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强把三万六的环游机票扔在桌上:退掉,我爸妈兄弟姐妹十八口人今年来咱家过年。
客房只有两间。我提醒他去年小姑子打地铺骂了半个月的事。
他皱眉:挤挤怎么了你就不能懂事点
婆婆电话追来:晚晚啊,志强说你同意啦记得买十斤排骨二十斤面粉!
我笑着应好,转头把房子挂上短租平台。
除夕夜,他带着乌泱泱的亲戚站在陌生租客门前:苏晚你什么意思
新租客探出头:她让我转告,寡妇航班飞走了。
那张承载了我整个寒冬暖意的机票,此刻正被陈志强随手丢在餐桌的油渍上,像一片突兀的落叶。三万六千块,换来的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印着蜿蜒如河流的航线图,从冰封的北国一直延伸到温热的海角。那是我省吃俭用两年,对着电脑屏幕熬了无数个夜,才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光亮,是我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年复一年婆家大迁徙的唯一指望。
退掉。陈志强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像一块冰坨砸进我刚捂热的心窝里。他刚挂断电话,手机屏幕还亮着,映出他眉头拧紧的沟壑。他俯身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仿佛刚才那通电话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刚定下来,我爸妈,大哥大嫂一家,二姐二姐夫那几个小的,还有老舅老姨他们……拢共十八口,今年全来咱这儿过年!热闹!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隐隐的兴奋,仿佛宣布的不是一个需要庞大后勤支撑的艰巨任务,而是一项无上荣光的加冕仪式。他斜睨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说:看,我多顾家,多孝顺,多能聚拢人心!你该感恩戴德。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沉下去,沉进胃里,坠得生疼。指尖在桌下死死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压住喉咙口那股翻涌的腥甜。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只是提醒一个显而易见、并且我们去年才付出惨痛代价的事实:志强,咱家……就两间客房。
去年春节的混乱景象瞬间在眼前炸开。小姑子陈玉梅,那个被全家宠得没边儿、说话永远带着刺儿的娇娇女,因为被安排睡在客厅硬邦邦的地铺上,整整抱怨咒骂了半个月。从床垫太薄硌得她腰要断了,到客厅有风害她落枕,再到指责我这个嫂子心肠歹毒、故意让她难堪。那尖利的声音,那刻薄的眼神,至今想起来,耳朵里还嗡嗡作响。整个正月,家里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令人作呕的硝烟味。
陈志强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重重地把水杯顿在桌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几滴水溅出来,落在机票边缘,洇开一小片模糊的蓝。挤挤怎么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烦躁和不耐烦,不就几天的事吗忍忍就过去了!苏晚,你怎么就不能懂事点大过年的,一家人团团圆圆最重要,你老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做什么
懂事又是懂事!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年复一年地在我心上反复切割。仿佛我所有的牺牲、退让、忍耐,都是理所当然,都是身为陈家媳妇应尽的本分。我的时间,我的空间,我的计划,我的感受,在陈家团圆这面巨大的旗帜下,轻贱得如同那张被水渍弄脏的机票。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尖锐地划破一室凝固的沉默。屏幕上跳动着婆婆那张熟悉的笑脸照片——那笑容此刻看起来,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掌控力。陈志强立刻接通,按了免提,仿佛要让我亲耳聆听这圣旨的降临。
晚晚啊!婆婆高亢热情、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志强都跟我说啦!哎哟,还是你懂事,知道心疼他!今年人多,热闹是热闹,就是要辛苦你了哦!她自顾自地说着,根本没给我留一丝插话的缝隙,……别的你看着办,有件事你可得记牢喽!志强他爸就馋你做的那个糖醋排骨,还有他大侄子最爱吃你包的大肉包子!记得啊,排骨,至少买个十斤,要肋排!面粉,二十斤!别买错了牌子,就上次那个‘雪花粉’,吃着筋道!
一串串指令,如同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十斤排骨,二十斤面粉,还有那隐含的、堆积如山的别的。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淹没在油腻的碗碟、喧闹的麻将声和无休止的晚晚,这个……、晚晚,那个……的呼唤中,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在属于别人家的团圆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看着陈志强,他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催促,仿佛在无声地命令:快答应!快说好!
奇怪的是,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那股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愤怒和绝望,在婆婆话音落下的瞬间,竟奇异地平复了。像退潮后的沙滩,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僵了所有的情绪。血液似乎都流向了某个遥远而冷静的地方。
我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此刻的表情。那应该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拉出一个标准的、温顺的弧度。我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去,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软和顺从,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海绵,轻轻巧巧地接住了婆婆砸来的所有期待:
妈,您放心。我都记下了。十斤排骨,二十斤‘雪花粉’,错不了。一家人难得聚这么齐,是该好好热闹热闹。家里的事,您和爸甭操心,有我呢。
哎!这就对了!我就说晚晚最懂事了!比志强那几个嫂子强多了!婆婆心满意足的笑声像砂纸一样磨着耳膜,那就这么定了啊!我们年二十八就到!
