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他陨落在第七年 > 第一章

等熬过去,带你去洱海看星星。
他第七次说这话时,攥着我妈病危通知单的手在抖。
三年后,我在他锁死的抽屉里,发现了同样的晚期诊断书,和一张受益人为我、签好名的…千万人寿保单。
原来他说的熬过去,是用命给我换一个…没有债务与遗憾的明天。
正文:
七年前,夏夜粘稠,音乐学院外的梧桐树下,消毒水的气息仿佛还缠绕在我的指尖。母亲肺癌晚期的阴云笼罩着我的小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叹息。我抱着沉重的大提琴盒,刚从一场注定无果的乐团考核中逃离,技巧完美,情感空洞的评语像冰锥刺在心上。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划破沉闷。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陈屿倚着树干,旧相机贴在眼前,洗白的牛仔裤勾勒出清瘦却挺直的轮廓。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微蹙眉宇下,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像划破厚重云层的星芒,带着不驯的生命力。
他察觉视线,转头,坦荡一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光影不错,看看
声音清朗,带着少年气的沙哑。
鬼使神差地走近。小小的取景框里,斑驳的红砖墙、虬结的藤蔓、从缝隙里挣扎透出的最后一缕夕照,竟交织出一种沉静而磅礴的、不肯屈服的力量。
像…绝境里不肯熄灭的光。
我低喃。
他眼底的光骤然更盛:陈屿。岛屿的屿。你呢
阮音。阮玲玉的阮,音乐的音。
阮音…
他轻声咀嚼,笑意从眼底漾开,清泠干净,像琴弦上流淌的第一个音符。
那一刻,心头沉甸甸的阴霾,被这束意外闯入的光,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
第一次约会,他竟带我攀上城郊废弃工厂的锈蚀水塔。铁梯吱呀作响,心跳如擂鼓。登顶刹那,夜风裹挟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脚下,城市灯火如流淌的星河;头顶,是浩瀚无垠、碎钻般璀璨的穹窿。
看!北斗七星!勺子柄指向那颗最亮的,是北极星!
他兴奋地指点,手指在虚空中划动,仿佛能摘下星辰,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躺在洱海边的屋顶上,什么也不做,看一整晚这样的星空。听说那里的天低得能碰到,银河像要倾泻进湖水里…
他忽然转向我,目光专注而滚烫,到时候,我要用最好的相机,拍下‘银河落洱海’送你,就挂在…我们家的客厅。
我们家。三个字,像裹着蜜糖的惊雷,猝不及防地砸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恋情的曝光,引发了我家的地震。母亲躺在病床上,激烈的咳嗽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眼神却锐利如刀:音音!你妈我这身子骨…还能有几天你就不能安分点进乐团,让我和你爸…省点心吗跟个搞摄影的穷小子,他能给你什么虚无缥缈的星空能当饭吃吗!
父亲沉默地站在阴影里,镜片后的目光是沉重的失望与忧虑。家里的空气凝固成冰。
压力之下,陈屿骨子里的韧劲被彻底激发。他握紧我的手,掌心温热而坚定,对着病榻上喘息的母亲,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阿姨,我知道空口无凭您不信。但请您看着,我陈屿会用行动证明,我能给阿阮安稳,绝不让她因为跟我在一起,吃半分不该吃的苦!
母亲的病情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次医院催缴巨额治疗费,父亲一夜愁白了头,在客厅里沉默地抽着烟。陈屿默默出现,将一个厚厚的、带着体温的信封塞进父亲手里。叔叔,先应急。阿阮的事,就是我的事。
信封里是他没日没夜接私活、省下每一分口粮攒下的钱。父亲攥着信封,目光复杂地看了他许久,最终,那沉重的叹息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那一刻,陈屿挺直的脊背,像一座沉默的山。
母亲终究没能等到我们的安稳。在那个飘着冷雨的深秋,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转向守在一旁、满眼血丝的陈屿,最终化为一声悠长到令人心碎的叹息,永远地合上了眼。葬礼上,我哭到脱力,世界一片灰暗。陈屿紧紧抱着颤抖的我,双臂像最坚固的锁链,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我的悲恸:阿阮,还有我。我在。我发誓,一定给你一个家,一个让阿姨…能放心闭上眼睛的家。
屿光工作室,成了他践行誓言的全部希望。旧厂房改造的loft里,白墙挂着他引以为傲的《光痕》系列,空气里弥漫着梦想发酵的微酸与甘甜。他抱着我在空旷的水泥地上旋转,笑声撞在墙上带着回响:成了!阿阮!等项目落地分红,第一件事就是洱海看星星!住最好的海景房,拍最美的银河!我们说好的!
