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不照归人路
>全京城都笑我替安阳王世子守了五年活寡。
>他娶我,只为和他的白月光赌气。
>后来白月光成了寡妇,他当众抛下我携她而去。
>我平静饮下落胎药,他却红着眼闯进来:那是我的孩子!
>我笑着让他摸我空荡的小腹:迟了,世子。
>你可知,这些年我喝避子汤时,想的都是另一个人
>你也不过是他的替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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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赏春宴
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魏紫姚黄,灼灼烈烈,几乎要烧透这暮春的天光。皇后娘娘的赏春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贵妇贵女们言笑晏晏,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风和更甜腻的机锋。
我,宋晚清,安阳王世子妃,端坐席间,指尖冰凉,任由世子郑星河温热的手掌握着。他今日待我格外体贴,不时低声询问可要添茶,可需团扇,眉梢眼角,俱是京城闺秀们艳羡的温柔。无人知晓,昨夜他歇在城西那处豢养歌姬的别院,衣襟上沾染的脂粉香,今晨才由我的贴身侍女司琴蹙着眉悄悄用熏笼祛了又祛。
五年了。从他用一顶不合尺寸的花轿,在我与他的白月光沈明月同一天嫁入秦王府的喧天锣鼓里,把我这个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抬进安阳王府那天起,整整五年。他大婚当夜便宿在青楼,留我一人成了全京城的笑柄。若非公婆心存愧疚,将王府中馈尽数交托,这深似海的庭院,怕是一天也熬不下去。
世子妃瞧着气色真好,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掩唇轻笑,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郑星河与我交握的手,到底是世子爷会疼人。
郑星河唇角微扬,握着我的手指紧了紧,正待开口,一阵刻意压低的嗤笑声却从水榭角落传来。
什么气色好,强撑着罢了……没瞧见那位也在么
谁
还能有谁秦王新寡的那位……啧啧,当年世子爷心尖尖上的人儿啊……
可不是!听说在秦王府过得艰难,继子媳妇厉害得很,她又没个子嗣傍身……
哎哟,那世子爷还不心疼死……
细碎的议论如同淬了毒的针,密密扎来。郑星河脸上的笑意骤然冻结,循声望去。我也抬眼。水榭最偏僻的角落里,沈明月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素白襦裙,孤零零地坐着,像一株被风雨打蔫了的玉兰。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肩头似乎还在轻轻颤动。周围几个衣着光鲜的贵女正对着她指指点点,不知说了什么,骤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沈明月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就在这一刹那,她像是感应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泪光迷蒙的杏眼,猝不及防地撞上郑星河望过去的视线。那里面瞬间涌起的惊惶、难堪、委屈,浓得化不开。
郑星河霍然起身!
他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毫无防备的我被他带得一个趔趄,手腕处传来清晰的痛意。那点温存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大步流星地朝着那个角落冲去。满园的笑语喧哗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愕与隐秘的兴奋。
星河!我下意识地追了两步,在他经过我身边时,不顾手腕的疼痛,一把攥住他的衣袖,这是皇宫!皇后娘娘的宴席,不可……
声音艰涩,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卑微挽留。
他猛地回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风流的眼眸,此刻只有焦灼与不耐,像看一个碍事的物件。他狠狠一拂袖,将我的手重重甩开。
滚开!
