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辞职信拍在常遇办公桌上。
他没抬头,钢笔尖划在文件上,沙沙响。
想清楚后果。声音冷得像冰。
想清楚了。我声音更平,合约到期,我不续。
他终于抬眼,那眼神我熟,看替代品的眼神。三年了,我在他身边,顶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活着。
常溪亭,他念我名字,像在念一份过期合同,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常溪亭。我迎上他视线,不是苏晚。
苏晚。这名字是我们之间无形的墙。他的白月光,我的噩梦源头。
他嗤笑,把辞职信扫进垃圾桶。行。滚。
干脆利落。
我转身就走,没半点留恋。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清脆,像在敲碎过去三年。
门口,他特助王凯追出来,一脸为难。
溪亭姐,常总他……
王特助,我打断他,掏出个小盒子,这个,麻烦等他消气了给他。
盒子里是条旧银链子,苏晚的。常遇当初亲手挂我脖子上,勒得我三年喘不过气。
王凯捏着盒子,像捏着炸弹。溪亭姐,你这……
告诉他,我拉开车门,最后一次回头看那栋压了我三年的玻璃大厦,赝品,也有保质期。
我租了个老小区顶楼,一室一厅,带个小露台。阳光终于能晒透。
手机安安静静躺了三天。常遇的号码没亮过。挺好。
第四天,电话炸了。
不是常遇。是催命符——医院。
常小姐,你妹妹常溪云的医药费,该续了。护士声音公式化,账户余额只够撑一周。
心猛地一沉。像被人攥紧又松开,空落落地疼。差点忘了,我为什么签那份该死的替身合约。
钱。
常遇的钱,买了我三年,也吊着溪云的命。
我翻出存折,看着上面可怜的数字。常遇给的钱,大头填了医院的无底洞,剩下的,刚够我在这小房子里喘口气。
坐不住。必须立刻、马上搞到钱。
刷招聘软件。手指快划出火星子。高薪门槛高。门槛低薪水喂不饱猫。正烦躁,一条本地推送弹出来。
【云间私房菜馆急招帮厨/服务员,待遇优,可日结。】
云间这名字有点耳熟。管不了那么多,地址离得不远,我抓起包就冲。
地方藏在老城区巷子深处,青砖小院,木招牌旧得很有味道。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油烟气、炖肉香和淡淡檀木味的暖风扑过来。
前台没人。我往里走,听见后厨方向传来中气十足的吼声。
火!火候!说了多少次,爆炒要的是镬气!不是让你烧厨房!
刀工!你这切的叫土豆丝叫土豆棍!
一个系着白色厨师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正对着个年轻小伙喷唾沫星子。小伙缩着脖子,手里锅铲都快拿不稳。
老爷子一扭头,看见我,火气没收住:看什么看!吃饭等会儿!
我来应聘。我把声音拔高,盖过灶上的油爆声。
老爷子眯眼上下扫我,像在掂量一块肉。细皮嫩肉的,端盘子还是挨油星子
都行。缺钱,能吃苦。我直说。
他哼了一声,抄起旁边一根洗好的黄瓜,啪地拍在案板上,菜刀塞我手里。切。丝。
没废话。我挽起袖子,洗了手。冰凉的黄瓜握在手里,案板是厚实的木墩。吸口气,下刀。
笃笃笃笃……
细密连贯的敲击声。薄厚均匀的黄瓜片铺开,推倒,再起刀。细丝簌簌落下,堆成一小撮,水灵透亮。
老爷子凑近了看,又捏起几根对着光瞅了瞅,脸上那股子横劲儿收了大半。
练过
小时候家里开小饭馆,打过下手。我实话实说。那点遥远的手艺,没想到这时候救命。
老爷子把菜刀拿回去,在自己围裙上蹭了蹭。我姓唐。这儿就我一个厨子。前面缺个招呼人的,后面缺个打下手的,你选。
后面。我毫不犹豫。前面招呼人我怕碰见不该碰见的。
成。唐老头一指旁边挂着的另一件旧围裙,换上。先帮我把那筐洋葱剥了切丁。哭死也得切细点。
油烟熏,热浪烤。剥洋葱剥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唐老头嘴毒,吼得我脑仁疼。
但奇怪,心是实的。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了一下。掏出来看,银行短信。
【您尾号xxxx账户收到转账50,000.00元,备注:工资预支。唐守业】
我猛地抬头。唐老头正颠勺,锅里火焰腾起半米高,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看什么看!葱姜蒜爆香!快点!
我抹了把被烟火气熏出的泪,把切好的葱姜末倒进旁边烧热的锅里。滋啦一声,浓烈的香气猛地炸开。
晚上十点,收工。浑身油烟味,骨头缝都透着酸。唐老头甩给我几张红票子。
今天的。明天准点。
捏着那几张带着油渍的钱,比捏着常遇给的卡踏实一万倍。
回到小屋,灯都没力气开。瘫在沙发上,黑暗里,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幽幽亮着。
一条未读短信,躺在收件箱最上面。
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
【东西收到。你胆子不小。】
不用猜。常遇。
我把手机扔开,屏幕朝下。黑暗彻底吞没房间。窗外,远处CBD的霓虹光污染隐约透进来一点。那栋最高最亮的楼,是常氏。
他大概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熬不住,灰溜溜回去求他。
做梦。
云间的日子像上了发条。早九晚十,被唐老头的吼声填满。
常溪亭!鱼鳞刮干净没留一片我扣你工钱!
常溪亭!火!火大了!这锅汤要你命了!
常溪亭!盘子端稳!摔一个你赔三倍!