为了他,也为了心中那簇被他点燃、不肯熄灭的火苗,我毅然辞去了正统却束缚灵魂的乐团工作,加入了充满童真与活力的彩虹岛儿童艺术中心。离开家门时,身后传来父亲压抑的怒吼和母亲遗像前香炉倾倒的声音,成了扎进心底最深的刺。陈屿默默接过我的琴盒,另一只手紧紧包裹住我冰凉颤抖的手:别怕,阿阮。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命运的獠牙,在毫无预兆的清晨骤然露出。我们在一起七周年纪念日那天,陈屿的手机像着了魔般疯狂震动,刺耳的铃声在空旷的loft里横冲直撞,撕碎了清晨最后一点宁静。他皱着眉从一堆凌乱的设计稿中抬起头,眼底还带着熬夜的血丝,带着被打扰的不耐接起电话:喂张睿,设备款那边…
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睡意和残留的温和像被瞬间抹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脸颊褪尽,只留下一片死灰。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手机听筒里传出对方气急败坏的咆哮,即使没开免提,那尖锐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咒骂也清晰地刺破空气,像淬毒的针扎进耳膜:…姓陈的!你他妈装什么死!张睿那个王八蛋卷钱跑了!老子的货款呢!工人的工资呢!今天不给个说法,老子带人砸了你这破地方!让你们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张睿…跑了
陈屿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他像一头被惊醒的困兽,几步冲到办公桌前,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飞快地敲击键盘,登录公司银行账户。
屏幕上,刺目的红色数字如同淋漓的鲜血—余额:0.00。那个零,像一个冰冷的、嘲讽的巨大句号。
紧接着,手机铃声如同瘟疫般再次炸响!一个接一个,来自不同的号码,却传递着同样疯狂而恶毒的讯息:催债!威胁!谩骂!诅咒!loft里瞬间被无形的恐慌和绝望填满,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感。
我站在一旁,感觉手脚冰凉,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巨大的无助感让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几乎无法控制地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声音带着哭腔:爸…爸!出事了!陈屿他…工作室…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急促的询问,我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着张睿跑了、钱没了、好多人催债这几个破碎的词。电话被匆匆挂断,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就在下一个催命般的电话铃声即将响起时,一直僵立如雕塑的陈屿猛地抬手!不是去接,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机砸向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
砰——!!!
一声爆裂般的巨响!手机屏幕瞬间粉碎,塑料和玻璃碎片如同绝望的烟花四溅飞散,刺耳的铃声戛然而止。这声巨响像是一记重锤,彻底击碎了陈屿眼中最后一丝茫然和侥幸。
他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负伤濒死的雄狮。赤红的双眼里,最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迅速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愤怒和滔天的绝望取代。那眼神,像被点燃的荒原,带着焚毁一切的毁灭性气息。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碎裂的残骸,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仿佛那是背叛者张睿可憎的面目。
但下一秒,那毁灭性的愤怒,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按捺下去,以惊人的速度转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钢铁般的冷静和决绝。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破败风箱般的嘶鸣,仿佛要将所有的混乱和绝望都吸入肺腑,再强行镇压下去。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漫无目的的燃烧,而是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我—和刚刚冲进loft、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父亲。
阿阮,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轮磨过,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穿透了混乱的空气,把你手机给我。现在!
他的语气从未如此强硬,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我被他眼神里的决绝震慑,几乎是本能地将手机递过去。他一把夺过,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没有丝毫犹豫地关机,指甲粗暴地撬开背壳,抠出那张小小的SIM卡。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大步走到敞开的窗边,手臂猛地向外一挥,那张承载着过去联系的小卡片,划出一道微弱的银光,瞬间消失在楼下喧嚣的车流和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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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先扫过我惊恐的父亲,最终死死钉在我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在冰面上凿刻,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量:从现在起,你,阮音,和‘屿光工作室’、和这些债务,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了!叔叔,你也一样!听懂了吗没有!
