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上掉下个破麻袋
我是青鸾。说出来吓死你,仙族扛把子,女帝。威风吧可惜,威风这东西,跟我的寿数一样,快见底了。老天爷赏的阳寿快耗干了,偏偏这时候,我的老冤家,魔头苍元,跟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似的,呲着牙就扑过来了。真他娘的会挑时候。
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仙力早就不是全盛时期了,跟漏了底的破桶似的,哗哗往外淌。苍元那混蛋,爪子是真毒,逮着机会就往我死穴上招呼。疼得我眼前发黑,一口老血差点喷他脸上。
不能输。这念头像根烧红的针,扎在我脑子里。老娘就是死,也得拉你这王八蛋垫背!拼了!把最后那点压箱底的本命仙元全榨出来,一股脑儿塞进封印里。金光炸开那瞬间,我听见苍元那孙子不甘心的嚎叫,跟杀猪似的。爽!
爽是爽了,代价也大。浑身骨头像被碾碎重组了八百遍,仙力彻底榨干,一滴不剩。眼前一黑,身子轻飘飘的,像个被随手丢掉的破麻袋,直挺挺地往下掉。风声在耳边呼呼刮过,刮得脸生疼。下面是啥不知道,也懒得管了。爱谁谁吧,老娘…先睡会儿……
第二章
能治治不了
混沌。无边无际的混沌。感觉不到身体,也感觉不到疼,像是泡在一锅黏糊糊的温汤里。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一点点从深海里挣扎着往上浮。首先感觉到的,是疼。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像被一万只蚂蚁啃着骨头缝。然后,是嗅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儿,混着点陈年木头和灰尘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这味儿…又苦又涩,真冲。
眼皮沉得像压了两座山。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掀开一条细缝。
光线有点暗,糊糊的。一个男人的轮廓在眼前晃。凑得挺近,能看清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青色胡茬,还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手里拿着块湿布,动作笨拙得很,正小心翼翼地擦我的脸。那布大概有点粗粝,蹭在皮肤上,又刺又痒。
他见我睁眼,动作猛地一顿,那双挺普通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惊吓,随即被一种纯粹的、亮得惊人的喜色填满。
醒了老天爷,你总算醒了!他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激动,别怕,别怕啊,有我在呢!能治,肯定能治!
能治我差点没笑出声,牵扯到伤口,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这傻小子,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身上流的是什么东西吗仙元耗尽,魔毒入骨,寿数已至…这三座大山压下来,别说他一个凡间郎中,就是药仙谷那帮眼高于顶的老家伙来了,也得摇头叹气说句天意难违。
你…谁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陈砚!耳东陈,石见砚!这片山里的郎中!他答得飞快,语气里带着点山里人特有的朴实和爽利,好像郎中这名头是块金招牌,姑娘你命真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采药回来,看你躺在崖底下那片乱石堆里,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拧了把布巾,又给我擦额头,动作依旧有点生涩,但透着股认真劲儿。别说话,省点力气。伤得重,得好好养着。放心,我祖上好几代都是干这个的,传下来的方子不少,管用!
他说得笃定,眼睛亮亮的,全是救死扶伤的热忱和自信。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头那点讥讽,莫名其妙就散了,只剩下点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能治治不了。这傻小子,还不知道自己摊上了个多大的、注定赔本的买卖。
第三章
七百三十种方子
陈砚是真把他那句能治当成了圣旨。
我成了他这小破草庐里唯一的重症病号,也成了他所有热情和钻研精神的倾注点。他那点家当,简陋得可怜。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桌,一个缺了角的旧药柜,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草药,散发出混合的、带着尘土气的味道。最值钱的,大概就是墙角那个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樟木箱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摞泛黄的线装书,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碎,边角磨损得厉害,一看就年代久远。他把这些书一本本请出来,摊在桌上,点起那盏昏黄如豆的油灯。
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专注。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沾着唾沫,极其缓慢地翻过那些脆弱的书页,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拗口的药名和分量。
《百草集注》…这个方子猛了点,怕你身子受不住…他摇摇头,放下。
《岐黄秘要》…嗯…这个路子对,可缺一味‘七月霜’…这季节,上哪儿找去他又叹口气。
《古方拾遗》…这个…这个有点意思!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火苗都跳了跳,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拢住火苗,脸上却绽放出孩子般兴奋的光彩。找到了!这个方子!用‘地骨皮’煎水,配‘金线莲’捣烂外敷!书上说专克邪毒入体,效果奇佳!我这就去弄!他一阵风似的冲出门,留下那本摊开的古籍和摇曳的灯火。
我的目光落在那本《古方拾遗》上。字迹古拙,配的草药图样倒还算清晰。地骨皮金线莲我心里嗤笑一声。这方子对付凡间普通的阴寒毒瘴或许有点用,可苍元那厮的魔毒那玩意儿霸道阴损,早就跟我的血脉、我的残存仙元搅和在一起,成了跗骨之蛆。凡间的草木金石,在它面前,跟清风拂面没两样。
