弥漫开来。
我落座。
冰硬的木椅寒气透骨。
并未碰那酒。
只看着石壁缝隙里渗出的水珠,缓慢凝聚,坠落。
一滴。一滴。
砸在石板上,砸碎凝固的死寂,又迅速归于死寂。
仿佛很久。
又或只是一瞬。
禾如非空洞的视线,终于落在那只盛满了的白釉酒杯上。
浑浊的眼底深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一点凄清的酒光撩拨了一下。
极细微。
像死灰堆里,被风吹起一点灰白的余烬。
然后。
彻底熄灭。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干裂起皮的唇,被这一丝动作撕裂,沁出一道蜿蜒的血线。
凝固在那弧度里。
……原来……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枯骨,……不是她……
极轻。
风一吹,就会散在阴冷空气里。
他的目光掠过酒杯,飘向我。
那眼神,不再是虚无。
变成一种刻骨的、了然的嘲弄。
浸透了浓稠的死意。
……是我高看她了……也……
他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低响。
……高看你了……王爷……
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粘连的气声。
狱头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捏着托盘指节泛白。
我依旧未动。目光落在禾如非肩头那道狰狞刀疤上。
禾晏掷出的那柄断刀所留。
他的勋章。
她的血契。
禾如非低低地笑起来。
带着某种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
好酒……
……该敬侯爷……
铁链撞在石椅上,突兀一响!
他身体猛地前倾!那只被铁链锁住的手,竟爆发出最后一股蛮力,死死攥向桌上的酒杯!
不是喝!
是砸碎!
狱头脸色骤变!上前一步!
我抬手,制止了他近前的动作。
禾如非的手指堪堪触到冰凉的杯壁边缘!
动作却陡然凝滞!
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
眼中那点嘲弄的毒火瞬间熄灭。
重新归于死水般的沉寂。
一丝迷茫的、极细微的神情浮上他残破的嘴角。
像困惑的孩子。
……是你毁了侯爷……
声音飘忽,含糊不清。
……还是侯爷……埋了你……
铁链的哗啦声在他腕上彻底安静。
那只即将捏碎杯壁的手,软软垂落,悬在冰冷的石桌边缘。
僵硬得如同石雕。
只有指尖极其微弱地痉挛了一下。
最终。
一动不动。
石壁的水滴声。
又清晰起来。
嗒。
嗒。
落在金砖上似的。
沉重。
北镇抚司的雪比宫里的更冷。
宫灯长明。新帝的敕令随漫天碎雪纷扬。
册封楚王的诏书沉甸甸坠在案头。猩红的玺印压着描金锦缎,像一块半凝的、过于粘稠的血痂。
吏部的郎官在殿外候了半刻。
捧着调任肖珏为幽州都督的敕牒。
请用印。
王策在阶下回禀,声音被风雪削去温度:
将军府亲兵已点齐。三日……即赴幽州。
幽州。
北地。孤悬。寒绝。真正的国门。
守将。活靶子。
新帝的刀,从不迟疑。
铜兽里燃着的龙涎香换了新的。馥郁得腻人。
我执起案头那方冰凉的玉纽螭虎大印。
沉甸甸的青铜底座,雕着御赐的蟠龙。冰冷如朔九的石头。
蘸饱了新鲜的、色泽更深的赤色朱泥。
指尖凝滞一息。
印,重重落向牒文底部。
噗。
沉闷的一声轻响。