不等我们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宣言,他已经冲到书桌前,动作迅捷得带着一股狠劲,从抽屉里抓出纸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急促而力透纸背的沙沙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很快,几张墨迹未干的纸被用力拍在桌面上,推向我们。
签!
他指着签名处,声音不容置疑,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烧着我们的犹豫。纸上,《个人无限责任债务承担声明书》
几个加粗的黑字触目惊心。下面的条款冰冷无情,将他与工作室相关的所有剩余债务,全数、无条件地揽于己身,与我、与我的父亲彻底切割,撇清一切干系。
陈屿!你…你这是干什么!
父亲震惊地看着声明书,声音都在发颤,这…这么多钱!你怎么扛!
我没疯!
陈屿低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狠厉,赤红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那里面没有商量,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觉悟,祸是我招的!字是我签的!责任我来背!你们签了字,法律上就干净了!那些疯狗就没了找你们麻烦的由头!签!快点!
他几乎是咆哮着催促,手指用力点着签名处,指关节泛白。
在他的逼视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催债电话铃的压迫下,父亲颤抖着手,含着泪,在声明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的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笔尖重如千钧,仿佛在签署一份将他推入地狱的契约。在他的目光无声却强力的催促下,我颤抖着,在指定位置签下了阮音。那一刻,感觉有冰冷的锁链,将他独自拖向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旋涡。
签完字,陈屿一把抓起声明书,看都没看,迅速塞进一个文件袋。然后,他像一阵席卷一切的旋风,开始了令人窒息的快速行动:
他近乎粗暴地打开角落的保险柜,动作没有丝毫留恋。里面躺着他视若生命、曾拍下无数梦想瞬间的徕卡相机,机身泛着冷冽的光。他一把抓起,连同旁边一个装着珍贵镜头的盒子,接着是我们的车钥匙,然后,他大步走到那面曾经挂满梦想的白墙前——那组象征着他艺术灵魂起点的《光痕》获奖照片,正安静地躺在精美的相框里。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猛地发力,将沉重的相框粗暴地扯了下来!动作决绝得没有一丝迟疑。他迅速拨通一个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不容置疑:…老刘,徕卡M10,带35mm和50mm定焦头,九五新…对,急出!…价格你看着给,合适现在就拿走!…车白色高尔夫,三年车龄,无事故…照片那套《光痕》…打包价,一起拿走!…现金!只要现金!立刻!马上!我在工作室等你!
每一句话,都像在剜他自己的心头肉,但他语速极快,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挂了电话,他立刻冲向卧室,拖出两个最大号的行李箱。他开始收拾东西,动作麻利得惊人:我的大提琴被小心翼翼地装入硬盒;几件必要的换洗衣物被胡乱塞进去;他那台厚重的、装着所有谋生工具和资料的笔记本电脑被塞进背包。这里不能待了!
他语气急促,眼神警惕地扫过窗外和门口,我在老城区河滨路那边找了个短租公寓,地方偏点,但安静。现在就走!东西先拿最紧要的!
他甚至没忘记从一个旧包里拿出一个新买的、最便宜的老人机,强硬地塞进我手里,里面只存了他和父亲的号码:以后用这个!原来的号废了!记住,不管谁问,工作室的事,就说你早辞职了,一概不知!听见没!
就在我们拖着箱子,准备离开这片梦想废墟的混乱时刻,那部被他扔在地上、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竟然顽强地震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嗡鸣。催债的电话,阴魂不散。
陈屿脚步一顿,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他弯腰,捡起那部破手机,没有回避,当着我和父母的面,按下了接听键,甚至按下了录音键。
…听着。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玉石俱焚般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透过听筒清晰地传到我们耳中,也传到电话那头:钱,我陈屿欠的,我认!一分不少,砸锅卖铁也会还!但阮音,还有她父母,从现在起,跟这事没半毛钱关系!白纸黑字,法律声明在我手上!再让我知道你们敢打一个电话骚扰、敢靠近他们一步、敢动他们一根头发丝儿…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味:…我保证,你一分钱拿不到!我陈屿烂命一条,光脚不怕穿鞋的!张睿的下场,就是你们的榜样!不信尽管试试!