果然,陈砚风尘仆仆地采药回来,兴冲冲地煎药、捣药,小心翼翼地给我灌下去,敷上去。他蹲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满是期待。时间一点点过去,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也一点点黯淡下去。我手臂上那道最深、颜色最诡异的伤口,非但没有好转,边缘反而隐隐泛起一层不祥的暗紫色,像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他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小小的草庐里弥漫开来。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他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又扑回那堆祖传医书里。翻找的速度更快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哗啦啦的翻书声成了草庐里唯一的背景音。油灯耗尽了一盏,他又默默续上一盏。灯光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一天又一天。草庐里弥漫的草药味儿越来越浓,越来越复杂。桌上、地上,堆满了各种晒干或新鲜的草药,形状各异,气味混杂。失败的药渣在墙角堆成了小山,散发着一股酸败苦涩的味道。
他试了九转还魂汤,用了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千年老参须(我看着那干巴巴的须子,估计顶多十年),甚至搞来了剧毒的鹤顶红微量入药,以毒攻毒…每一次,他都满怀希望地煎煮、喂服,每一次,他都眼睁睁看着那魔毒在我体内肆虐得更欢,我的气息更弱一分。
七百三十种。我躺在那里,像个局外人一样数着。从他那些宝贝书里,他前前后后,试了七百三十种不同的方子。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后来的焦躁急切,再到现在的麻木沉默。他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蜡烛,一点点地熄了。草庐里的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第四章
那点仙气儿露馅了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透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小窗,斜斜地照进来几缕,在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陈砚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他熬了一宿,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胡子拉碴,整个人都透着股被抽干了精气的疲惫。
来,试试这个。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他小心翼翼地把我上半身扶起来一点,动作轻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药碗凑到我唇边,那股混合着腥气和苦味的味道直冲脑门。我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想躲开。
乖,喝一口,就一口。他近乎是哄着了,声音放得极柔,我加了点蜜进去,应该…没那么苦。他舀起一小勺,轻轻吹了吹,递到我嘴边。那眼神,固执又脆弱,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看着他这副样子,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算了,由他去吧。我皱着眉,极其勉强地张开嘴,抿了极小的一口。药汁入口,那滋味简直无法形容,又苦又涩又腥,像一团火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胃里立刻翻江倒海。
呃…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身体猛地一抽。
小心!陈砚慌忙放下药碗,手忙脚乱地想来扶我。慌乱间,他那粗糙的手掌,一下子按在了我颈窝偏下的位置——那里,正是仙族高阶血脉最显眼的标记之一,一个极淡的、形如流云缠绕星辰的银色印记。平日里被衣物遮掩,此刻因我的挣扎,领口微微敞开了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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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瞬间僵住,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手指还按在我的皮肤上,指尖传来细微的颤抖。他死死地盯着我颈侧那点露出来的银芒,眼睛瞪得老大,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震荡、碎裂。
草庐里静得可怕。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阳光里浮动的微尘,仿佛也凝固了。
过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药碗哐当一声脆响,摔在地上,黑乎乎的药汁泼溅开来,弄脏了他的裤脚和地面。
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你…你脖子…那…那是什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点破绽,终究还是露了。空气像是结了冰,沉甸甸地压在我们两人之间。窗外,几声鸟叫远远传来,更衬得屋里死寂一片。
第五章
九万级台阶算什么
那点仙族印记的暴露,像一块巨石砸进了陈砚死水般的心湖,激起的不是绝望的沉没,反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病态的希望之火。
药仙谷!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光芒,那光芒刺得人眼疼,我知道那个地方!小时候听爷爷提过,说是在凡人根本找不到的天上!那里住着真正的神仙!他们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他语速飞快,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脸上,整个人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我就说!我就说凡间的药怎么都不管用!原来…原来你是…你是…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我的身份,但那点印记带来的震撼,显然彻底颠覆了他之前的认知,也点燃了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没事了!青鸾!我们找到路了!药仙谷!我们去找药仙谷!