冰冷的两个字砸下。他再未看我一眼,径直走到沈明月面前,在满园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把攥住沈明月纤细的手腕,将她从角落的阴影里拉了出来。沈明月似乎受惊过度,脚下虚软,几乎半倚在他臂弯里,泪水无声滑落,楚楚可怜。
郑星河护着她,目不斜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中,一步步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踏碎了满地的春光,也踏碎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他把我,他的结发妻子,像个用旧了的包袱,毫不留情地丢弃在这众目睽睽的皇家宴席之上。
空气死寂得可怕。那些目光,怜悯的、嘲弄的、幸灾乐祸的,如同芒刺,扎遍全身。我挺直了背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脸上最后一点平静的假象。袖袋里那支冰凉的、边缘已摩挲得温润的旧银簪,无声地硌着我的手臂。心底有个声音,隔着五年的时光尘埃,清晰地响起:
桐哥哥,这里好冷。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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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鸠占鹊巢
一连三日,世子府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沸反盈天的流言蜚语。郑星河自那日携沈明月离宫,便再未踏足家门。门房收受的各府探问帖子,雪片般堆满了书案。
夫人,司琴捧着刚煎好的安神茶进来,眼下一片青黑,声音压得极低,外头……传得更难听了。
我正提笔蘸墨,在账册上勾画,闻言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晕染开来,污了刚算清的数目。公婆昨日已派人传话,命我妥善处置,勿损王府清誉。还能如何处置不过是让府医过府,煞有介事地开了几副治疗风寒的方子,再让管事放出风去,说世子爷不慎染恙,闭门谢客。
说些什么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那团碍眼的墨渍上。
司琴咬了咬唇,愤愤道:还能说什么!都说……都说世子爷被那狐媚子勾了魂,在翠玉阁一掷千金给她买了整套红宝石头面,又在清风楼包了场子用膳!现在满大街都在嚼舌头,说世子爷怕是要把那寡妇迎进门做贵妾了!她气得胸口起伏,更可气的是,翠玉阁的伙计方才竟敢拿着账单上门,指名道姓说是世子爷留的话,让咱们府上销账!简直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管家已躬着身子,双手捧着一张洒金笺进来,头埋得极低:夫人,翠玉阁的账单……送来了。
我放下笔,接过那薄薄一张纸,指尖冰凉。上面朱砂笔勾画的数目刺得人眼疼。郑星河竟如此迫不及待,用王府的银子,用我宋晚清这个世子妃的脸面,去向整个京城宣告他与沈明月的情深义重。这不仅是在打我的脸,更是将安阳王府和秦王府的颜面一同踩进了泥里。
知道了,按旧例,从我的私账上支银子付了。我将账单递回给管家,声音疲惫。司琴急得跺脚:夫人!
去吧。我挥挥手,打发走了管家和兀自不平的司琴。偌大的书房只剩下我一人,寂静得能听到心一点点沉下去的声音。我拉开抽屉,取出那支从不离身的旧银簪。簪头是朴素的祥云纹,簪身微有划痕,却打磨得异常光亮。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银簪,仿佛汲取着一点遥远时空里残留的温度。
桐哥哥,我对着虚空,低声呢喃,像是说给自己听,这牢笼,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次日清晨,料峭春寒未退。打发了管家去应付外头未歇的风雨,我独自踱到后园,想寻片刻清净。残红委地,新绿初绽,偌大的园子空旷寂寥。刚转过假山石,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便撞入眼帘。
沈明月。
她一身素白,眼圈泛红,像只受惊的小兔,怯生生地站在一株半凋的海棠树下。看见我,她立刻迎了上来,未语泪先流。
宋姐姐!她哽咽着,姿态放得极低,昨日……昨日是我不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糊涂跟着星河去街上,平白给您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让姐姐难做人了……她抬起泪眼,满是愧疚,您是知道的,我如今身份尴尬,举步维艰。星河他……他只是看我可怜,想买副头面哄我开心,让我在人前不至于太寒酸罢了。我已经说过他了,怪他只知道心疼我,却半点不为姐姐着想……
她说着,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简陋的桐木盒子,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却掩不住一丝得意的笑:所以今日,我特意央了星河,也给姐姐挑了一件。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也是妹妹的一点心意。姐姐您千万别嫌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的脸,语气带上几分刻意的亲昵和更刻意的安抚:外头那些人嚼舌根,说什么姐姐是我的替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姐姐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别生气啊!他们哪里知道……我心里,对姐姐只有感激。这些年,多亏有姐姐替我照顾星河……
替我照顾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进我麻木的心口。
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忽然觉得很累。五年的隐忍,五年的井水不犯河水,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我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世子妃该有的、无可挑剔的端庄笑容,声音清晰而平静:
沈姑娘言重了。我是郑星河的结发妻子,妻子照顾夫君,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我刻意加重了结发妻子四个字,目光平静地迎视着她瞬间僵住的表情,倒是沈姑娘你,新寡之身,外头风言风语最是伤人,还需自己看开些,莫要太过介怀才是。
沈明月脸上的柔弱和愧疚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伪装的羞恼和阴冷。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贴到我面前,一股混合着脂粉和药草味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凑近我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带着淬毒的恨意:
宋晚清,少在我面前摆什么世子妃的臭架子!鸠占鹊巢五年,也该够了!我沈明月如今回来了,你识相的,就乖乖把星河还给我!否则……
话未说完,她涂着蔻丹的手突然用力抓住我的左臂,指甲隔着春衫狠狠掐进我的皮肉!尖锐的疼痛让我本能地猛地挥手挣脱!
