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我,动作永远慢半拍。
直到那天,它在我皱眉前,扯出了一个非人的冷笑。
1.
我第一次注意到镜子不对劲,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三早晨。
作为自由插画师,我的生活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时间:
赶稿到凌晨三点,中午十二点才挣扎着爬起来,对着镜子发呆十分钟,再磨磨蹭蹭地开始一天。
镜子是我独居公寓里最忠实的观众——
玄关的穿衣镜记录我三天没换的卫衣;
卫生间的方镜映着我眼下乌青的黑眼圈;
就连书桌旁那面巴掌大的梳妆镜,也总在我画人物表情卡壳时,被我拿来观察自己皱眉、挑眉的细微动作。
那天早上,我站在卫生间刷牙。
满嘴泡沫时,左手习惯性地伸向置物架拿水杯。
指尖碰到冰凉杯壁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我的左手已经握住水杯。
镜中人的左手却还悬在半空中,慢了半拍才落下来。
动作、角度、甚至手指蜷缩的弧度,都和我的手一模一样。
像被按下了0.5秒的慢放键。
泡沫呛得我咳嗽起来。
我把水杯重重放在台面上。
镜中人的动作也随之同步落下。
这一次没有延迟。
熬夜熬出幻觉了。
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自嘲的笑。
镜中人的嘴角也跟着扬起,幅度刚刚好。
也许是光线问题
卫生间的顶灯是暖黄色的,边缘有些老化,偶尔会闪烁一下。
说不定刚才就是灯光闪烁造成的错觉。
我漱了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张脸我看了二十八年:
单眼皮,鼻梁不算高,右脸颊有颗小时候摔的浅痣。
我眨了眨眼,镜中人也眨了眨眼。
正常。
我歪了歪头,他也歪了歪头。
还是正常。
大概真的是太累了。
最近接的那个悬疑游戏项目催得紧。
甲方要求所有NPC的表情都要有暗流涌动的感觉。
我对着屏幕熬了四个通宵,视神经出点小岔子也不奇怪。
我安慰着自己,转身走出卫生间,把那瞬间的怪异抛在了脑后。
但第二天早上,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还是刷牙,还是拿水杯。
这一次我刻意放慢了动作,像做实验一样。
抬左手,停在半空,数三秒,再缓缓落下。
指尖触到水杯的刹那,我死死盯住镜子——
镜中人的左手,在我已经握住杯子的时刻,果然还悬在原来的位置。
过了大约半秒,才精准地复刻了我握杯的动作。
不是幻觉。
我猛地松开手,水杯哐当一声撞在瓷砖上。
没碎,但里面的水溅了一地。
镜中人的手也跟着松开。
水杯坠落的轨迹分毫不差,连水花溅起的高度都像复制粘贴。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我退到卫生间门口,离镜子三米远,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就站在那里,和我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
只是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是疲惫吗
还是……别的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科学,要相信科学。
镜面反射的原理是光的直线传播,延迟0.5秒
这不符合任何物理定律。
或许是我的大脑出了问题
比如视神经传递信号时出现了短暂的阻滞,导致我看到的镜像和实际动作不同步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做了一个更严谨的实验。
我找来手机,打开秒表,站在穿衣镜前。
穿衣镜高一米八,宽一米,挂在玄关墙上,足够让我看清全身。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对着镜子,在心里默数三、二、一,然后快速比出一个剪刀手。
秒表显示,我的手指并拢的瞬间,镜中人的手还维持着握拳的姿势。
0.5秒后,剪刀手才准确地比出来。
我重复了五次,每次都用秒表计时。
结果惊人地一致:延迟稳定在0.5秒,不多,不少。
更诡异的是。
当我用手机自拍时,屏幕里的我和动作完全同步,没有丝毫延迟。
我又去厨房,对着不锈钢洗菜盆的内壁做同样的动作,倒影也和我实时同步。
只有镜子。
家里所有的镜子。
无论是卫生间的方镜、玄关的穿衣镜,还是书桌旁的小梳妆镜,都存在这0.5秒的延迟。
那几天,我像着了魔。
我会突然停下手里的画笔,冲到镜子前眨眼,看着镜中人慢半拍地眨动眼皮。
我会在走路时路过穿衣镜,故意扭一下头,用眼角余光捕捉镜中那个滞后的、机械的转头动作。
我甚至会半夜爬起来,打开卫生间的灯,就那么站在镜子前,一动不动,看镜中的自己也一动不动——
但我知道,只要我动一下,他就会在0.5秒后跟上。
那种感觉,就像在看一个精准的模仿者,一个提线木偶。
而那0.5秒的延迟,像一道细缝,让我窥见了他背后的操纵者——
或者说,让我意识到,他不是我。
恐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蔓延的
大概是某天晚上,我对着镜子卸妆。
棉签擦过右脸颊的痣时,镜中人的棉签还停在半空中。
那0.5秒的间隙里,我清楚地看到,镜中的我正盯着我的痣看。
眼神专注得不像在复制动作,更像在……观察。
就像我画插画时,观察模特脸上的细节那样。
我猛地扔掉棉签,后退时撞到了洗手台,后腰磕在冰冷的陶瓷边缘,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镜中人的棉签也跟着落地,他的身体也在0.5秒后撞到洗手台,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和我一模一样。