累是真累。但累得没空去想常遇,去想苏晚,去想医院催命般的账单。唐老头预支的五万块,像根救命稻草,暂时把溪云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只是暂时。
这天下午,难得的清闲空档。我蹲在后院小水池边刷摞成山的锅,唐老头搬了把竹椅在门口晒太阳,眯着眼哼不成调的戏。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引擎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云间紧闭的木门外。
不像食客的车。
我手上的钢丝球停了。一种没来由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爬上脊背。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接着,是高定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不疾不徐。
我低着头,用力刷着锅底一块顽固的油污。水花溅到脸上。
那脚步声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阳光被一道修长的影子挡住。
不用抬头。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混合着烟草的味道,霸道地侵入这方小小的、满是烟火气的院子。
空气好像凝固了。唐老头哼戏的声音也停了。
我盯着水池里晃动的脏水倒影,里面映出一个模糊却足够清晰的身影。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一丝不苟的头发。
常遇。
他终于还是找来了。
我把刷了一半的铁锅哐当一声丢回水池,脏水溅起老高,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那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皮鞋上。
我直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这才抬眼看他。
他站在那儿,背对着巷口的光,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股迫人的气势,像无形的墙压过来。
有事我开口,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扫过我沾着油污的围裙,我挽到胳膊肘的袖子,我额角被汗水黏住的碎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曾经属于他的物品。
常溪亭,他开口,声音比上次在办公室更沉,你就待在这种地方
唐师傅人挺好,工钱日结。我回得平静,常总来吃饭抱歉,还没到营业点。
他下颌线绷紧了,显然被我这态度激怒。
跟我回去。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回去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回去干什么继续当苏晚的影子常总,赝品也是有尊严的,过期了,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常溪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别给脸不要脸!离了我,你拿什么填医院的窟窿拿你刷盘子这点钱
这话像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最疼的地方。我脸色瞬间白了,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失态。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咬着牙,一字一顿,不劳常总费心。
你的事他向前逼近一步,阴影彻底笼罩住我,那股冷冽的气息压得我几乎窒息。他低头,视线像冰冷的探针,别忘了,你签的合同里,有保密条款和竞业禁止。你在任何地方工作,都需要我的书面同意。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我现在,不同意。
我脑子嗡的一声。那份该死的、长达几十页的合约!当初只想着钱和妹妹的命,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我根本没细看!
巨大的愤怒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不仅要断我生路,还要把我彻底踩进泥里!
常遇!我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你混蛋!
现在,跟我走。他伸出手,不是邀请,是最后的通牒。
她哪也不去。
一个苍老却异常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唐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从竹椅上站起来了,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我和常遇中间。他个子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但此刻挡在我身前,像堵风雨不动的老墙。
他抬起眼皮,混浊却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常遇,那眼神,跟掂量案板上的猪肉没什么两样。
小子,唐老头开口,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我这儿招人干活,天经地义。你算哪根葱跑我地盘上撒野
常遇显然没料到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满是被冒犯的冷怒。老先生,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请您让开。
不让!唐老头脖子一梗,声音更大了,溪亭丫头是我招的帮工!她不想走,天王老子来了也带不走!他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破合同老子不认!有本事,让你那些穿黑皮戴墨镜的狗腿子来,把我这破店砸了!
你!常遇大概这辈子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都跳了跳。他身后的巷子口,隐约能看到两个保镖模样的身影不安地动了动。
空气里火药味浓得一点就炸。
我站在唐老头身后,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倔强的背影,那股被常遇逼到悬崖边的恐慌,奇异地被一股暖流压下去一点。鼻子有点发酸。
常遇,我深吸一口气,从唐老头身后走出来,直视着眼前这个曾经掌控我一切的男人,看到了我现在有工作,有地方待。医院的钱,我会自己挣。你的合同,有本事就去告我。我顿了顿,几乎是挑衅地加了一句,或者,你让苏晚回来省得你总得找个替身解闷。
苏晚两个字,像按下了常遇身上的某个毁灭开关。
他眼底瞬间翻涌起骇人的风暴,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我。
你敢碰她一下试试!唐老头一声怒吼,抄起旁边倚着墙的扫把,横在身前,像个准备冲锋的老兵。
常遇的手僵在半空。他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起伏,那眼神复杂得可怕,有暴怒,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狼狈的痛楚
但那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那只手缓缓放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得像寒潭。然后,一言不发,猛地转身。
高定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渐渐远去。引擎轰鸣再次响起,这次是暴躁的咆哮,很快消失在巷口。
小院里恢复了平静。只有灶上炖着的高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小声翻滚。
唐老头放下扫把,哼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腿一软,差点站不住。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丫头,唐老头转回头,脸上的戾气散了,又变回那个嘴硬心软的老头,别怕。有老头子我在,那种绣花枕头,来一个打一个!
我看着他,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
谢谢您,唐师傅。声音有点哽咽。
谢个屁!他摆摆手,嫌弃似的,赶紧的,把那筐土豆削了!晚上客人多!
好!我用力抹了把脸,把眼泪憋回去。走到角落那筐土豆前,拿起削皮刀。
刀锋刮过粗糙的土豆表皮,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重新落满小小的院落。
常遇那天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又很快沉没。
日子照旧。刷不完的锅碗瓢盆,切不完的葱姜蒜,挨不完的唐氏咆哮。但心,反而一天比一天安定。
医院那边暂时稳住了。我算着日子,等发工资,等月底结算,一点一点地填那个无底洞。
我以为常遇被我气疯了,或者终于意识到我这个赝品没了价值,不会再来了。
我错了。
他换了策略。
云间开始莫名其妙地火了。
先是各种美食博主、探店网红扎堆来。长枪短炮对着我们油腻腻的厨房拍,对着唐老头那张臭脸拍,甚至对着我刷碗的背影拍。
家人们!这就是传说中的扫地僧食堂!味道绝了!老板脾气更绝!