深红的痕印拓在白麻上。
狰狞的盘龙纹,清晰,冰冷。
权力交割的契约。
血淋淋盖了戳。
幽州的路在舆图上划出曲折锋利的折痕,直插极北寒荒。驿站八百里加急传递的邸报,只有风雪和尘烟的痕迹。
三日后。
城郊官道。
送行的人零落如风中枯叶。
肖府那点可怜亲兵在马上坐得笔直,破旧的皮甲下,眼神死灰般沉寂。
肖珏。
未穿将军甲。
一领半旧的墨灰氅衣裹着挺拔身姿,立在队伍最前。脸上那道新添的、从颧骨斜劈至下颌的刀疤尤显狰厉,覆盖了原本的冷俊。风吹起氅衣一角,露出肋下紧紧缠裹的细布边缘,深褐色的印记透出来,是新长出的、带着血丝的痂。
他未回头看一眼风雪中模糊的宫阙轮廓。
只盯着漫天翻卷的雪帘。
目光落在风雪之后那片更荒凉、更未知的地界。
一人一马忽从道旁覆雪的枯林后转出。
青骢马。墨斗篷。风帽压得很低。
径直挡在队列前丈余。
马儿呼出团团白气。
王策等亲兵手已按上刀柄。
肖珏抬手止住。看着来人。
斗篷风帽抬起半寸。露出楚昭那双在寒风中依旧温润疏离的眼。
墨氅披风在雪风中扑展开来,露出袖口一道暗金线绣的盘蟒纹。刺目。
两人在风雪中对视。
风卷着雪片抽打衣袍。
肖珏眼底一片沉寂。
映不出人影。
像冻透了深井底下的石头。
楚昭微微颔首,动作缓而肃。
目光掠过肖珏肋下洇出深褐的细布,停在脸上那道蜈蚣般狰狞的刀疤上。风雪迷眼,看不清神色。
他抬手。
身后一名灰衣侍从无声上前。捧过一只细长包袱。
楚昭接过。
没说话。
只将包袱轻缓递出。
马鞍两侧风雪席卷。
肖珏视线在那包袱上钉了一瞬。
墨灰氅衣下的手臂微动。
似乎要去接。
指尖却在触及包裹的前一刹。
骤然顿住。
悬在半空。
离那只细长包裹冰冷轮廓,仅存一丝雪沫的距离。
风雪在那停顿的间隙里灌满袖口。
楚昭的手停在原处。
包裹悬在两人之间。
如同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幽深裂隙。
终于。
肖珏收回了手。
五指猛地攥紧缰绳!
指节白得没了血色。
没有再看递来的东西一眼。
猛地一勒马缰!
胯下黑骏嘶鸣着,高扬起前蹄!雪花在蹄下炸开!
驾——!
声如裂帛。
劈开了凝固的风雪!
王策等人紧随其后!马蹄骤响!
铁蹄翻飞,踏碎漫天雪幕!裹着一行人灰扑扑的背影,如一簇被狂风挟裹的枯蓬,撞向远方风雪弥漫的幽黯官道尽头。
顷刻间便被白茫茫的风雪吞噬。
只留下一串迅速被新雪掩埋的混乱蹄印。
楚昭臂弯间那细长包袱的轮廓骤然一沉。
墨色氅衣被罡风吹开,孤零零伫立在越来越急的风雪里。捧着包裹的手臂垂下,指尖拂过包袱粗糙的表皮。那里面有件东西——一件用素锦严密包裹、曾在掖州风雪中染透他人血渍、又在城楼坠落时险些碎骨的——淬铁环首断刀。
风急雪紧。
远处马蹄声彻底湮灭。
灰白天地间。
只剩一道孤绝的墨影。
和怀中那份永远送不出的。
冰冷重量。
夜深。
楚王府。书房外。庭院。
积雪铺满卵石小径。清寂的月光从云隙间漏下,在雪地上割开道道霜白色的斑痕。
檀木案几被抬出廊下。
雪光映着冷硬的木纹。我独坐在冰冷石凳上。
案上只有一坛。
一只杯。
坛是粗陶。
杯是白釉素瓷。
与我手中那只豁了口的粗陶残杯一模一样。另一只孪生的残物。
拍开坛口泥封。
劣质烧酒的冲烈气味骤然爆发!
塞外寒风般的凛冽。
沙砾般呛人。
酒线清冽。
注入白釉素杯。
月光落在液面,寒芒森森。
指腹抚过面前这只素杯光滑的杯口。
完好无损。
另一只裂口杯在指间轻转。豁口处粗粝的陶胚露着芯。月光切割着那道丑陋的断口。
像城楼上那道不甘的坠痕。
端起素杯。
仰头。
冰凉的酒液倾泻入口。
辛辣瞬间炸开!