说完,他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回嘴的机会,直接掐断电话,关机。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狠绝。那部用来录音的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一个保命的筹码。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靠在了刚刚搬空、只剩冰冷水泥的墙面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灰败的脸颊滑下,衬衫后背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他抬起眼看向我,看向我惊魂未定的父亲。那眼神深处,方才的狠厉和决绝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祈求的脆弱。
阿阮,叔叔
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信我。债是我的,我来扛。你们…好好的。阿阮,你只管…好好教琴,拉你的琴。其他的…交给我。别怕。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或者拍拍父亲的肩膀,给予一点安慰,但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紧紧攥成了拳头。
loft外,城市的喧嚣依旧,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斑。而门内,这个曾经充满面包烤箱香气、琴声和梦想讨论声的空间,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墙壁、散落的文件纸片、空荡的货架,和一个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撕碎了所有、却用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在废墟上为我们筑起最后一道围墙的男人。他喘息着靠在墙上,像一座刚刚经历海啸冲击、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矗立的孤岛,独自面对着门外那即将吞噬一切的、更加凶猛的惊涛骇浪。空气里,弥漫着尘埃、汗水和绝望。
在他的拼死庇护下,我的世界暂时被隔绝在风暴之外,专注于在彩虹岛的琴房。面对天真烂漫的孩子,我挂着温柔的笑,教他们拉响不成调的《小星星》,指尖在琴弦上飞舞,心却像压着巨石。
而陈屿却在真正的深渊。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台燃烧生命、高速运转的机器:他彻底碾碎了自己的骄傲和艺术追求。给油腻的街边大排档设计闪烁俗气的霓虹招牌;给皮包公司做毫无审美可言的垃圾宣传网页;甚至去朋友的装修工地当临时监工,在漫天粉尘和刺耳噪音中一站就是一整天。回来时,浑身散发着洗不掉的汗味、烟味和尘土味,人瘦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咳嗽一声连着一声,撕心裂肺。脸色是一种死气的灰败,只有眼底深处,还燃烧着一簇名为必须还清的执念之火。
我偶然在深夜听到他在阳台压低声音打电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决绝:…王哥,张睿在澳门的窝点确定了…对,他包养那个女人的公寓…证据我拿到了他转移资金的银行流水和录音…足够送他进去!…钱追回来,我那份全给你,只求最快速度钉死他!
另一通电话,他的声音带着卑微的狠厉:…李总,那个政府灯光工程的标,技术参数和竞标底线我‘搞定’了…对,方案保证最优…报酬…够一次性结清赵老板那笔高利贷就行!…风险我懂!保密协议我签!出了事我陈屿一人全担!绝不牵连您!
挂断电话,他佝偻着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剧咳,月光下,他扶着墙,指缝间竟渗出暗红的血丝!他不仅在拼命赚钱,更是在刀尖上跳舞,冒着巨大的法律风险追查元凶、签下卖身契承接非法项目!只为最快、最彻底地斩断债务源头,给我一个干净的明天!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咳嗽越来越深,越来越频繁,常在深夜将他从浅眠中呛醒,压抑的闷响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脸色灰败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去医院!陈屿!你必须去医院!
我无数次抓着他冰冷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他总是疲惫地摆摆手,眼神闪躲,不敢与我对视:小感冒…累的…扛过去就好。
然后,他会把当天赚到的、带着汗渍体温的钞票,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放进我手心:先还利息最高的那家。别怕…快好了…就快好了…
他掌心的冰凉,透过钞票直抵我的心脏。他眼底那份急迫和深藏的哀伤,让我不安到了极点。
一次整理琴盒,我不仅发现了进口护手霜和柔软指套,标签是他笨拙的字:守护阿阮的星星制造器,更在夹层里摸到一张崭新的银行卡。手机查询,里面存着一笔不算巨大、但足够我一年无忧生活的款项。附着一张字条:阿阮的‘光’不能灭。安心教琴,等我。
他看到了我的焦虑,用他搏命换来的钱,为我筑起了最后一道心理和物质的防线。
三个月前,一场罕见的暴雨将城市浇得透湿。屋外电闪雷鸣,屋内空气粘稠压抑。一个陌生号码疯狂地呼叫着我的新手机,债主竟找到了!陈屿瞬间警觉,一把抢过手机。听到话筒里传来的污言秽语和上门威胁,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眼赤红,但这一次,他没有失控砸东西。
他死死攥紧手机,指关节捏得死白,对着话筒,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剧毒的冰刃:…听着。钱,下周一,连本带利,一分不少打进你账户!把嘴巴放干净点!再敢打这个电话骚扰她一次,我保证,你一分钱拿不到,还得进去蹲到死!不信张睿的下场,就是例子!