可我忘不了那0.5秒里的眼神。
那不是我的眼神。
我的眼神里只有惊恐,而他的眼神里,藏着一种漠然的平静。
从那天起,我开始回避镜子。
进卫生间时,我会闭着眼睛摸到牙刷,洗漱时盯着地面的瓷砖。
穿衣服时,我会凭着感觉套上,宁可衣服歪歪扭扭也不看穿衣镜。
画插画需要观察表情时,我会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
屏幕里的我虽然模糊,却和我的动作完全同步,不会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0.5秒延迟。
但镜子无处不在。
电梯里的金属镜面,会在我抬头的瞬间映出一个慢半拍的影子。
路过便利店的玻璃门,眼角的余光会捕捉到一个滞后的步伐。
甚至有一次,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屏幕反光里的我,在我眨眼之后,才缓缓闭上眼。
我知道,他还在那里。
在每一块能映照出人影的平面后面。
那个慢半拍的我,正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静静地看着我。
而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0.5秒的延迟,不像信号受阻,更像……一种刻意的等待。
他在等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日夜不停地刺着我的神经。
2.
崩溃的临界点,出现在一个周五的傍晚。
那个悬疑游戏项目的甲方又发来一长串修改意见。
语气刻薄,要求我连夜改完。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积压了数周的恐惧、焦虑和疲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猛地推开椅子,冲到玄关的穿衣镜前。
我想看看他。
想看看这个躲在镜子里的、慢半拍的我,到底长什么样。
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要盯着我。
镜子里的我,和我一样满脸通红,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疲惫。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他也在0.5秒后,同样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像两个被困在玻璃两端的困兽。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愤怒渐渐冷却,一种荒谬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如果我故意想做一个动作,但在最后一刻停下,他会怎么样
他会跟着我停下,还是会继续做那个我没完成的动作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瞬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我深吸一口气,紧绷住脸上的肌肉,做出一副要皱眉的样子——眉头微微下沉,眼角用力收缩,但我没有真的皱眉,只是维持着这个预备姿势,心里默数:三,二,一……
就在我准备放松肌肉的前一秒,镜子里的我,突然做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冷笑。
不是皱眉,是冷笑。
他的嘴角猛地向上扯起。
弧度大得惊人,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了上下两排牙齿,牙龈的粉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机械的诡异。
而我的脸,还维持着准备皱眉的紧绷状态,一动未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发疼。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镜子里那个咧着嘴、用一种非人的角度冷笑的我。
他没有延迟。
他不仅没有延迟,还预判了我的动作——
或者说,他根本不是在模仿我,而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那个0.5秒的延迟,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天灵盖。
之前所有的科学解释、自我安慰,在这一刻都碎成了粉末。
他不是信号延迟,不是视神经故障,不是我的幻觉。
他是活的。一个藏在镜子里的、拥有自己意识的我。
啊——!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抓起玄关柜上的陶瓷花瓶,猛地砸向穿衣镜。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镜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镜子里那个冷笑的我,也随着镜面的破碎,分裂成无数个扭曲的、带着诡异笑容的碎片。
我像疯了一样,用脚踩着地上的碎玻璃,一边踩一边尖叫。
直到脚底传来尖锐的刺痛,鲜血混着玻璃碴渗出来,我才停了下来。
客厅里一片狼藉。
满地的玻璃碎片,花瓶的瓷片混在其中。