啊——!沈明月发出一声夸张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发髻上插着的一支步摇被打歪,几缕发丝狼狈地垂落下来。她捂住鬓角,瞬间换上一副惊怒交加、泫然欲泣的表情:你……你敢打我!
不等我反应,她眼中凶光一闪,竟高高举起手中那个沉重的桐木盒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我的额头狠狠砸下!
砰!
一声闷响。剧痛伴随着眩晕瞬间炸开!额角传来皮肉撕裂的温热感,黏稠的液体顺着眉骨蜿蜒而下,模糊了右眼的视线。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仿佛都在旋转。
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怒火直冲头顶!想也不想,扬手就要狠狠回敬过去!
宋婉清!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一声暴喝如惊雷般在身后炸响!同时,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从后方死死攥住了我扬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痛得眼前发黑,被那股力道带得踉跄转身。
是郑星河。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园中,此刻正死死抓住我的手腕,俊美的脸上布满寒霜,那双曾对我流露过短暂温情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维护,直直射向我。仿佛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凶徒。
他看到我血流满面的额角,瞳孔猛地一缩,闪过一丝错愕:你……你额头上怎么弄的
星河!沈明月带着哭腔的控诉抢先一步响起,她像找到主心骨一般,立刻扑过去抓住郑星河另一边的衣袖,眼泪说来就来,指着自己歪斜的发髻和我额头的血,哭得梨花带雨,是她!她骂我是克夫的寡妇,说我晦气,还动手打我!你看我的头发……我好痛……我气不过才还了一下手……呜呜……
她颠倒黑白的哭诉如此熟练,如此情真意切。郑星河的目光从我额头的伤移到沈明月凌乱的发髻和她那张满是泪痕、写满委屈的脸上。那丝错愕瞬间被滔天的心疼和愤怒取代。
宋晚清!他猛地将我的手狠狠甩开,仿佛甩开什么肮脏的东西,声音里是彻骨的寒意,你怎么如此恶毒明月哪里招惹你了你竟敢动手打她!他怒视着我,仿佛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随即又立刻转向沈明月,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宠溺和维护:明月别怕!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谁打你,你就给我打回去!听见没有
我踉跄着站稳,额头的血混着冰凉的泪水滑进嘴角,一片腥咸的铁锈味。看着他小心翼翼为沈明月扶正发钗的温柔动作,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心疼,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了我。
我其实,真的很羡慕沈明月。羡慕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哭,肆无忌惮地告状,肆无忌惮地享受这份无条件的偏袒。
因为,我也曾爱哭。只是那个会心疼我眼泪的人,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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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断孽
额角的伤口被府医小心地清理、上药、包扎。药粉的辛辣刺激着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焦灼的心绪沉淀下来,变得一片死寂的冰凉。
夫人,伤口万不可沾水,这几日饮食也需清淡些……头发花白的老府医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收拾着药箱。忽然,他搭在我腕上准备收回的手指顿住了,眉头微微蹙起,指尖稍稍用力,又仔细地探了片刻。
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丝惊讶和不确定,再次凝神诊脉。时间仿佛凝固了。司琴紧张地盯着府医的脸,双手不安地绞着帕子。
良久,府医终于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谨慎和些许喜色的复杂表情,起身对着我恭敬地作揖: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您这是……喜脉啊!依脉象看,已有两月余的身孕了!