说完,他狠狠掐断电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喘息,紧接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弯下腰,竟有刺目的鲜血从指缝间涌出!他胡乱用手背擦去,转头对我,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解决了…别怕…没事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几天后,陈屿又出门了,说是去谈生意。空气里弥漫着他留下的、挥之不去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旧房子的潮湿霉味,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个被他锁死的、藏在衣柜最深处角落的旧抽屉,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不断在我脑海中闪现。
不安,像冰冷滑腻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走到衣柜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把冰冷的挂锁。目光扫过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突然想起他某次醉酒后的嘟囔:…钥匙…藏在…盆底…怕你…丢…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在积满灰尘的花盆底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小小的金属硬物。
是钥匙。
心脏猛地一沉,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升。我攥紧了那枚小小的钥匙,金属的寒意直抵掌心。
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颤抖着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锁开了。
拉开抽屉的瞬间,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铁锈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没有预想中的钞票或珠宝,只有几样东西,整齐又冰冷地躺在空荡荡的抽屉里,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仪式。
最上面,是一份对折起来的文件。我拿起,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医院冰冷肃穆的抬头,和一张黑白影像的复印件。左肺门的位置,一团狰狞的、蛛网般扩散的阴影,盘踞在那里,像一只正在贪婪吞噬的毒蜘蛛。日期—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的前夕!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视线艰难地下移,落在下方那张正式诊断书上。白纸黑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
患者姓名:陈屿
临床诊断:左肺中央型肺癌(晚期)伴纵隔淋巴结广泛转移。
建议:姑息治疗,缓解症状。
预估生存期:3-6个月。
纸张从我瞬间失力的手中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地上。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世界在眼前旋转、扭曲、褪色。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所有。
不…不可能…
我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弯下腰,近乎粗暴地抓起抽屉里剩下的东西。
一叠厚厚的法律文件。手指僵硬地翻动:张睿经济犯罪的关键证据——银行流水、录音文字稿、一个澳门的地址;一份签着他名字、条款苛刻得令人心惊的风险保密协议和项目承接合同,虽然预付金高得离谱,但违约泄密责任全由他个人承担!;还有一份…老家县城房产的抵押公证书!抵押给了私人借贷!
他不仅查张睿…他还签了这种要命的协议甚至…抵押了老家的房子!
紧接着,一份崭新的、印刷精良的文件刺痛了我的眼睛。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字体——人寿保险合同。投保人:陈屿。被保险人:陈屿。我颤抖着翻到受益人那一页——
受益人:阮音。
保额:一千万人民币。
生效日期:确诊后第七天。
签名处,是他力透纸背、带着决绝的名字。
嗡——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保单冰冷的纸张边缘割着我的指尖,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原来他说的谈生意…原来他搏命换来的钱…原来老家房子…都是为了这个为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用他的命…换我的未来
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信纸从文件中飘落。我几乎是跪在地上捡起它。展开,是写给一个叫未来之声音乐基金会的推荐信。字迹熟悉而恳切,力荐我的才华,详述我的专业背景,甚至还有我演奏巴赫大提琴组曲的录音片段,他什么时候录的信中字字句句,都是一个将死之人最卑微也最炽热的请托,恳请基金会给予我全额进修资助。
信纸下方,压着一张更小的字条,是他匆忙写下的笔迹:
阿阮:
老家房子已抵押,钱还了最大那笔高利贷。
保单赔款足够清掉所有余债。
剩下的,是你的学费、生活费,去看世界。
推荐信…试试。你的琴声,值得被全世界听见。
钥匙在铁盒底。
别哭。好好活。
——
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深处。他不是在等死!他是在用仅存的生命倒计时,为我布一个局!一个没有债务、有梦想可追、有星辰可期的未来!用他的命换钱!用他的关系铺路!甚至抵押了承载他童年记忆的老家房子!
轰——!