挑战全网最凶老板!看他会不会拿锅铲揍我!
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唐老头气得差点真拿锅铲揍人,被我死死拦住了。
接着,是离谱的订单。
订一桌,晚上七点,十个人。要求:主厨必须姓唐,帮厨必须姓常。
要一份红烧肉,不要肉,只要里面的百叶结。做得出吗
听说你们家洗碗工特别我想预约看她刷碗一小时,开个价
唐老头气得胡子直翘:神经病!都是神经病!关门!明天就关门!
我一边安抚暴走的唐老头,一边处理这些奇葩信息,心力交瘁。直觉告诉我,这背后有鬼。
直到那天傍晚。
天擦黑,最后一桌客人刚走。我和唐老头正收拾残局,准备打烊。
木门又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不是网红,也不是奇葩客人。
是苏晚。
真人。
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羊绒连衣裙,外面罩着浅咖色风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妆容精致,气质温婉,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纸袋。
她站在门口,目光在狭小的、充满油烟味的前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的惊讶和探究。
你好,她声音柔柔的,很好听,请问,常溪亭小姐在吗
我手里的抹布掉在了油腻的地上。
唐老头也停下了擦灶台的动作,眯着眼,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我定了定神,弯腰捡起抹布。我是。有事
苏晚朝我走过来,高跟鞋踩在有些油腻的地砖上,小心翼翼。她把手里的纸袋轻轻放在一张刚擦干净的桌子上。
溪亭妹妹,你好。她微笑,笑容无懈可击,我是苏晚。常遇跟我提过你。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亲昵,这几年,辛苦你照顾他了。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我指尖发麻。妹妹照顾
苏小姐客气了。我面无表情,拿钱办事而已。
苏晚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刺,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你别误会。我今天来,一是想谢谢你,二是……她目光转向我身后的厨房,又看看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围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常遇他……有时候做事是有点欠考虑。听说你现在在这里工作这里环境……挺辛苦的吧
她打开那个精致的纸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有点钱,不多,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她语气恳切,溪亭妹妹,拿着它,离开这里吧。找个轻松点的工作,或者……出去散散心你妹妹那边,我也认识一些不错的医生,或许可以帮忙联系……
我看着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又看看苏晚那张写满为你好的脸。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常遇。又是常遇!
他让苏晚来打发我用钱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用姐妹情深的戏码
他觉得这样就能让我彻底消失,不碍他和白月光的眼了
我拿起那个信封。
苏晚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下一秒。
我手臂一扬。
啪!
厚厚的信封,被我狠狠地、精准地,摔回了她怀里!力道之大,撞得她踉跄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为错愕和难堪。
苏小姐,我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的钱,留着给自己买棺材板吧!
我的路,我自己走!用不着你们这对狗男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跑来假惺惺!
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了三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苏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心维持的优雅荡然无存。她抱着那个被摔回来的信封,眼神震惊又羞怒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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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她声音都变了调。
我就这么说了!我上前一步,指着门口,带着你的臭钱,滚!别脏了唐师傅的地儿!
唐老头这时才像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声如洪钟:听见没滚蛋!
苏晚被我们这一老一少吼得彻底失了方寸,眼圈一红,抱着信封,踩着高跟鞋,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门。
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震得墙皮又掉下来一块。
小店里死寂一片。
灶上的火早就关了,只有炖锅里残余的一点汤汁,还在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我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手还在微微发抖。
唐老头走过来,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很沉,带着老茧的粗糙感,却奇异地稳住了我狂跳的心。
丫头,他粗声粗气地说,干得好!那种拿钱砸人的玩意儿,就该这么怼!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不是委屈,是痛快。
憋了三年,终于痛快了!
苏晚的造访,像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我以为接下来会是常遇更疯狂的报复。
然而,风平浪静。
那些网红博主消停了。奇葩订单没了。云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和……忙碌。
常遇和苏晚,仿佛彻底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
也好。清净。
我埋头在云间,白天当帮厨挨骂,晚上研究新菜谱——唐老头发现我有点底子后,偶尔也会让我上手炒个简单的青菜。日子在油盐酱醋里流淌,踏实,也疲惫。
直到那个雨夜。
瓢泼大雨,砸得小院青石板上水花四溅。这种鬼天气,不会有客人了。我和唐老头早早关了门,他窝在躺椅里听收音机,我在灯下算账。
手机就是这时候响的。尖锐,刺耳。
是护工张阿姨。她照顾溪云好几年了。
溪亭!快!快来医院!溪云她……她不行了!张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被雨声和电流撕扯得破碎。
轰隆——!
窗外炸开一道惨白的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的笔啪嗒掉在账本上。
唐师傅!我妹……我猛地站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唐老头已经关了收音机,浑浊的老眼里全是凝重。还愣着干啥!快去!他动作麻利地从柜台抽屉里抓出一把零钱和几张整钞,塞进我手里,拿着!打车!快!