什么!司琴失声惊呼,随即猛地捂住嘴,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我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撞得耳膜嗡嗡作响。两月余……正是郑星河待我最好的那段日子。他会在清晨兴致勃勃地为我画眉,会在晚归时带回城南我最爱的芙蓉糕,会在情浓时拥着我,滚烫的唇烙在我的耳畔,声音低沉而诱惑:卿卿,给我生个孩子吧,像你一样好看……那时的温存,此刻回想起来,却像裹着蜜糖的砒霜,甜得发腻,毒入骨髓。
府医又说了些安心静养的话,留下安胎的方子,便退下了。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屋内只剩下我和脸色瞬间煞白的司琴。
噗通一声,司琴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瞬间沁出大颗冷汗。
夫人!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她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重重地磕下头去,是奴婢!是奴婢见前些日子世子爷待夫人那般好,以为……以为夫人苦尽甘来,便……便鬼迷心窍!奴婢偷偷将您的避子汤……换成了滋补调养身子的药膳!奴婢想着……想着若夫人有了小世子,地位就稳固了,再不用受那些委屈……奴婢该死!奴婢害了夫人啊!
她泣不成声,额头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便红了一片。
我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头,五年来主仆相伴的点滴涌上心头。她替我挡过苏柔的刁难,陪我熬过无数个清冷的夜晚,她所有的自作主张,不过是想让我在这冰冷的王府里,过得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心口堵得发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絮。我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药味和血腥气,冰冷地灌入肺腑。
起来吧,司琴。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不怪你。
司琴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满是难以置信。
去,我避开她感激又困惑的目光,视线落在窗外阴沉沉的天色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想办法,去弄一副落胎药来。要快,要干净。
夫人!司琴惊得忘了哭泣,眼睛瞪得滚圆,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另外,我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备车,去请我母亲过府一趟。就说……女儿有要事相商,关乎终身。
墨迹在纸上洇开,我写着给母亲的信,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女儿意决,请助和离。写罢,封好,交给犹在震惊中回不过神的司琴。
司琴捧着信,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不解,嘴唇翕动着,终究什么也没敢问,踉跄着退了出去。
屋内再次只剩下我一人。我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额角缠着白布、脸色苍白如鬼的女人。手指轻轻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微小的、不该存在的生命。
孩子……我的指尖微微颤抖。曾经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我也曾幻想过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骨肉,在这深宅里作为唯一的慰藉和依靠。可如今,这个孩子来了,却是在他父亲为了另一个女人当众抛弃我、羞辱我之后!是在他父亲为了那个女人,任由我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
我闭上眼,郑星河冰冷嫌恶的眼神、沈明月得意怨毒的嘴脸、那沉重木盒砸在额头的剧痛、还有他攥着我手腕时那毫不留情的力道……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
这个孩子,是孽,是结,是将我与郑星河、与这令人窒息的安阳王府永远捆绑在一起的枷锁!我不能要!我不要我的孩子,生来就背负着替代品的阴影,活在他父亲对另一个女人念念不忘的阴影之下!更不要因为一个孩子,让我与郑星河之间那本就肮脏不堪的关系,再添上一丝一毫的牵扯!
一丝冰凉的决绝,如同毒藤,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迅速缠绕住整颗心脏。我打开妆匣最底层,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桐字。这是我最后的念想,也是我唯一干净的退路。
桐哥哥,我摩挲着玉佩,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然,再等等我。等我斩断这里的一切,就去找你。哪怕……只能守着你的坟茔过下半生。
傍晚时分,母亲便匆匆赶到了。她甚至未及去向公婆虚礼客套,便由司琴引着,径直闯入了我的内室。
婉儿!我的儿啊!母亲一眼看到我额角刺眼的白布和苍白憔悴的脸色,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扑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枯瘦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脸颊和伤处,声音破碎不成调,他们郑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那杀千刀的郑星河,还有那不要脸的沈家寡妇!奸夫**!不得好死的东西!竟敢如此作践我的女儿!
母亲身上熟悉的、带着淡淡佛手柑香气的味道包裹着我,那是属于家的味道。五年来的委屈、隐忍、强装的镇定,在这熟悉的怀抱和母亲悲愤的哭骂声中,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紧紧回抱住母亲瘦弱的身体,将脸埋在她肩头,无声地泪如雨下,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哭了许久,母亲才稍稍平复,用帕子擦着我脸上的泪痕,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和决绝:别怕,婉儿!娘在这儿!和离!必须和离!这火坑咱们一天也不待了!娘这就回去,让你父亲联络族老,再请动你外祖家出面!郑家理亏在先,纵是王府,也休想一手遮天!你且安心等着,娘定让你干干净净地离开这狼窝!