支撑我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我瘫软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散落的纸张如同他破碎的生命,铺陈在眼前。诊断书上的晚期,保单上我的名字,抵押公证书上的红章,推荐信里卑微的恳求,还有那张写着好好活的字条…所有的碎片,带着血淋淋的真相,呼啸着砸向我,将我彻底淹没。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海啸,瞬间吞噬了我。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决堤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也模糊了那个被锁在抽屉里、燃尽生命为我谋划未来的男人身影。
就在这时——
咔哒。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像最后的审判钟声,敲碎了我濒临崩溃的世界。
陈屿回来了。当他看到敞开的抽屉、散落在地的诊断书、保单,以及我脸上崩溃的泪痕和死灰般的绝望时,瞬间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陈屿…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的血沫,…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想开口解释,嘴唇翕动,却只引发了更剧烈、更无法控制的咳嗽!这一次,不再是渗血,而是大口大口的、粘稠的、鲜红的血液,如同决堤般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他身体猛地向前佝偻,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剧烈地抽搐着,向后倒去!
陈屿——!
我尖叫着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滑倒的身体,和他一起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血液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我的双手和衣服。他躺在我怀里,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风箱般的嘶鸣,眼神涣散,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阿…阮…
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涌出的血沫,声音破碎不堪,却充满了滔天的、令人窒息的悔恨和绝望:…对…不起…我…混蛋…我…拖累了你…这么久…把你…拉进这…泥潭…
他剧烈地喘息,眼神死死锁住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强烈的不甘:…镯子…你妈妈的…我…看到了…空了…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阿姨…我…辜负了她的…托付…
滚烫的泪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从他灰败的脸颊滑落,砸在我的手背上,灼痛肌肤。
…保单…钱…够…还清…所有…债…够你…去留学…去…想去的地方…别…别放弃…你的琴…你的…光…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沾满血污、冰冷的手,似乎想最后一次擦去我脸上汹涌的泪水,却在中途无力地垂下,只能徒劳地动了动手指。
他的目光开始涣散,意识仿佛在抽离,却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凝聚起极致的、近乎卑微的温柔和恳求,断断续续地低语:
…阿阮…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连我…那份…一起…活…
…忘了我…
…找个…真心…对你好…能…护你…周全的…
…替我去…洱海…看…星…
最后一个星字,化作一声悠长的、微弱的气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他死死抓住我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下。那双曾盛满星河、曾为我燃起火炬、曾写满疲惫与执念的眼睛,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空洞地望着破旧的天花板,再无生气。
陈屿——!!!不——!!!
凄厉绝望的哭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撕裂了出租屋的死寂,也撕裂了这埋葬一切的第七年。
陈屿的葬礼很简单,也很安静。没有债主上门,没有喧嚣。我用他留下的保单赔款,一次性结清了所有剩余的债务。债主们收到全款,再无音讯。那张签着他名字的保单,轻飘飘的纸,却重逾千钧,压得我喘不过气,也托起了我摇摇欲坠的未来。
我拿着那份浸透他最后心血的推荐信,以及保单赔付的余款,成功申请到了欧洲一所顶级音乐学院的深造机会。离开这座埋葬了太多爱与痛的城市前,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洱海的旅程。
住进了他曾经描述过的、能看到银河的屋顶客栈。夜幕低垂,洱海的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星河璀璨,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如练,温柔地倾泻在幽暗的湖面上,分不清是天上的星落入了水,还是水中的光升上了天。
我打开那瓶他最喜欢的甜白葡萄酒,倒了两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星光下荡漾。一杯,轻轻地、缓缓地洒向星空下波光粼粼的洱海。晶莹的酒滴融入深沉的湖水,无声无息。
陈屿…
我对着漫天繁星,对着那片他梦想中银河落下的地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承载着千钧重量,债,清了。干干净净。
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甜美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带着化不开的、深入骨髓的苦涩。冰凉的眼泪无声滑落,滴入空了的酒杯,漾开细微的涟漪。
洱海的星空,美得惊心动魄。它终究成了他为我照亮前路、却永远无法共赴的彼岸。而他燃尽生命之火换来的这个没有债务、充满可能的未来,我会带着他那份未能活完的人生,带着他那句泣血的好好活,带着他那未说完的期盼与祝福,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