我抓过钱,甚至来不及道谢,拉开门就冲进了暴雨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巷子,站在空旷的马路边,拼命挥手。雨幕厚重,偶尔有车灯刺破雨帘疾驰而过,没有一辆停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刀子割在心上。张阿姨的电话又打来了,我没敢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我的脖子,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两道雪亮的车灯穿透雨幕,缓缓停在我面前。
不是出租车。
一辆黑色的宾利。
车窗降下,露出王凯焦急的脸。溪亭姐!快上车!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拉开车门就扑了进去。车里暖气开得很足,但我浑身湿透,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市中心医院!快!我嘶哑地喊。
王凯没废话,油门一踩,车子猛地冲了出去。溅起巨大的水花。
我瘫在后座,浑身发抖,手指死死抠着真皮座椅,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模糊了视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溪云,你等等我!一定要等等我!
车子在雨夜里狂飙。王凯技术很好,但雨太大了,视线受阻。他不停地通过后视镜看我,欲言又止。
常总……他知道了溪云小姐情况不太好,让我赶紧来接你……他终于还是说了。
常遇
这个名字此刻像根刺,扎得我心口一缩。但他派车来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更大的恐慌淹没。我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光晕,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终于,刺眼的医院红十字出现在视野里。
车还没停稳,我就拉开车门冲了下去,踉跄着扑进急诊大楼。
常溪云!我妹妹常溪云在哪!我抓住一个护士的胳膊,声音劈了叉。
三楼!ICU!快去!
我冲向楼梯,一步三个台阶。冰冷的恐惧和滚烫的焦急在胸腔里剧烈冲撞。王凯紧紧跟在我身后。
ICU外的走廊,灯光惨白。张阿姨红着眼圈站在紧闭的门外,主治医陈医生正一脸凝重地跟一个背对着我的高大身影说着什么。
那个背影……
黑色西装,肩线挺括,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贴在颈后。是常遇。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比我先到
陈医生看到他身后的我,立刻停住话头。常小姐,你来了!
常遇闻声转过身。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下颌绷得死紧,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焦灼,有沉重,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近乎脆弱的疲惫
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他看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我,瞳孔猛地一缩。没说话,只是往旁边让了一步。
陈医生,我妹妹怎么样了我扑到陈医生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医生扶了扶眼镜,语气沉重:情况非常危险。急性肾衰竭合并严重感染,多器官功能都在恶化。现在靠仪器撑着,但……情况很不乐观。需要立刻手术,换肾。
换肾!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心上。之前医生提过这个可能性,但总说时机未到,或者……没有合适的供体。
肾源呢我声音发颤,钱……钱我有一些了,我可以……
不是钱的问题。陈医生摇头,合适的肾源非常稀缺,需要配型,需要时间。溪云小姐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巨大的绝望瞬间将我吞没。我腿一软,差点栽倒。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是常遇。他的手心滚烫,隔着湿透的衣袖,热度惊人。
用我的。一个沙哑至极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猛地抬头,撞进常遇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我跟她,配型成功了。
时间好像静止了。
ICU门口惨白的灯光,陈医生镜片后的惊讶,张阿姨捂着嘴的抽泣,还有我耳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所有声音和画面都模糊了,只剩下常遇那句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炸响。
用我的。
配型成功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会……去配型
无数个疑问像沸腾的气泡涌上来,但此刻都被更汹涌的、灭顶般的震撼和难以置信压了下去。
常……常总陈医生也懵了,您是说……
我说,用我的肾。常遇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他松开扶着我胳膊的手,看向陈医生,立刻安排手术。所有风险告知书,我来签。
可是……陈医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常总,这……这需要严格的医学评估,而且捐肾对供体本身也有一定风险,您……
评估过了。常遇打断他,语速很快,两周前做的配型,结果完全匹配。术前检查也做完了,报告在你们医院档案室。现在,救人要紧。
两周前那不就是我刚离开他没多久的时候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常遇。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泄露了他此刻绝不轻松。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赎罪还是……别的
常遇……我喉咙干得发疼,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你……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深,像蕴藏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短暂地、微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陈医生,时间。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陈医生如梦初醒,立刻拿起电话:快!通知手术室!准备肾移植!供体受体就位!立刻!马上!
冰冷的医院走廊瞬间被紧张的气氛点燃。医护人员脚步匆匆,仪器车被推来。各种文件被塞到常遇面前,他看也不看,抓起笔就在需要签名的地方飞快地签下名字。
笔迹凌厉,带着他一贯的强势。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推到一边,看着常遇被护士带去做最后的术前准备。他脱下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衫,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悲壮。
护士也来拉我,要给溪云做术前准备。
等等!我猛地挣脱开,冲到即将被推进另一间准备室的常遇面前。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走廊的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
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抖得厉害,混杂着雨水、汗水和泪水,常遇,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愧疚因为觉得亏欠了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痛苦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
因为……她也是我妹妹。
轰——!
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什么
妹妹
常溪云……也是他妹妹
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信息量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冲垮了我所有的认知和防备。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住。
常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沉重得让我窒息。他没有再解释,转身,跟着护士走进了那扇冰冷的门。
门在我眼前缓缓关上。
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真相。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走廊的地板很凉,却比不上我心底涌上的寒意。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
常遇对我莫名的掌控欲……他书房里那个从不让我靠近的、上锁的抽屉……还有他偶尔看着溪云照片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却又隐隐呼之欲出的真相,渐渐拼凑成型。
溪亭姐!王凯跑过来扶我,声音焦急。
我抓住他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甲深深陷进他西装布料里。
王凯……我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常遇……他和溪云……到底什么关系
王凯看着我,眼神充满了不忍和复杂。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艰难地开口:
溪亭姐……常总他……他和溪云小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手术室的灯亮得刺眼。
我坐在冰凉的长椅上,像一尊被抽干了灵魂的泥塑。王凯的话,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荡,掀起惊涛骇浪。
同父异母。
亲兄妹。
所以……常遇对溪云的特殊关注,根本不是因为我这个替身他早就知道溪云是他的妹妹所以他才会在溪云病危时,第一时间出现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捐出自己的肾
那……我呢
我这三年,算什么
一个被蒙在鼓里,顶着苏晚的名字,照顾着他亲妹妹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像毒藤一样缠紧心脏,痛得我无法呼吸。可另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又攫住了我——溪云还在里面,生死未卜。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难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陈医生率先走出来,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但眼神是亮的。
我和王凯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冲过去。
陈医生!怎么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医生摘下口罩,长长舒了口气:手术很成功!供体肾脏植入顺利,受体生命体征平稳!目前看,没有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接下来就是关键的危险期观察!