看着他眼中那簇疯狂燃烧的希望之火,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告诉他真相告诉他药仙谷那群老古董的规矩比天条还硬告诉他我这破身子骨神仙难救那无异于亲手掐灭他眼里最后的光。那光,现在是他支撑着不垮掉的唯一支柱了。
算了。由他去吧。撞了南墙,总会死心的。
陈砚的行动力惊人。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他就开始准备了。把他那点可怜的家当——几块干硬的饼子,一小袋粗盐,一个装满清水的破旧竹筒,还有几包他精心挑选的、据说能吊命的草药——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包好,捆紧。然后,他找来几根结实的藤条,又翻出一块厚实的、带着霉味的旧门板。
上来!他不由分说,小心翼翼地将我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抱起来,放到门板上。他的动作很轻,但手臂的肌肉绷得很紧,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我能…走…我试图挣扎,声音细若蚊蚋。
省点力气!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他用藤条仔细地、一圈圈地把我和门板牢牢捆在一起,确保不会滑脱。最后,他把那个简陋的包袱挂在自己胸前,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将门板的另一头扛上肩头,双手紧紧抓住门板边缘。
走了!他低喝一声,迈开了第一步。那一步,踏得异常沉重。
山路崎岖,根本不能称之为路。碎石遍布,荆棘丛生,陡峭得让人心惊。陈砚背着我,或者说背着那块捆着我的门板,一步一步往上挪。门板的重量,加上我的重量,压得他脊背深深弯了下去,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艰难。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轮廓。沉重的喘息声在我耳边回荡,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他中途只停下两次,一次是给我喂了口水,一次是啃了几口干饼子,自己却几乎滴水未进。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苍白得像鬼。
山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稀薄冰冷。我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剧烈的颤抖,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他的腿肚子在打颤,有好几次,踩在湿滑的苔藓上,他一个趔趄,膝盖重重地磕在尖锐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立刻浸湿了裤腿。
歇…歇会儿…我气若游丝地劝。
不用!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股死不回头的倔强。他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也可能是泪水混着汗水),继续往上攀爬。那背影,在越来越陡峭的山壁上,渺小得像一只负重的蝼蚁,却又透着一股撼动山岳的悲壮。
不知道爬了多久。一天两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石阶,一级,又一级,永无止境。山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卷起细小的雪粒。陈砚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脚步也越来越飘忽,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终于,当最后一级冰冷的、仿佛亘古存在的巨大石阶被他颤抖的脚踩在脚下时,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连人带门板,重重地跪倒在坚硬冰冷的山巅地面上。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到…到了…他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雪水,狼狈不堪,只有那双眼睛,越过前方缭绕的、散发着清冷药香的云雾,死死盯着云雾深处那片若隐若现的、琼楼玉宇般的恢弘建筑群——药仙谷的山门。那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执念。
九万级。凡人不可想象的通天阶。他真的,一步一叩首般,把我背了上来。
第六章
谷外风雪夜
药仙谷的山门,比想象中更冷。不是温度的冷,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入骨髓的漠然。巨大的玉质牌坊耸立在云雾之中,上面龙飞凤舞刻着药仙谷三个古篆大字,笔锋凌厉,透着不容亵渎的威严。牌坊后,是望不到尽头的亭台楼阁,流光溢彩,仙气氤氲,却又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墙,冰冷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
陈砚把我从门板上解下来,搀扶着。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几乎被压垮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仙家气象嘶声大喊:求药仙谷仙长慈悲!救救她!她是好人啊!
声音在山巅凛冽的寒风中传出去,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渺小,瞬间就被呼啸的风声吞噬,连个回音都没有。那片琼楼玉宇,连一片瓦都没有动一下。
求求仙长!救救她吧!他不死心,又喊,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嘶哑得厉害。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就在这时,牌坊边缘的云雾一阵翻涌,一个穿着青色道袍、梳着双髻的小童子凭空出现,踩着一朵小小的云气,悬浮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小童子粉雕玉琢,神情却带着仙童特有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们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何人在此喧哗小童子的声音清脆,却没什么温度。
陈砚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山石上:仙童!求仙童通禀!求谷中仙长救救我娘子!她伤得很重!凡间的药石无用啊!他砰砰地磕着头,额头很快就在粗糙的地面上蹭出了血痕。
小童子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又扫过我颈侧那点无法完全遮掩的、黯淡的银色印记。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种超然的淡漠,微微摇头:仙谷重地,不纳凡尘俗客。二位请回吧。声音平板,没有一丝波澜。
不!仙童!求求您!陈砚猛地抬起头,额上的血混着尘土流下来,模样凄惨又可怜,她不是普通人!她是…她是…他似乎想点破我的身份,却又不知该如何准确描述,只能语无伦次地哀求,她是个顶好的人!求仙长发发慈悲吧!只要能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小童子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像是看惯了这种生离死别的纠缠。他正要拂袖驱赶,云雾深处,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般传来,直接响彻在山巅:
帝星陨落,魔毒缠身,寿数已尽。天道如此,非药石可逆。速去!