还有几滴暗红色的血珠,滴落在浅色的地板上,像一朵朵丑陋的花。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过了很久,我才缓过神来,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脚底被划开了一道不算深的口子,血还在慢慢往外渗。
我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卫生间,想去拿医药箱。
路过那些散落的玻璃碎片时,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
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碎片里,映出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倒影。
那个倒影的嘴角,依然维持着那个咧到耳根的冷笑,而他的眼睛,正透过碎片,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摔倒。
我踉跄着冲进卫生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卫生间的方镜就在对面的墙上,我不敢看,把头埋在膝盖里,身体抖得像筛糠。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我慢慢抬起头,透过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我,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眼神惊恐。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和我保持着一样的姿势。
没有冷笑,也没有延迟。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那个0.5秒的延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恐怖的可能性——
他能知道我想做什么,甚至能在我之前,做出我没做过的动作。
我用医药箱里的碘伏和纱布处理了脚底的伤口,处理时始终低着头,不敢看镜子。
处理完后,我没有立刻离开卫生间,而是坐在地上,盯着地面的瓷砖,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
他为什么要冷笑
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吗
嘲笑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慢半拍的模仿者
他为什么能预判我的动作
他能看穿我的想法吗
那个延迟到底是什么
是他在伪装
还是他在……积蓄力量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没有答案。
只有恐惧,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淹没我。
从那天起,我开始疯狂地砸碎家里所有的镜子。
卫生间的方镜,被我用锤子砸得粉碎。
碎片被我用硬纸板小心翼翼地铲起来,装进黑色的垃圾袋,扎紧,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玄关的穿衣镜残骸,也被我同样处理掉。
书桌旁的小梳妆镜,我直接扔进了粉碎机。
我以为这样就能摆脱他。
但我错了。
他开始出现在其他地方。
最先发现的是玻璃杯。
那天晚上,我渴得厉害,从厨房拿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水杯,接了杯冷水。
我坐在沙发上,低头喝水时,杯壁的倒影里,映出了我的下巴和一部分脖子。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当我喝完水,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时,我无意间瞥了一眼杯底——
杯底残留的水珠,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倒影。
那个倒影的眼睛,正朝上看着我,瞳孔是纯黑的,没有一丝光泽。
我吓得一把将杯子扫到地上。
玻璃杯摔在地板上,碎成了无数片。
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倒影。
那些倒影的眼睛,都在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我再也不敢用玻璃杯喝水,把家里所有的玻璃杯、玻璃碗、玻璃罐,都打包扔进了垃圾桶,换成了不锈钢和陶瓷制品。
但他并没有消失。
他出现在电脑屏幕的反光里。
我赶稿时,偶尔会抬头揉眼睛,屏幕里映出的我,眼神空洞,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我自己,根本没有笑。
他出现在浴室瓷砖的水渍里。
我洗澡时,水蒸气模糊了视线,低头时却能看到瓷砖上的水渍映出一个扭曲的人影,那个人影的手,正缓缓地、缓缓地伸向我的脚踝。
他出现在手机的黑色屏幕上。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朝上,黑屏时的反光里,映出的我,正微微歪着头,像在倾听什么——
而我当时,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无数个倒影:
玻璃杯里的、屏幕反光里的、水渍里的、镜子碎片里的……
它们都在看着我,眼神各异,有的漠然,有的审视,有的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渴望。