成功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同时冲上头顶,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溪亭姐!王凯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我靠着他,大口喘着气,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是喜极而泣,也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常总呢王凯问。
常先生还在麻醉恢复室观察,捐肾手术虽然相对安全,但也需要时间恢复。陈医生回答,他意志力很强,手术过程中一直很清醒地配合。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里面躺着两个对我最重要的人。
一个是我血脉相连的妹妹。
另一个……是欺骗了我三年,却又给了我妹妹第二次生命的男人。
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常遇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还没完全退,人昏沉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闭着眼睛,眉头还微微蹙着,带着挥之不去的痛楚。
他被送进了顶楼的高级单人病房。
溪云则被推进了无菌的移植监护室,暂时无法探视。
王凯劝我先回去换身干衣服休息一下,我拒绝了。去普通病房的洗手间胡乱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脸色惨白如鬼的自己。
常遇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她也是我妹妹。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脸,走向常遇的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昂贵的进口镇痛泵在运作。常遇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而均匀。
我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
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和锋芒,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个孩子。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仔细地看过他。
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
原来他睡着的时候,嘴角会微微向下抿着,透着一股固执的委屈。
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愤怒和怨恨还在,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尖锐刺骨,反而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为什么要瞒着我是怕我利用溪云要挟他还是……有别的苦衷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初是麻醉未退的迷茫,很快,焦距凝聚,落在了我脸上。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紧张的情绪快得抓不住。
溪……云他声音嘶哑干涩,几乎发不出声。
溪云手术很成功,在监护室观察。我拿起旁边的棉签,沾了点温水,轻轻润湿他干裂的嘴唇,陈医生说,没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初步脱离危险期。
他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喂他喝了几小口水后,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仪器的声音。
为什么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很轻,在安静的病房里却格外清晰。
常遇重新睁开眼,看向我。眼神复杂,带着刚做完手术的虚弱,和一种深重的疲惫。
我母亲……和我父亲,是商业联姻。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没有感情。父亲心里……一直有别人。就是溪云的母亲。
我的心微微一沉。
溪云的母亲……身体很不好。生下溪云没多久,就……走了。他停顿了一下,眼底有浓重的阴霾,父亲当时……自身难保。常家内斗厉害,他不敢认溪云,怕她们母女成为靶子。只能……暗中给一点钱。
后来,父亲也……意外去世了。他声音低沉下去,我接手常氏,内忧外患。更不敢把溪云暴露出来。只能……用更隐蔽的方式,找人照顾她们姐妹。
姐妹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常遇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力量。
是。姐妹。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溪云已经病得很重。你为了给她治病,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歉疚
我不能直接出面。常家盯着我的人太多。我只能……用那种方式,把你绑在身边。用苏晚当幌子,用合约……把你和溪云,都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苏晚……他提到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她是我在国外留学时认识的,确实……帮过我。我对她,有过欣赏,但那不是爱。后来,她家道中落,想回国发展,求我帮忙……我同意了,让她在常氏挂个虚职,算是还人情。仅此而已。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拿你当替身,恨我欺骗你,恨我用合约绑着你……他看着我,眼神坦荡,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溪亭,我没得选。
看着你在‘云间’吃苦,看着苏晚去找你……我比谁都难受。可我更怕……怕一旦暴露了溪云的身份,那些暗处的眼睛会盯上她,她等不到肾源的那天……他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我只能偷偷去做配型……我只能等,等一个能彻底解决掉那些麻烦的机会……才能……
他说不下去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痛得他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
我僵在原地。
像被一道惊雷劈中。
原来……是这样。
这三年,我顶着苏晚的名字,活得像个笑话。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这个男人,独自扛着家族的重压,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暗处护着我和溪云。
那些我以为的羞辱和掌控,背后竟是这样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责任和……守护
愤怒和怨恨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大片大片荒芜的茫然和……尖锐的心疼。
我看着他痛得蜷缩,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他擦掉。
指尖快要触碰到他额头时,却停住了。
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最终,我收回了手。
只是拿起旁边的毛巾,轻轻按了按他额角的汗珠。
别说话了。我的声音有些发涩,先养好伤。
常遇看着我收回的手,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熄灭的烛火。他疲惫地闭上眼,没再说话。
常遇恢复得很快。顶级医疗资源加上他本身强悍的体质,伤口愈合速度惊人。
溪云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移植的肾脏功能良好,排异反应轻微可控,已经从无菌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常遇能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坐着轮椅,让王凯推着去看溪云。
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他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里面。溪云睡着了,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带着一种久违的安详。
常遇看了很久很久,侧脸线条在走廊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小心翼翼像是看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王凯轻轻推开门,他示意不要惊动溪云,自己控制着轮椅,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我没跟进去。
站在门外,看着里面那个坐在轮椅上、静静守在妹妹病床边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酸酸软软的,又有点胀。
常遇开始频繁地往溪云病房跑。溪云醒着的时候,他就笨拙地削苹果(削得坑坑洼洼),或者读一些财经新闻(溪云听得直打哈欠)。溪云睡着了,他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看文件,或者只是看着她。
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即使从未一起长大,那份天然的亲近感,还是让溪云很快接受了这个从天而降的亲哥哥。她看常遇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依赖。
常遇看她的眼神,则充满了笨拙的宠溺和失而复得的珍重。
我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这天下午,我给溪云送炖好的汤。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溪云清脆的笑声和常遇带着点无奈的低语。
……哥,那个苹果削得像被狗啃过啦!