那声音冰冷、宏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陈砚如同被雷劈中,浑身剧震,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变得惨白如纸。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小童子听到这声音,立刻肃然躬身:是,长老。再看向我们时,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怜悯,仿佛在看两只注定要死的蝼蚁。他不再说话,身形一晃,便消失在翻涌的云雾之中,连同那片仙家楼阁,也彻底隐没在云海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巅,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刺骨的冰冷,还有那四个字在空旷中回荡,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天道如此。
陈砚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风雪,不知何时悄然变大了。冰冷的雪粒子被狂风卷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很快,他佝偻的背上,花白的头发上,就积了薄薄一层白。
他没有动。仿佛那风雪,那冰冷,都已与他无关。
第七章
你的药最管用
药仙谷那扇冰冷的大门彻底关上后,陈砚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背着我,一步一步挪下那九万级仿佛没有尽头的通天阶。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上山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死寂。风雪越来越大,扑打在他脸上、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回到那个熟悉又破败的草庐,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炉膛里的火早就熄了,冷得像冰窖。陈砚把我安置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动作依旧很轻,但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他默默地生起火,烧了点热水,用温热的布巾一点点擦拭我脸上、手上的风霜尘土。他的手很稳,却冰凉。
他不再翻那些祖传医书了。那些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书卷,如今散落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他也不再捣鼓那些五花八门的草药。草庐里那股浓烈的草药味,终于渐渐散去,只剩下陈年的木头味和灰尘的气息。
他变得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搬个破旧的小马扎,坐在我的床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里面有沉甸甸的悲伤,浓得化不开;有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挫败,像困兽;有刻骨铭心的心疼,像看着一件即将彻底破碎的珍宝;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的胡茬长得很长了,乱糟糟地布满下巴,人也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像一具被风干的躯壳,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向我时,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时间在我身上流逝的感觉变得异常清晰。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在一天天减弱,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抬起手,有时甚至能看到指骨模糊的轮廓,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阳光穿过窗棂照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暖意。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草庐里蒙上一层暖橘色的光,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我靠在他怀里,他的胸膛依旧温热,心跳声沉稳地传来,一下,又一下,像最后的鼓点。他小心翼翼地环着我,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
窗外,几只归巢的鸟雀发出清脆的鸣叫,更显得屋里静得可怕。
我知道,时候快到了。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我费力地抬起手,指尖冰凉。他立刻感觉到了,低下头,用自己粗糙却温热的脸颊蹭了蹭我的手指。
我的手慢慢往上移,摸索到他布满青色胡茬的下巴。那胡茬很硬,扎着指腹,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他的粗粝感。我轻轻摩挲着,一下,又一下,像要把这触感刻进灵魂里。
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紧地抱住了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傻子…我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别折腾了…你的药…最管用…
这句话,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摩挲着他下巴的手指,失去了支撑,无力地滑落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我生疼。他温热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我的额头上,脸上,滚烫滚烫的。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哀嚎。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了山坳。草庐里,陷入一片温暖的、永恒的黑暗。
第八章
白花坡
我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仿佛漂浮在无边的黑暗里,又似乎能看到草庐里的一切。
陈砚抱着我冰冷的身体,抱了很久很久。他的呜咽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死寂的沉默。草庐里没有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破窗棂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他把我抱起来,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我只是一碰即碎的琉璃。他找出我坠崖时那件早已破损不堪、沾满血污的旧衣(他后来用自己干净的粗布衣服给我换上了),小心翼翼地给我换上。他的手指拂过我颈侧那个黯淡的、几乎要消散的印记时,停顿了很久,指尖冰凉。