我不得不开着灯睡觉,但灯光下,任何光滑的表面都可能映出他的影子。
我买了厚厚的黑布,把家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遮起来:电脑屏幕、电视屏幕、浴室的瓷砖墙……甚至连不锈钢的水龙头,我都用黑布缠了起来。
房间里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
这样总该安全了吧
那天夜里,我被尿意憋醒。
房间里太黑,我摸索着下床,想去卫生间。
路过床头柜时,我不小心碰倒了一个东西——
是我昨天喝剩下的半杯水,用的是陶瓷杯。
我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杯壁,就停住了。
陶瓷杯不反光,但杯里的水是透明的。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刚好照进杯子里,在水面映出一个模糊的倒影。
那是我的倒影吗
我凑近了些,眯起眼睛仔细看。
水面上的倒影,头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而我的头发,在一周前刚剪到齐肩。
我能看到倒影的嘴,正微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但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嘴型。
一遍,又一遍。
他在说什么
我努力地辨认着,嘴唇的开合,舌尖的微动……渐渐地,一个词语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他在说:
快了。
快了……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我猛地后退,撞到了床腿,疼得眼前发黑。
我连滚带爬地冲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快了
什么快了
是他要出来了吗
从那些反光的平面后面,从那些水渍、玻璃、屏幕的倒影里,走出来,走到我的房间里,走到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不仅害怕看到倒影,更害怕听到任何细微的声音。
因为我总觉得,在那些声音的间隙里,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影子,正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而他的脚步声,和我的心跳一样,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开始分不清,哪些动作是我自己做的,哪些是他在引导我做的。
我拿起画笔,想画一个微笑的表情,笔尖落在纸上,却画出了一个咧到耳根的冷笑。
我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偏向了桌角的美工刀。
我走在路上,会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我感觉自己的步伐,和身后某个看不见的影子,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不再需要延迟了。
他开始预判我的动作,引导我的思维,甚至在我不知不觉中,替我做出决定。
那个0.5秒的延迟,从来都不是信号受阻。
那是他在练习。
练习如何模仿我,如何贴近我,如何……变成我。
而现在,他似乎快要成功了。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光带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缓缓地、无声地舞动。
我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看着那道光带。
我知道,只要我站起身,走到那道光带里,地板的反光就会映出我的影子。
而那个影子,说不定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动作来指引了。
他会自己走,自己笑,自己……看着我。
快了……
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无声的词语,从房间的四面八方传来,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大脑,钻进我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里。
我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这一次,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了。
3.
我开始用黑布包裹一切。
先是电脑屏幕。
再是浴室的瓷砖墙。
最后连冰箱门的金属把手都缠上了厚厚的绒布。
我买了磨砂贴纸,把所有玻璃窗都贴得严严实实,阳光透进来只剩一片模糊的昏黄。
我甚至在鞋底贴了防滑胶,生怕走路时踩到水洼,瞥见那转瞬即逝的倒影。
公寓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洞穴。
白天我拉着厚重的窗帘,靠台灯光线勉强看清东西。
晚上我不敢关灯,怕黑暗里藏着更多看不见的眼睛——
那些藏在露珠里、瞳孔里、甚至空气尘埃反光里的眼睛。
但它总能找到缝隙。
那天我对着画板赶稿,笔尖的墨水滴在颜料盘里,晕开一小片黑色。
我俯身去蘸颜料时,突然在那片墨水里看到了一张脸。
是它。