咳……第一次,手生。
下次让溪亭姐削嘛!她削得可好了!
嗯……好。
我推门的手顿住了。
里面,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溪云靠在床头,小脸有了点血色,正拿着一个削得奇形怪状的苹果啃着,眼睛弯弯的。常遇坐在轮椅上,侧对着门,手里还拿着削皮刀,膝盖上摊着文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浅笑。
画面温馨得……刺眼。
我默默地把保温桶放在门边的柜子上,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对常遇复杂难辨的情绪,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他找到了他的亲妹妹。
他不再需要我这个顶着别人名字的替代品了。
也好。
我回了云间。唐老头看我脸色不好,破天荒没吼我,只让我去后面剥蒜。
我蹲在熟悉的小水池边,用力剥着蒜瓣,辛辣的气味冲进鼻腔,熏得眼睛发酸。
溪云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常遇亲自安排的,阵仗不小。高级房车直接开到住院楼门口,保镖(王凯说是安保人员)护着轮椅上的溪云下来。
溪云恢复得很好,小脸红扑扑的,看到我,开心地挥手:溪亭姐!
我笑着走过去,把手里一个亲手缝的平安符小香囊塞进她手里。拿着,保平安。
常遇站在溪云轮椅后面,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大衣,气色好了很多,又恢复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探究。
溪亭姐,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溪云拉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家里好大的!我一个人住害怕!
我还没说话,常遇开口了,声音低沉:溪亭,跟我们回去。
不是询问,是陈述句。带着他一贯的命令口吻。
那点刚压下去的酸涩又冒了上来。回去以什么身份继续当那个可有可无的保姆还是他妹妹的陪护
我看着溪云期待的眼神,又看看常遇深邃难辨的目光,心一点点沉下去。
不了。我松开溪云的手,退后一步,脸上努力挤出笑容,溪云,你好好休养。姐在‘云间’挺好的,有空就去看你。
溪亭姐……溪云小脸垮了下来。
常溪亭。常遇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悦。
常总,我抬眼,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溪云现在有你这个亲哥哥照顾,我很放心。我的工作还在‘云间’,唐师傅等着我回去剥蒜呢。
我故意说得轻松,甚至带着点自嘲。
常遇的眉头紧紧拧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是被我的话刺伤了。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盯着我,没再说话。但那眼神里的压迫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走了。我最后揉了揉溪云的头发,不再看常遇,转身就走。步伐很快,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
身后,似乎传来常遇压抑着怒气的低喝:常溪亭!
我没回头。
回到云间,我把所有的力气都投进了油烟里。颠勺颠得手臂酸痛,切菜切得手指发麻。唐老头骂我吃错药了,我也不回嘴。
累极了,倒头就睡。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
我以为我和常遇之间,就这样了。桥归桥,路归路。
直到几天后,一个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找上门。
常溪亭小姐男人很客气,我是常遇先生的代理律师,姓张。
我心里咯噔一下。
律师他又想干什么用合同起诉我
我冷着脸把他让进店里唯一一张干净点的桌子旁。
张律师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常小姐,常先生委托我,将这份文件转交给您,并办理相关手续。
我狐疑地拿起文件。封面上几个大字刺入眼帘:
【常氏集团股权转让协议】
我脑子嗡的一声,以为自己眼花了。
翻开第一页。
【转让人:常遇】
【受让人:常溪亭】
【转让标的:常遇先生名下持有的常氏集团15%股权(原始股)】
【转让对价:人民币1元】
下面,常遇的签名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旁边是空白的受让人签名处。
我拿着文件的手开始发抖。抬头看向张律师,声音发颤:他……什么意思
张律师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专业:常先生的意思是,这是他个人对您三年辛苦付出以及……对溪云小姐照顾的补偿。股权转让完成后,您将成为常氏集团的重要股东之一,享有相应的分红权和表决权。手续完成后,常先生会正式对外发布公告。
补偿
15%的常氏原始股!
价值多少天文数字!
他疯了吗!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着我。这算什么迟来的、用天文数字砸下来的封口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买断
我不要!我把文件像烫手山芋一样扔回桌上,声音拔高,你拿回去!告诉他,我不需要他的补偿!
张律师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惊讶:常小姐,常先生说了,无论您是否签字,这份协议都已公证生效。只是需要您签字完成最后的受让手续,股权才能正式过户到您名下。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常先生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我死死盯着他。
张律师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常遇那冷硬的语气:‘不是补偿。是你应得的。签字。’
应得的
我气笑了。气得浑身发抖。
你告诉他,我指着那份价值连城的协议,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常遇的钱,我常溪亭,一分都不要!
我嫌脏!