电话挂断,客厅里只剩下空洞的忙音,在死寂的空气里徒劳地震颤。
陈志强紧绷的脸瞬间松弛下来,甚至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容,那是一种看,我就说你能搞定的得意。他走过来,大概是想拍拍我的肩,以示嘉奖。
苏晚,这就对了嘛!这才像个……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我已经侧身,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径直走向书房。脚步很稳,没有一丝犹豫,踏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声响。那张被水渍弄脏、被他的鞋底不经意踩过的机票,还孤零零地躺在油腻的餐桌上,像一个被遗弃的笑话。
书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客厅里残留的、令人窒息的家庭温情。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城市夜晚永不疲倦的流光,无声地流淌在书桌边缘。
我打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线映在脸上,冰凉一片。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异常稳定。登录,选择房源信息,上传照片——客厅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的光,卧室那套从未拆封的昂贵真丝床品显得格外讽刺,厨房锃亮却鲜少开火的灶台……每一个角落,都写满了家的假象。
标题敲得毫不犹豫:市中心稀缺三居豪宅,拎包入住,除夕夜起租,限爱热闹大家庭!
描述更是字字诛心:超大客厅容纳二十人聚会毫无压力!全新自动麻将机静待高手!开放式厨房+双开门冰箱,满足您全家美食需求!房东因故远行,挥泪短租,机不可失!
租金我直接挂了一个远超市场价三倍的数字。一个近乎荒谬的数字,一个足以筛选掉所有正常租客、只吸引特定目标的数字。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深水炸弹,等待一场注定喧嚣的涟漪。
点击发布的那一刻,指尖传来一丝轻微的麻意。屏幕上跳出发布成功的绿色提示框。没有预想中的快意,也没有丝毫犹豫后的惶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像暴风雨前凝滞的空气。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陈志强沉浸在一家之主即将统领庞大亲族团圆的亢奋里,电话不断,安排着接站车辆、讨论着年夜饭菜单的微调(自然全落在我名下),眉飞色舞,浑然不觉身边的空气早已冻结成冰。他偶尔瞥见我安静地收拾屋子,或者坐在窗边看书,甚至会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放心,到时候你只管忙厨房,外面我招呼。
仿佛给了我天大的恩典。
我扮演着温顺的哑巴。他说买什么,我便去超市推着沉重的购物车,在拥挤的人潮里默默采购,成箱的饮料、成袋的干货、堆积如山的冷冻食品,塞满了那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直到它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他说要提前打扫,我便拿着吸尘器,在每一个角落制造出巨大的噪音,灰尘在光柱里狂舞,像一场无声的祭奠。他抱怨客房床垫不够软,我立刻下单了价格不菲的乳胶垫,签收单递到他面前时,他眼底那点稀薄的满意,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只有夜深人静,当陈志强带着对热闹年的满足憧憬沉入梦乡,发出粗重的鼾声时,我才会悄悄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幽魂。打开衣柜最深处那个上锁的小抽屉,里面静静躺着早已重新打印好的崭新机票,还有一本薄薄的、几乎空白的旅行计划册。指尖划过那些陌生的地名——敦煌的风沙,洱海的月,鼓浪屿的琴声……微凉的纸张触感,是这窒息生活中唯一真实的氧气。抽屉无声合拢,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像关上了一个只属于我的、寂静的宇宙。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过几次,短租平台的消息提示音被我调成了彻底的静默。几条询问跳出来,语气谨慎,带着对高昂租金的惊疑。我手指滑动,看也不看,直接删除。直到那个ID叫欢乐大家庭孙先生的人出现,他的留言透着一种财大气粗的急切和志在必得:
房子还在照片真实除夕夜当天就要入住,带老人孩子一共十七八口,能行麻将机确定有价格不是问题,只要够大够热闹!现金全款!