然后,他拿起墙角一把豁了口的锄头,沉默地走出了草庐。
月光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一缕幽魂。他没有去别处,径直走向草庐后面那个向阳的小山坡。春天的时候,那里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小小的,星星点点,像撒了一地的碎雪。他曾采来一束,笨拙地插在窗台一个缺了口的陶罐里,说:好看,闻着也舒坦。
他就在那片白花盛开的地方停了下来。月光很亮,照得那些小白花泛着莹莹的光。他挥起锄头,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挖下去。泥土被翻开,散发出潮湿冰冷的气息。锄头砸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他挖得很深,很认真。
挖好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坑。他跳下去,用手仔仔细细地把坑底和四壁的泥土拍平,又把坑底的碎石都捡干净。然后,他爬上来,俯身,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进那个土坑里,让我躺平。
他站在坑边,低头看了我很久很久。月光落在他脸上,一片惨白。他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他拿起锄头,开始一锹一锹地把旁边的泥土填回去。湿润的泥土覆盖在我的脸上、身上,带着大地特有的微凉和沉重的气息。土块落下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像是在为谁敲响最后的丧钟。
土坑填平了。他用力把泥土踩实。一个小小的土包,在开满白花的山坡上隆起。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标记。
他站在那座新坟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夜风吹过,山坡上的小白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风也吹起他凌乱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角。他就那么站着,一直站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站到晨曦的微光一点点驱散山坡上的黑暗。
第九章
空药罐
山坡上的小土包隆起后,陈砚似乎就彻底活在了过去。
草庐还是那个草庐,但彻底空了。空得没有一丝活气。他不再生火做饭,灶膛里积满了冰冷的灰烬。他也不再打理那些晒干的草药,任由它们在角落里发霉、腐烂,散发出衰败的气息。他唯一的活动,就是坐在那张破桌子前。
桌子上,摊满了东西。那堆被他视若珍宝、又最终被绝望遗弃的祖传医书,胡乱地堆叠着,书页卷曲发黄。还有那些他曾经精心誊抄、反复修改的药方,密密麻麻写满了他能想到的每一个字、每一味药。纸张散乱,墨迹或浓或淡,有些地方被反复涂抹修改,有些地方被泪水晕染开,模糊一片。
他坐在那里,对着这些废纸,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墨迹,仿佛想从那些早已被证明无用的字里行间,再榨出一点希望来。有时,他会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在那些药方上描摹着,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抱着一样东西——一个粗糙的陶制药罐。那是他平日里用来煎药的家伙什,边沿被烟火熏得黢黑,罐身上还有几道细微的裂纹。他就那么紧紧地抱着这个空药罐,双臂环着,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下巴搁在冰冷的罐口,眼神涣散地望着虚空,一动不动。
草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叹息,没有哭泣,只有无边的沉默和一种缓慢的、无声无息的腐朽气息在蔓延。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像一株失去水源的植物。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皮肤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偶尔,他会发出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
他不再看那座开满白花的小山坡。一次也没有。
第十章
过路仙童
日子像山涧里流过的水,无声无息。草庐彻底荒败了。门板歪斜,屋顶漏雨,荒草从墙根和门缝里肆无忌惮地钻进来。
这天,两个穿着青色道袍、梳着双髻的小童子,踩着小小的云朵,慢悠悠地飘过这片凡间的山野。他们是奉了师命,去山那边的溪涧采集一种只在月圆之夜凝结的寒露草的晨露。
其中一个童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山坡上那片醒目的白花,还有花丛中那个小小的土包。他扯了扯同伴的袖子:咦你看那边,是不是以前我们来过的地方那个…那个凡人郎中
另一个童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认了出来,小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好奇和不解的神情:哦,是他啊。那个背着女仙帝来求药的傻子他撇撇嘴,长老都说了天道不可违,非不信邪。喏,旁边那个小土包,埋的就是那位吧
应该是了。第一个童子点点头,目光随意地扫过山坡下那座几乎要被荒草淹没的破草庐。草庐的门半开着,黑洞洞的。
就在他目光掠过的一瞬间,他忽然咦了一声,眉头微皱,伸手指向草庐里面:你看那里头…地上…是不是有个人
两个童子好奇地降低了云头,凑到草庐那扇破败的窗前,探头往里瞧。
草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死气。借着从破屋顶漏下的几缕天光,他们看到屋内地面的尘土中,蜷缩着一个人。那人侧卧着,身体瘦得脱了形,像一堆蒙着破布的枯骨。他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粗陶罐子。
呀!真死了第一个童子小声惊呼,带着点少年人的惊诧,倒没什么悲伤。
另一个童子胆子大些,仔细看了看,尤其是看到那人怀里紧抱的药罐,小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仙童的淡漠评判:还真是他。啧,抱着个空药罐子就断了气…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天真的不解和理所当然的轻嘲,这凡人,真是怪得没边了。明知道救不了,还把自己搭进去,图什么呀
谁知道呢凡人嘛,想法总是古里古怪的。第一个童子附和着,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稀罕事,走吧走吧,再耽搁,露水该散了。他拉了拉同伴的袖子。
两个小小的身影驾起云朵,轻飘飘地升空,很快便消失在缭绕的山岚之中。山风拂过,吹动山坡上那片小白花,沙沙作响。荒芜的草庐里,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地飞舞。