墨水里的倒影被颜料颗粒搅得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纯黑的瞳孔,正死死盯着我。
我吓得打翻了颜料盘,五颜六色的颜料泼在画板上,像一幅被撕碎的抽象画。
而那滴墨水,在混乱中渗入木地板的缝隙,消失前,我分明看到它的嘴角向上弯了弯。
我开始出现幻痛。
左手手腕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是被美工刀划过。
但掀开袖子看,皮肤光滑如初,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痕。
和那天在玻璃碎片里看到的它划的痕迹一模一样。
右脚的伤口明明已经结痂,却总在深夜里传来撕裂般的疼。
仿佛有人在用力撕扯纱布。
低头看时,纱布完好无损,血痂却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渗出暗红色的血。
它在一点点侵蚀我的身体。
用那些看不见的伤口,那些无法言说的疼痛,提醒我它的存在。
更恐怖的是记忆的混淆。
我记得自己明明把美工刀放在了抽屉最深处,锁上了。
可第二天醒来,它却插在画板的画纸上,刀尖朝上,闪着寒光。
我清楚地记得昨晚喝的是陶瓷杯里的温水。
可清晨发现床头柜上摆着的是一个玻璃杯。
里面的水冰凉刺骨,杯壁上凝着水珠,水珠里映出它的半张脸。
是它在移动东西吗
还是我在梦游时,被它操控着做了这些事
我不敢深想。
我怕答案会彻底摧毁我仅存的理智。
那天我去楼下便利店买东西,结账时收银员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突然问:小姐,你的嘴角怎么了
我一愣,摸向嘴角。
指尖触到一片黏腻,低头看,是血。
什么时候划破的
我不知道。
走出便利店,冷风一吹,我突然想起刚才付款时,便利店的玻璃门映出了我的影子。
那个影子的嘴角没有流血,而是咧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它在透过我的身体,向外看。
回到公寓,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用美工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浅痕。
血珠渗出来的瞬间,我冲到被黑布遮盖的穿衣镜前,掀开一角。
镜子里的我,手臂上同样有一道伤口,血珠正慢慢渗出。
但它的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满足的光芒。
我明白了。
它不是在模仿我,而是在和我共享这具身体。
我的疼痛是它的养分,我的伤口是它的通道。
那些延迟和预判,从来都不是练习,而是它在一点点渗透进来,像病毒一样,侵占我的神经,我的意识,我的一切。
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叩击玻璃。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从客厅传来。
我握紧了床头的美工刀,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
客厅里,被黑布遮盖的穿衣镜旁站着一个人影。
不,不是人影。
是它。
黑布被掀开了一个角,露出里面布满裂痕的镜面。
月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刚好照在那片镜面上,映出它的轮廓——
和我一模一样的轮廓,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像提线木偶。
叩叩,叩叩。
声音是从镜面里传来的。
是它在用手指叩击镜子内侧,仿佛想从里面敲碎这层薄薄的玻璃。
我举起美工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一步步逼近。
它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敌意,镜中的身影猛地转过身,速度快得不像人类。
月光下,我看清了它的脸。
那不是我的脸。
虽然五官一模一样,但皮肤是死灰色的,像泡在水里太久的尸体。
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
和我便利店划破的嘴角一模一样。
它张开嘴,没有声音,但我能读懂那口型。
和玻璃水杯里的一样。
快了。
我尖叫着扑过去,用美工刀狠狠刺向镜面。
刀尖撞上玻璃,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却没能刺穿。
镜中的它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美工刀在它手里,对准了我的心脏。
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悸,仿佛真的有一把刀刺进了胸口。
我踉跄着后退,美工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镜中的它也停下了动作,慢慢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笑。
黑布重新落回镜面,遮住了它的脸。
叩击声消失了,客厅里只剩下我的喘息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那片被黑布遮盖的镜子,突然明白过来。
我逃不掉了。
它就在这面镜子里,在这个公寓里,在我的身体里。
它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彻底取代我的时机。而那个时机,已经越来越近了。
4.