一路烧灼!
直抵胃腹!
喉管被砂石刮磨般刺痛!如同咽下一捧雪混着沙砾的硬块!
那痛。
不似杯酒。
更像一道无形的、贯穿五脏的旧创伤。
被冰冷撕开。
雪光中。
仿佛看见掖州军营。
跪地的单薄身影。
染血的手。
风雪城楼上那道斩断锁甲束带的——
决绝刀光。
坠落时融进漫天风雪里。
再无回响的……
我倏地放下酒杯。
杯底撞在案几上。
一声轻响。
清越。
又寂寥。
震落了杯沿上凝结的一粒微小冰晶。
倏然消失在雪地里。
杯中酒还在晃。
映着孤月寒空。
冷光粼粼。
殿角融雪的水滴声。
远处宫巷更鼓声。
融进这无声天地。
指间那只从未用过、只静静躺在匣中的豁口杯。
粗粝的断口边缘。
此刻竟也浮起一层冷冽的微光。
无声映着雪月。
3
北镇抚司的石阶吸饱了血。
白麻布裹着的尸首被抬过时,融化的雪水渗进青砖缝,蜿蜒出粉色的溪。
那布下突起的形状僵硬,是脖颈折出非人的角度。狱头垂首引路,皂靴踏过湿痕,寂静无声。
墨色氅衣拂过门廊。诏狱深处特有的阴寒铁锈气渗进衣料,裹着细微的、新鲜尸体松弛后散发出的甜腻腐味。
停步。视线掠过空荡囚室石壁——一道深褐色的、污秽的喷溅状拖痕,从高处一直延伸到冰冷地面某处。最终凝固成一滩深色的、边缘不规则的暗渍。
空气里有种东西死了。
不单是禾如非。
是某些更深、更黏腻的血债。
王爷,
身后狱头声音粗嘎,……污秽。递过一块浸湿拧过的白帕。氅袍垂落的衣袖未动,指尖捻着袖口暗金盘蟒冰冷的绣线纹路。脏就脏了。声音被石壁撞回。烧了。
狱头躬身退下。
石室彻底空寂。
墨色身影融入墙壁深影。
良久。
墙角那滩污秽湿痕边缘。
一只皂靴尖探出,极缓地碾上血渍凝固的湿黏表层。
碾碎硬痂。
靴底在冰冷的青石上缓慢地、无声地,转动。
似要将某种附骨之疽,彻底磨进石缝深处。
---
风雪裹着宫城。
殿前金砖光可鉴人,映着顶梁盘旋的金龙。王策垂手立在滴水檐下。
雪落肩上,融成冰水滴落。
将军府……他声音压得比雪落更低沉,……空了。
最后一批亲兵离京那日,雪封城门。蹄印覆上新雪,再无痕迹。
案上幽州都督的调任敕牒。朱砂赤玺,龙飞凤舞,印在墨字旁。新帝的刀光在锦丝暗纹里流动。
指尖拂过锦面。
冰冷。
盘螭钮大印悬停空中。
墨玉润泽。
映着檐外白茫茫风雪。
下方空荡。
没有铜盆炭火。没有豁口陶碗。没有那个风雪里踉跄拖行的灰暗人影。
印,落下。
赤色盘龙。
狰狞盘踞于肖珏二字侧畔。
幽州——北地雪莽深处。
一把寒光四射的。
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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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库石阶落满经年积尘。
库吏佝偻着,踮脚才堪堪够着高架上覆着厚灰的檀木匣。锁扣锈蚀严重,生铁寒气透指。钥匙拧断在锁眼,木匣被蛮力掰开。
腐朽木屑簌簌落下。
匣底卧一物。
粗陶。豁口。形状扭曲。
当年掖州营捞起的破碗。
灰败冰冷。
静静躺在陈腐灰尘里。
王策无声呈上。
匣开刹那。
豁口碗边沿积着的陈灰震落。那歪扭的断茬突兀。
像城楼风雪中一道凝固的血线。
指尖悬停其上。
未碰触。
找个匣子。声音不起波澜。
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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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首场冬雪消融的夜。