母亲没有问我额头伤的细节,也没有问及郑星河和沈明月更不堪的传言,她只是心疼她的女儿受了苦,坚定地要带我离开。这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照进我冰冷绝望的心底。我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母亲又细细叮嘱了我许多,才带着一腔怒火和满腹筹划,匆匆离去。
送走母亲,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院中初绽的芭蕉叶上,沙沙作响。这雨声奇异地安抚了我焦灼的心。我让司琴打开我存放嫁妆的库房,开始亲自清点、整理。那些笨重的紫檀家具、一箱箱的绫罗绸缎、母亲精心为我打制的金银头面……一件件登记造册。这些,都是我沈晚清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与安阳王府再无半分瓜葛。
五年了,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今,是时候拨乱反正了。看着清单上逐渐清晰的数目,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心中竟生出一丝久违的、近乎残忍的轻快。
就在这时——
砰的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管家猛地撞开!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
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世子……世子爷他……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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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雨夜惊魂
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泻,疯狂地冲刷着漆黑的夜幕。豆大的雨点砸在油纸伞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爆响,伞骨不堪重负地呻吟着。冰冷的雨水被狂风裹挟着,蛮横地绕过伞沿,狠狠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单薄的春衫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地颠簸前行,最终停在了城西一条幽深巷子的尽头。这里是郑星河安置沈明月的金屋——一处三进的不起眼私宅。
夫人,到了!管家嘶哑的声音在雷雨声中几乎被淹没。他跳下车辕,试图为我撑伞,但狂风立刻将伞面掀翻。
我顾不得狼狈,提起湿透沉重的裙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水里。寒意像毒蛇,瞬间噬咬上来,我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宅门洞开,如同怪兽狰狞的巨口。里面一片狼藉,在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映照下,显出触目惊心的景象:名贵的花木被拦腰折断,枝叶零落成泥;太湖石堆砌的精致假山被推倒,碎石遍地;抄手游廊的朱漆栏杆被暴力砸断,残骸浸泡在浑浊的雨水中;门窗破碎,上好瓷器的碎片和撕裂的锦缎混杂在泥泞里,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几个王府带来的小厮和侍卫,如同落汤鸡般站在倾盆大雨里,脸色惊惶,束手无策。
人呢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冷静。
一个侍卫头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发颤:回夫人,秦王府的人……半个时辰前刚走!来了十几个,凶神恶煞,二话不说就砸!沈……沈姑娘被他们强行拖走了,衣衫都……都扯破了!世子爷想拦,被……被打得不省人事,刚抬进去……他指了指正房的方向,眼神里满是后怕。
果然。秦王府的报复来了。堂堂亲王的未亡人,被一个异姓王世子如此堂而皇之地金屋藏娇,招摇过市,秦王府的脸面被按在地上摩擦。他们能忍到今日才动手,已是极限。
我踩着满地的狼藉和泥水,走进唯一还算完好的正房。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郑星河毫无知觉地躺在临时搬来的软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华丽的锦袍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渍,额角肿起一大块乌青,嘴角破裂,一只眼睛更是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昔日风流倜傥的安阳王世子,此刻像个破败的玩偶,气息微弱。
府医正满头大汗地为他清理伤口、包扎,动作间带着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
伤势如何我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声音听不出情绪。
府医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连忙躬身:回夫人,世子爷身上多是皮外伤,筋骨无碍。只是头部受了重击,怕是震得不轻,加之急怒攻心,这才昏厥过去。性命……应是无忧。他顿了顿,补充道,已施针用药,醒来后还需静养些时日。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郑星河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心中竟奇异地没有多少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早该出事了。他这般不管不顾,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我转身,对管家吩咐:去备车,等雨小些,立刻送世子回府。这里不能再留。
管家喏喏应下。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暴雨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庭院,雨水模糊了视线。司琴悄悄递来一块干布,我木然地擦拭着脸上冰冷的雨水,心也如同这被暴雨冲刷的夜,一片寒凉。
不知过了多久,软榻上传来一声痛苦而模糊的呻吟。
郑星河醒了。
他茫然地睁开那只能视物的眼睛,眼神涣散地扫过陌生的房顶,似乎用了很久才回忆起发生了什么。随即,那双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赤红!如同被激怒濒死的野兽!