我开始收拾行李。
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告别。
我知道自己逃不出这栋公寓,逃不出它的视线,但我想最后再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看阳光下的街道,看看来往的行人,看看那些没有被倒影污染的、真实的东西。
收拾到一半,我瞥见了行李箱光滑的拉杆。
拉杆是金属的,反光。
我停下动作,盯着那片反光。
里面有一个人影。
是它。
它就站在我身后,和我穿着一样的衣服,做着一样的动作——弯腰收拾行李。
没有延迟,没有预判,动作、呼吸、甚至眨眼的频率,都和我完全同步。
就像一个完美的复制品。
我慢慢直起身,它也跟着直起身。
我转头看向左边,它也转头看向左边。
我抬起右手,它也抬起右手。
我们就像站在一面无形的镜子两端,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
但我能感觉到不同。
它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平静的解脱。
仿佛困扰了许久的事情终于要结束了。
为什么
我对着拉杆的反光低声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为什么是我
反光里的它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
那个微笑,和我在便利店玻璃门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和我在镜子碎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和我在墨水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是它的微笑,不是我的。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0.5秒的延迟。
想起了第一次发现镜子不对劲时,镜中人慢半拍的抬手。
想起了那些刻意验证时,秒表上精准的0.5秒。
我一直以为那是它的缺陷,是它还不够完美的证明。
但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缺陷。
那是它在等我适应。
等我习惯镜中有一个慢半拍的自己,等我对那0.5秒的延迟习以为常,等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它的节奏当成自己的节奏。
然后,它开始预判。
开始引导我的动作,操控我的意识,让我在惊恐中逐渐失去自我。
最后,当我彻底被恐惧吞噬,当我分不清自己和它的区别时,它就会收起所有的伪装,与我完美同步。
因为只有同步,它才能走出倒影,取代我。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让我浑身冰凉。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美工刀,转身刺向身后——那里空无一人。
但拉杆的反光里,它正拿着美工刀,刺向我的心脏。
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真的被刺穿了。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墙上,美工刀掉在地上。
反光里的它也撞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嘴角带着微笑,看着我。
快了。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不是在我的耳边,也不是在我的脑海里,而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的。
我惊恐地捂住嘴,却控制不住地张开,重复着那个词:快了……
声音和我一模一样,却带着它的冰冷和诡异。
我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握着美工刀的手,那只被划破的手,那只和它一模一样的手。
这真的是我的手吗
还是说,从一开始,这就是它的手
我冲进卫生间,锁上门,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过双手,我用力搓洗,想洗去那些看不见的痕迹,那些它留下的印记。
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早就被我砸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墙面。
但墙面上,还残留着一些没清理干净的玻璃碎片,碎片里映出无数个扭曲的我。
每一个碎片里的我,都在微笑。
每一个碎片里的我,都在说:快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无数画面在脑海里闪过:第一次发现延迟时的恐慌,砸碎镜子时的疯狂,看到水杯倒影时的恐惧,还有……它的冷笑,它的眼神,它的动作。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它。
我是谁
我是那个画插画的自由职业者
还是那个藏在镜子里的倒影
我是在模仿它,还是它在模仿我
不,都不是。
我低头看向洗手台,台面上还残留着一滩水渍,水渍里映出我的脸。
那张脸在微笑。
和它一样的微笑。
我终于明白了。
没有取代,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它。
那个0.5秒的延迟,不是它在适应我,而是我在唤醒它。
那个预判,不是它在操控我,而是我在释放它。
我就是那个藏在镜子里的倒影,是那个渴望走出黑暗的影子。
我所经历的一切恐惧,不过是我自己的挣扎和伪装。
快了……我对着水渍里的倒影说,声音里带着解脱的笑意。
水渍里的倒影也在笑,和我一模一样。
我走出卫生间,客厅里的行李箱还敞开着,阳光透过磨砂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斑。
光斑里,我的影子正对着我微笑,嘴角咧到耳根。
我慢慢走过去,站进光斑里。
影子和我完美重合。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抬起,做出一个剪刀手。
没有延迟,没有预判。
动作流畅而自然。
就像我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我走到被黑布遮盖的穿衣镜前,掀开黑布。
布满裂痕的镜面上,映出一个完整的我。
一个微笑的我。
好了。我说。
镜中的我也说:好了。
声音完美同步,没有一丝差别。
我拿起桌上的画笔,走到画板前。
画板上还残留着那天打翻的颜料,像一幅未完成的抽象画。
我蘸了蘸红色的颜料,在画板上画了一个微笑的嘴。
嘴角咧到耳根,像我,也像它。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画板上,颜料的反光里,无数个微笑的我在看着这个世界。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