我轰走了张律师。那份天价协议,被我随手塞进了装调料的柜子最底层,眼不见为净。
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我依旧在云间忙碌,只是更沉默了些。
唐老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骂我的次数少了,偶尔还会把他珍藏的、泡了不知多少年的药酒倒一小杯给我,说喝了暖和。
这天打烊后,我正蹲在后院吭哧吭哧刷大锅,唐老头靠在门框上抽烟,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丫头,他突然开口,烟雾缭绕里,声音有点含糊,那小子……最近没来烦你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常遇。嗯。
啧,唐老头吐了个烟圈,要我说,这种有钱人,心思弯弯绕绕,没劲!还是咱这灶台实在,火大火小,炒出来的东西骗不了人。
我没吭声,只是更用力地刷着锅底那块顽固的焦糊。
不过……唐老头话锋一转,带着点过来人的唏嘘,这人呐,有时候眼瞎心盲,也不是故意的。就怕……等他自己琢磨明白了,黄花菜都凉喽!
我手里的钢丝球顿了一下。
琢磨明白
常遇那种人,字典里有琢磨明白这四个字吗
行了,刷干净点!明儿早点来,教你做我的独门秘制酱牛肉!唐老头掐灭烟头,背着手晃悠进屋了。
我继续刷锅。冰冷的井水冻得手指发麻。
常遇没再来找我。溪云倒是经常给我发微信,分享她的康复日常,吐槽常遇管她太严,连冰淇淋都不让多吃。字里行间,充满了小女生的依赖和快乐。
看着她的信息,我心里那点芥蒂,也慢慢淡了。无论如何,溪云健康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这天下午,难得的清闲。我正在前厅擦桌子,木门上的风铃叮咚一声脆响。
欢迎光临,还没到营……我抬起头,话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站着的人,是苏晚。
她今天没穿那些名牌,只穿了件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牛仔裤,素面朝天,看起来清减了不少。手里依旧拎着一个纸袋,但不再是那种奢侈品的包装。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局促和尴尬。
溪亭……妹妹。她轻声开口,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放下抹布,没什么表情。有事
苏晚走进来,把纸袋放在桌上。这次,她没推给我。
我……我是来道歉的。她看着我,眼神诚恳,甚至带着点羞愧,上次……是我太自以为是了。用钱……侮辱了你。对不起。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专门来道歉。
都过去了。我语气平淡。
还有……苏晚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我和常遇,真的没什么。以前……是我自己拎不清,总觉得他对我好,就是那种意思……后来我才明白,他帮我,仅仅是因为……同情,或者说,还人情。她自嘲地笑了笑,他心里……其实一直有人。只是他自己……好像都没太弄明白。
我擦桌子的手停住了。
溪亭妹妹,苏晚看着我,眼神复杂,常遇他……其实是个很笨的人。在感情上,尤其笨。他用错了方式,伤了你,也……伤了他自己。
我明天就回法国了。她最后说,语气轻松了些,这个,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是我自己烤的一点小饼干。给你和……溪云尝尝。就当……告别礼物吧。
她把纸袋往我这边推了推,然后,朝我微微鞠了一躬。
再见,溪亭妹妹。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她说完,没等我回应,转身离开了。
木门轻轻合上,风铃又叮咚响了一声。
我看着桌上那个朴素的纸袋,里面飘出淡淡的黄油甜香。心里那潭死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
笨
常遇
日子一天天滑过。
常氏集团突然爆出大新闻:掌舵人常遇以雷霆手段,彻底肃清了几个盘踞多年、兴风作浪的元老股东,手段干净利落,震惊商界。
新闻照片上,他一身黑色西装站在发布台上,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气场强大得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场持续多年的内斗,终于尘埃落定。
我看着手机推送的新闻,心里没什么波澜。他赢了。他的世界,本就该如此。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刷着溪云发来的、常遇陪她复健的照片——照片里他小心翼翼扶着妹妹,侧脸线条意外地柔和——心里某个角落,还是会泛起一丝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波纹早已散去,但那份触感,还残留着。
这天傍晚,刚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我和唐老头正收拾,木门又被推开。
我以为又是食客,头也没抬:打烊了,明天请早。
脚步声停在门口。
没走。
我皱眉抬头。
逆着巷口昏黄的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黑色大衣,衬得肩宽腿长。手里没拿公文包,也没带保镖。
是常遇。
他站在那里,没进来。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小心翼翼的凝视。像是要把我刻进眼睛里。
夕阳的余晖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却依旧化不开他眼底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风尘仆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唐老头也停下了擦灶台的动作,看看我,又看看门口的常遇,老花镜后的眼睛眯了眯,没吭声,只是悄悄地把手里的抹布攥紧了点,一副随时准备抄家伙的架势。
我放下手里的碗碟,直起身,隔着几张油腻的桌子,和他静静对视。
谁也没先开口。
巷子里的穿堂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我们之间飘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转身离开时。
他动了。
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进店里。高定的皮鞋踩在沾着油渍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尘土味道。
他低下头,深邃的眼眸锁住我,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将人灼伤。
然后。
在我和唐老头惊愕的目光中。
这个素来冷硬强势、高高在上的男人。
常遇。
缓缓地、深深地、对着我——
弯下了他挺直的脊梁。
鞠了一个标准的、几乎九十度的躬。
对不起。
三个字,沉重得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掏出来的,带着沙哑的震颤,砸在寂静的小店里。
常溪亭,对不起。
他维持着鞠躬的姿势,没有起身。声音闷闷地从下方传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卑微的恳切。
为我这三年,所有的自以为是,所有的混账,所有的欺骗……道歉。
为我用最蠢的方式,伤害了你……道歉。
为我……没能早点认出你,保护你……道歉。
他一口气说了三个道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我心上。
我完全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耳边只有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回荡。
唐老头张大了嘴,手里的抹布吧嗒掉在了地上。
常遇依旧弯着腰,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我不求你原谅。他抬起头,眼眶竟然有些发红,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绝望,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认识你,常溪亭的机会。
一个……不是替身,不是合约,不是任何其他身份。
只是一个叫常遇的混蛋,想追求一个叫常溪亭的女人的机会。
可以吗
他看着我,眼神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微微颤抖的轮廓。
店里死寂一片。
只有后院灶上炖着的老汤,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氤氲着温暖而踏实的人间烟火气。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眼底那份近乎卑微的恳求,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此刻弯折出脆弱的弧度……