明月!明月!他猛地从软榻上弹坐起来,嘶吼声沙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放开她!你们这群畜生!放开明月!剧烈的动作扯动了伤口,他痛得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鬓角。
世子爷!您不能动啊!府医和小厮们慌忙上前按住他。
滚开!郑星河力大无穷地挣扎着,一把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小厮,赤着脚就跳下软榻,踉踉跄跄地要往外冲,我要去找明月!秦王府……我要杀了他们!明月……我的明月……
他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满脑子只剩下沈明月被拖走时的景象。几个小厮不敢用力拉扯,竟被他挣脱,一头撞开房门,冲进了外面瓢泼的暴雨之中!
拦住他!我的心猛地一沉,厉声喝道。管家和侍卫们如梦初醒,慌忙追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额角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让我头痛欲裂。看着郑星河消失在雨幕中那疯狂踉跄的背影,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厌烦席卷而来。好,郑星河。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替你收拾这烂摊子。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我咬紧牙关,提起湿透冰冷的裙裾,毫不犹豫地也冲进了那倾盆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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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残红
雨水如同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脸上、身上。狂风呼啸,卷着雨幕,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单薄的春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沉甸甸、冷冰冰,汲取着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脚下的泥水冰冷刺骨,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郑星河像一头彻底失去方向、濒临崩溃的困兽,在漆黑的雨夜里跌跌撞撞地狂奔。他目标明确——秦王府那巍峨森严的朱漆大门。
明月!沈明月!开门!把明月还给我!他冲到紧闭的秦王府大门前,用尽全身力气,用拳头、用身体,疯狂地捶打着那厚重冰冷的门板。拳头砸在坚硬的门钉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砰声,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雨水淌下,他却浑然不觉。
郑星河!你有完没完!我终于追上他,雨水呛进口鼻,声音嘶哑破碎。冰冷的窒息感包裹着我,腹部隐隐传来一阵不适的坠胀感,被刻意忽略的不安再次浮现。我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试图将他从那扇象征着皇权威严、绝不可能为他开启的门前拖开,你还嫌不够丢人吗整个安阳王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给我回去!
滚开!他猛地回头,那双被雨水冲刷得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王府门前悬挂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狠狠一甩胳膊,巨大的力道将我甩得向后趔趄几步,险些摔倒。我不用你管!宋晚清,你给我滚!你巴不得明月出事是不是你心里是不是在笑是不是巴不得她被秦王府弄死,好让你继续做你的世子妃!
刻骨的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看着他扭曲狰狞的脸,听着他字字诛心的指控,五年来为了王府、为了他所谓的体面而付出的所有心力,在这一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悲愤,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郑星河!我厉声尖叫,盖过了风雨的咆哮,再次扑上前,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他湿透冰冷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王府门前的石阶下拖拽,沈明月就那么金贵!值得你像条疯狗一样在这里摇尾乞怜!她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是秦王的未亡人!你清醒一点!你……
闭嘴!你这个毒妇!郑星河被我彻底激怒,狂吼一声,另一只沾满泥污和鲜血的手猛地扬起,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狠狠朝我的脸扇了过来!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耳光声,在雨夜里炸响!
脸颊瞬间**辣地肿起,耳朵里嗡鸣一片,眼前金星乱冒。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完全失去了平衡,脚下本就湿滑的石阶成了致命的陷阱。我惊叫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腹部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被硬生生地扯断了!
呃啊——!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我喉咙里冲出!
天旋地转。冰冷的石阶棱角狠狠撞击着腰背、手臂,最后是后脑。世界在翻滚、颠倒。剧烈的撞击和腹中那撕裂般的绞痛交织在一起,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和意识。我像一片残破的落叶,从高高的王府门阶上滚落,重重地摔在下面冰冷的、积水的石板路上。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的脸,却冲不散腹中那灭顶的、持续不断的绞痛。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无法抑制地从双腿间汹涌而出,迅速蔓延开来,混入冰冷的雨水,在身下晕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
啊……孩子……我的孩子……我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双手死死地捂住绞痛难当的小腹,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寒冷而剧烈地痉挛、抽搐。意识在巨大的痛苦中浮沉,视线被雨水和泪水模糊,只看到郑星河那张写满惊愕、随即又迅速被厌恶和愤怒覆盖的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他走下台阶,靴子踩在浑浊的泥水里,停在我蜷缩的身体旁。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我的脸上。
装他冰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穿透雨幕,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耳朵,宋晚清,从小到大你就看不上明月,处处刁难她!现在她落到这步田地,你不落井下石就罢了,还想装模作样博取同情你真是……让我恶心透顶!