宫墙角落的暖阁笼在铜兽吐出的沉酣暖香里。
新帝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两颗滚圆硕大的夜明珠。珠光映着他年轻的侧脸,嘴角噙着点莫测的笑意。
楚王心慈,新帝声线清润,珠光在他指尖流转,投下迷离光晕,……放了钦犯。
阁内无声。
暖香缭绕。
杯中残酒微晃。
酒液澄澈。
映着新帝含笑的眼。那双眼睛里无怒无嗔,唯有一片澄澈如镜的冰雪。仿佛只是闲话,道一件风过无痕的小事。
目光缓缓抬起。从新帝把玩明珠的指尖,移至那澄澈剔透的眼眸深处。
那笑意如春水。
水下藏着冻煞万物的极寒深渊。
垂眸。
杯中酒纹平复。
臣,喉结滚动,咽下残余的辛辣,不知陛下所指何人。
声音沉静。无波无澜。
新帝轻笑出声。
随手将一颗明珠抛起。珠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柔和光弧,又稳稳落回掌心。
罢了。夜明珠在他手心发出润泽温顺的光。既是‘不知’,……便不知罢。
笑意未减。目光却如两柄薄而利的冰锥,轻飘飘扎在脸上。无声无息,却又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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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府书房外的夜更寂静了。
雪彻底化尽,青石板路泛着被雪水反复浸透的幽光。墨色氅衣浸在冰冷月光里。
檀木案几挪至院心。
两只粗陶杯并置案上。
一完好,素白无瑕,杯口圆满。一残缺,豁口狰狞,歪口露胚,边沿蒙尘,冷硬一如往昔。
新泥封的陶坛置于案下。
月光落在坛身。
拍开封泥。
一股凛冽如塞外寒风的酒气悍然冲出!
浓烈呛辣。
裹挟着粗砺沙砾的气息。
直冲肺腑!
酒液倾倒。
注入完好的那只素杯。
澄澈如冰。
另一只豁口杯安静躺着。歪斜的杯口似凝固无声的嘲弄。
指腹摩挲过豁口杯那道粗糙狰狞的断茬。
冷硬如铁。
忽然。
执起酒坛。
冰冷浑浊的酒液,对准豁口杯扭曲丑陋的杯身!
倾倒!
酒线汹涌,冲击着那破烂的边沿,卷着陈年灰土,一股脑儿直直灌入杯内!
泥浆般的液体在歪斜杯腹中旋转、翻腾、喷溅!
浑浊不堪!
杯壁缝隙里未被洗净的陈腐血迹,被烈酒一激,丝丝缕缕地在浑浊酒浆中化开、弥散!
酒液从豁口不断溢出,浑浊,裹着黑褐色的尘泥血污,顺着扭曲杯沿,流淌不止!
肮脏污秽,狼狈下淌!
在桌案上肆意漫漶!
月光无情。
照亮这杯无法自控、满身狼狈的残杯。
酒液仍在涌溢。
流淌。
直至彻底注满。
溢出的酒液混着污秽尘泥血水,已浸透大半桌案。
另一只完好的素杯。
酒液清冽。
倒映着孤月。
静立一旁。
光洁完满,不染尘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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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望日大朝。
琉璃宫灯将金殿映得暖融如春,驱散最后一缕晨昏寒意。王策疾步入殿,玄甲覆身,单膝叩落金砖的声音在静寂大殿中炸响:
报——!
幽州八百里急递!