心里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冻土,像是被这迟来的、滚烫的、笨拙的岩浆,猛地撕裂开一道口子。
所有的委屈,怨恨,不甘,茫然……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的、酸涩胀痛的情绪冲刷着。
原来,他不是不懂。
他只是……太笨了。笨到用最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最柔软的软肋,笨到用最错误的方式守护着最珍视的东西。
我看着他那双深邃的、此刻盛满了脆弱和期待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油烟味、炖肉的香气,还有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
追求我我开口,声音有点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
常遇的身体瞬间绷紧,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行啊。我说。
他眼底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不过,我顿了顿,抬起下巴,指了指他身后那张油腻腻的桌子,又指了指后院方向,学着他当初在办公室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
先把那桌碗洗了。
再把后院那筐洋葱剥了。
哭死也得剥完。
常遇愣住了。
下一秒。
他那张素来冷峻的、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一点点向上扬起。弧度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扯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
好!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洪亮,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直起身,动作快得牵动了腹部可能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痛得他嘶了一声,眉头皱起,但那笑容却丝毫未减。
他二话不说,脱下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大衣,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然后,挽起里面白衬衫的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走到那张狼藉的桌子前,看着一堆油腻的碗碟,又看看我。
这个……他拿起一个粘着辣椒油的碟子,动作有点笨拙,带着点不确定,怎么洗
唐老头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看看我,又看看那个挽着袖子、一脸认真准备刷碗的商界大佬,猛地一拍大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小子!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常遇,有前途!来来来!老头子我亲自教你!先倒洗洁精!对!多倒点!那油厚!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
小小的云间私房菜馆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灯光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着。
一个穿着高定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的男人,正皱着眉,一脸严肃地跟一堆油腻的碗碟搏斗,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
旁边,系着旧围裙的女人抱着胳膊看着,嘴角,终于忍不住,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
窗台上,溪云送来的那盆小绿萝,在灯光下舒展着嫩叶,生机勃勃。
民政局门口。
阳光有点晃眼。
我低头看着手里新鲜出炉、还带着点打印机温度的小红本本。上面烫金的国徽下面是两个并排的名字:
常遇。常溪亭。
照片上,我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扎了个利落的马尾,对着镜头,努力想绷着脸,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往上翘。
旁边的常遇,也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倒是没笑,嘴角抿着,显得特别严肃。可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相纸看过来,里面的光,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星辰,专注地、一错不错地,只映着我一个人。
跟三年前那张冰冷的、我独自一人对着镜头强颜欢笑的合约结婚证照片,天壤之别。
看够了没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在头顶响起。
常遇的手臂自然地环过我的腰,把我往他怀里带了带。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瞬间包裹过来。
谁看了我把红本本往包里一塞,故意板起脸,赶紧走,唐老头还等着我们回去试菜呢!说新研究了一道酱焖鱼,去晚了连汤都没得喝。
不急。他低笑,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过来。下巴轻轻搁在我头顶,蹭了蹭。先办正事。
什么正事我疑惑地抬头。
他变戏法似的,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解锁,点开相机,调到前置摄像头。
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突然低头,一个温热柔软的吻,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和珍视,精准地落在了我的唇上。
咔嚓。
手机快门声清脆地响起。
我瞬间僵住,脸颊爆红,一把推开他:常遇!你干嘛!大街上!
他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狐狸,举起手机,屏幕对着我。
照片里,阳光正好。民政局庄重的背景虚化成了柔和的色块。我被他圈在怀里,眼睛因为惊讶微微睁大,脸颊绯红。他低头吻着我,侧脸线条完美,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神情是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温柔。
阳光勾勒着我们相拥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发朋友圈。他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着,语气理所当然,带着点幼稚的得意,省得某些人,总以为我常遇的太太,是见不得光的替身。
我看着他熟练地编辑文字,配上那张刚刚出炉的、甜蜜到齁人的官宣照,再点开那个几乎从不发私人动态、头像一片漆黑的朋友圈界面……
常遇!我扑过去抢手机,你疯了!快删了!
他仗着身高优势,轻松地把手机举高,另一只手牢牢扣着我的腰,防止我行凶。嘴角噙着笑,眼神亮得灼人。
不删。他低头,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蹭着我的鼻尖,呼吸交融。
常太太,他声音低哑,带着笑意和不容置疑的郑重,这次,我们光明正大。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盛满了笑意的深邃眼眸,那里清晰地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脸颊红红的我。
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
只是常溪亭。
心里最后那点别扭和不确定,像被阳光晒化的薄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放弃了抢手机,把脸埋进他带着阳光味道的温暖胸膛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闷闷地说:
那……下次离婚,得换我甩你。
头顶传来他低沉愉悦的笑声,胸腔震动。
好。他收紧手臂,把我抱得更紧,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发顶。
不过常太太,你可能得排队。
因为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你都没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