他俯视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腹部的绞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疯狂地搅动、切割,身下的温热液体还在汩汩涌出,带走我身体里最后的温度。冰冷的雨水灌进口鼻,窒息感和剧痛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伸出一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了他湿透的裤脚。
郑星河……我好痛……救救……我们的孩子……
然而,回应我的,是他眼中更深的厌恶和彻底的决绝。
滚开!他极其嫌恶地、毫不留情地抬脚,狠狠踢开了我抓住他裤脚的手!
那只曾孕育着他骨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水中,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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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烬
黑暗。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沉重的淤泥,将我层层包裹、拖拽、吞噬。意识在无底的深渊里沉浮,时而能感觉到刺骨的冰冷和身体深处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剧痛,时而又被一片虚无的死寂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和断续的声音,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屏障。
……气血两亏……胎元尽脱……寒气入骨……恐伤及根本……一个陌生的、带着凝重的中年男声断断续续传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务必……保住她的命!另一个声音响起,嘶哑、焦灼,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颤抖。是郑星河不……不像……这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恐惧
世子爷……夫人她……小产本就凶险,又在冷雨泥地里……耽搁太久……寒气已侵入胞宫……这……这日后……怕是……那个陌生的声音更加艰涩,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惶恐。
我不管!嘶哑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下来,只剩下绝望的低吼,用最好的药!千年人参!雪莲!无论什么代价!治好她!一定要治好她!她不能有事……她不能……
呵……郑星河……你也会害怕吗是怕我死了,你无法向沈家交代还是怕我死了,就坐实了你宠妾灭妻、逼死发妻的恶名
意识再次沉入冰冷的黑暗。腹部的剧痛似乎麻木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全身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那空荡荡的、令人心悸的虚无感。孩子……我的孩子……那个不被期待、却终究用如此惨烈方式离去的骨肉……一丝冰凉的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落。
再次有模糊意识时,感觉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替我擦拭额头,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是司琴。
……夫人……您醒醒……看看奴婢啊……她哭得断断续续,是奴婢害了您……奴婢该死……
我想开口安慰她,告诉她这不怪她,喉咙却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皮也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那药……找到了……另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是管家,带着后怕,在司琴姑娘房里……藏得深……落胎药……已经……化在水里……倒进花盆了……痕迹……抹干净了……
心口最后一块巨石,轰然落地。最后的隐患,也消除了。也好……这样也好……这个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孩子,这桩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的婚姻,连同这五年荒唐的替身生涯,都该随着这一场冷雨,彻底化为灰烬了。
身体像是被彻底掏空,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意识彻底沉沦前,仿佛听到外间传来郑星河压抑着巨大痛苦、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咆:
查!给本世子查清楚!她怎么会……怎么会有了身孕!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本世子!
为什么郑星河,你扪心自问,你给过我说的机会吗你的眼里,除了沈明月,还容得下谁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这一次,我沉沉睡去,只愿长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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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迟葬
三年后,京郊,慈云庵后山。
暮春的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吹过新绿的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座孤坟静静矗立在山坳背阴处,青石墓碑上,只简单地刻着几个字——爱妻宋晚清之墓。没有落款,没有生卒年月,寂寥得如同坟头几茎在风中颤抖的枯草。
郑星河一身玄色常服,形容枯槁地跪在冰冷的墓碑前。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式样简单的银簪,簪头的祥云纹已被摩挲得光滑无比。这是三年前,他从宋晚清遗物里找到的,唯一一件她贴身珍藏的东西。他一直以为,这是她心上人(那个叫桐的男人)的遗物,是她念念不忘的凭证。这三年,这簪子如同淬毒的针,日夜扎着他的心。
直到昨夜,他醉倒在书房,无意打翻了那个从不让人碰的紫檀木匣。匣子里除了这支银簪,还有一张早已泛黄、字迹却娟秀有力的生辰贺帖。上面写着:
星河吾兄弱冠之喜。陋物不成敬意,惟愿兄身康体健,顺遂无忧。妹晚清贺。
落款的日期,赫然是他们成婚之前一年,他一次寻常的生辰。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彼时他正为沈明月与秦王议亲的消息烦闷不已,收到这张贺帖和这支朴实无华的银簪时,只觉是江南小门小户女子的寒酸攀附,随手便丢进了库房积灰的角落,从未多看一眼。
原来……原来她那么早,就曾对他有过那样纯粹而小心翼翼的期许。原来这支他以为承载着她对别人深情的簪子,自始至终,刻着的都是他郑星河的名字!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晚清……晚清……郑星河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那粗糙的石面硌得生疼,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混合着绝望的哽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混账!我眼盲心瞎!