他垂首,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件被半幅撕裂粗麻布包裹的硬物。麻布边缘染着大片新旧叠压的深黑污痕。湿滑、黏腻。像融雪时踩过的泥沼深处。
殿中死寂。
老宦官眼皮耷拉,躬身上前取物。枯皱的手碰到麻布湿处,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粗布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包裹之物——
半截刀柄。
乌木沉暗,刀镡已被砸得稀烂变形,扭曲残破。末端,紧连着寸许断裂的、带着锯齿状狰狞断口的锈黑刀身。刀断口粘附混杂着暗褐色已干涸的血肉碎末,冻成了硬痂,如同虫豸尸骸附着其上。
整段断刀透着一股血淋淋的、刚刚从腥臭冻土里抠出来的死亡气息。
是肖将军的环首刀……刃尖断口……王策声音沙哑如裂帛,……与敌酋头颅颈骨断裂处……严丝合缝……
刀身上的锈。
与血污凝结。
在琉璃灯下泛着不祥暗光。
新帝的目光越过阶下跪拜的王策,落在那截污秽不堪的断刀上。年轻的脸上笑意浅淡,眼神却沉如深海古潭。他轻轻抬了抬下巴。
老宦官托着残刀。
尖声宣谕:
……幽州都督肖珏……
……抗虏殉国……
……予谥……忠烈……
忠烈二字落下。
沉滞。
冰冷。
再无声息。
墨色蟒袍身影立于殿柱之侧。
不动。
不悲。
不惊。
视线缓缓抬起。
越过殿前染血的断刀,越过阶上含笑的新帝。
落在金殿深处——那九龙盘绕、金光刺目的至尊帝座上。
冰冷的金色龙首。
无声俯视芸芸。
---
更深夜沉。
书房外。
檀木案几冰冷。
月光凝霜。
那两只粗陶杯仍置于原位。
豁口杯中浑浊刺鼻的劣酒早已淌尽,空余歪扭狰狞的杯体,凝固的污渍在杯腹留下道道丑陋划痕。
另一只完好的素杯。满盛着冰一样清冽透明的液体。月光落在澄澈酒面,光洁的杯壁倒映着孤高寒月,皎洁得无一丝瑕疵。
目光扫过这两只杯。
一只残缺腌臜,似碾入泥沼的碎骨。
一只圆满无暇,如置顶冰峰的冷玉。
无声。
无息。
伸出手。
指骨缓缓覆上那只豁口杯扭曲冰凉的断茬。
粗砺的陶胚边缘刺着指腹皮肤。
忽然。
五指猛然收紧!
力量悍然爆发!
指尖狠狠抠住那豁口边缘最锋利的断茬!
用尽全力!
以最直接、最粗暴、最深彻的方式——
向下!
压!
碾!
摩擦!
指甲在粗粝陶胚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锐嘶鸣!
指骨因为过度发力而绷紧、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喀响!
仿佛要将它碾成粉末!
彻底!
磨入!
深不见底的!
桌案骨肉!
皮破了。
血渗出。
染上豁口杯边缘凝固的旧血污与黑黄尘泥。
新红渗入陈黑。
在月光下混融。
不分彼此。
另一只盛满月光清酒的素杯。
依旧光洁。
圆润。
不染纤尘。
倒映着高天孤寒。
---
宫门被无声推开。
月光流泻。
照亮老宦官那张如同干枯核桃般的脸。雪白拂尘搭在臂弯。
王爷,
声音尖涩如砂纸,陛下赐酒。目光投向院心案几。那只满盛的素杯清辉荡漾。
……慰您辛劳。
脚步在院门口停滞。
垂手。
更深露重。
院中案几上酒液粼粼。
墨色身影背对殿门。
肩背凝着寒霜。
指尖终是离开那被血和碾磨浸透的豁口杯。
指腹鲜血淋漓。
温热粘腻。
无声。
转身。
墨氅在冷寂的月光中旋开一道沉重轨迹。
衣袍拂过檀木案几边缘。
带起无声微澜。
案上那只豁口狰狞的粗陶杯。
在无声震颤中。
悄然。
翻倒。
杯身砸落冰冷石板。
碎裂声。
短促。
清冽。
炸开。
又瞬间消弭在巨大空旷的寂静里。
裂开的陶片。
在月光下。
溅出几粒微不可见的。
血色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