屏幕上幽幽的光映着我毫无波澜的脸。我的回复简洁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
在。真。能。有。确认要租,年二十八下午五点,带现金,现场签合同交钥匙,过时不候。
成交!对方的回复几乎瞬间弹出,带着一种中了头彩般的狂喜。
年二十八的下午,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雪。时钟的指针缓慢而固执地爬向那个约定的刻度——下午五点。
钥匙,那串冰冷的、曾象征着一个家的金属,被我轻轻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最显眼的位置。旁边,压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短租合同,甲方签名处,我的名字苏晚签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偌大的行李箱早已收拾停当,此刻正静静立在门边,像一只沉默的、等待起航的船。
客厅空旷得惊人,回响着我自己清晰的心跳。所有的喧嚣、压迫、令人窒息的团圆期待,都被打包塞进了那些紧闭的房门之后,暂时与我无关。我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生活了数年的地方。水晶吊灯折射着窗外黯淡的天光,墙壁上挂着的巨大结婚照里,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容温婉,依偎在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陈志强身边。那笑容如今看来,僵硬得如同面具,眼神里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相框玻璃,一丝尘埃沾染其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孙先生。我接起,声音平稳无波:您好,孙先生。钥匙在进门右手鞋柜上,合同在旁边。房子是您的了,祝您和您的大家庭,新年‘热闹’、‘团圆’、‘欢乐’。
不等对方那带着明显兴奋和好奇的回应出口,我已干脆利落地挂断。拉杆箱的滚轮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一路滚动,碾过玄关,碾过门外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电梯下行,数字无声地跳动。当1亮起,梯门向两侧滑开,一股裹挟着雪前凛冽气息的风猛地灌入,吹散了电梯里最后一丝暖意。
我毫不犹豫地拖着箱子步入寒风,走向小区门口等候的出租车。车子启动,汇入傍晚拥挤的车流。后视镜里,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窗口越来越小,最终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彻底吞没,消失不见。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嘈杂,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单调的沙沙声。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机场,还有那张被重新赋予意义的机票,在前方等着我。
除夕夜。
机场永远是一个剥离了人间烟火、悬浮在时间夹缝中的奇特场所。巨大的落地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跑道上飞机的导航灯明明灭灭,像坠落人间的星子。广播里流淌着舒缓却空洞的钢琴曲,间或响起字正腔圆的航班信息播报,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咖啡因和无数远方带来的陌生气息。
我坐在登机口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巨大的行李箱靠在腿边。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时间——七点五十分。距离起飞还有足够的时间。屏幕上,那个曾经置顶的、备注为家的聊天窗口,此刻正被疯狂跳动的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彻底淹没。
红色的数字不断攀升,像一串失控的警报。
苏晚!!!你人呢家里钥匙呢!!
爸妈他们都到了!一大堆人站在楼道里!!
这TM怎么回事!!开门啊!!!!
接电话!!苏晚我警告你,别发疯!!!
那个姓孙的是谁!他凭什么住我们家!
你死哪去了!快给我滚回来解释清楚!!!
……
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张照片。拍摄的角度极其混乱,明显是情绪失控下的手抖之作。画面里挤满了人,乌泱泱的一片,充斥着模糊而愤怒的脸孔。背景是我家那扇熟悉的、紧闭的防盗门。门内,一个陌生的、穿着喜庆红毛衣的微胖中年男人(想必就是孙先生)正隔着门链,探出半个脑袋,脸上混杂着惊愕、不耐和一种被无端打扰的恼怒。他的嘴唇似乎在动,大概正在重复那句我委托他转达的、致命的话。门外,站在最前面的陈志强,整张脸扭曲得几乎变形,眼睛瞪得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困兽。他身后,隐约可见婆婆那张煞白的、难以置信的脸,公公惊愕张大的嘴,小姑子陈玉梅那标志性的、因愤怒而尖刻上扬的眉毛……十八口人,像一群被风暴骤然抛上陌生礁石的难民,狼狈、愤怒、茫然,被困在冰冷的楼道里,与一门之隔的欢乐形成地狱般的讽刺。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那些狂轰滥炸的文字和那张极具冲击力的照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微蜷。然而,预想中报复的快感并未如期而至。翻涌上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如同跋涉过漫长泥沼后,终于踏上坚实土地时,那种连骨头缝都透着倦怠的虚脱。还有一丝冰冷的、尘埃落定的清明。
那个家,那些被血缘和责任强行捆绑在一起、却又在方寸之地彼此倾轧的人们,连同那个永远把懂事当作紧箍咒套在我头上的男人……终于,彻底地,被关在了门外。隔着一道冰冷的铁门,隔着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租赁合同,也隔着我自己亲手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界限。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我把它反扣在身旁冰冷的金属座椅上,屏幕贴着椅面,隔绝了那个喧嚣沸腾、却再也与我无关的世界。
广播里,那冰冷而悦耳的女声终于响起,穿透机场的背景噪音,清晰地送入耳中:
尊敬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前往昆明的CZXX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
我站起身,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滚轮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顺畅而轻微的声响,像是挣脱束缚后轻盈的足音。登机口的灯光柔和地洒落,将我的影子拉得修长。检票,穿过廊桥,步入机舱。空姐带着职业化的甜美微笑指引方向。
找到靠窗的位置,放好行李,坐下。舷窗外,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浩瀚的星河,璀璨,遥远,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疏离感。引擎开始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巨大的机体在跑道上缓缓滑行、加速,最终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昂首冲入沉沉的夜空。失重感瞬间攫住了身体,城市的光点急速下沉、缩小,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厚重的云层彻底吞没。
机舱内灯光调暗,陷入一片适合沉思或安眠的静谧。只有引擎持续而稳定的轰鸣,像一首单调却充满力量的催眠曲。
我靠在椅背上,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舷窗之外那纯粹的、广袤的黑暗里。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终于缓缓地,从我的嘴角向上扬起。那不是胜利者的微笑,更像是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在终于卸下千斤重担后,于无人荒野中,对着漫天星斗,发出的一声无声的、悠长的叹息。
解脱了。
三万英尺的高空,没有排骨,没有面粉,没有十八双等待伺候的眼睛,没有懂事的紧箍咒。只有前方,无边无际、等待被重新书写的天空,和脚下那片沉睡的、广阔的大地。
飞机平稳地穿行在平流层,将所有的过往,远远地抛在了那片越来越遥远的灯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