我娶你,是因为明月嫁了秦王,我气疯了,我想报复……我故意选在同一天,故意让你难堪……我甚至在新婚夜去了青楼……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只是个替代品……我从来没想过好好待你……
后来……后来我习惯了你在府里,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安静,不争不抢,不像明月那样总是需要我哄着护着……我甚至觉得……这样也好。他的手指死死抠着墓碑的边缘,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我不知道……也许是那次风寒,你烧得迷迷糊糊,拉着我的手喊娘……也许是那次我醉酒,你默默守了我一夜……也许是那次宫宴,你替我挡了那杯明显有问题的酒……
等我发现……等我发现自己开始留意你喜欢吃什么点心,开始期待每天清晨你为我整理衣冠时指尖的温度……开始觉得,若是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孩子也不错的时候……我慌了!我觉得我背叛了明月!我觉得我对不起当年那份求而不得的痴心!所以我开始故意冷落你,故意在你面前提起明月……我像个懦夫一样,用伤害你来证明我对明月的‘忠贞’!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滔天的痛苦和自厌:那日在宫里,我看到明月受辱,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她再受委屈!我忘了你!我彻底忘了你就站在我身边!我甚至……我甚至觉得你拉住我的手,是那么碍事!那么不识大体!
后来明月来府里……她说你打她,骂她……我当时……我当时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对她的怜惜冲昏了头!我信了她!我甚至……我甚至默许她打了你!眼泪混着鼻涕狼狈地淌下,他毫无知觉,我看到了你额头的血!我看到了!可我……我选择了视而不见!我还在心里怪你不够大度!怪我母亲……她早就诊出你有孕,她欣喜若狂!可她不敢告诉你,也不敢告诉我!她怕……她怕明月知道了会生事端!她怕我知道了……会更加疏远你!她想等胎坐稳了……等我和明月那股热乎劲儿过了……再给我们一个惊喜……
哈哈……惊喜……郑星河发出凄厉如同夜枭般的惨笑,额头重重磕在墓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最大的惊喜……是我亲手把你推下了台阶!是我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
晚清!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双手死死抱住冰冷的墓碑,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这三年……这三年我生不如死!我赶走了沈明月!我日日对着你的牌位……我恨不得随你去了!晚清……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好……求求你……回来……
悲怆绝望的哭嚎在山坳里回荡,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向阴沉的天空。回应他的,只有穿过松林的、呜咽不止的冷风,和那座沉默的、冰冷的青石墓碑。
迟来的深情,在这座孤坟面前,卑微得不如坟头一茎随风即折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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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转过背阴的坳口,将男人绝望的恸哭撕碎,抛洒在寂寂空林。几里外,慈云庵素净的禅房小院里,一株晚桃开得正艳,粉霞般缀满枝头。
夫人,林太医遣人送来的安神丸。司琴捧着素雅锦盒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说是新配的方子,加了江南的枇杷蜜,不苦。
窗边,一只素手放下墨笔。宣纸上墨迹未干,是一枝疏朗的桃花,旁书两行小楷:残雪消尽冰河坼,金鳞一跃破春烟。字迹清逸,已无半分旧日阴霾。
她抬首望向窗外灼灼花枝,唇边泛起极淡的笑意,映着满目春光,静谧安然。
原来斩断腐朽根脉,残冬终尽处,自有新桃照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